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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热门板块 » 民间文学 » 精品阅读 » 短篇小说的物理 ——“短经典”总序 王安忆
易水燕 - 2016/1/24 14:50:28
短篇小说的物理
——“短经典”总序
王安忆
好的短篇小说就是精灵,它们极具弹性,就像
物理范畴中的软物质。它们的活力并不决定于量
的多少,而在于内部的结构。作为叙事艺术,跑不
了是要结构一个故事,在短篇小说这样的逼仄空
间里,就更是无处可逃避讲故事的职责。倘若是中
篇或者长篇,许是有周旋的余地,能够在宽敞的地
界内自圆其说,小说不就是自圆其说吗?将一个产
生于假想之中的前提繁衍到结局。在这繁衍的过
程中,中长篇有时机派生添加新条件,不断补充或
者修正途径,也允许稍作旁骛,甚至停留。短篇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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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始于冬季
不成了,一旦开头就必要规划妥当,不能在途中作
无谓的消磨。这并非暗示其中有什么捷径可走,有
什么可被省略,倘若如此,必定会减损它的活力,
这就背离我们创作的初衷了。所以,并不是简化的
方式,而是什么呢?还是借用物理的概念,爱因斯
坦一派有一个观点,就是认为理论的最高原则是
以“优雅”与否为判别。“优雅”在于理论又如何
解释呢?爱因斯坦的意见是:“尽可能地简单,但
却不能再行简化。”我以为这解释同样可用于虚构
的方式。也因此,好的短篇小说就有了一个定义,
就是优雅。
在围着火炉讲故事的时代,我想短篇小说应该
是一个晚上讲完,让听故事的人心满意足地回去
睡觉。那时候,还没有电力照明,火盆里的烧柴得
节省着用,白昼的劳作也让人经不起熬夜,所以那
故事不能太过冗长。即便是《天方夜谭》里的谢赫
拉查达,为保住性命必须不中断讲述,可实际上,
她是深谙如何将一个故事和下一个故事连接起来。
每晚,她依然是只讲一个故事,也就是一个短篇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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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这么看来,短篇小说对于讲故事是有相当的
余裕,完全有机会制造悬念,让人物入套,再解开
扣,让套中物脱身。还可能,或者说必须持有讲述
的风趣,否则怎么笼络得住听众?那时代里,创作
者和受众的关系简单直接,没有掩体可作迂回。
许多短篇小说来自这个古典的传统。负责任的
讲述者,比如法国莫泊桑,他的著名的《项链》,
将漫长平淡的生活常态中,渺小人物所得出的真
谛,浓缩成这么一个有趣的事件,似乎完全是一
个不幸的偶然。短篇小说往往是在偶然上做文章,
但这偶然却集合着所有必然的理由。理由是充分
的,但也不能太过拥簇,那就会显得迟滞笨重,缺
乏回味。所以还是要回到偶然性上,必是一个极
好的偶然,可舒张自如,游刃有余地容纳必然形
成的逻辑。再比如法国都德的《最后一课》,法国
被占领,学校取消法语课程之际,一个逃学孩子
的一天。倘是要写杂货店老板的这一天,怕就没
那么切中要害。这些短篇多少年来都是作范例的,
自有它们的道理。法国作家似乎都挺擅长短篇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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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和精致的洛可可风气有关系吗?独具慧眼,从
细部观望全局。也是天性所致,生来喜欢微妙的东
西,福楼拜的长篇,都是以纤巧的细部镶嵌,天衣
无缝,每一局部独立看也自成天地。普鲁斯特《追
寻逝去的时光》,是将一个小世界切割钻石般地切
成无数棱面,棱面和棱面折射辉映,最终将光一揽
收尽,达到饱和。短篇小说就有些像钻石,切割面
越多,收进光越多,一是要看材料的纯度,二是看
匠人的手艺如何。
短篇小说也并不全是如此晶莹剔透,还有些是
要朴拙许多的,比如契柯夫的短篇。俄国人的气
质严肃沉重,胸襟阔大,和这民族的生存环境,地
理气候有关,森林、河流、田野、冬季的荒漠和春
天的百花盛开,都是大块大块,重量级的。契柯
夫的短篇小说即便篇幅极短小,也毫不轻薄,不
能以灵巧精致而论,他的《小官吏之死》、《变色
龙》、《套中人》,都是短小精悍之作,但其中的确
饱含现实人生。是从大千世界中攫取一事一人,出
自特别犀利不留情的目光,入木三分,由于聚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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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就有些变形,变得荒谬,底下却是更严峻的真
实。还有柯罗连科,不像契柯夫写得多而且著名,
却也有一些短篇小说令人难忘,比如《怪女子》,
在流放途中,押送兵讲述他押送一名女革命党的
经历——俄罗斯的许多小说是以某人讲故事为结
构,古时候讲故事的那盆火一直延续着,在屠格涅
夫《白静草原》中是篝火,普希金的《黑桃皇后》
则是客厅里的壁炉,那地方有着著名的白夜,时间
便也延长了,就靠讲故事来打发,而在《怪女子》
里,是驿站里的火炉。一个短暂的邂逅,恰适合短
篇小说,邂逅里有一种没有实现的可能性,可超出
事情本身,不停地伸展外延,直向茫茫天地。还有
蒲宁,《轻盈的呼吸》。在俄罗斯小说家,这轻盈
又不是那轻盈。一个少女,还未来得及留下连贯的
人生,仅是些片鳞断爪,最后随风而去,存入老处
女盲目而虔敬的心中,彼此慰藉。一个短篇小说以
这样涣散的情节结构起来,是必有潜在的凝聚力。
俄国人就是鼎力足,东西小,却压秤,如同陨石一
般,速度加重力,直指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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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谈短篇小说,是绕不开欧·亨利的,他的故
事,都是圆满的,似乎太过圆满,也就是太过负责
任,不会让人的期望有落空,满足是满足,终究缺
乏回味。这就是美国人,新大陆的移民,根基有些
浅,从家乡带了上路的东西里面,就有讲故事这一
钵子“老娘土”,轻便灵巧,又可因地制宜。还有
些集市上杂耍人的心气,要将手艺活练好了,暗藏
机巧,不露破绽。好比俗话所说:戏法人人会变,
各有巧妙不同。欧·亨利的戏法是甜美的伤感的
变法,例如《麦琪的礼物》,例如《最后的常春藤
叶子》,围坐火盆边上的听客都会掉几滴眼泪,发
几声叹息,难得有他这颗善心和聪明。多少年过
去,到了卡佛,外乡人的村气脱净,已得教化,这
短篇小说就要深奥多了,也暧昧多了,有些极简主
义,又有些像谜,谜面的条件很有限,就是刁钻的
谜语,需要有智慧并且受教育的受众。是供阅读的
故事,也是供诠释的故事,是故事的书面化,于是
就也更接近“短篇小说”的概念。塞林格的短篇小
说也是书面化的,但他似乎比卡佛更负责任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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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始于冬季
这责任在于,即便是如此不可确定的形势,他也努
力将讲述进行到底。把理解的困难更多地留给自
己,而不是读者。许多难以形容的微妙之处,他总
是最大限度传达出来,比如《为埃斯米而作》,那
即将上前线的青年与小姑娘的茶聊,倘是在卡佛,
或许就留下一个玄机,然后转身而去,塞林格却必
是一一道来。说的有些多了,可多说和少说就是不
同,微妙的情形从字面底下浮凸出来,这才是真正
的微妙。就算是多说,依然是在短篇小说的范围
里,再怎么样海聊也只是一次偶尔的茶聊。还是那
句话,短篇小说多是写的偶然性,倘是中长篇,偶
尔的邂逅就还要发展下去,而短篇小说,邂逅就只
是邂逅。困惑在于,这样交臂而过的瞬间里,我们
能做什么?塞林格就回答了这问题,只能做有限的
事,但这有限的事里却蕴藏了无限的意味。也许是
太耗心血了,所以他写得不多,简直不像职业作
家,而是个玩票的。而他千真万确就是个职业作
家,惟有职业性写作,才可将活计做得如此美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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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大利的路伊吉·皮兰德娄,一生则写过二百
多个短篇小说。那民族有着大量的童话传说,像卡
尔维诺,专门收集整理童话两大册,可以见出童
话与他们的亲密关系,也可见出那民族对故事的
喜爱,看什么都是故事。好像中国神话中的仙道,
点石成金,不论什么,一经传说,就成有头有尾
的故事。比如,皮兰德娄的《标本鸟》,说的是遗
传病家族中的一位先生,决心与命运抗争,医药、
营养、节欲、锻炼,终于活过了生存极限,要照民
间传说,就可以放心说出,“从此他过着幸福的生
活”,可是在这里事情却还没有完,遗传病的族人
再做什么?再也想不到,他还有最后一博,就是开
枪自杀,最后掌握了命运!这就不是童话传说,而
是短篇小说。现代知识分子的写作渐渐脱离故事
的原始性,开始进入现实生活的严肃性,不再简单
地相信奇迹,事情就继续在常态下进行。而于常
态,短篇小说并不是最佳选择,卡佛的的短篇小说
是写常态,可多少晦涩了。卡尔维诺的短篇很像现
代寓言,英国弗吉尼亚·伍尔芙的短篇更接近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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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始于冬季
散文,爱尔兰的詹姆斯·乔依斯的《都柏林人》则
是一个例外,他在冗长的日常生活上开一扇小窗,
供我们窥视,有些俄国人的气质。依我看,短篇小
说还是要仰仗奇情,大约也因为此,如今短篇小说
的产出日益减少。
日本的短篇小说在印象中相当平淡,这大约与
日本的语言有关,敬语体系充满庄严的仪式感,使
得叙述过程曲折漫长。现代主义却给了机缘,许多
新生的概念催化着形式,黑井千次先生可算得领
潮流之先。曾看过一位新生代日本女作家山田咏
美的小说,名叫《YO—YO》,写一对男女相遇,
互相买春,头一日她买他,下一日他买她,每一日
付账少一张钱,等到最后,一张钱也不剩,买春便
告罄结束。还有一位神吉拓郎先生的一篇名叫《鲑
鱼》的小说,小说以妻子给闺密写信,因出走的丈
夫突然归来停笔,再提笔已是三个月后,“他完全
像鲑鱼那样,拼命地溯流而归……”浅田次郎的短
篇《铁道员》因由影星高仓健主演的电影而得名,
他的短篇小说多是灵异故事,他自述道是“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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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始于冬季
在你身上……温柔的奇迹”,这也符合我的观念,
短篇小说要有奇情,而“温柔的奇迹”真是一个好
说法,将过于夯实的生活启开了缝隙。相比较之
下,中国的语言其实是适合短篇小说的,简洁而多
义,扼要而模糊,中国人传统中又有一种精致轻
盈的品味,比如说著名的《聊斋志异》,都是好短
篇,比如《王六郎》,一仙一俗,聚散离合,相识
相知,是古代版的《断臂山》,却不是那么悲情,
而是欣悦!简直令人觉着诡异,短篇小说是什么材
料生成的,竟可以伸缩自如,缓急相宜,已经不是
现代物理的概念能够解释,而要走向东方神秘主
义了!
现在,“短经典”这套世界现当代短篇小说丛
书的出版,又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会有多少意外
发生呢?
二〇一一年二月二十六日 上海
闫增联 - 2016/1/24 16:06:27
经典!
兰花二度 - 2016/1/24 22:57:53
回复 1楼易水燕的帖子

这种经典之作我不敢妄加评论。
易水燕 - 2016/1/26 17:40:53
良宵
                                           张楚
1
她刚搬到麻湾时,村人并未觉得有何异样。或许在他们看来,这只是位干净的老太太,衣着素朴,脸上一水褶子,梳了低低的发髻,站在樱桃树下,束手束脚,竟有几分与年岁不相称的羞怯。隔壁的妇人偶来瞅了几眼,闲聊几句,这才晓得是村里王静生的远房姨妈,怎么想起要到乡下住上段时日,这才劳烦她外甥在村西租了三间瓦房。行李也不甚多,几床被褥,一只泛黄的皮箱。随行的还有一只白鹅。白鹅也老了,翼羽暗淡,喙上的肉瘤失了色泽,在屋檐下恹恹卧着。若是人来,她就从包裹里掏栗子、榛子类的坚果,笑着塞进人家掌心,慢声慢语地催促道,吃吧,吃吧。她的牙齿大抵是假牙,白如玉米,笑时几乎不见牙龈。
翌日,鸡没叫上三遍就早早爬起,绕村子转了半圈。四月初,清冷了一冬的村子,难免透些活泼。樱桃就不消说了,顶一树雪,招了细腰蜂,单说荒地里大片的紫云英,于风中凝敛成水晶,流出光和蜜来。后来她走累了,坐上块青石歇脚。不时有村人牵着黄牛、骡子从她身旁撵过,难免都瞥上两眼。她呢,但凡有人瞅她,都要笑一笑,嘴唇被暖阳打成瓣蔷薇。
也不喜欢串门。村子里的妇女,如果不是农忙季节,屁股底下是安了陀螺的。尤其是此处的女人,舌头都要比别村的长两寸。就有那好事的,借串门的名义来,吃几枚老太太的坚果,喝几盏老太太泡的茉莉花茶,再打听些该问不该问的话,想传与旁人听。可这老太太,就是安静的一只猫,村妇们在炕沿上东拉西扯,她也舍不得插嘴。问她退休前是干哪行的?她说,当教师;问她儿女几个?她说,两儿一女;问她多大年岁?她说,忘了;问她老伴是否健在?她说,去世二十多年了。人家问她话时,大眼珠子瞪得溜圆,而她呢,只眯眼盯着墙旮旯,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有时那只老鹅摇摆着肥硕的屁股踱进屋,她就顺手抓了脖子拎上炕,箍在怀里,榆树皮手细细摩挲着。那鹅也不吭声,闭了眼,仿佛在她怀里死去一般。
闲妇们就渐渐没了兴致,不如何来往。只有一个诨号“刘三姐”的,时不时跑上一趟,倒比王静生还勤些。蒸了野菜馅的饺子趁热端一碗来,炖了排骨趁热送几块来,亲闺女似的。老太太推辞几句,就接了,也不见有言谢的套话。“刘三姐”似乎也不在乎。在村人眼里,她本来就是个有点缺心眼的“女光棍”。所谓“女光棍”,是周庄、夏庄、马庄、麻湾一带独有的叫法,专指那些性情如男人的女人。哪个村不出一两个“女光棍”?譬如夏庄,最有名的女光棍是周素英,专跟男人赌钱闹鬼;譬如马庄,最有名的女光棍是刘美兰,整日里蹬着大头皮靴,领了帮唢呐手跑红喜白丧之事;麻湾呢,若说有女光棍,大抵就是“刘三姐”了。“刘三姐”其实长得还算英俏,只是脾性躁,嗓门粗,肠子直,有事没事喜欢扯着铁嗓子唱两句。

2
老太太过了五六日,将麻湾村周遭咂摸透了。这个叫麻湾的村庄,地处冀东平原,西行百里是燕山,东行百里是渤海,怪的却是靠山不吃山,靠海不吃海,反倒以植棉闻名。据说老辈子,宫里用的棉花全由此处沿京东北运河载去。不过现下却是荒了手艺,年轻的跑到城里做泥瓦匠,只有老农人种几亩棉花。麻湾呢,除了村西有块方圆百米的土岗,全然是平地。若是站荒田里环四周,便是由地平线草草勾勒的浑圆。现下清明才过,麦子返青不久,作物都还归仓,除了野花草,只有柳树顶了绿苞芽,飞着些酱色的七星瓢虫。
那天她从村西的土岗下过。虽走得慢,还是呼哧带喘,就顺势找了干净的一块地脚坐下。屁股还没凉,便听到不远处传来孩子们的叫骂声。手搭了凉棚去瞅,却是一个孩子在前边跑,一帮孩子在后身疯追。那孩子蹽得比野兔子还快,转眼就从她身边旋风般刮过,直刮到那黄土岗上。那帮孩子呢,也就不再穷追,只在岗下唧唧歪歪骂个不休。这麻湾的方言倒也有点意思,平心静气说起来时,三拐五拐的犹如唱评戏,骂起人来时则脆生利落,简直京戏里的念白一般。那帮崽子兀自咒骂一通,这才怏怏散去。
老太太瞀了瞀他们的背影,又去斜眼瞅那土岗。不会儿,土岗上便隐约探出个圆头,小心逡巡着岗下。大概看是孩子们走了,这才约略着直起身抖抖索索矗在那儿。孩子套件过了膝的破夹克,晃荡晃荡的,鸡胸脯裹件漏眼的长袖海魂衫。见老太太望他,竟俯身捡起块土坷拉扔过来,不偏不倚冲她额头上。老太太倒是吭也没吭一声,只顺手摸了摸额头,又朝那岗上望去。孩子就不见了。
晚上,老太太蒸了锅馒头,干嚼了半个,就披了羽绒服拎了马扎坐院子里。夜晚的村庄静得早,偶有耗子钻垛草鸡闹窝。墙头似有野猫出没。老太太定睛瞅了瞅,拎了马扎进屋,打开戏曲频道,正演常香玉的《木兰从军》,忍不住把睡着的老鹅抱上炕,揽在怀里,摸它温热的羽,摸它冰凉的喙,再闭了眼细细听戏。须臾,过堂屋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侧耳听,倏尔没了,过了会儿,脚步声重隐约响起,老太太就问:“谁啊?”话音未落已是一派沉寂。心想这双耳朵,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晨起时,发现锅里的馒头少了几个。心想不会是被野猫叼走了吧?出了院子,又想不起到哪里溜达,就念起了昨日那个野孩子,这么想着,吆喝了老鹅,慢慢悠悠朝土岗走去。她这院子靠村西边,离岗最近,不过三四百米,可若真一步一步量起来又无比漫长。想当年,她能一连串翻百十个筋斗云。
土岗矗眼前时,她叉着腰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岗也不高,只不过人太矮了,岗也不长,只不过人的胸腹太窄了。土岗四周除了杂生的几株野榆钱,便是蒲公英,蒲公英密密麻麻洇成一片,远看仿若一块安静的黄金,近看则是朵朵小向日葵。鼻子里涩香之气渐发浓烈,她从兜里掏出枚榛子,嘎嘣嘎嘣嚼起来。人老了,牙掉了,馋虫还活着,吃了一辈子的坚果看来是戒不掉了。后来她想,何不去岗上看看?就绕到那条斜坡前仔细端详,这一看先就心虚。斜坡虽不是很长,却陡峭得很,别说是她,就是十五六的愣小子也会发憷。断了念想,捶着腰眼慢慢悠悠回了家。
这一晚,老太太做的炸酱面。饭后照例躺炕上看电视。说是看电视,不如说是听电视。眼皮子磕磕绊绊时睁时闭,只耳朵支楞着听胡琴声咿咿呀呀。待听到过堂屋传来“吸溜吸溜”的声响,这才骤然醒来,轻咳两声,声响就淹没在无涯的黑暗中了。她把电视声音调大些,轻手轻脚穿了鞋子下炕,猛一挑门帘,就见一团矮小黑影蹿到院子里。那晚夜空无月,她只瞅到影子晃荡着爬上矮墙,倏地下就不见。转身将过堂屋的灯打开,却见剩下的炸酱面没了,只碗边粘了硬邦邦几根。似乎就明白了。如果没有猜错,这偷食的人,除了岗上那野孩子,大抵也不会再有旁人了。心里难免嘀咕起来,这孩子是如何的一回事?为何吃不上饭?爹娘去做什么了?村里就没旁的亲戚了?便寻思有机会了,定要问问那“刘三姐”。
这“刘三姐”倒是好几日没来。听村子里的喇叭,好像麻湾村家家要签什么合同。自己这房子是租来的,倒也没往心里去。炕上坐了会儿,便又愣愣想起那野孩子的小眉眼,心格外绵软,竟隐隐盼起夜晚的降临了。翌日,未及晌午,老太太就盘算着晚上煮何饭菜。这几天不是干馒头就是稀面条,那偷食的孩子估计也吃不饱。思来想去,便要做 “菠萝酱鲫鱼”。
小卖部里倒是有鲫鱼,可却没有菠萝,老太太就买了几根芹菜。芹菜味冲,又有股异香,虽不及菠萝,想必也不会差到哪里。回了家就刮鱼鳞剖鱼腹,将肠子肚子喂给老鹅。又将空鱼肚塞上姜片、葱段和豆瓣酱,才用铁锅小火炖起来。这是个岑寂的午后,同往常一样,只听得细春风拂过老屋檐,只听得嫩叶拱出苍树皮,只听得邻居猪圈的约克猪懒懒呻吟……这样闲坐了很久,这才把火关了。光一寸一寸缩,夜一寸一寸胀,她草草喝了碗稀饭,将过头屋的灯打开,早早猫进被窝,照例看电视。
孩子又来了,先是锅盖碰锅沿的清脆声,然后是电饭锅被揭开的兹啦声,再是不当心被热气熏了手又不得不强忍着的“哎呀”声,饭菜入嗓猛然吞咽的咕咚声……最后,是窸窸窣窣的衣裤和门帘摩擦声。不过五六分钟,声音就消散在夜里,又是漫漫的静。她披上衣裳蹑手蹑脚踱到庭院。月亮大而黄,孩子正在翻墙,不晓得是如何了,这回翻了几次都没翻上去。后来,他从猪圈旁搬了块石头,探着身子踮着脚才够住墙头。怪的是他没立马跳过去,而是骑矮墙上,双腿耷拉着呆坐了良久。后来,老太太看到孩子的肩胛骨在月光下一颤一颤地抖索起来。
老太太没敢惊扰他,默然看了片刻回房,靠着门闩愣神。

3
翌日清晨便早早出门。老鹅在她身后摇摇摆摆尾随着。她知道村里有家小卖店,专卖冷鲜肉。那天,小卖部人倒不少,有人在扯成匹的帐子布,看来是村里有人过世了。老太太戴上花镜,观瞧半天,这才吩咐店主从猪背腿上割了一斤,而后带着老鹅回了家。中午时,忍不住一个人跑到黄土岗下坐了个把时辰。风比昨日暖些,吹得骨头酥痒,荒田里的紫云英被阳光照成一团紫雾。可孩子却没出现,她愣愣地盯了会儿野榆钱树,这才走了。及至下午,老太太切姜剥蒜,又配了红椒、桂圆、八角、茴香和十三香,用高压锅将肉焖了,肉香不久弥漫开来。
期间倒是有几个闲妇过来串门。她们有阵子没来了,进了屋先耸动着鼻子问“咋这香呢?”,见是老太太炖肉,又夸她厨艺高超,接着喟叹起如今的儿子媳妇们,全是金贵命,虽然都是土里刨食的,却连饺子也包不好,年三十煮破了一锅,简直成了馄饨片汤。老太太只缩在炕脚听,一句话也不插。又听她们说,县政府的人来了七八次,看样子村子搬迁是避免不了的。老太太这才问了句:村子搬到哪儿啊?干嘛要搬啊?她们的兴致就被勾起来了,哄嚷着说,麻湾和附近的周庄、夏庄,据科学家们检测,地下埋着大量铁矿。大量是啥概念呢?就是储存量位居全国第三。全国第三哪,可不是闹着玩的!这些人四五年前就来勘探,折腾了几年,据说明年就要动工采矿了,这不,镇上天天逼着签拆迁合同。用不了多久,麻湾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将是一个巨大的地下采矿场。老太太“咦”了声问道,你们搬到哪儿啊?没了田地,日子怎么过?她们就扬着眉角嬉笑说,我们巴不得搬到县城,当城里人呢。钱嘛,不是有赔偿款么?这世道,有了钱,啥都不用怕……
可算是走了。老太太捶了捶腰,不禁去看锅里的肉。其实本想跟她们问问那孩子的事,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这帮长舌妇,定会好奇她为何问询。何况,又何必非要知晓孩子的事?她跟他,只打了个照面,闲话也没说上过一席。他要是饿了,就来这里吃两口,填饱肚子;他若是有了下家,不再来偷食,自当没有过这回事。老太太眯眼在炕上打起盹来。等睁开眼,天已大黑,蹒跚着去过堂屋看看炖的肉,明显是吃剩的。孩子吃了不少,看来很对他胃口呢。老太太竟有些隐隐的得意,方沉沉睡去。
次日早早就起来,栽了两垄韭菜。韭菜根是王静生送的,顺便捎了一粪箕子猪粪。这个远房外甥,跟她并不亲近,反倒有些罅隙。老太太也并不介怀,送了他一双自己绣的棉拖鞋。王静生接了,又闷闷地抽了一袋烟,这才趿拉着鞋转身离去。等外甥走了,老太太就坐到屋檐下晒太阳,晒着晒着有些恶心,想必是这几天受了风寒,随口吞了几粒药片,倒头睡起来。中间醒来几次,只觉得骨头酸软喉咙胀痛,喝了口热水又渐渐迷糊过去。其间闻得老鹅嘎嘎乱叫,想必是饿了来讨食,却没气力爬起来喂它。醒来时太阳已爬上屋檐,就拌了糠菜去喂,却发现老鹅没了。
这老鹅,跟了她十三年,是她从小区门口捡的。肯定是谁家的孩子从宠物市场买来,养得不耐烦随手扔掉了。城里的孩子,就是没耐性。她小心翼翼地把它揣兜里带回家。当初也只是小小一团鹅黄,睁了惊恐的眼动也不敢动,谁成想竟长成偌大一只呢?儿女们是极少来的,通常只有她和它,晨起去中山公园散步,中午吧唧吧唧嚼着青菜,听收音机里唱着老戏,傍晚呢,窝在沙发里打盹,半夜醒来时方将电视关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想说话了就和它唠叨两句,生气了就踹它两脚,它不记仇,依旧影子似地随着她,贴着她,腻着她。
老太太难免心慌起来,颠着老寒腿在院子四周搜寻一番,仍没得踪迹。猛然想起那孩子,心就咯噔了一下。该不会夜晚来时不见吃的,索性将它逮走炖了吧?
那晚,灶冷灯灭,她早早在过堂屋候了,大气也不敢喘一口。果不其然孩子仍是来了。当他在灶台上翻寻时,她冷不丁一把就攥了他胳膊。他胳膊如此干枯,挣了两挣竟没有脱开。老太太随手开了灯,这才不紧不慢地问道:“我的鹅呢?”
这倒是她与他头一次如此近地说话。他比前些日子似乎更细瘦了,有那么片刻,她竟怀疑他会不会被过堂风给吹走。他的眼也是红肿的,嘴角生了水泡。老太太又问道:“是不是你把鹅偷走了?”孩子点点头。她想也没想就从他后脑勺扇了一巴掌,“是不是把鹅给吃了?”她颤抖着声音问。孩子又是点点头。老太太“哎呀”一声,顺势从锅台拎了把刷锅的炊具,捋起他衣袖就抽打起来。抽着抽着便瞧得他胳膊上全是银元大小的红斑,一圈连一圈,看得心里麻麻幽幽,索性撒了他,一屁股坐在灶台上,默默盯了他半晌,这才摆摆手说:“你走吧,走吧。以后不要再来了。”孩子一愣,却并没有动。老太太听他嘟囔道:“我奶奶死了……我杀了它祭祀……”老太太不再搭理他,转身回了屋子,和衣躺下。
这一躺就是两天。中间清醒时老太太想,该不会是大限已到吧?然而转念想想,死在这个叫麻湾的村里也没什么不好。这个村子,地上有棉花,地下有铁矿,也算是宝地了。迷迷澄澄间又觉得自己化了妆缓步走上那戏台,不成想环顾四周,琴师未来,台下一个人也无,竟怅然起来,旋尔又自嘲,都这把老骨头了,竟还怕没人来听自己唱戏……
等再次睁开眼,屋里的灯怎么就亮了。侧身朝门外望,先看到炕沿上摆着副碗筷,碗里尚冒着热气。老太太爬起来张看,却是碗疙瘩汤,香油花浮着,白鸡蛋卧着,鸡蛋旁是几粒剥好的新蒜。老太太心里热了下,小口小口着吸溜起来。大抵是饿得塌锅了,虽然缺盐少醋,竟觉得格外香甜。就想,会有谁来呢,若是静生或“刘三姐”,断不会悄默声地来了又走,看来,也只有那孩子了。定是他过来找食,见她卧床生病,这才煮了疙瘩汤。看她睡得香,又不忍叫醒,才将疙瘩汤放在炕沿上,睁眼就能看到。小小年岁,心眼倒是不少呢。虽然他将老鹅杀了,心里百般怨恨,可谁没办过蠢事呢?何况一个细脚伶仃、饥肠辘辘的孩子?她突然萌生起拜访他的念头。来了半月有余,她还没正式拜访过谁呢。老太太就拿了手电筒出了院子。
夜晚的村庄,和白日的村庄,气味是不一样的。白日的村庄是属于动物的:属于槽子边的黄牛、属于圈里的约克猪、属于栅栏里的奴羊、属于篱笆里的凤头鸡、属于墙头的野猫、属于麦秸垛的刺猬,属于草丛里的春蛇……那气味掺在灶坑里,掺在孩子的鼻涕里,掺在男人的尿液里,是重的、冲的、浓的、腥的、烟火气的;而夜晚的村庄则属于植物:属于韭菜、属于樱桃、属于桃花、属于榆钱,属于一切静默生长着的神灵,所以那味道是甜的、是淡的、是凛的、是澈的,是悄然入心入肺的……老太太走在夜里,骨头似乎也轻灵起来,平时十来分钟的路,只走了七八分钟。到了黄土岗才想起,那条斜坡太陡了,以她生锈的腿脚,白天攀爬上去已是不易,何况繁星漫天的夜晚?怏怏地在岗下站了会儿,蒲公英的甜涩又隐约着扑进鼻孔。
还好,病又隔了一夜就痊愈。上午,就接到了大儿子的电话。她没想到儿子会给她打电话。他说话向来简洁。他在电话里说,妈呀,你生日快到了,还记得吧?有个香港大公司的老板,做了你一辈子的戏迷,专门从香港飞过来,要给你隆重的庆祝一下,光赞助费就掏二十万。你过几天拾掇拾掇,赶快回省城吧。
大儿子五十多岁了。他秉承了他父亲的一切:暴躁、酗酒、打老婆。他早把她盘剥的只剩一具衰老的身体。每到发工资的日子,都会带兄弟来分钱,此后一月不见踪影。说她手头没攒下钱谁信呢?去年跌了一跤,路也走不了,孩子们谁都不吭声,也没带她到医院看治,如果不是几个戏曲学院的弟子出了手术费,她剩下的日子怕也只是瘫烂在床上。如今她好不容易偷偷跑到乡下,不成想还是被他找到。她轻声轻语地告诉他,她是不会回去的,她喜欢这个叫麻湾的村子,她要在这里老死。
“那你就死那儿吧!永远别回来!”儿子在电话里咆哮起来,“反正这辈子你的命比草还贱!有福也不会享!”
命比草贱……命比草贱……她的眼眶就湿了……
“老太太啊,发啥愣呢?”
她抬头,却是“刘三姐”推门进来。“刘三姐”手里捧着碗懒豆腐。
“我用黄菜叶跟豆腐渣熬的,闻闻,闻闻,比猪肉都香!”“刘三姐”边说边咂摸着嘴,“趁热吃了吧,世界上最好吃的懒豆腐,就是我‘刘三姐’做的。”

4
那天晚上,老太太炖的清水排骨汤。喝完了汤,天方擦黑。她觉得有点热,就脱了棉衣在院里给韭菜浇水。浇着浇着,耳畔便传来谁家的收音机声。有人正在唱《春闺梦》,是张氏与丈夫王恢互诉衷肠那一场。听声音不是王缺月就是赵恒秋。毕竟是晚辈,功夫还是有些稚嫩。听着听着,她不禁将水桶缓缓放下,轻声轻语唱将起来:

去时陌上花如锦,今日楼头柳又青。
可怜侬在深闺等,海棠开日我想到如今。
门环偶响疑投信,市语微华虑变生。
因何一去无音信,不管我家中这肠断的人。

她恍惚又站在偌大舞台之上,金丝绒帷幕拉开,司鼓开始打倒板头,倒板头打完,胡琴声一响,满场肃静无哗。一瞬间,她仿佛就成了张氏,对着夫君埋怨。虽是埋怨,却是娇憨的、惊喜的、委婉的、意犹未尽的。她窃笑、她颔首、她掩面、她莲步生灭……当她最后佯装拂袖时,她仿佛听到戏台下传来惊雷般的叫好声……
惟有墙边传来“咕咚”一声闷响,她才猛然梦醒,身子打个激灵,木木地朝墙边看去。    这一看竟忍不住笑出声来。却是那孩子从墙头跌了下来。看来没什么大碍,他慌里慌张地拍拍身上的灰尘,这才怯生生凝望着她。
“你怎么又来了?”老太太沉着脸道,“你偷吃了我的鹅,这回又想偷什么?”
“我……我……”男孩诺诺道,“我只是来瞧瞧,你的病好了没有。那天晚上,你的头比开水还热……”
老太太眯眼看他。他就支吾着说:“我刚才在墙头听你唱戏……一不留神掉下来了,没吓到你吧……”
老太太这才走过去,摸了摸他的头,说:“以后不用爬墙头了,奶奶给你开着门。”
就领男孩进屋,给他热了排骨和米饭,盛得鼓尖才递给他。孩子大口大口扒拉着,她就问:“你爸妈呢?”“全死了。”“怎么回事?”“病死的……”“爷爷奶奶呢?”“爷爷早死了,奶奶……奶奶……”男孩哽咽着说,“奶奶前几天心肺病犯了……你那只鹅,我杀了做供品的……”“还有亲人吗?”“有个大伯……是个瘸子……”
男孩将碗筷放下,呆呆凝望着房梁。老太太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先把排骨都吃了。”男孩快速地瞥了她一眼,又埋头闷闷吃起来。他饭量委实很好。他总共吃了三碗米饭,排骨也啃得精光。
“以后跟谁过呢?”她仿佛问自己,又仿佛问孩子,“这么小,比火旗高不多少……”
男孩就放下碗筷,径直往外走。老太太伸手拽他,他没动。老太太说:“你喜欢吃糖吗?柜子上的铁盒里有。有大白兔的,还有金丝猴的。”
男孩说:“我从来不吃零食。”
老太太撇撇嘴说:“哪里有孩子不贪零食的?”
男孩黯然道:“我爸妈活着的时候,也没给我买过零食。”
老太太叹息着说:“以后奶奶给你买……”
男孩瞥她一眼,嘟着嘴转身走了。不会儿,老太太听到屋外关门的声响。这次,他不是翻墙出去的。
随后几日,男孩都过来共进晚餐。家里好像还没如此喧闹过。老太太特意让王静生打集市买了张八仙桌。桌上通常是一凉一热。热的呢,是老北京菜,什么番茄腰柳啊,炸灌肠啊,沙锅狮子头啊,樱桃肉啊,都是最拿手的;凉的呢,无非是萝卜缨子、香葱,新韭,抑或小嫩菠菜,用海天酱油和酸酱细细拌了。两个人,就在炕上面对面坐了吃。孩子呢,通常只闷了头扒饭,很少动筷子夹菜。吃一阵偶然抬头,老太太便往他碗里夹一箸菜,嘴上唠叨着:“十来岁的小子,吃穷老子。多吃,多吃。”孩子也夹了肉丁或腊肠,犹犹豫豫着往老太太碗里塞。老太太就笑。如果两人都不言语,屋内便只听得牙齿咀嚼食物的声响,不过声响又不同:老太太是细嚼慢咽,老牛反刍般半晌才动下嘴;孩子呢,则像猪崽抢槽子般呼噜呼噜,眨眼间一晚米饭就下了肚。老太太说:“你慢些吃,吃得太快,胃哪能受得了呢?可要当心,年轻的时候是人找病,老了啊,就是病找人了。”孩子仍是大口大口地吞咽,仿佛没长耳朵般。那一日,孩子忽然放下手中的碗筷,郑重地对老太太说:
“我……我想求你个事……”
老太太故意说:“那可不行,你给我什么好处呢?”
孩子眼神就黯淡下去,老太太这才说:“好吧,我不要好处了,只要你拜我为师,学一出《红拂夜奔》就成。”
孩子仍垂着头,半晌才说:“我估计活不过明年了。要是我死了,你把我跟我爸妈埋一块吧。”
这话从一个孩子的口里出来,老太太一时就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应答。孩子又慢慢说道:“坟就在岗上。我喜欢吃肉,到时候你给我坟头……放一块猪头肉就行了……纸钱呢,多烧些,我好给我爸妈买新衣裳……”说完了又继续埋头吃起来。老太太就强笑着说:“你个兔崽子,小小年岁,竟想些不着边的事儿,就是死,我肯定也在你前头。”
老太太面上挂着笑,心下却不时犯愁。孩子为何要说这番话?不像是睁着眼说假话,难道是得了什么绝症?又想,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儿,如何安顿为好?虽说有伯父,看来也是薄情寡义的人,不然怎会让孩子孤身独住?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啊,按常理,晚上还赖在娘被窝里暖脚的。便寻思着去找村里的干部,好歹找个人家寄养才安妥吧?实在不行送福利院,也比夜里孤零零守着土岗强,也比被孩子们整日欺负强,起码不至于吓破胆,只到晚上才敢出来。
那天,男孩夜间又来,老太太炖了半只芦花鸡。刚把鸡大腿撕下放孩子碗里,“刘三姐”夹着团棉花就来了。“刘三姐”脸上本来堆着笑,愣眼瞅到男孩,突然一声尖叫,吓得男孩兀自撒腿就跑。男孩跑了,“刘三姐”还抚胸长叹,竟是副失魂落魄样。老太太乜斜着她,冷冷问道:“抽羊角风了吗?”
“刘三姐”说:“我的天亲啊,你咋敢让这孩子跑你屋里头?”
老太太说:“他又不是十恶不赦的人,我干嘛不敢让他来?”
“刘三姐”捶胸顿足地嚷嚷道:“他可是个瘟神哪!你不知道,他爹妈出去打工,被人骗去卖血,得了艾滋病,去年全死了!艾滋病啊!你老人家可知道这是啥病?你还敢跟他一块吃饭!不想活了你!”
老太太茫然地瞅着“刘三姐”,说:“他爹他妈有病,跟孩子有什么关系?”
“刘三姐”急赤白脸地说:“咋没关系?!他妈怀孕的时候就得病了!这孩子生下就有艾滋病!”
老太太不再听她絮叨,开始收拾碗筷。“刘三姐”一把将碗筷夺过,顺势扔进垃圾桶,又匆忙提了垃圾桶快步出屋。显然,这个麻湾唯一的“女光棍”是被彻底吓着了。当然,麻湾唯一的“女光棍”被彻底吓着了,也就说明整个麻湾村被彻底吓着了。

5
老太太翌日起的晚。如若不是敲门声愈发大起来,定会再睡个回笼觉。等她将门打开,倒不禁愣住。房北围站着七八个女人,有相识的,有不相识的,还有半生不熟的。见她迈门槛出来,都不约而同向后退了几步。老太太用手压了压发髻,她们又是碎步挪腾。很显然,她们都知道孩子的事了。看来“刘三姐”的舌头,也并不比她们的短多少。
那个清晨,这帮子妇女围圈住老太太,七嘴八舌问个没完。譬如,他何时开始到她这里蹭饭的;譬如,他吃过之后的碗筷,她是否用开水烫过?譬如,他有没有跟她讨要钱物;譬如,她以后是否还会叫他来吃饭?显然,他们最关心的还是末一个问题。
老太太目光漠然地越过她们,扫到了房前一棵梨树。梨树也是素白,不过却比樱桃多了分莹润。女人们仍喋喋不休,仿佛她们若不是如此这般盘问她,倒真是对她不起。她后来实在有些厌烦,就说,我筋骨有些受风,要去屋里好生静养一番,你们还是各自忙各自的去吧!
女人们怔怔地盯了她看。她连个招呼也没打就关门回屋。站在过头屋里,耳边还响动着她们嘈杂的议论声。
待到日悬中天,老太太又去了黄土岗。空中飞着乱柳絮和蒲公英,老太太不停打着喷嚏。这样行到岗下,又歇息片刻,这才一点一点向上爬。爬了没几步就腰酸腿疼,寻思寻思又径自下坡,仰头朝岗上望去。
男孩就站在岗上俯视着她。他只穿了那件漏眼的海魂衫,细瘦胳膊支棱着。他看她一眼,她看他一眼,谁都没有说话。老太太“哎”了声再去瞅他,他仍站在那儿,犹如刚从泥土里钻出的豌豆苗。他的瞳孔与眼白,倒如昼与夜般泾渭分明。
“你下来,”老太太朝男孩摆摆手,“以后别住这儿了,搬到奶奶那儿。”
男孩猛地摇摇头。
“别怕。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想小鬼至。我都这把年纪了,还有什么怕的?我都不怕,你还有什么怕的?”
男孩仍是摇摇头。
“你晚上想吃什么呀?奶奶给做砂锅白肉吧?”
男孩转身就跑了。岗上又空旷起来。
看来,这孩子是怕连累她,没准这次,恐是最后一次见到他了。老太太蔫头耷脑回了家,捂了棉被静躺。晌午刚过,王静生就来拜访了。王静生来了后并未言语,先是在炕沿上默默卷了支旱烟,咳嗽着抽完才去瞧他姨妈。他姨妈这才从被窝里钻出来,盘腿坐在炕席上。王静生说,关于她跟孩子的事,他听别人说了。别人呢,也没啥恶意。以前他跟父母住岗上,跟村人不怎么来往。去年他父母病死,剩他一个,都是她奶奶送粮送水。前几天他奶奶死了,还有个伯父。可这伯父是他奶奶的养子,打自初就跟他父亲不和,又是个瘸子,看来指望不上。孩子的病不是好病,别人才不敢跟他往来,怨不得别人。老太太就别瞎掺和了,省得别人戳着脊梁骨说闲话。“姨啊,你这辈子,”王静生顿了顿说,“听到的闲话还少么?”
这倒是老太太搬到麻湾村以来,头一次听王静生讲这么多话。王静生说完,又卷了支旱烟抽起来。老太太这才转过身说:“回去吧静生,我有分寸的。”
王静生就趿拉着鞋走了。
那晚,老太太做好了饭菜,孩子却没来。老太太看着桌子上的卤煮和油条,一口都吃不下。八仙桌就在炕上摆了一宿。半夜老太太睁开眼,盼着那饭菜已被孩子吞咽得精光,不过,油条仍硬邦邦躺在笸箩里,盛卤煮的碗已凝了一层油。叹息一声,却是怎么都睡不着了。
村长是头午来的。这是个有点驼背的中年人,面目红肿,穿双皱巴巴的皮鞋,一说话嘴里就喷薄出酒气。他先自报家门,而后一屁股坐到炕上。他说,他本来早该拜访拜访老太太,可他实在太忙了。他可能是世界上最忙的村长了。这不是他能干,而是他必须能干:谁让他们村地底下有铁矿呢?这个村子不起眼,却埋藏着大把大把的金钱。县里让他们年底前全部搬迁,可要让这帮庄稼人离开住了半辈子的窝,倒真是费力不讨好的事。他忙呀,比奥巴马还忙,这才没顾忌上那孩子。再说了,孩子有毒,人还是少接触为好。“他的事你就别操心了,”最后村长打着哈欠说,“我跟书记会解决好他的事。如果有问题,也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老太太“哦”了声。村长似乎很满意,又说:“你要是有啥困难,尽管跟我说!我虽然不是骑马的驾鹰的,可毕竟还是一村之长嘛。”
老太太笑了笑。
村长前脚走,老太太后脚就出了门。她手里端着个铝盆,盆里是五六个大馒头。出了院门,村长赫然就堵在门外。他皱着眉头瞥她一眼,又瞥了瞥馒头,铁青着脸说:“真是个老古董。你没长耳朵吗?嗯?拿我说话当放屁吗?嗯?”
老太太没吭声,径自朝前走。村长一愣,随即吼道:“站住!你给我站住!”老太太仍是走自己的。村长三步并作两步过来,一把扯住她衣襟,“你给我回去!回去!不是说了吗?没你的事!”
老太太站在那里,一声都没吭,只默然眺望着远处的土岗。

6
儿子是第二天上午到的麻湾。
他是坐夜车来的。省城离麻湾不过一千四百里,可除了火车还要倒三次长途汽车。他腋下夹个皮包,走起路犹如身后有恶鬼追赶一般。他连问带打听地找到王静生家,让王静生带他去找老太太。王静生让他连弟喝口水,也被断然拒绝了。看来他真是有十万火急的事。王静生领了他穿街过巷,到了老太太住处。铁门四敞着,院里栽着韭菜、菠菜和萝卜秧子,一群花腰小蜂在阳光下嗡嘤着飞。还有几棵樱桃树,花期已过,葳蕤枝叶上顶着几枚枯花蒂。他们悄悄进了屋。老太太正在炕上收拾皮箱,见了儿子,只是茫然地点了下头,然后继续把衣裳一件一件折叠好,再放进散发着樟脑味的箱子里。
儿子似乎就放了心,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说:“哎,我真是白着急了,原来你已经准备回去了啊?”
老太太看他一眼,将皮箱拉链拉好。儿子埋怨道:“你的手机也不开。不开你拿它干什么呀?我昨天找了你一天,都是关机。”又瞅一眼王静生说,“你们家也是,好歹安装个电话啊,有个大事小情的多不方便。是不是?”王静生就陪着笑脸点头称是,又说姨妈住这里的日子,自己照顾得不是很周全,还望见谅。两人又闲聊几句,儿子才对老太太说:“你最近还好吧?这个礼拜日就是你寿日,香港的李老板星期六就飞过来,饭店呢,就定在凯撒大酒店。毕竟是李先生面子大,省电视台的还要全程录像呢。快回去吧,窝在这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干嘛?”
老太太将皮箱从炕上往下拎。拎了几次都没拎动,王静生赶忙伸手接过来。儿子继续唠叨道:“破鞋烂衣裳的还要它干嘛?给静生老婆好了。人家伺前伺后也不容易。”王静生连忙说,她老婆是个胖子,比母熊还肥,姨妈的衣裳肯定不合身。儿子说:“算了算了,我们快走吧。出租车司机还在村头等着呢。我们直接打车去市里,好歹还能赶上下午的火车。”
三人就往门外走。王静生帮老太太提着皮箱。等出了大门,老太太把皮箱从他手里接过,抽出拉杆,拍了拍他的肩,就朝土岗那厢走去。王静生“咦”了声,忙扭头看他连弟。他连弟已然将他们拉开五六米,又狐疑地去看老太太,嘴里喊道:“姨妈!姨妈!走错了!”老太太没应答,王静生只得又朝他连弟喊:“彦春!彦春!彦春!”
儿子这才扭头,蹙着眉朝老太太喊:“妈!你糊涂了啊,出租车在村东呢!”见老太太不语,声音就又挑高些。他嗓门本来就粗大,这下倒真像是用喇叭喊话了:“回来!往这边走!回来!往这边走!”老太太大抵聋了,只顾弯着脊背迈着碎步拉着棕色皮箱一步一步朝前走。儿子大概在王静生跟前有点上火,他小跑着过去,一手按捺住皮箱,另一只手死死拽住她衣角,晃着她身体喊道:“妈!你傻了啊!这是去哪儿啊?!怎么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
老太太这才回身默默注视着儿子。儿子虚胖的脸上全是汗水。儿子身后是王静生,王静生身后则是些街坊邻居,“刘三姐”也伸着脖子缩在人群里,几度想踏上前来,又都犹豫着退回去。他们若即若离地环在左右,仿佛是专门来看热闹的。老太太一把甩开儿子的手,继续拉着皮箱西行。儿子倒也不敢再造次,只得跟在母亲身后边走边絮叨:“人家可是给了赞助费的!不瞒你说,说是二十万,其实给了五十万!图个啥?不就图见你一面,听你唱两句《春闺梦》和《锁麟囊》?人家拿你当宝,你可不能把自己当宝,傲气值几个钱呢?”
如果有人从土岗上俯瞰,便会看到一行人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迤逦前行:最前面是位拖着皮箱、满脸皱纹的老太太,后面是两个神态疲惫焦虑的中年人,再后则是稀稀拉拉、端着胳膊嗑着瓜子的闲人。老太太走了好一阵才到岗下。她再次转过身看着儿子,看了会儿,方才叹息道:“回去吧,你。听话啊。”儿子哭丧着嗓子喊道:“那你呢?你这是去哪儿啊?”老太太伸手擦了擦他额头的汗,扔下皮箱径直朝坡上走去。
这条坡不长,但是陡,爬满了蒲公英和矢车菊。老太太曾在黄土岗下徘徊多次,却从未真正上去过一回。她深吸了口气,这才徐徐弯下腰身,晃晃悠悠往上爬,爬了没几步就有些气喘,冷不丁一个趔趄,险些就栽滚下来。众人在坡下不禁一阵尖叫,她听到儿子劈着嗓子喊道:“妈!下来!快下来!这是唱的哪出戏啊?”她装作没有听见,只是将腰俯得更低,胸腹几乎就要贴上地面,手里抓住花草茎叶,身如脱水的弯狗虾般一拱一拱朝坡上蹭。当眼前蓦然出现一只瘦骨嶙峋的小手时,她不禁抬起脖子瞅了瞅。男孩就站在她上边。他还穿着那件海魂衫,小脸大抵有几天没洗了,灰头灰脑的。她就慢吞吞地说:“没事儿,别管我!”嘴上这么说着,手还是颤颤巍巍伸过去。当孩子冰凉的小手紧攥住她榆树皮似的掌心时,老太太身上忽就有了气力,手脚在瞬息都热了起来。有那么片刻,老太太确信双腿其实就踏在棉花般洁净干燥的云朵里,每向上微微跨一小步,就离天空和星辰更近了半尺。
易水燕 - 2016/1/27 0:05:21
    ?伴宴
    
    鲁敏
    
    1
    
    看来这一次是让不过去了,得找她“谈话”。
    仲熙半是期望半是忧焦———说实话他是最愿意找她“谈话”的,哪怕是为着一个注定不欢而散的题目。
    她姓宋,单字一个琛。以“王”作偏旁的字,通常与玉器有关。仲熙明明知道,还是特地翻了字典:琛,“珍宝”之意。这位珍宝姑娘是琵琶手,据说祖辈是大家,族中弟子好玩,器乐上个个都有专擅,若能同堂,拉出来起码能站满半边台子。包括一干亲戚,也大多与民乐沾边,最不济的,也是调音师或在器乐厂做松香。
    仲熙的扬琴,高二才学,后来虽是进了艺院,专业上只能算个半调子。所以,对宋琛这种带有童子功的世家出身,总觉得有些神秘,况且,宋琛这个人,怎么说呢,她真是不好说的一个人。
    她模样挺好看,但这好看颇有争议,因她眉眼较硬,五官十分浓烈,总之相当西化,若走在繁华大街,十分相宜。但她是弹琵琶的呀,这味道就明显不对了,往台上一亮相,是要减分的。
    她业务也好,是团里一顶一的“大牌”,从省市到国家,能拿的奖都拿过,除了德艺双馨奖———就算她有一天资格够老,也绝不会拿到。不知怎么搞的,宋琛的人缘相当不好。这大概缘于她对个人隐私莫名其妙的高度屏蔽:她在团里,没有要好的女友;平常与众人对话,从不推心置腹,永远保持在社交寒暄的尺度,有时甚至连寒暄也省略,只说些必要的工作之事。这就叫人不舒服了,业务好就可以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吗?所以,连带着,人们对她的业务,也不大肯褒扬了。
    同时,由于她的冷淡,还造成了一种奇怪的陌生感,人们天天见她,却总说不上不上是真正认识她,比如,她的私人状况。除了年龄,去年二十八、今年二十九、后年三十,这个是清楚的,可控的,但别的,却一概囫囵:有男友否?已婚否?已离婚否?在分居吗?另有新男友吗?可真气人,这方面的来往与离合,她从来只字不提,填表时碰到婚否之类的格子,亦毫不理会地空着;家庭成员一栏,永远只写父母二人。若有人故意问起,她要么轻蔑一笑,要么信口胡说,用很低级的谎言来敷衍,像是着意嘲弄对方的智力与好奇心。这一切就让人更加愤然了:有什么不能说的啊,谁比谁更金贵啊。你当你是生活在西方啊,一个搞民乐的,怎么着也该讲点中国的人情世故吧。
    仲熙从文化局调来民乐团时,宋琛就是这么个背景与现状。介绍别的乐手,钱主任最多花五分钟,但讲到宋琛,钱主任倒足足说了半个钟点。所以,从一开始,仲熙就记下她了,不过,对她的这种种作为,倒也没大惊小怪。仲熙前几年在文化局,跟各色各路的艺术界人士打交道多了,他是知道的,这种“夹生”(金陵土语,不合作之意),乃艺术人士的专利,算不上什么大毛病。再说,也正因为人与人各不相同,这世界才有点意思嘛!
    此外,还有一个小小的原因:仲熙三年前的离异,除了至交亲朋,一般人,他也是从不提起。所以,某种程度上,他理解宋琛,说不定,私生活上,她也的确是有难言之处吧。
    真正一起共事,仲熙慢慢发觉,这个宋琛,虽然有点怪气,但总的来说,很讲道理,合情合理的份内事,她十分认真;反之,则寸步不让。仲熙其实倒喜欢如此,怕就怕那种忽左忽右、缺乏原则的人物。
    直到碰上她拒绝“伴宴”,仲熙才意识到,宋琛,是个问题。
    
    2
    
    何为“伴宴”?这是团里约定俗成的简称,详指“给宴会伴奏”。具体说来,就是一席或数席的重要宴请,主办者邀请民乐团现场演奏一台音乐会,以助清雅之兴,使吃饭活动成为更艺术的娱乐、更高档的社交……若干年前,伴宴一般都是政治任务,级别约摸为市宴、省宴,在座的总有党和政府的领导人物,且半数涉外,有展示民族艺术瑰宝之意,乐手甚至要政审,众人为此突击排练、加班迟归,皆无怨言,反倒甚觉荣耀,因为日后说起,他们曾经为“某某”、“某某某”或“某某?某某某”奏过一曲。
    但近年情况有变,因体制改革,民乐团得自己“找饭吃”———这个比喻,简直全无斯文,仲熙十分反感,但上上下下各种场合反复提及,他也就渐渐麻木了认同了,何况他还得带头去“找饭吃”———替团里上下的工资、奖金寻到出处!
    唉,说实话,民乐的饭食,难找极了,现今谁有功夫、谁又有那个静气坐下来听一曲《渔樵问答》或《蕉窗夜雨》!到各处去联系演出,十有八九都是婉谢的,要么就问他有没有“十二乐坊”那样可以在台上边拉边扭的女队班子?唉,这当中的辛酸与委屈,不说也罢。总之,到最后,贵贱不遑挑,细小不敢舍,连“伴宴”也成为乐团上下老小的“饭食”之一种———企业主的周年庆,多金者的婚庆典,谈判方的鸿门宴,等等,只要有钱,民乐团无不贴身而上,弦动琴响,务求主客尽欢。
    而伴宴一旦落到此等地步,对乐手们的自尊,便有了普遍意义上的打击,特别是碰上那些宴客,他们不再是从前的宴会聆乐者———吃饭几无声息、曲终必要礼节性拍手、只在两曲之间才相互致敬。而今,他们是各席面间奔走不息(名为“打的敬酒”)、或数人同时敲桌干杯(名为“集体过电”),同时大声倾谈,以段子取乐,击掌哄然大笑,更不要说接电话、喝交杯酒、醉了乱嚷的,总之其景堪比闹市,全然不管台上的弦唱箫吟。
    也曾有乐手为之冲冠一怒、抱琴而去,但又怎么样呢?隔几天还是要捏着鼻子上台。故而,大部分乐手都还是“懂事”与“配合”的,放下小我,服从大局,以“找饭吃”为第一要务,上了台只管垂着眼皮佯装自我沉醉。况且,也就是一台拚盘音乐会么,曲子都是经典选目,大家早已熟腻之极,真正奏来,并不耗费多少精力。算了,世事已至此,不独民乐,各样自命或被命为“高雅”、“严肃”的艺术,都是曲中求直、苟且偷生的,还有什么好说的。
    也只有她、这个宋琛,从头至尾,一直是固执地保持着“大牌”的底线,抵死不肯“伴宴”。谁也说不动她,提到那两字,简直像剥了她的面皮、折了她的风骨。好在团里另外还有两个琵琶手,也能应付过去了,反正谁上台谁拿演出费呗。
    这样,过往所有的伴宴,包括大小商演,从上一任团长手里就开始默认了———不喊她。只是,从组织纪律、集体主义的角度来看,作为一个业务尖子,她这等于是在公然对抗“创收”,把自己与众乐手拉开层次,总之,影响不大好。况且,目前的问题是:周五的这次伴宴,负责付钱的客户点明就要宋琛登台参演。
        
    3
    
    “客户?”坐到仲熙的办公室里,才听了半句,宋琛就冷笑起来,果真是大牌的脾气。“也对,所以我们团还有市场开发部、第三产业,而乐队呢,干脆叫流水车间好了。您呢,就是老总、CEO,可别再说自己是团长。”
    仲熙望望她,就让她说两句吧,只要最终能答应就好。这次的客户,真的很有意思,说只要宋琛肯出来,他们还会介绍许多圈内的老总们来“照顾”民乐团。同时,在谈好的“伴宴”费之外,还特别暗示,会另外给宋琛本人一个大红包。换作别人,这“红包”会算个砝码,但她这里,仲熙决定提都不提,难保那只会把她推得更远———跟宋琛打交通,有种与众不同的挑战感,这反倒给了仲熙一种莫名的兴奋,要真能说得动她该多牛气!
    “人家老总点明要听你的《十面埋伏》,说明是个行家呀,是个知音!自古以来,士为知己、女为……”仲熙开始编,这个角度肯定比“红包”更适合宋琛,许多恃才傲物的人,都会对知音网开一面。
    “哼,这也叫知音?那全中国人都是我知音。不论谁,初次见面的,只要一听说我是弹琵琶的,对方就会一边点头一边说,哦,《十面埋伏》!《十面埋伏》!蛮好听蛮好听!”宋琛活灵活现地模仿起那种假充内行的神态,逗得仲熙差点笑起来,同时也暗自后悔,刚才该讲她的得奖曲目《霓裳羽衣》或《飞花点翠》就好了。
    “你知道吗?那公司,不是一般的气派,人家本来打算请省歌舞团弦乐队伴宴的,那边连曲目单都准备好了,全是崇洋媚外的世界名曲,多亏我们这边的钱主任会办事,中国气派呀、民族精粹呀、传统经典呀一通轰炸,总算把这笔业务给抢了过来。”仲熙知道搞民乐的往往会跟西洋乐叫劲,他便故意无中生有,想激发宋琛的好战心。“而且,钱主任还跟我说,这家公司,因为是总部,所以每年都要搞元旦迎新、中秋茶会、新春团拜、VIP感恩宴之类,若这次伴宴弄得好了,会成为一个长期的高端客户,最起码,咱们每个月的福利就有了呀!”仲熙知道自己满嘴商业气味,但这会儿是故意如此,他就不相信,这个宋琛真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下个星期就是端午节了,到时发嘉兴肉粽与高邮双黄蛋她会不拿?
    “反正我不会去的。”宋琛突然收了话题,全然不顾仲熙方才的一通说教还余音未绝。她站起身,仲熙以为她要告辞,她却站到窗户边往院子里看。
    那个位置,仲熙也经常站。
    民乐团的院子原本就小,加之现在有不少乐手买了车,里面更是挤挤挨挨,有人甚至嚷着要把两棵长了多年的柏树给移走。唉,每次站在这个窗口,看到那些锃亮的车子以及匆匆来去的乐手,仲熙心中也说不清是喜是忧,总的说来,民乐团是庙穷和尚不穷,很多乐手都在私下里带学生,虽然课金比西洋乐要低不少,但若是有些名气,也肯吃苦,外快还是可观的。搞创作的人呢,则在外面替人编曲子,节会庆典、店歌会歌之类———真正临到自己团里交待的差使,反倒成了兼职似的,草草应付了事。这些公私夹缠的情况,仲熙心中十分清楚,但也不忍下快刀禁行。说到底,他感到自己并无充分的理由与充分的底气,就算众人每天八小时齐齐坐在团里,又哪里去找那么多的演出项目、去保证大家的荷包呢?民乐呀,有时狠心想想,真像个老妇人,唉,本便是一日闲过一日、一日枯似一日的。
    大约是见仲熙一直没有回答,窗前的宋琛又不咸不淡地加了一句:“我之所以不去,也不是冲着你,是冲着外面。”
    “外面是哪里?”仲熙倒也不急了,不知为什么,他总还存着一种朦胧的希望,觉得自己最终是可以说服宋琛的。
    “于我而言,琵琶之外,都是外面。”宋琛顿了一顿,却又另外讲起别的。“唉,乐是什么?你一定知道这句:‘王宫悬、诸候轩悬、卿大夫判悬、士特悬’。从小,家里人就跟我讲这些,我也一向信以为真,所以,是无论如何不肯走下来去伴宴的,请你理解。”
    仲熙知道宋琛讲的是周代礼乐制度———悬,大略是指编钟之类的古乐。周代等级庄严,“乐”乃至高享受,不可随便举之,什么人可听什么级别的“乐”,都有严格规定。宫悬,即四面挂,此为王者特权;次之,为轩悬,即三面挂,是赐于诸候的;而判悬(对挂)与特悬(独挂)则是分别为大夫与士所定的界限,万不可逾越……
    仲熙听得明白,宋琛此话听上去是像是自我辩解,其实,当是在讥讽自己吧———把民乐自高堂大雅弄得如此不堪,乃至侍奉起一帮大嚼大吃的酒囊饭袋。可是,这又哪里是仲熙的错,由来已久矣,这“礼崩乐坏”连孔子都徒唤奈何呀。
    但仲熙也不愿辩解,最主要的,他能感到,她对民乐的挚情,完全偏执于高雅一端,要让她转了弯上台伴宴,确乎是难于上青天。就好比是让一个专门吟诗作赋的人去搞有偿报告文学,完全说合不了的。
    但不行,今天还是得说合!仲熙暗中咬牙,不是怨她,而是恨自己,为什么偏偏是个狗屁团长呢,得说各种言不由衷之辞、做各种不情不愿之事———这是世上每个人都会面临的迷局。况且,就算他肯让步,团里也没有人可以宽容她的洁身自好。凭什么为了她一个人的坚守,就要碍了整个团的利益?这对别的乐手而言,是不公平的。技艺虽有高下,但当初,哪个不是夏练三伏冬练三九过来的,从汗到泪到血,谁没流过?谁不想堂而皇之地万众瞩目、扬名立万!而今,别人都放下身段了,她怎的就不能放下!
    想了一想,仲熙决定还是找她的软肋处说:“其实,宋琛,我懂得你的意思。但我们的民乐,不是要你这样去关起门来殉情的。你得先让她活才对,她活了你才能活。你若真把民乐当了你的命本,什么伴宴不伴宴,商演不商演,这些牛角尖都不必钻。君子能屈能伸,大道迂回求索。我觉得你的想法,太过狭隘了!你再考虑考虑吧!”
    宋琛此时已走到门口,听了这话,停下站了一会儿,却没回头,终于还是走了。
    她的这一停,让仲熙感到:可能还有希望。
    
   4
    
    仲熙复又站到窗口,看宋琛青灰色的裙子从排练房廊下一直消失在器乐室之后。她的背影,值得长时间盯着看———比看她的正面要安全得多。仲熙早注意到,宋琛不喜欢明媚的颜色,哪怕就是演出服,也是冷色调,红、黄、橙这些从不上身。一直看到那青灰色的身影消失,仲熙忽然间若有所思,想到个小主意。
    便把钱主任喊了来,后者一进门便眼巴巴地盯着他,见仲熙的表情,绝望地叹口气:“没谈拢?真是的,连你的帐也不买!怎么一点人味没有呢,有本事她住到月亮上去!”
    仲熙摇摇手,让钱主任介绍介绍这个点明要宋琛上台的客户。钱主任先是不解,只喃喃地开始絮叨:“嗳,是的呀,我当时也奇怪,就算宋琛在咱们圈子里算个名家,但社会上一般的人,哪里会知道她。不过我见到的人也不是老总,是秘书,小年轻儿,一开口就问我们团是不是有个叫宋琛的,我说有是有,但她不伴宴。于是这小家伙就买东西一样跟我讨价还价,中途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后口气更牛,说只要宋琛肯出来,便如何如何,许下一串诺言。反之呢,就什么都不要谈了。没办法呀,我只有答应下来,人家出的那个价钱,多好的一块大肥肉!我要拒绝了简直就是犯罪呀!咦,对了,仲团长,莫不是,那家单位的老总看上宋琛了?”钱主任脑袋忽然一低,面上露出一种通用的亲狭表情。
    仲熙一阵不快,被冒犯了似的,又觉得自己莫名其妙,何况未见得钱主任就是妄加猜测,于是也就顺势往下说:“这样,你的人脉一向最广,去打听打听,到底怎么回事,弄清楚了我们也好主动一点……”
    “万一就是那么个情况,这不等于就是宋琛给我们惹的事情嘛。这样,我们反倒可以拿住她,上台还是不上台,她直接去跟对方谈好了,省得我们为难!”钱主任太聪明了,聪明的话这么多,说得准确而露骨,让仲熙都替自己的念头害臊起来。唉,许多事,想得,做得,偏说不得。多少人,在世间痴滚了几十个年头,都弄不好这个分寸。
    仲熙想起方才与宋琛的对话,她倒是“会”说话的,一百句里,肚子先吃掉九十九句,只把最后一句,骨头一样吐出来。要有机会,仲熙真想与她好好长谈一下,恐怕她不会相信,他仲某对民乐的爱之深、痛之切,并不比她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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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初在艺院,仲熙的方向是音乐史与理论研究,除了扬琴,别的也玩过几样,均是粗通而不精。但那几年里,终日浸淫,或听或赏,对民乐的喜欢,已深入骨髓。无数个清风明月之夜,他在校园里独自走路,远远地听各处传来的缥渺乐声,总是慨然系之。京胡的愤而激越、箫的无限留白、梆笛的哑涩胆怯、哪怕就是木鱼的“笃笃”两声,都让仲熙为之牵肠挂肚、心神俱往———民乐的大底子,是一个淡墨写就的悲字,如同老人回首世事,欲说还休;但细节的表现与起承上,却又吵闹亮丽,有种随意的天真之气。尤其是这几年,经过了婚姻离合之变、事业起伏之变,仲熙的心境,越发沉郁,越觉得这民乐里的好,与自己的人生哲学颇为贴合,其妙处,难与人细说。
    故从文化局下来主持这日渐式微、摇摇欲坠的民乐团,别人只当是他是遭到发配、事业进入低谷———多少学民乐的都在往外转,他反从机关大院往里转,仲熙却感到别样的称心,满心期望就手按照自己的理解去革新民乐,使之起死回生、大放异彩……但没过多久,他即意识这一雄心的浅薄:民乐,如仅仅作为个人之好,仍可以像最初一样美轮美奂;但若作为一个乐团、以物质实体的形式来求生存,就不对了,甚至,仲熙总时不时感到一种似曾相识的暮夕之气,那是什么?
    仲熙捂着脑袋想,对,在文化局,有一阵子,他曾经参与过“申遗”工作,看了不知多少早已死去、正在死去以及必将死去的“非物质文化遗产”:高台狮子戏、手工骨牌灯、雕花天鹅绒、阳腔目连戏等等好几十项,各处报来的介绍,均写得密密麻麻,真正下去一看,能知晓会演做的,大都已是豁牙瞽目之老人,就算尽力扑救,所得的约乎也仅是片鳞只爪或以讹传讹、将错就错之作,最可叹的是,“抢救”下来之后,仍不免束之高阁、录于典籍,并未获得生存与流传的新生。
    对此,仲熙总存有深深的迷惑。固然,祖上所玩耍戏弄的各样奇巧技艺,做子孙的应当谨严收录不误,就算画虎成猫,也算是一种心理安慰,毕竟人类受文明教化甚深,已无法忍受任何艺术的失去,故而各地皆执念于“申遗”,并以为是功德无量之举。但有一点也要清楚,艺术的此消彼长,也循着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理数,一个时代便有一个时代的欢娱,失去了彼时的土壤与情境,就好比没了魂魄,再怎么勉力维护,还是一团枯槁的肉身,离祖上那清新活泼的乡野真趣已是天壤之别!
    民乐里,仲熙也同样感觉到这种逼近而来的暮夕之气,所以,他一直拚着命地接洽各种商演,表面上是为了生存与经济,实际上,也是一种恐惧与抵抗,他宁可民乐这样粗俗泼辣、不尽如人意地活着,也好过于无人问津、孤芳自赏中凄惨地死去!
    唉,有机会跟宋琛说这些吗?如果她真能理解到仲熙之一二,也许反倒可以明白,那以退求进的“伴宴”,其无奈与必要……

    6

    


仅仅一天后,钱主任就带来了打探得来的结果,其时仲熙正在审定节目单,下面报来的单子上已赫然把宋琛的琵琶独奏排在第二位———第一曲通常是合奏,在宴席开始之前就要出来的,相当于暖场,第二曲才是主角。


钱主任拖着步子进来,虽是邀功但也显得失望:“关于那个老总,我费了不少劲,转弯抹角,查是查到了,可是……”他居然卖起关子。


仲熙不答话,只盯着钱主任。他不喜欢这个关子,因为他的确想买这个关子。


为什么会这样?仲熙自问,真要为着伴宴本身,他大约不至于此吧。是的,承认吧,比起团里其他人,自己可能更加好奇宋琛的情感生活,甚至想透彻地研究、进入她的内心世界,了解她的爱恨,看到她私下里放松恣情的真面目……那么,这是有点喜欢她?他诘问自己,很快发现这问题毫无意义


虽然自己而今复又单身,但宋琛的具体状况不明,况且她对自己,大约并无特别的好感;最要紧的,就算她有好感又如何?自己在机关里混迹数年,此刻又身为团长,要懂一切的利害与原则———与一个富有争议的大牌乐手,怎么可能!


但是,唉,人之为人啊,总有情难自禁的向善向美之心,而宋琛,她的模样,她的脾性,她的格格不入与固执行事,就恰好这样吸引他!此种情感的真实灿烂,正与其微小与虚无相当———只需暗中收藏,不必求对方任何的确认与回馈。有时候,人与人之间,就有这种若有若无的东西吧?这也正是生活比较有滋味的一部分。


只是,那个客户,真的会是宋琛的一个追求者吗?甚而用上了这种老派而蹩脚(叫堂会?赏红包?)的套路,这让仲熙泛上奇特的感觉,在瞧不起与嘲笑之后,他又希望那人“是”!这就说明宋琛的魅力、琵琶的魅力、民乐的魅力,一切美好事物击中世俗的魅力。


仲熙走神了,走了一个挺漫长的神。


终于,钱主任自己沉不住气,把嘴一撇说道:“没什么!那家公司的老总是个女的,四十多岁,没什么特别的。并且,据我掌握的情况,她压根不喜欢民乐,女强人么,一心扑在事业上的那种……”


仲熙有些愣住了,一个女的?这里面会有什么吗?奇怪呀!


算了不必追究,有时候人就得相信简单,迷信简单!


仲熙说服了自己,同时也松一口气,这样也好,免得真要去跟宋琛谈论她一直避讳莫深的情感生活。再说,那些所谓的情感瓜葛,未必真就能“胁迫”到宋琛,说不定反而会让她彻底翻脸,把合作搞砸了,不仅她不上台,整个团都上不了台,演出费全泡汤……这样倒好,装个直心肠子,就当那客户只是心血来潮、附庸风雅吧。


钱主任耐心等仲熙消化完这消息,又另换了略显诡谲的表情,递上来几页文件。仲熙一看,是市里的“五个一重点人才”推荐表———如若被荐上,会拿到专业津贴、被组织出国考察、脱产培训之类,有若干的好处。每隔三年才会分到小小民乐团一个名额,也算是政府对民乐人才的一种“泽被”吧。


钱主任把表放到桌上,见仲熙视若无物,于是又重新拿在手上,不吐不快的样子:“也是巧,今天刚收到这个通知!仲团长,从专业水平看,宋琛是团里的头号人选,虽然她群众基础差一点,但瑕不掩瑜,所以呢,我建议,咱们团就报她,但有个条件,让她小小地回报一下团里……”


仲熙埋着头听,完全听懂了钱主任的话外音。唉,这么明显的交易!对方可是宋琛啊。


其实,这次伴宴,宋琛若真不肯去,这笔业务黄了,也就算了,强扭上去,反是弄巧成拙影响演出效果———有些事,必要时,不如抱着顺遂的心态,退一步便罢了。


但想想钱主任吧,当初为了“拉”到这笔业务,多不容易。将要看得见的丰硕受益,却一下子栽倒在宋琛手上,不仅他要跳脚,全团上下也会升腾起各样怨气,这对宋琛将大不利——仲熙实在不愿意那样。无论如何,大家现在都同在这民乐的小船上,只可一心一力才对。


这样一想,对钱主任提出的“建议”,也只有默认了,如果处理得当,不那么赤裸裸的,也未尝不是个办法。再说,这样,他又可以有事由再找宋琛“谈”一次“话”了不是吗?


也奇怪,就算经常会在团里见到,他竟仍然有些想念,想与她独处。

    

    7

    


料想不到的是,这第二次“谈话”,倒是宋琛主动约的仲熙,以一个简慢的方式:快到十一点,才打个电话,问是否有空中午在民乐团附近的茶馆见面。


仲熙自然是答应了,同时又觉得失落———这种仓促的约见,说明自己在她心目中完全没有一点份量。唉,她将永不会知道,自己竟会那么在意她。


宋琛仍是一身不起眼的灰绿色衣裳,但她五官鲜明,反而另有一种特别的味道。没有常见的寒暄与矜持,宋琛自作主张要了两份简餐。她显然是有话要说。


仲熙随身带上了“五个一”人才申报表及伴宴节目单,像是两份指向同一标的的合同似的,只觉得放在口袋里十分别扭。他暗自慨叹:要是这会儿,能以另一种身份、另一种心境,与这个引人遐思的女子这样临窗静坐,随便聊聊他最喜欢的敦煌古曲,会多么好……


令他略感安慰的是,宋琛的确是个很好的谈话对象。比如下面的开头,就像一篇文章的引子,顿时让仲熙感到和风扑面,心境为之跃然。


“其实,你到我们团之前,我就听过你一曲《苏武》。”仲熙一听连忙摆手,差不多要脸红了。他知道宋琛有个舅舅专司扬琴,自己跟那老人家是根本没法比的,而且,他回忆,那支曲子,当众敲得很少,可能是某次同学会上的即席之奏,完全登不得大雅之堂,哪晓得她当时正在座下。


宋琛等他说完一堆表示惭愧和谦虚的话,忍不住笑了:“咦,我刚才只说听过,并没有夸你敲得好啊。”


见仲熙更加不安,宋琛连忙往下继续:“不过,你敲得很有风韵。我舅舅常说,扬琴这个器,一般人都以为,关键是在节奏快慢、点子的切分,对准确性的技术要求高过其它器乐。其实,真正的妙处倒恰在准与不准之间,其快与慢,要与曲子的意境相贴———欢腾畅快处,奏者一味求精准,反显得蠢相;滞重沉郁处,就算慢上八分之一拍,也是好的。这是我舅舅的歪歪理……而你那天敲的《苏武》,手一听就生,还有几处错音,但好就好在,如同水墨画的写意,里面的意思你‘写’到了,复古拟古,曲风纯正。所以,我当时回去还跟舅舅说,今天倒看到一个懂得民乐的。”


仲熙被夸得有些醺然,内心十分高兴,因为刚才性急多话,这回索性只以一笑回应。


“所以,不用你多说,我也能理解,你到了团里,带着他们一起折腾,弄些钱、弄些市场、弄些影响,也是为了救民乐于濒亡。可是,我总觉得这样子下去,是背道而驰,对民乐的伤害多于补救,反会使之愈发地低廉轻贱……”


“愿闻其详。”仲熙想,这顿便饭,宋琛是要给他洗脑了。


“也没什么详。”宋琛却又把另外九十九句给咽下去了。吃了一会儿菜,她摸摸左手几个指肚上的老茧,也不看仲熙,像是自言自语,“从小到大,没有游戏,没有电视,没有伙伴,永远都是一天六个小时地练,除了年初一与生日可以放假半天。这么些年,只与琵琶守在一处,虽是小了点,但心反而大了。许多事情,比如打扮、吃喝、金钱,于我而言,也只是清水穿肠,不留痕迹。总之,我什么都不在意的。”


仲熙留心听,她方才,只说“打扮、吃喝、金钱”,却没提到“男女”,他真有心想问一问,那方面如何呢,也是清水穿肠吗?


他想起她在台上的演出,黑漆漆的舞台,只一束白光打在琵琶上,她的演出服是冰蓝的长纱裙,如一朵莲花缀于天幕。她双目微闭,脸色处于半明半暗中,全部的精力只在十指。一曲《诉》里,具有多么惊人的柔情蜜意啊!若胸中没有缠绵,绝不可能奏出那样的衷肠!其实,这曲子是近人据《琵琶行》所作,重在技法繁复,夹弹、半轮,带起、泛音、绞弦,但意境稍弱,失之凄切,可宋琛指端的流淌,却让仲熙怦然心动、为之神往。这样的女子,什么样的人才能走到她的心中、并占有一个小小的位置啊!仲熙记得自己当时呆立于台下,心中长叹不已。


现在瞧瞧,她这双修长的、弹尽婉转与崎岖的手,可不就在眼前么!他多想轻轻地握上一握、亲上一亲啊!这不是亲她本人,而是亲一种与她相关的东西;这跟肌肤无关,只是一种情绪,一种需要!


见仲熙表情异样,宋琛觉察到什么,她抬起头,把眼睛正对着仲熙亮了一下。奇怪,她什么都没说,可仲熙却清清楚楚地感到,那亮,正是明确地要驱散他任何的胡思乱想!瞧这女子,多聪明,会巧妙而友善地阻止那个种子发芽。


宋琛继续正襟危坐:“哦,刚才扯远了。其实,我就是想跟你说,这器乐,有三相:声、音、韵,这三者,有境界上的递进关系,可谓发乎心、忘乎情、得乎性。但你让他们整日阶去敷衍那些闹哄哄的场面,能弹出来什么?下面又能听到什么?只能是‘声’,连‘音’都谈不上,所谓‘知声者众,知音者稀’,更不要讲‘韵’了!这哪里对得起祖宗传到我们手里的器!”宋琛似有一点激动,说罢往后一靠,完成此行的既定任务似的。


仲熙给她续了点水,一边点头。真要反驳宋琛,他同样可以讲出一百个理由来,可是他知道宋琛的,根本不必长篇大论,不如学着她,咽下九十九句,也只挑最要害的来说吧。


“你说的,都对。我只问你一句,若你是团长,一团人的工资福利、吃喝用度摆在跟前,还有离退休干部的工资与高额医疗费等等,你还可以这样关起门来,以乐为食,追求最深的精髓?宋琛啊,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得先把这一大家口养起来再说啊!弄不好,这里上顿不接下顿,这小小的民乐团是会解体的!到时,我们恐怕连白日梦都无处寄托!”


宋琛虚虚地盯着仲熙,似有一点小小震动。


走之前,仲熙把列有宋琛节目的伴宴节目单递给了她:“你看看,合不合适?”他自认为这话说得是有些技巧———不合适的,可以是排序,可以是曲目,也可以是演奏者,就看宋琛怎么改了。


“五个一”人才推荐表他仍旧捂着。这两个东西他真没法同时拿出来;或许,他是有些天真的自我期许,他对她,是以情动之,以理动之,大不必以利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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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来说,两个人的争辩,最后发言并结尾的那个似乎能占到一点记忆惯性的便宜———以此来说,中午在茶馆的谈话,仲熙并不能算是输在宋琛手下。可是,真奇怪,一整个下午,他却都在想宋琛的那段话。关于器之“三相”,她所讲的,像一根小肉刺,让他百般地感到不适……


他想起团里的另一个“创收”项目:古都雅韵风情音乐会。


这是通过文化局向旅游局好不容易争取到的一笔大“生意”,而后者也是特意照顾“没米下锅”的民乐团———让“古都雅韵风情音乐会”作为本地旅游项目的一个保留节目,只要是跟旅行社来的外地游客,都会被组织统一观看,逢上旅游旺季,每日两场,就算是淡季,一周也要三场。仲熙对这个长期而稳定的业务还是比较满意的———全团工资有二分之一要指靠它呢。


有时他也会到现场转转,情形当然不太乐观:那些衣着花花绿绿的各地游人,总是抱着骚动兴奋的过客心态,全然没有安坐的心情,他们最大的乐趣便在拍照与交谈,并东张西望目尽所见,以不枉此行。更有孩子四处乱跑,家长勉强拉住,用那种勤于教诲的口气指点台上:喏,记住,那个圆圆的有洞的是“员”(是埙,许多人只念半边字),那个叔叔吹的叫小号(其实是唢呐)……仲熙往往看得气闷,便转目至台上。


这一看,更糟,连再看第二眼的勇气都没了———即便是那短短的一眼,他已能强烈地感觉到,乐手们是怀着怎样木然的心情在演奏,不,可能比木然还糟,是压抑与恶心。这怨不得他们,每天三次啊,像磁带一样,永远是那一套经文化局、旅游局共同钦定的保留曲目:《茉莉花》、《春江花月夜》、《姑苏行》、《金蛇狂舞》……再好再好的东西,就算是天下最美的那三个字,无穷无尽翻来覆去每天只用同一种音调在规定的时间用规定的方式说出来,且倾听的那一方完全无动于衷,谁不会发疯啊!


仲熙索性闭了眼,是啊,如果是外行,如果粗心一点听,所有的曲子都是驾轻就熟、流丽婉转的,可是他知道,那早已不是音乐了,只是一堆声音,正如宋琛如说,是器之三相里最低的一层。正是这种谋求稻梁的惨淡经营,让数千年来绵延下来的民乐仅留一个下“声”的外壳!


这样一想,仲熙不禁悲中从来,又伤心又激愤,在一种自我惩罚的情绪之下,他忽然觉得,宋琛去不去伴宴,此一步甚为关键,是关乎气节、关于精神的大事,往左走往右走,有巨大的隐喻与象征。


那么好吧,就这么定了,不管后果如何,同意她不去,支持她不去,永远不参加任何廉价或不廉价的商演,就让她作为最后一朵自由的小白花吧,孤傲地别在民乐团寒凉的衣襟上!


——此决定一做,仲熙反倒觉得一阵轻松,心情如暴雨突降后的澄明。他决定暂且不想该如何向钱主任自圆其说,解释自己的反水。

    

    9

    


可哪知,仲熙这里刚刚艰难转身,宋琛却也兀自回头了。送回节目单时,她用与拒绝“伴宴”同样轻巧和目中无人的语气:“那个,我去了。”只在用词上,还不肯提“伴宴”二字。


仲熙吃惊地看她,她却不回看,只顾低头用手指点节目单,欲与仲熙讨论节目的顺序与内容。那意思是,她既是参加了,就希望一切都像点样子。


宋琛用铅笔做了一些修改,她认为这节目单不能算一篇好作文———一场音乐会,也是要求“豹头猪肚凤尾”的:“两头的么还行,但中间的几支曲子,怎么都那么绵啊,虚飘飘的,完全撑不住嘛。


“噢那个啊。”也是,她这是头一次参加伴宴,不知道具体情况。仲熙压下心中的其它疑惑,先对她解释:“伴宴,就要讲究一个‘伴’字,开始的曲目自然要先声夺人,主客双方往往在此际步入宴会现场,但一旦客人们酒杯端起,我们这里就是奏仙乐也入不了他们的耳啊。故而,中间的曲子就以慢曲为主,音色轻柔,恰如背景乐一般,若有若无,绝不可喧宾夺主,有扰客人的胃口。这样一直奏下去,直到快要终席,人家吃得差不多了,才会有闲情把注意力转到我们这边,他们会点些曲子,甚至会是通俗歌曲,也有时是我们自己来一个高潮,比如《花好月圆》或《步步高》,最后皆大欢喜……”这里面的小小门道,仲熙一直在做,并没有谁要听他解释,但今天这样明白地说出来,心里还真是有些酸楚,看看,这都落到什么份儿了!


宋琛边听边点头,倒也不见得怎么样感触:“想不到有这些讲究。那么,除了《十面埋伏》,我还得另备一两支曲子,以防到后面被点到是不是?”看来这个宋琛,一旦决定要做什么事了,这个认真劲儿!可这种事,放在她身上,多么令人惭愧!心里真觉得对不起她!


仲熙就势把话说回来:“怎么回事?你为什么又改变主意了……其实,我后来也想通了,我们堂堂一个民乐团,总得坚持点什么对吧?如果那个客户真喜欢你的琵琶,就应当专门去听你的音乐会才对……”


宋琛摇摇头迅速笑了一下:“呃,这个,乐舞侍宴,自古有之。再说,我就算上了台,也还是在我自己的世界里。我啊,自有我的玻璃罩,可以挡住一切。”


仲熙没有勇气开口再往深里追问———宋琛的这一决定,究竟是为重温民乐古风还是为了帮他一把?也许是兼而有之,特别是后者,她自知不可能呼应他的情感,故而只有这样回报?不,这样很不好,情感上,他可从没要求她什么,都怪昨天在茶馆里有些失态……可是再想想,也好,她若肯怜悯,便是懂他、体恤他!这与爱之间,便只是一步之遥了!


仲熙百感交集地看着宋琛,谢也不是,推也不是。这个困扰他多日的难题,此刻一下子有了好的结果,却又说不上是高兴还是失落,他多想能够轻轻地抱一下宋琛啊,知己一般的,难友一般的。

    

    10

    


晚宴是六点半开始,但仲熙要求乐手们五点半就要吃了晚饭全都到场,这是一个仪式感的问题,也是一个心理问题,正因为全团上下对伴宴都极为不屑,仲熙愈加规定严格,以此做一个反方向的张力,不至于大家坐到台上都松塌塌的没有样子。


而这一次,仲熙去得尤其早,跟服务员们一样早。那些女孩子正在忙着布席,仲熙台上台下绕了好几遍。不管怎么说,这是宋琛头一次伴宴,仲熙希望不要出任何差错。同时,他还存着一份好奇,想早点看看这家公司的女老总,为什么偏偏死活要宋琛出场呢,这件事想想还是有些蹊跷的。


女老总当然不会早到,倒是宋琛,比其它乐手来得都早。仲熙趁机给她再打一个预防针:“……最好的演奏,就是要做到目中无人,不管下面贩夫走卒人仰马翻,都只当是与己无关。”仲熙还是怕她适应不了,这可不是音乐厅或大剧院。


宋琛什么脑袋,自然听懂了,她笑起来:“你放心。所有的情况,蜘蛛都跟我说过了。”蜘蛛是另一个琵琶手的绰号,因她十指特别修长,故得此号。“好了,待会儿我就去换衣服了。你不要笑话,我选了最吓人的大红。因蜘蛛说客人一般都爱看琵琶手穿红衣。”


看着宋琛似乎是很轻松的背影,仲熙感到一阵难过。是啊,今天这是她的头一次伴宴,但仲熙绝不敢说是最后一次,许多事情都是这样,既是有了第一次,为什么不能有第二次第三次……唉,从此,宋琛也会成了一个伴宴的乐手吗?


仲熙一时感到自责和怆然。但此时此地毕竟不宜抒情,不多久,乐手们都到了,各就各位,化妆、更衣、备谱、调弦,一阵琴动弦响。而外面大厅里的签到迎接之声也渐渐哗然起来。很快,钱主任匆匆引着一位咖啡套装、身形偏胖的女人过来———就是出钱的衣食父母啊,仲熙马上满脸是笑,介绍、寒暄、相互致谢,然后仲熙告退,指挥上台,在宾客们一阵阵涌入落座之际,当晚的伴宴,以一曲合奏《节日》开场了。


仲熙坐于后台一侧,所谓的台子,只有三级楼梯高,离席面也很近,他可以斜着看到台下。他再次打量那女老总。


的确,太平常了,胖得平常,女强人得也平常。看来,真的没有什么。就连宋琛上台演奏,她也没有多加留意,只忙着与客人应酬,中途还掏出手机,一边打一边带着淡笑瞟着宋琛。


这样看了两支曲子,仲熙不禁有些昏然,索性起身到后台。宋琛果然在那里,另外尚有几个独奏的乐手在候场,也有刚刚下来的在歇着。要在平常,这里往往是发牢骚的最好地点,今天,大约是因为宋琛的出场,倒显得有些静默。宋琛仍跟在团里一样,谁也不理会,只独坐一边抱着琵琶。


仲熙站在那里,却也无话,总不能祝贺宋琛演出成功吧。


本以为这一晚大概就是要这样无话下去,忽听得前台有人急急走来,是钱主任,见到仲熙,他急忙把他往边上一扯,眼神从宋琛那里虚虚地掠过。


“女老总说,她有个重要客人刚刚才到,而且她先前也没注意到宋琛上台,所以……要宋琛重来一遍,还弹《十面埋伏》!”钱主任脑门子上全是汗,他也知道这话说不出口。有这样的吗?事先不是都有节目单的吗?就算要演员返场也不是这样返的。


仲熙跑到侧台,照钱主任的指点看,主桌并没有增加任何人,只在靠门口的边桌上,有一个新来的男人。“就是他,我刚才问过迎宾小姐,只有他是刚刚赶到的。”


仲熙细看,那男人面容白净,衣着散淡,倒不像官场中人,且神色灼然,有点坐立不安。他左手拿手机,右手在上面不停地写信息,根本无暇往台上瞧一眼。


“什么鸟重要客人!别听她的!”仲熙一到后台,就放开嗓子骂了一句,一口回绝。几个乐手马上围上来打探。宋琛恰好临时走开了不在。


钱主任顾不上避人了,在一边急得高一脚低一脚:“我当时就表示为难的。可女老总说,只要宋琛再登台,这次咱们团整个出场费翻倍,宋琛的红包另算。”


“有这等好事啊!”乐手们纷纷感叹,又惊又喜。“反正闭着眼就能拨拉一遍的,我要是宋琛,上去十几趟都可以啊。能叫返场,也是种荣耀嘛,只要每次费用都翻倍!”唉,听听这话,仲熙简直要发火,可也不能怪乐手们眼皮浅不晓得自重,而是,怎么说呢,“伴宴”这件事,本质上就是来赚钱的嘛,还有什么好矜持的!


不知什么时候,宋琛进来了,大约早听清楚原委,没有半点犹豫,就开始戴指套:“行的,那帮我补一下妆,上去就是了。”她没什么表情,既不是委屈也不是高尚,反正,平常极了。


钱主任欢喜不尽地称谢不迭,一圈人也都捧场地哄笑,说要集体请宋琛吃饭之类,总之,人人都对宋琛刮目相看般的。


仲熙却嗒然无语,颓然若失,感到无颜再看宋琛。他往远处站了站,恨不能藏身至某个巨大的阴影里。他忽然想起宋琛说过的“玻璃罩子”,看来,今晚,她真是把自己罩得刀枪不入了,故而再怎么样她都是不在乎的。


这时有人冲着宋琛殷勤地提醒:“你刚才出去时手机响的,响了好多声。会不会有急事啊!”宋琛这时已端坐到化妆台前,不领情地摇摇头:“要上台了,再有急事,也顾不得了。”


钱主任早在那里绕着圈子等了,她捧着琵琶,静了一会儿,站起身便上去了。

    

    11

    


“叮叮叮”一串清冽而凄绝的拨弦出来了,仲熙不由自主也跟了上去,站到钱主任一侧往台下瞧。


台下那女老总,却仍是随随便便瞟着台上,仍在跟人碰杯,毫不为意,神情举止中的轻慢,显得有些夸张,这让仲熙十分不解:她不是要死要活让宋琛重新上台的么,怎的听也不好好听?其它各桌的客人也是依然故我,奔走敬酒,一波波把宴会推向高潮。仲熙于是往后头看,看那新来的客人


那男子正泥塑般一动不动盯着台上的宋琛,虽说四周个个喝得面红耳赤,他却是脸色发白,且那表情全然不是欣赏与陶醉,而是无法形容的痛心,似乎不忍看,可又愈加要看,而愈看又愈是不忍。


仲熙忽然感到不妙,可不妙在何处,却也说不清楚。他回头看台上的宋琛,她全不知情,只是微睇着眼,面色恬然,半掩在琵琶之后,方然物外,超逸尘世……


七分十四秒。《十面埋伏》的七分十四秒过去了。


宋琛仍旧闭着眼,照以往的经验,这应当是掌声起来的时候,当然现在没有,但宋琛依着她的老习惯,静候了一分钟,等自己的魂魄从某处归来似的,然后才慢慢睁开眼,也不看台下,只一手提着裙边起立,一边向台下欠身致谢,打算移步下台了。


掌声这时突兀地响起,差点把仲熙吓了一跳。一看,竟然是女老总,她一个人站了起来,大声地拍着巴掌。仲熙惶惑不安地盯着,不知这是什么意思。


女老总兴致十分高涨的样子,走到她方才致欢迎辞的麦克风前,用一个很漂亮的外交手势示意宋琛仍旧回到台上坐下。


她拍拍手,又拍拍麦克风,下面于是静了许多,不少人的鲍汁泰米饭刚吃到一半,仍旧接着吃———凉了再用,味道就走样了。


女老总回过头,定睛看了会儿宋琛,接着隆重并充满激情地向所有的宾客介绍她:几岁开始操琴,几岁开始获奖,某年获某奖,某年到某国演出……简直像一个演出经济人似的滔滔不绝、如数家珍。


仲熙愈发吃惊,身边的钱主任又在扯他的衣服,仲熙侧头,钱主任却冲台上呶呶嘴———台上的宋琛,表情有异,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下,仲熙顺着她目光看下去。


她看的,正是那新来的客人。后者也已情不自禁站起,与她呆呆地对看,半是哀告半是绝望。很显然,这位姗姗迟来的“贵客”,并不欣赏女老总所安排的这个“惊喜”。


仲熙移开目光,心中叹息一声,没有别的可能,此人,一定就是宋琛一直隐而不揭的“男女”事,她炽烈而秘密的爱……这是意料中的存在,可仲熙仍然感到莫大的苦涩,他曾一万次地好奇,宋琛的心灵归宿究竟何在,可真正看到,却又觉得刺目和伤心,最后的幻想完全被打破了!


那台上,女老总演讲正酣:“……各位各位,千载难逢,百年不遇,能有机会聆听到这样顶尖的艺术家为我们演奏。我建议,咱们每张桌子点一支曲子怎么样,一共来八首,这是很吉祥的数字!我相信,我们年轻漂亮的宋琛小姐一定不会让我们失望的,而同时我也可以保证,我的回报也绝不会让宋琛小姐失望的。请大家随意,尽情点你们最喜欢的曲子!一切我来买单……”


闹剧就此拉开序幕,为了给女老总面子,一群人嗷嗷大叫着表示赞同,并争先恐后地叫着曲名:《青藏高原》可以吗?周杰伦的《千里之外》!来一个《月亮代表我的心》……


仲熙只觉得全身躁热,想要冲上去拉宋琛下来,钱主任却拚死拽着,并在耳边说:“你别急,她会弹的,我听蜘蛛说,她连通俗歌曲的谱子都一并要了去准备的。”


这不堪的场面,宋琛竟皆视若无物,只带着一种奇异的解脱般的微笑,穿越崇山峻岭般盯着台下的那人。而只要有人报出曲名,她便礼貌地点点头,两手抚弦,好像随时会应声而动。


嗨,这个钱主任,还当真要等着宋琛弹!仲熙愤然地甩开他,正打算冲上去。却看见下面的局势略有变化,那站在最后面的男子,缓慢而引人注目地行动起来,他穿过一桌桌酒席,一直走到女老总边,祈求般地小声说了一句什么。那女老总却随意而坚决地摇摇头,反而一把拉住他,面带幸福微笑,用半倚半挽的方式绑架着他,把他逐一地介绍给主桌上的客人。那些客人立刻满面堆笑地向他们二人敬酒,而女老总,则亲昵地把自己的酒杯替男子一直端到嘴边……


直到这时,谜底才算真正揭开。仲熙决不敢再看宋琛一眼!


看来还是钱主任最初的判断最为准确,这女老总,的确是看上了宋琛,早就看得好好的!她准确地抓住了要害啊,知道用什么最具破坏性的方式来对付宋琛……而他仲熙,又是个多么愚蠢的同谋,以拯救民乐的名义,以顾全大局的暗示,并夹缠着欲说还休的暧昧情意,一趟又一趟地,最终把宋琛拉到这里,让她穿上这样的大红纱裙,这样低下头颅,为心上人的妻子伴宴,弹奏这样一曲《月亮代表我的心》!


仲熙双目酸胀、气不可遏,只觉得脑袋里嗡地一声,他真想径直大步走上前去,真想去使劲敲打立杆话筒,发出刺耳的嚣叫声,然后尽他最可能的粗鲁,用最大的声音宣布:狗日的伴宴到此结束!永远结束!你们好好吃吧!


当然仲熙只是站在原处,两只手礼貌地对捏着,面带谦和的微笑,笑得甚至还挺像样子呢。

    

    12

    


深夜的大街,行人已是稀少。仲熙陪着宋琛默默地走。关于晚上的一切,她什么都没说。而他,也更是什么不好说了,难道说“对不起”?是谁发明了“对不起”啊,世界上还有比这更没用的话吗?


街对面的快餐店还开着,时髦的红橙色里有种隔世的温暖。仲熙想带宋琛过去坐坐。


进入长长的地下过街通道,仍有几个乞讨者在坚守,其中竟还有一个拉二胡的,穿得破破烂烂,手法极为流俗,拉的好像是刀郎的什么歌子,在带有回声的通道中撕扯,几近刺耳。按说,这种卖艺求乞的场景也不是头一次看到,但今晚,这会儿,更让仲熙感到巨大的沮丧,给打了两个耳光似的,又臊又恼,好像那个拉琴的就是他自己,如此委地成泥、令人羞耻!


想想这一个晚上吧,他们都品尝了什么?某种程度上,她与他,也都是乞讨者吧?乞讨爱,乞讨尊严,乞讨知音,以及一些不可能的幻梦……


宋琛默不作声地陪他站着,听那响亮的弦音,隔了一会儿,才慢慢地开口,仍是平常那若无其事的语气:“想起来我有个亲戚,曾发痴想要改进民间器乐,因为总有人说民乐的发声不及西洋器乐精准,在音域及和弦上有诸多缺憾,无法表达深刻复杂的内涵云云。当然,他后来的研究是不了了之,但倒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古器乐的材质,总取于天地自然,比如,笛与箫,乃竹;埙与缶,用的是土;鼓用了皮革;磬,为玉石;而响板,仅是两片脆木而已,此外,还有苇膜、蟒皮、马鬃……”


仲熙不知宋琛意在何指,但也不禁顺着往下想:也是,声无哀乐呀,这些古器,从来就是这么自在的,高居庙堂,或低在陋巷,都与它本身无关,正所谓近者自近,远者自远……推而言之,与物、与情、与人,世间万物,皆当如此——这样看来,宋琛的平静竟是真的。她日日与民乐厮磨,心智的弹性,已得其一二了。


念及此,倒让仲熙感到一种苦涩的欣慰。直听那二胡拉完一整支曲子,他们才走过去,淡然地走进混沌的夜色,跟别人一样,没有任何施舍。

    

易水燕 - 2016/1/27 14:49:44
【获奖短篇小说】李浩《将军的部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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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老了,现在已经足够老了,白内障正在逐渐地蒙住我的眼睛,我眼前的这些桌子,房子,树木,都在变成一团团的灰色的雾。眼前的这些,它们已在我的眼睛里逐渐地退了出去,我对它们的认识都必须依靠触摸来完成——有时我看见一只只蝴蝶在我的面前晃动,飞舞,它就在我的眼前,可我伸出手去,它们却分别变成了另外的事物:它们是悬挂着的灯,一团棉花,一面小镜子,或者是垂在风里的树枝。
因为白内障的缘故,我把自己的生活处理得混乱不堪。几乎所有的物品都不在它应该的位置,水杯和暖水瓶在我的床上,拐杖则在床的右侧竖着,而饭勺,它应当在我的床对面的茶几上……我依靠自己在白内障后手的习惯来安排它们,所以我房间里的排布肯定有许多本来应该放在屋里的东西,因为我的手不习惯,它们就挪到了屋外。就是这样,我的屋子里还不时会叮叮当当,我老了,自己刚刚放下的东西马上就可能遗忘。我说我的生活处理得混乱不堪还有其他的意思,现在就不提它了。好在,这种混乱随着我走出屋去而有所改变,我离开了它们,我就不再去想它们了,我觉得自己还有许多的事情可想。我坐在屋檐下。别看我的眼睛已被白内障笼罩了,但我对热的感觉却变得特别敏感,我能感觉热从早晨是如何一点点地升到中午的,它们增加了多大的厚度和宽度。
我坐着的姿势有点像眺望。
我坐着的姿势有点像眺望,是的,我是在眺望,别看我看不清眼前的东西了,可旧日的那些人和事却越来越清晰。我能看清三十年前某个人脸上的每一条皱纹,我能看清四十年前我曾用过的那张桌子上被蜡烛烧焦的黑黑的痕迹。我坐在蜡烛的旁边打瞌睡,蜡烛慢慢地烧到了尽头,可我一无所知。我甚至没有闻到桌子烧着后焦煳的气味。
我坐在屋檐下。我坐在屋檐下,低着头,低上一会儿,然后就向一个很远的地方眺望。当然,白内障已不可能让我望见远处的什么了,我做这样的姿势却从来都显得非常认真。我的这个动作是模仿一个人的,一个去世多年的将军,这种模仿根本是无意的,直到三个月前我才突然地发觉,我的这个动作和将军是那么的相像。
我越来越多地想到他了。
想到他,我感觉脚下的土地,悄悄晃动一下,然后空气穿过了我,我不见了,我回到了将军的身边,我重新成为了干休所里那个二十一岁的勤务员。
想到他,我的患有白内障的双眼就不自觉地灌满了泪水。我已经足够老了,我知道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能听到死神在我身边有些笨拙和粗重的喘息。我没什么可惧怕的,更多地我把他当作自己的亲人,一个伴儿,有些话,想起了什么人,什么事,就跟他说说。想起将军来的时候,我就跟他谈我们的将军,谈将军的部队。别看他是死神,他也不可能比我知道得更多。
将军的部队装在两只巨大的木箱里。进行眺望的时候,我再次看见了那两个木箱上面已经斑驳的绿漆,生锈的锁,生锈的气味和木质的淡淡的霉味。
对住在干休所里已经离休的将军来说,每日把箱子从房间里搬出来,打开,然后把刻着名字的一块块木牌从箱子里拿出来,傍晚时再把这些木牌一块块放进去,就是生活的核心,全部的核心。直到他去世,这项工作从未有过间断。
那些原本白色的,现在已成为暗灰色的木牌就是将军的部队。直到现在,我仍然无法说清这些木牌的来历。我跟身边的伴儿说的时候,他只给了我粗重的喘息,并未做任何的回答。我跟他说,我猜测这些木牌上的名字也许是当年跟随将军南征北战的那些阵亡将士们的名字吧,我的猜测是有道理的。可后来,我在整理这些木牌的时候,却发现,上面有的写着“白马”、“黑花马”、“手枪”,而有一些木牌是无字的,很不规则的画了一些“O”。也许,将军根本不知道那些阵亡战士的名字?
我用这种眺望的姿势,望见站在槐树底下的将军打开了箱子上的锁。他非常缓慢地把其中的一块木牌拿出来,看上一会儿,摸了摸,然后放在自己的脚下。一块块木牌排了出去。它们排出了槐树的树阴,排到了阳光的下面,几乎排满了整个院子。那些木牌大约有上千个吧,很多的,把它们全部摆开可得花些时间。将军把两个木箱的木牌全部摆完之后,就站起身来,晃晃自己的脖子、胳膊、腰和腿,然后走到这支部队的前面。
阳光和树叶的阴影使将军的脸有些斑驳,有些沧桑。站在这支部队的前面,将军一块块一排排地看过去,然后把目光伸向远处——我仍然坚持我当年的那种印象,将军只有站在这支部队前面的时候才像一个将军;其他的时候,他只能算是一个老人,有些和善,有些孤独的老人。将军从他的部队的前面走过去他就又变成一个老人了,将军变成一个老人首先开始的是他的腰。他的腰略略地弯下去,然后坐在屋檐下的一把椅子上,向远处眺望。他可以把这种眺望的姿势保持整整一个上午或一个下午,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现在我也老了,我也学会了这种眺望的姿势,可我依然猜不透将军会用一天天的时间来想些什么。可能是因为白内障的缘故,我眺望的时间总不能那么长久,而我有时可以什么都不想,只是坐着,呆着,用模糊的眼睛去看。我想将军肯定和我不一样,他经历了那么多的战争,那么多的生生死死,他肯定是有所想的。
我老了。尽管我不明白将军在向远处眺望时想的是什么,但我明白了将军的那些自言自语。他根本不是自言自语,绝对不是!他是在跟身边的伴儿说话,跟自己想到的那个人,或者那些人说话,跟过去说话。就像我有时和将军说会儿话,和我死去的老伴,和死神说话。当年和将军我可不是这样说的,尽管他对我非常和蔼,可我总是有些拘束,和他说话的时候用了很多的心思。现在,我觉得他就像一个多年的朋友似的,我和他都是一样老的老人了。
帮将军把两个木箱搬出来,我就退到某一处的阴影里,余下的是将军自己的事了。将军摆弄他的那些木牌的时候,我就开始胡思乱想。这种胡思乱想能让时间加快一些。在没有胡思乱想时,我就用根竹棍逗逗路过的虫子和蚂蚁,或者看一只蝉怎样通过它的声音使自己从稠密的树叶中显现出来。将军的那种自言自语一片一片地传入我耳朵,其中,因为胡思乱想或别的什么,不知自己丢掉了其中的多少片。我耳朵所听到的那一片一片的自言自语,它们都是散开的,也没有任何的联系。
将军说,你去吧。
将军说,我记得你,当然。我记得你的手被冻成了紫色。是左手吧?
将军说,你这小鬼,可得听话呀。
将军说,我不是叫你下来吗?
将军说,马也该喂了。
将军说,……
在我回忆的时候,在我采用眺望的姿势向过去眺望的时候,我没能记住将军说这些话时的表情,但记下了他的声音。他的声音会很突然地响起来,然后又同样突然地消失。我常在他的声音里会不自觉地颤一下,突然地放下我的胡思乱想和手中的竹棍,我不明白这是因为什么。
有两次将军指着木牌上的名字问我,赵菖菖你知道么?王菖菖呢?你清楚刘菖的情况?我只得老实地回答,我不知道,将军。
哟。将军有些恍然和茫然的样子。那两次问话之后我都能明显地觉察出将军的衰老。看我这记性。将军一边望着他所说过的名字一边摇头:人真是老了。我怎么
想也记不起他们来。可我总觉得还挺熟的。真是老了。
他用手使劲地按着眼角上的两道皱纹。
有时将军也和我聊一些和他这支部队相关的陈年旧事,他选取的不是战争而是一些非常微小的细节。譬如某某爱吹笛子,吹得很好,有点行云流水的意思,只要不打仗了停下来休整的时候他就吹。后来在一次战斗中他的右手被炸掉了,笛子也丢了,他很长时间都不吃不喝,闷闷不乐。他被送往后方医院。两个月后将军又偶然地见到某某,他正在吹笛。因为没有右手的帮助,他的笛子吹得很不成调。他对将军说笛子就是原来的笛子,他用了三天才把它找到。譬如一个战士特别能睡,打完一场战斗,将军一发出休息的命令,即使他站着也会马上鼾声如雷。他脚还特别臭。将军说我原本想让他当我的警卫员来着,可我受不了他的臭脚。说到这里时将军的声音很细,并且有种笑意。他笑得有些诡秘,他笑起来的样子让他年轻了很多。当时我是想对将军这么说的,我有点冲动——可最终我却没有把它说出来。现在想起来我是应该说的,我在向旧日的时光眺望中看到这一细节的时候,我就跟他说了。将军愣了愣,然后粗犷地笑起来:你这小鬼。我不是小鬼了,我已经老了。
将军还跟我说过逗蛐蛐、抓毒蛇、吃草根一类的小事,说过某某和某某的一点琐事,他很少跟我谈什么战争。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谈。要知道将军一生戎马经历了无数次大大小小的战争,要知道将军在这无数次的战争中很少失败,要知道他现在指挥的这支木牌上的部队,很可能是在战争中牺牲的将士啊。
在将军去世之后我搜集了不少和将军有关的资料,只要是哪本书上提到将军的名字,我就毫不犹豫地把它买下来。原本我还想把将军的两个木箱也留下来的,后来我想将军比我更需要这支部队。那些木牌,燃烧的木牌,在将军的墓前变成了一缕缕的烟。它们升腾的样子就像一支远征的部队,我甚至听见了人喊马嘶,听见脚踩在泥泞中的声音,子弹穿过身体的声音。将军会把他的部队带向哪里呢?他重新见到自己的这支部队时,露出的会是怎样的一副表情?
我悄悄地留下了两块木牌,那是两块没有写字的木牌,上面画的是“O”。原来我留下的木牌是三块,那一块木牌上写的是“白马”。对我这样一个从农村里出来的孩子来说,白马让我感到亲切。不过后来我把白马给将军送了过去,我看见那匹白马从浓烟中站起来,回头望了一眼,似乎还有一声嘶鸣,然后甩下一路嗒嗒的马蹄声绝尘而去。白马是属于将军的。
在我的眼睛被白内障蒙住之前,我时常会翻翻我所留存的资料,找出那两块木牌。那些书上或详尽或简略地描述了将军戎马一生,在那些书上,列出的是战争的残酷,将军作战的英勇和谋略,以及在艰苦生活中将军所表现的种种美德。书上没有将军跟我讲的那些人和事。说实话,读书上面的将军时我总是无法和我所接触的将军联系在一起,我总觉得,他们不是一个人,至少不完全是。我所知道的将军是一个离休的老人,有些古怪,但几乎完全没有什么英勇的谋略。这也许是时间所消磨掉的吧。时间要想改变什么东西是非常轻易的,就像我从二十一岁走向了现在的衰老。
如果下雨,下雪,外面的天气过热或者过于寒冷,将军就会叫我在他的书房里把木箱打开,他把那些木牌一块块拿出来,从某个墙角排到书桌上,然后又排到椅子上,再放在地上。两箱子的木牌摆完,将军就把自己摆出了书房,那些密密麻麻的木牌在房间里那么排着,它们带有一种让人不敢呼吸的肃穆。将军摆完后站起身来,晃晃自己的脖子、胳膊、腰和腿,走到这支部队的前面看上一会儿,随后就叫我搬来椅子,坐下来,把目光伸向窗外。他所看的绝对不是窗外的树枝,不是雨打在树枝上的颤动或者树枝上沉沉的雾。不是。现在我也老了,我也有了这种眺望的习惯,我已经明白将军是在眺望过去的岁月。就像我现在,透过我的白内障双眼,清晰地看见将军在那把红褐色的椅子上侧坐着,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窗棂。只是窗棂。空气中有股潮潮的气味。有一些灰白色的光。昏暗如同一层层潮水,漫过了将军和他的椅子,向着书房的方向漫去。书房的门敞开着,里面的光线昏暗,那些或高或低的木牌在昏暗中静静地呆着,一言不发。
对于将军那些木牌名字的来历,我曾经做过调查,当然这种调查是随意性的,我只是偶然地向有关的人提及,他们对我的问题都只能是摇头。似乎没人曾向将军提供过什么阵亡将士的名单,至少将军离休后没有。
那么木牌上的名字是如何得来的呢?它们是在什么时间成为了木牌,装满了整整的两个木箱?
倒是干休所的王参谋向我提供了一个细节。他说他见过一次将军发火,那时我还没有来到干休所。他看见将军紧紧抓住一块木牌,对着它大声说,你就是再活一次,我还得毙了你!当时王参谋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将军把那块木牌扔出了很远,木牌划过地板时发出了一阵很脆的声响。过了很久,将军突然对王参谋说,你把木牌给我捡回来。将军接过了木牌,用手擦了擦上面的尘土,然后小心地把它放回到那些木牌之间。王参谋说他记不太清了,他记得好像他把木牌递到将军手上时,将军的眼睛红红的。
对于将军的晚年,对于他每日里摆放他的这支“部队”,在我搜集的资料中,没有得到记载。曾有一个宣传干事向我了解过将军的晚年,我向他叙述了将军在晚年的种种显得怪异的举动,尤其向他讲了将军每日如何摆放他的部队。他是不是怀念自己的戎马生涯?是不是想继续战斗,消灭敌人?
我用很长的时间来思考如何回答。不,好像都不是,将军在晚年基本上没想到战争,他好像只是,只是……怎么说呢?他好像就是把木牌摆出来,想一想过去的事,就这样。就是这样。
那个干事对我的回答很失望。我该怎样来写这件事?你想想还有没有别的?
人一老了就爱回忆过去的事,就爱胡思乱想。其实我年轻的时候就爱胡思乱想,老了,没什么事了,就更爱胡思乱想了。我坐在屋檐下,低着头,低上一会儿就抬起头来,向一个很远的远处进行眺望。当然,白内障已经不可能让我望见远处的什么了,可我把这个姿势却做得异常认真。我越来越多地想到将军,我觉得他的某些部分正在我身体内的某些部分里得到复活,有时候,一个生命是会成为另一个生命的,可我毕竟老了。
我在自己的晚年想通了将军当年的很多事,但也有不少,我可能一生都不会理解的,直到我死去。我想到了死。我不知道我的死亡会在什么时间,会死在一个什么样的环境中,但我对死亡多少是有点期待的。我时常想我的死亡肯定会是一个窗外下着小雨的早晨,就像将军死时的那样。我越来越像他了。
经过近两天的昏迷,将军在那个窗外下着小雨的早晨醒来了。他对医院里的一切都好像有些陌生,甚至是恐惧,他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在颤。他的手很烫。你是叫某某吧?我不知道他叫出的是不是他的那支“部队”中的一个名字。我犹豫了一下,我说不是。那么你是某某?我再次对将军说,不是,我是您的勤务员,我叫某某。
他放开了我的手。他的脸侧向了一边。他手上的力气一点点地消失了。
——你帮我,把箱子,箱子,拿来。
在将军的面前我打开了他的那两个箱子,在他昏迷的时候我早已把箱子给拉到医院里来了,我知道将军少不了它。我把那些木牌依次摆开。将军欠了欠身子,他望着那些原本白色,现在已变成暗灰色的木牌,突然淡淡地笑了:哈,看你这小鬼,真是,真是……
将军的手伸得相当缓慢。他的手指向了排在地上、茶几上的木牌,但我未能看清他手指确切的指向。现在我想,在一个人最后的时间里,他指向了谁,他想到的是谁都不算重要了。
将军带着那种淡淡的笑意,他走了。
在屋檐下静静地坐着,我听见蜜蜂采蜜时的嗡嗡声,我听见又一树槐花劈开花蕾长出小花来时的声音,我听见阳光的热从树上落下时的声音,我还听见了许多我没有听过的声音。可能我听过,只是我忽略了它们,我记不起是什么东西可以发出这样的声音了。不一会儿,我就不再想它们了。我越过了它们,向一个远处眺望。
我的手指,抚摸着我一直收藏着的那两块木牌。在我混乱的生活里它们的位置却是一直都没变过。而现在,我抚摸着它们,感觉上它们变小了,但比以前更重了。
(原载宁夏《朔方》2004.10 ,《新华文摘》2004年24期转载,曾获河北省作协2004年度优秀作品奖)
易水燕 - 2016/1/28 19:10:29
陈应松:接近天空的写作
http://www.frguo.com/ 2014-08-13 

  陈应松,江西余干人,1956年生于湖北公安县。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系湖北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出版有长篇小说《魂不守舍》、《失语的村庄》、《别让我感动》,小说集《豹子最后的舞蹈》、《大街上的水手》、《黑艄楼》、《苍颜》,随笔集《世纪末偷想》、《在拇指上耕田》、《小镇逝水录》,诗集《梦游的歌手》等。曾获全国环境文学奖、上海中篇小说大奖、《人民文学》小说奖、湖北文学奖等。
  很高兴在这里跟你们讲话。不同年龄的想法差别是非常巨大的。倒不是因为代沟,是所走的路各自不同。虽然我们叫同行,但是,在文学这个行当,同行不是同行(xing),同行不同路。文学说到底,是人生的选择。文学是极个人化的,不可能与谁共同分享一个世界,也不可能共同拥有一个目标。不要幻想与身边的文友成为铁哥们,最闺蜜。当然,你到了一定的年龄,你在文坛有了安身立命的本钱,你会学会尊重他人,对你身边的人卑谦恭敬并理解他,如果不行,就采取刺猬策略,谢绝相互取暖。茫茫的文学道上,你自己走你自己的路,有多少人能够给你力量?我从不想像这样的好事。我自己的前方,有时看不到路,依稀前方有几个宠然大物,但不是我的影子。在这条路上找路的时候,也依稀,能嗅到前辈们若隐若现若有若无的气味。为了压住自己的恐惧,一个人需要唱歌和大吼。走你的夜路,让别人睡觉去。文学是一个强权政治的典范。即使你参加了这样的会,也不表明你就能分到文学的一杯羹,还得靠命运的造化。文学是最个人化的情绪表达。我们虽然隔着巨大的鸿沟,但我会祝福你们,尊重并理解那些个性强烈,满身棱角,甚至有神经质的未来文学大师们——如果你们当中真有能成为大师的话。我自己就是上面所讲的一类人,已经被文学折磨得精神不健全了。自恋,暴躁,情绪化,臆病,焦虑,忧郁。比如忧郁,是现代文学情感的源头。一个现代人创造着自己的文学世界,他也将深陷忧郁和焦躁等等的情绪纠结中,就像把自己绑在了一辆战车上,这个人将永无归期,直到奔向一个连自己也不认识,也不喜欢的地方。那时候,他离家乡将越来越远。他也将认不出自己,直到把自己异化得面目全非。
  文学的成长惊心动魄,要在滚水里、咸水里、脏水里浸泡。强大自己才能得到他人的尊重。有的人霸气外露,有的人很会收敛,像谦谦君子,从不臧否他人。但他的内心如何狂妄,我们不去管他。当他真正的出现了,总是会谦逊的,因为,他知道他站住了,作为一个事实,你不能否认他的存在。他那时候的谦逊是真的,他已经知道,他可以做得更好,因为他已经做得很好了。他知道了路,他走到了黎明的原野,花香满地,清风拂面。就算是一个人,他能孤独地享受这一切,该是何等的美好和惬意。这个过程不是想象的那么容易,也不是想象的那么漫长。对我,是太过漫长了,漫长得像煎熬,慢慢地,你把文学当作了你身体的一部分,仿佛伤口的愈合。——伤口和作品在五笔里是同一个代码。也就是说,你写一部作品,就是在往自己身上捅一刀。因此我说,文学可能是一种基因,鲜花和坟墓共存,鲁迅先生在《过客》中写过,有人在这条荆棘丛生的路上跋涉,血都流干了,恨不得喝别人的血止渴。有人看到的是鲜花,有人看到的却是坟墓。但是对于基因,前方是什么完全可以忽略,鲜花也好,坟墓也罢。大马哈鱼游向出生的地方产卵,明知是死,你能够阻挡他吗?你们这些人,很多是因为基因,也有的是因为不明的裹挟,开始向自己伟大的故乡回游,有的人作好了准备,有的人稀里糊涂。
  30年前,我也参加了这样的会议,我也是坐在台下,听台上的人怎么忽悠我们。那时的我和我的同代人都踌躇满志,不到三五年就枪打散了一样。这一代文学人如今安在哉?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走散的,怎么掉队或者逃离的。反正,我也在一路挣扎,没有人帮我,有的人见死不救,有的人冷嘲热讽,有的人黄鹤楼上看翻船,看我怎么在文学堆里被文学冷落和羞辱。给了我一点点支持和关照的,我都记得,不会恩将仇报,只会感念终身。我不是一个势利者,没想去投靠谁达到我的目的。我忠于我内心的写作,没有野心,没有虚荣,没有幻觉,实打实地往前爬。我属于典型的寒门文人,无依无靠。我的挣扎悲壮曲折,不堪回首。天赋差,水平糙,脑瓜愚钝。但我唯一比别人优秀的是没有放弃。我善于学习,勤于思考。虽然我知道,我不是上帝派来专为人间写字的,但也有写字的潜力。上帝是公平的,他既然把我弄成一个有太多缺陷的人,比如性格孤僻,没有亲和力,但上帝总要给我一碗饭吃吧?磕磕绊绊,绉绉巴巴地写到20年时,上帝怜惜我,看我如此心诚,给了我一点机遇和回报,这就是先让我去神农架吃苦,然后嘱托幸运之神关照我。让我突然得到了各种奖励,国内几乎所有的中篇小说奖都让我得到了,并且把我的俗念抽掉了大约七八年,让我整天啥事也不想,只想着写小说,越写越有味,越写越美妙,越写越轻松。感谢上帝,我的回报就是我的作品。我的作品没有辜负“神农架”这三个神圣的字。我的作品配得上“神农架”这三个字。我还学会了尊重山川、河流、植物、野兽和穷人。学会了正确的表达。知道应该怎么说出自己的声音。知道上帝喜欢的那种深沉的爱和怜悯,可以把这一切托付给自然与山野。我在那几年的写作中,专一、纯净、深广,容不得半点杂质,就像在一个真空环境里的写作,忘记一切荣辱,只为倾诉我的内心。但,对山的神圣的爱已因时间的折磨而远去,我在这个世俗社会里遭到世俗的绑架,可耻地重新沦为俗人,从神圣的天空坠落进卑微的尘埃。也许这就是一个写作者的宿命吧。
  我写过一个小说《像白云一样生活》,这正是我的理想。我怀念接近天空和白云的写作,远离尘啸,不看文坛,隔绝世事,没有纷扰,盯紧一座山,心往一处想。也不关心这乱七八糟的现实。我对自己走到今天这一步很不可原谅。我的前任当院长的时候,我坚决拒绝他要我当常务副院长的邀请,我对他说:放过我吧,让我写东西。结果是,现在我没放过自己,一大半的时间不再写作,而是陷身杂务。
  天空般的写作,是要有境界的。要不顾一切。放弃一些东西,远离你不喜欢的,拥抱你所热爱的。到最远的地方去住一段时间看看,不要羡慕他人的成就,不要看文学杂志,不要与人谈文学,暂时忘掉有一个文坛。一个人性格和精神有缺陷不是坏事,对一个写作者来说,是一件好事。我虽然偏激,但爱真理,虽有仇恨,但也有悲悯。心胸较宽,不争名利。嫉恶如仇,不进圈子,内心从容坚定。
  如果要我传授什么经验,其实是没有的,因为每个人的路不同,少说为佳,言多必失。如果硬要说点什么的话,我还是说点为好,以打发余下的时间。我讲的是可操作性的,类似技巧也不太是技巧的东西,你们听听就好,不必当真。
  一、抛弃传统。
  我不喜欢探究文学是从哪里来的。文学是从自己心中流出来的。因为文学说到底,是一种自我修养的优雅表达。我喜欢法国自然主义的某一个作家,不必要非得去研究自然主义的源头。我喜欢现实主义的某一个小说,我非得要读茅盾巴金巴尔扎克?有一种很深的偏见,一个青年作家不尊重传统他就是狂妄,就好像他走不远的。尊重传统,它是放在那儿,放在那儿就是鬼了,鬼不要再出来吓人了。顶多,他就是个神主牌,写作不要神主牌,文学没有什么好继承的传统可言。一个有想法的作家,不要太在意人家怎么议论你,也不要去跟人争论文学问题。好的作家对文学问题一定是沉默的,尽管把你的想法变成作品,越快越好。守住自己的嘴,让别人去放屁吧。文学无对错,文学问题从来没有争论清楚过,到了你们这一代,不会有任何改变。争论何益?30年前,那些作家慷慨激昂、唾沫乱飞地争论文学,都认为自己掌握了真理,真理你有了,作品没有,你存在吗?记住,好作品才是真理,没有好作品,你有一万条真理,你就是掌握了宇宙真理,你也是狗屁,没人信你的。文学只信作品。你这也瞧不起,那也瞧不起,你的作品呢?你出了书,发表了一堆,那不算真理。所谓真理,就是站得住的,不是当面夸你的,而是背后服你的。你认为你很成熟,我认为你很幼稚。
  文学究竟是什么?文学本来属于奇技淫巧野狐禅一类的,没有什么规矩,是从山野里蹿出来的精灵,你悟出来了,成了精,悟不出来,成了鬼。
  我过去不关心他人的写作。现在工作原因,全是在关注他人。我感到湖北青年作家最大的问题是与传统文学太过亲密,好像进行过某种奴化教育的。没有单位和组织发文要你们尊敬我们,当然,也有鄙视我们的,我很高兴。你鄙视我,你有希望。传统是一副毒药。所以我欣赏方方主席在第一届青年作家高研班上的讲话:来呀,欢迎你们来打倒我们。不过她后一句话也有点意思:你们现在还没有力量。何况,我认为没有传统,至少在湖北没什么文学传统。小说追溯到哪个源头?现实主义还是浪漫主义?现代派还是意象派?在湖北,有诗歌的传统,这就是浪漫主义,可惜的是没有人继承。小说根本没有传统。山东人家有蒲松龄,所以莫言和张炜师承有名。你们也不会承认什么传统,却无形之中受到了这个传统的制约。你们的创造力和灵性被这个强大的传统磁场给扰乱了。也会在心里想,有前辈成功的路,顺着这条道,被文坛接受的路会短些。这就是短视,这就是实用主义。许多青年作家在行文方式、讲说方式、构思方式、语气、表达的内容会跟50年代生人甚至40年代出生作家酷肖。你们自己挣扎着说我跟你们完全不同,但是,我们会告诉你,你跟我们差不多,还没有我们的创新能力强大,没有我们机灵,你们很蠢,非常蠢,而且还固执,犟死一条牛,怎么给你们讲都听不进去。50年代出生的作家从不模仿40年代出生的作家,你们发现了这个秘密没有?
  好的作家是把心挖出来放在一篇作品里的,一个作品就是一座炼狱。一个小小的散文也要把自己的心投入到炼狱里去炼。一个好的写作者从来不与俗共,从第一行开始,就要亮出他的反骨。如果说我受过传统的滋养,那只能是中国的文字语言,它的铿锵有力,它的简洁爽快,它的美,我倒是要深入研究的。但你也不能顺着用,要逆着用,要重新锻打。你再写“拍遍栏杆无人问”?再写“灯火阑珊,秋风萧瑟”?要你存在干什么呢?我是不会这么写的,我写的是“草色阑珊”、“秋虫嘀咕”。所谓语言,是你自己在说话,上帝让你出生只有几十年,让你出生在现在,21世纪,肯定是有用意的。就那些话,那些语言,古人用过一千亿遍了,你不是古人,不是词典,你是你自己。一万年一千万年才出一个的你自己。
  有一些人是对大众发言。我告诉你,我是对一个人发言,对一个人讲诉。最后的结果是,别人喜欢我这种讲诉。我写作的时候,我面对一个虚拟的人。这个虚拟的人是我旷世的知音,是我一辈子讲诉的对象。你们是这样写作的吗?如果没有,赶快找一个虚拟的人,不要想到读者、评论家、宣传部领导、作协的某某。
  我的写作姿态是强烈反传统的。我的写作很明确,从一构思开始,一提笔开始,就要反传统,拗着来。分析起来,一个作品,什么深刻啦,境界啦,思想啦,这不是最重要的,写作也许跟这些扯不上什么关系。写作就是你说话很特别,你的叙述很有意思。我不希望一般的读者喜欢就是喜欢,我要的是非常高层次的人喜欢。我是为顶尖的人写作,一般的读者自然会喜欢。
  再者,这个时代需要什么样的文学,是这个时代的要求,过去的时代和文学无法回答你们。这反证传统是无助于事的。你们生活的环境完全改变了,文学的传播方式也完全改变了,人心也完全改变了,你们不需要改变吗?你们的写作方式还能用上辈作家的那支笔吗?我们深知道过去写作的虚假,做作。这种虚假的,很好骗人的文学在30年前的那个时代就埋下了祸根。还可以追溯得更远。那时候的人比较单纯,文学意识形态标准化。人心因为几十年革命已经异化得千疮百孔了,一个个傻乎乎的。我们就是在这一条所谓的文学传统中不知不觉地接受了它的规则。这个暗藏的传统像神奇的手,至今在左右着我们的文学,在神不知鬼不觉中扭曲着我们的正义感、良知、想象力和创造力。过去文学的总体存在,就是歪曲文学。于是文学歪曲了生活,歪曲了人心,歪曲了文学的视点,歪曲了读者的阅读。最后,让大众厌恶文学,远离文学,这跟我们自己远离CCTV的新闻联播有什么不同?有一种传统不是传统,有一种文学不是文学。如果不深刻认识到这种所谓传统的侵蚀和戕害,你们只有时间的未来,没有文学的未来。
  我们的内心里隐藏着一种很深的奴性,这是我们国家的政治生态造成的。你们的父母也在不停地提醒你们,你们从小受到的教育也是这样,从三年级做作文开始,就逼着你讲假话,抒假情,开会发言,表假态,唱假赞歌,献媚,谨小慎微。这会自然而然地让文字变得轻薄,内心变得轻佻,学会了算计,取悦,实用主义的假话,实用主义的待人。当一个人学会了谄媚政治生活后,他所有的谄媚就是轻而易举了,就是心安理得了。当然,他不满意,他会反抗,实用主义的反抗,不是为真理,而是为他内心的落差,甚至铤而走险。
  30年前也是一个矛盾的社会,文学不行,但情感行,文人之间有古代文人的余韵。我想问问你们,你们会不会给文友写信?会不会写信写得男—男文友都像基友,女—女之间都像拉拉?再往前推一千年,男—男诗友之间的送别不比现在男女送别更加撕心裂肺?泪眼巴娑的?“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这种感情不是惊天地泣鬼神么?30年前大致还是这样。短短30年过去了,中国还剩下什么?
  你们可能不相信,我还接到过发表了一些作品的作协会员歌颂“中国梦”的散文。这种作家不多了,可是因循守旧、作茧自缚的作家依然是文学的主流。比如你不敢写苦难的底层,看到我们这些底层作家写了苦难才敢去写,都是等别人突破后才敢动笔。年轻作家老气横秋,缺乏锐气,没有诀别过去的勇气。
  前不久《人民日报》有篇文章称现在八0后暮气沉沉、精神早衰。文学界的八0后不会自外于这个社会。为什么八0后会暮气沉沉精神早衰?网上有一篇文章你们可以读读《驳〈人民日报〉:八0后为什么暮气沉沉?》。这篇文章基本找到了八0后早衰的根源。一个不正常的社会生态,遭受慢慢潜移默化的折磨和蹂躏之后,精神怠倦很自然。我们生活的时代竟然买一把菜刀,买一个口罩,买一件白T恤都会要实名制。官二代依然是官,民二代依然是民。在封建社会这是不可能的。封建社会只有皇帝一家可以家传,就是宰相的儿子想当个小官,一样参加科举考试。现在县官也可以家传。整个社会在如此高速发展的经济形态下,年轻一代毫无未来,大街上奔跑着一代屌丝。“太多太多的事情骇人听闻,太多太多的事情让人悲痛欲绝。这个社会里见不到仁义礼智信信仰,甚至没有伦理与道德,公平和正义在这里都是愚蠢的行为,无法理解。”这话不是我说的,是一个在大陆玩了两天微博就退出了的台湾国民党名人洪秀柱说的。我非常赞同张炜的一句话:这是一个变革的时代,也是一个变质的时代。
  个人的哀怨如果没有视野,只能是哀鸣,内心的悲悯如果没有胸怀,只能是同情。当今社会人们对文学的逃离大半与文学无关,人们厌倦的是政治生活。在中国,文学是政治的一部分,是意识形态的直接链接。如果读小说会读到令人作呕和头皮发麻的地步,你相信读者厌恶的仅仅是文学?现在的小说不好看,很难受,带着强奸民意的企图。让你接受某种文学,许多人正在助纣为虐。随便找一个刊物,你会看到千人一面,每篇的叙述方式、想法似乎是一样的。它的进行、表达、语气、语言的质地,你看三句就想丢开。
  那么接下来我要说到的第二个问题就是:
  二、突破文体。
  文学就是野狐禅。要真正的讲,文学本无文体。我自己写成什么就是什么。我把文字堆砌成我自以为的漂亮结构,是我心中想要的,这就是文体。
  一个小说,你先想的是哪些?我想的顺序肯定跟你们不一样,我是想先从哪儿落笔,找到节奏分明漂亮俏皮的语感,然后再找到结构。我不会想深刻、人物、故事之类。这是我的写法。你的作品,你首先就去想深刻,可你的小说索然无味,深刻有什么用?书上说这个小说它写出了什么什么时代的深刻变革,揭露了什么什么的社会本质,这本书太有意义了。可你读起来就是白开水,这样的意义值得怀疑。我比较佩服那些评论家和编辑,硬着头皮读那么多小说,还要写赞美的话,如是我,会疯掉的。老老实实的写作固然是好的,除非你有像索尔仁尼琴那样伟大的苦难,像《红轮》和《古拉格群岛》那样硬写。
  我说的文体跟教科书上的有区别,我是大致说的一种写作状态,牵涉到技巧、语言、形式等。我喜欢有一个词叫机趣。这个词在电脑上没有,证明人们不太关心这种说法。但我喜欢小说的机趣。散文诗歌也一样。
  写作本来是个好玩的事,千万不要当真。机趣不是游戏。机趣是一个高境界的随心所欲。用一个俗词,就是有味。小说要有味,散文诗歌也要有味,说机趣更准确。你的语言机趣吗?你的结构机趣吗?你的表达方式机趣吗?我再简单的问你,你说的有意思吗?当你正儿八经在那儿抒情,在那儿揭露,在那儿描写的时候,上帝和读者在你背后发笑。当你跟其他人一样,用了别人千百次用过的人名——什么张小芳啊李二霞啊刘大秀啊在那儿写乡村的时候,你可不可以换一种思维,叫他们李臭王鬼刘脚张瞎猫?最好叫二百五、三百六。你的语感是什么,你的人物的名字就是什么。我这是举一个例子。换一种思维,换一种活法。不过,按你们那些写法,叫二百五三百六也很滑稽。你若傻傻地问:他叫张瞎猫,是谁给他取的名?是不是诨名?是不是瞎了一只眼?这是小说,兄弟,你不要交待得那么清楚也不要追问。小说就是好玩儿的。他在我小说中就叫张瞎猫,没有为什么。你就写:张瞎猫是村长,张瞎猫有两只贼亮的眼睛。“但是大家喜欢叫他张瞎猫”,这句话就是多余的。如果你再加一句:张瞎猫是他的绰号,老百姓因为讨厌他,所以他就叫他张瞎猫。完了,没意思了。
  第二个问题很简单明了,我不想多说。要再重复,往那两句后面加解释,我就这样加:因为张瞎猫是村长,他有两只贼亮的眼睛,所以叫张瞎猫。
  第三,创建符号。
  不破不立。要立就要创建属于自己的符号。每一个作家必须有一个符号。
  因为这个作家写了个怪怪的很机趣的有味死了的村长张瞎猫,我们一下子就记住了这个作家。一想到某某就想到了张瞎猫,一想到张瞎猫就想到了某某。这个作家就有了一个符号。你说到莫言,是有符号的,大符号,说到张炜,说到方方,说到谁,都有一个或者多个符号。譬如我陈某人,应该也是有个小符号的。如果这个作家没有一个与之对应的符号,这个作家,不客气地说,是不存在的。他可能在我们的面前晃来晃去,可以看到他的许多消息,他也有许多作品发表、出版和转载,甚至比别人出版发表得还多些,一年写多少短篇多少中篇,但是因为没有符号,他的形象是模糊的,他没有一个让人聚焦的东西,不能让人通过提炼和归纳,成为一个简单的代码。独立存在的方式就是符号,虽然你被概念化、抽象化,但你作为清晰的存在,他人不能否认。你飘忽的影子,模棱两可的定义,让人费尽心思猜测你到底属于什么,是什么,到处寻找你存在的证据,抓不住你。一个符号,就是一个作家一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东西。他写得很血腥,这是符号,他写了神农架,这是符号,想到底层文学也会想到他,这也是符号。一个作家,对他最好的评价,就是这是个有符号的作家。当然这个符号是被文坛承认的符号,否则不叫符号。
  符号是一个宿命的东西。哪怕你写了很多别的东西,你写的东西比你这个符号更多更好,但会被他人忽略,你会感到委屈,有了符号之后,也许以后写的毫无文学史的意义了,只能不断地证明一个人的写作能力。但一个作家,是为了写作而存在的,他不会考虑太多。他只会不停地写,直到他离开这个世界为止。
  符号简单,但作家围绕这个符号作出了巨大的努力,他是受了伤的,他是流过血的。这个符号应该做到的,他全做到了,一个村庄,小到一只蚂蚁,大到一座山峰,全被这个符号所包含辖盖。符号有巨大的指向意义,也包含了很宽阔的东西。
  如何创建符号?我认为要紧守一个地方,往深处钻,不搞浮光掠影的写作,不搞全景式,不搞说天天知道,说地知一半的百科全书式的写作。年轻作家因为知识面的丰富,比上一辈作家胆子大,什么都敢写,什么都能写。但他只能是个浮头刁子,大鱼扎得很深。大鱼知道水很深。文学的水是很深的,有敬畏,不会什么都写。有所为,有所不为。我还是用神农架举例。神农架那样的一座神山,你也敢写啊,不怕触犯神灵?我看到有年轻作家写神农架,一看,写野人的,心里有数了,全是照资料编的一个故事,没事。还一个湖北作家,北漂的,也跑回来写神农架。有人跟我讲,此人干劲挺足。神农架又不是我家的,谁写都行。如果这是我的符号,有本事你夺过去,那也没办法。但神农架真是一座神山,可不要轻易动笔啊,轻易动笔就是亵渎。后来此人果然有作品了,我在书店门口一看,好大的广告,写神农架金丝猴的。一翻书,心里有谱了,这种书写一百本也与文学意义的神农架无关。听说现在这位作家还在神农架,好像是种茶去了。问题显而易见。他们写了很多东西,出了一大堆的书,什么都写。今天听说这里有金矿,跑这里来下钻子,明天听说那里有宝石,明天去那里下钻子。最终,我敢说,他们就跟神农架的野人一样,用网上的一句老话:不要迷恋哥,哥只是个传说。有些人辛辛苦苦,四处奔忙,最后在文坛只是个传说。
  以上的算是一些原则经验,但一个作家受到大家喜爱,最重要的是情感投入。用情感写作,用真心写作,用性情写作。至情才能达到至真,至真才能达到至性,至性才能达到至境。一篇作品,要把自己剥光了投进去,把心肝掏给读者。
  你们要问,那你说的接近天空的写作,是不是追求高远?是不是追求纯净?是不是追求神圣?其实,我这么说,是渴望还有第二次这样的单纯明净天真的写作,但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我希望你们应该获得一次这样的写作状态。
  最后还有什么话要送给大家?有一句切记:时间是最残酷的筛子,什么都会筛下去,最后留下来的,是几块顽石。哪个“顽”?顽固的顽?顽强?顽皮?顽劣?都不是。所谓顽石,就是又硬又臭的石头。
  谢谢大家。
易水燕 - 2016/1/28 20:48:21
冬日里的套子 作者:胡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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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日的黄昏,我看见郝生背着女人回到了北滩。清淡的炊烟拖着长长的尾巴,在冬日的天空中凄惨地游走。寒鸦蹲在枯树上,不合时宜地叫着。风不大,但寒意极浓。地上积了厚厚一层雪,踩上去咯吱吱响。我看见郝生穿了一双翻毛皮鞋,毛已磨光,皮鞋面被尘垢涂抹得乱七八糟。这双鞋是七年前,郝生和女人结婚时买的。

  我还记得郝生和女人结婚时的情景,民政李大头要喜烟,郝生掏出已在家中备好的“迎宾”。李大头嫌郝生的烟差,让郝生再去买两盒好烟。郝生迟疑着,他猜不准李大头是真的要烟,还是开玩笑。其实,一半是猜不准,一半是不情愿。这时,还没有正式成为郝生女人的那个姑娘转身出去,过了一会儿买回两盒烟,那是当时镇上最贵的一种烟。郝生又心疼又生气,女人竟然不和他商量,自作主张买了两盒名贵的烟给李大头。

  从民政所出来,郝生没给女人好脸色,甩下女人往回走。他知道女人跟了上来,冷冷一笑。后来,女人在一个鞋摊前停顿下来。来前,郝生的娘给了郝生女人一百块钱,让她扯块布,买块头巾,买双鞋。买了烟,余下的钱肯定买不了这些东西了。

  郝生甚至有一丝幸灾乐祸。郝生停停走走,走走停停,始终走在女人前面。走到村口时,郝生觉得这样回去不合适,停下来等女人,并慢慢地回头。他看见女人两腮飘红,满脸细汗,女人的肩上耷拉着一双翻毛皮鞋。郝生女人瘦小,那双皮鞋如一副厚重的马夹板。女人似乎没有觉出郝生在生气了,很吃力地笑着说,你干吗走得那么快呀,脱下鞋,试试合适不。郝生别过脸,让女人替他试鞋。郝生的鼻子酸酸的,喉咙被牛缰绳勒住似的。

  此时,郝生就穿着七年前的那双翻毛皮鞋。我看见郝生的样子很吃力,杂乱的头发一阵阵地扬起。若仔细看,还能看见郝生缺少生气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从镇上到村里,起码有二十五里。女人说我的病好得差不多了,我自己走吧。郝生不同意,郝生说你累坏了咋办?不由分说地背着女人走。郝生知道他没有多少背女人的机会了,医生说女人最多一个月时间了。医生说再呆在医院里也没用了,让郝生早点回来。郝生花完了最后一分钱,方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医院。

  郝生背着女人在冬日的黄昏里回到了北滩。一个拾粪的老汉和郝生打着招呼,问郝生女人的病咋样了。郝生大声说女人的病好了,说完,郝生的喉咙里就卡了口痰,他的嗓眼儿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似乎嗓里装了风箱。郝生背着女人走进院里,才将那口痰吐出来。院子脏乱不堪,可很安静,没有鸡,没有狗,没有猪。过去这院里是很热闹的,女人不但养鸡,养狗,养猪,还养兔,养鸭。女人是村里最勤快的女人,每年冬日,女人都用卖鸡鸭的钱给郝生买一箱草原白酒。每天晚上,女人用砂锅炖一锅土豆,让郝生下酒。郝生恋家,他不嫖,不赌,不串门子,喝得脸色微红时,便早早地搂着女人睡下。当然,两口子也闹别扭。郝生脾气不好,有时鸡毛蒜皮点儿事,他都要发火。这种时候,女人都不吭声,只是不停地干活。事后,郝生有了悔意,但又不肯认错,只是不咸不淡地和女人乱扯。女人起先还绷着脸,可片刻之后,便咯咯地笑起来。她嘲笑郝生怕老婆,郝生就胳肢她。

  晚上,女人睡下时,我看见郝生独自坐在院子里发呆。清冷的月光在郝生脸上默默地淌泻着,郝生抹了一把,竟然湿乎乎一片。女人只剩下一个月时间了,郝生到现在也难以相信这个事实。结婚的第五个年头,女人就开始生病。每年秋收一完,郝生就领着女人看病。先是镇里,后是县里,再是城里,女人的病越来越重,女人绝对是一个好女人,这样的好女人为什么也患绝症?郝生听见女人在说梦话,又抹了把泪。郝生还听见了医生的嘱咐,医生说她想吃甚就给她吃甚吧。郝生不知该给女人吃些甚,女人爱吃辣椒,可她现在茶饭不思,他总不能单给她吃辣椒吧?院里静悄悄的,村里静悄悄的,寒意如粘稠的浆糊在郝生的身上、脸上不住地涂抹着,郝生觉得头脸一阵阵地僵硬,他站起来想进屋,脚迈出了院子。郝生在冬日的街道上走着,他似乎在寻找什么,可他的步态漫无目的。寒风从他耳边掠过,擦出了很响的声音。郝生浑然不觉,就那么一直走到天亮。

  第二日,郝生熬了小米粥给女人喝。女人一边喝,一边夸郝生的粥熬得好,可喝下没多久,女人就吐了,吐得翻江倒海。吐完,女人苦苦一笑,说我真没出息,一定是吃得快了。郝生咬咬嘴唇,拿手巾替女人擦了擦嘴。女人的脸和她的手一样苍白,没有一丝血色。擦完,郝生小心翼翼地问女人想吃些甚,女人别有意味地冲他笑笑,然后像是很费劲地想了想,说,我想吃肉。郝生怔了怔,就说,你瘦成这个样子,是该吃些肉。说完赶紧出来。郝生怕自己掉泪,女人的愿望太寒酸了。郝生的情绪稳下来,方觉得女人寒酸的愿望对他而言,是一个极大的难题。郝生兜里连一分钱也没有了,为给女人治病,郝生变卖了所有的家产,卖掉了猪、狗、鸡、鸭和兔子。没有钱,拿啥买肉?向左邻右舍借,郝生实在张不开口了。村里三百二十一户人家,包括两户五保户,郝生都借过了。那两户五保户,一个借给郝生十元钱,另一个没钱,但硬是给了郝生十颗鸡蛋。

  我看见那一刻的郝生很是痛苦,他一绺一绺地揪着自己的头发,似乎要揪下一块肉来。郝生觉得自己太不中用,女人再有一个月就要离开人世,这样一个小小的愿望,他竟然无法满足她。郝生的痛苦还因为想起了七年前的春节。七年前的春节,郝生只给女人买了一斤瓜子。郝生没炒过瓜子,那唯一的一斤瓜子被他全炒糊了。

  女人没舍得扔,硬是一粒粒地吃掉了。郝生还记得女人吃完瓜子后的样子,乌黑的嘴唇,乌黑的手指,郝生不敢再想下去,他的脸上似乎有清脆的耳光声。

  两天以后,郝生下定决心,哪怕被人当面扇耳光,也要借点钱,给女人买块儿肉。郝生在村里走着,琢磨向哪家借合适。从早晨走到中午,郝生也没拿定主意。

  就这样,一直走到傍晚,郝生方敲开村长家门。村长家刚吃过饭,郝生看见桌上还放着半碗菜,粉条炖肉。郝生的眼里立刻射出贼贼的光。村长一家热情地招呼郝生上炕。村长不错,除了村里拿出三百元给郝生,自己还借给郝生二百元。村长问了问郝生女人的病情,同情地说,人吃五谷杂粮,难免得病,该吃甚就给她吃点甚吧。

  郝生的嗓子猛地一热,可脖子蠕动了半天,那句话也没说出口。村长问郝生还有啥困难,只要能帮上忙,他一定帮。郝生连说没啥困难。坐了一会儿,郝生脸色红红地逃出来。村长女人在身后喊,来家坐呵。这句触动了郝生,郝生忽然生出一个主意。

  这天夜里,村庄进入梦乡时,我看见一身黑衣打扮的郝生走出院子,鬼鬼祟祟地在村里穿行。转到半夜,郝生决定在六顺子家下手。六顺子家墙矮,容易得手。

  六顺子家不宽裕,但在郝生张开口后,硬是借给郝生一百块钱。为了让女人吃上肉,郝生顾不了那么多了。郝生翻墙进去,摸到鸡窝前,鸡窝没门,只塞了一把胡麻柴。

  郝生拽出胡麻柴,伸进胳膊抓了一只鸡。那只鸡惊恐万分,甚至没来得及叫一声就被郝生塞进了袋子里。郝生又将鸡窝堵住,然后越墙离去。

  那一夜,郝生一直惊魂不定。大清早,郝生就听到六顺子女人的叫骂声。六顺子女人骂得很难听,郝生的耳根子一阵阵地红。那只鸡在笼子里关着,郝生没敢宰。

  郝生很难受,有一刻他真想出去承认自己是那偷鸡的贼。可犹豫了半天,没敢出去。

  就算是为女人当了一回偷鸡贼,可毕竟是偷鸡贼,面对村人,他的脸往哪搁?女人知道鸡是偷来的,她能咽下去吗?女人特别嫉恨小偷,那年她养的鸭子被人偷了两只,她两天没吃下饭。郝生听着六顺子女人肮脏的叫骂,突然后悔了。

  郝生脸色难看,细心的女人觉察出来,问他怎么了。郝生忙转移话题,问女人想吃啥肉。问完,顿觉此话的愚蠢。女人怔了一下,那天女人也是随便说说的,此时郝生一提,女人似乎突然有了胃口。女人像是知道郝生的难处,没正面回答郝生,说道,给我套只兔子吧。郝生脑袋一亮,心想,我早该想起来的,我怎么就没想起来的?冬日的坝上草原,最适宜套野兔子。郝生很兴奋,那一夜他彻夜未眠。郝生不停地在炕上翻着,我看见他两眼黑幽幽地放着贼光,似乎无数只野兔正在他前面奔跑。

  五更时分,郝生爬起来,把那只鸡送回去。之后郝生找出一团细铁丝,拧了许多兔套子,给女人弄好了饭,郝生就急不可耐地出来了。在村口。郝生碰见了提着兔子的六顺子。六顺子得知郝生要去套兔子,有些意外,他不明白这个时候郝生怎么还有心思套兔子。六顺子扬了扬手中的兔子,让郝生拿去。若在往常,郝生求之不得,可是今天,郝生断然摇头,说自己会套。郝生想女人在走以前,吃上他亲手套的兔子。

  兔子喜欢走熟道,尤其是冬日积雪后,兔子只走同伴走过的路。因此下兔套子只需看兔子的爪印。郝生在林带里转了转,又来到长满芨芨丛的草滩。滩里的兔子脚印比林带里的多,郝生决定在滩里下兔套子。他将套子牢牢拴在芨芨丛上,铁丝套子在微风里轻轻颤着,发出一种魔音。郝生觉得兔子听见魔音,就会自动地跑过来,让套子套住。郝生似乎看见了兔子钻进套子里的情形。它想从芨芨丛旁穿越而过,但它的头被拴住了。它拼了命挣扎,拼命地喊叫,但无济于事。它的灰黄色的毛一绺一绺地掉下来,在寒风里纷纷扬扬地散乱开。它的声音逐渐微弱,哀怨的目光渐渐失去光泽。郝生的心动了一下,他蹲下去想替兔子解开,但他扑了空。芨芨丛旁什么也没有,只有簌簌发抖的兔套子。郝生怔了怔,又自嘲地摇摇头。自证实女人患了绝症,郝生的心就变得软弱、敏感,不堪一击,微不足道的一件事,也能在他心上留下深深的痕迹。

  布完了兔套子,郝生就回了家。我看见郝生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走路的样子很难看。郝生已没了清早的兴奋,他的目光悲哀而绝望。这是郝生为女人唯一能做的事了。郝生绝望而恐惧,他觉得女人吃了兔子肉就会离他而去,女人离那个地方已经很近很近了。郝生无法挽留她,眼睁睁地看着她远去。郝生只能为她煮一盆香喷喷的兔肉。郝生发誓一定要套一只肥硕的兔子,他不能让他的女人饿着肚子,带着遗憾离去,不能让她最后的寒酸的愿望成为泡影。

  第二日,郝生摸黑起来。郝生一共布了60多个套子,他挨个看着,但每个套子都是空的,只有寒风嗖嗖地穿越。郝生重新整了整套子,就回来了。第三日,郝生依然摸黑起来,可他的兔套子依然是空空的。之后,郝生又将套子挪到了林带,又从林带挪到了滩里,但没套住一只兔子。

  女人日渐消瘦,她的脸黄黄的,没有一丝水分。眼窝深陷下去,被皱褶裹在中间。女人几乎吃不进饭了,每天只喝些米汤。郝生握着女人没有肉的手,鼻子就一阵阵地发酸。女人浅浅地笑着,问郝生是不是好不了啦,郝生大声说能好,绝对能好。女人就说那你守着我干甚,我的样子多难看。你还套你的兔子吧,我还等着吃你的兔子肉呢。郝生哽咽着说,我一定让你吃上兔子肉,我一定要套一只兔子。

  郝生整日奔波于滩和家之间。郝生恼恨自己的愚笨,竟然一只兔子都套不住。

  郝生心神不定,在家里他想着滩里,在滩里他又想着家里。我看见郝生的头发又长又乱,他整日红着眼睛,如一匹困兽。

  冬日的黄昏,我看见郝生背着女人回到了北滩。此后,我就常看见黄昏里郝生疲惫的、来回奔波的身影。某一日黄昏,我看见郝生坐在白皑皑的雪野上哭了起来,郝生哭得很伤心。芨芨丛沙沙作响,几只寒鸦没有表情地掠过郝生头顶。郝生觉得四面全是嘲笑的目光,所以他哭的时候捂着脸,让眼泪从指缝里流淌。在那个寒冷的黄昏,郝生想起了许多事,觉得自己欠了女人许多。郝生想起婚后的第二年,他领着女人赶庙会,女人不想去,是郝生硬拽去的。郝生想趁赶庙会的机会给女人扯一身衣服,事先郝生没跟女人说,他想给女人一个惊喜。郝生领着女人在人群里穿梭,耍猴的,套圈的,拉羊片的,练气功的,让人目不暇接。郝生径直领着女人来到一个个布摊前。女人的目光抚摸着花花绿绿的布,目光像布一样柔软。郝生提示她,你相中哪块布,咱就扯一身。女人犹豫了半天,最后说了声算了吧。女人恋恋不舍的样子令人心疼,郝生硬让女人买一块儿。女人心动了,她不是用目光而是用手指抚摸着一块粉花布。摊主边介绍着花布的质量,一边已开始量布了。郝生有一种打了胜仗的得意和自豪,可他掏钱时,突然发现钱被人掏了。郝生心慌意乱,胸内咚咚乱响,摊主正要撕布时,郝生忙拦住他。郝生说再转转再说,遂拽着女人离开。郝生觉出女人的手在颤,但郝生没敢把真相告诉她。女人知道钱被小偷掏走,会把骨头疼碎。郝生很不好受,但他装出什么事也没发生的样子。女人是喜欢那块布的,所以她心里有气,但又装出扯不扯都不在乎的样子,郝生让她怎样她就怎样。

  在一个食摊前,女人站住,女人提出吃一碗凉粉。纯白纯白的粉块,浇上红红绿绿的辣椒、葱,确实很诱人。郝生的钱被掏了,哪敢让女人吃?郝生说不就是一碗凉粉吗,咱回家自己做。女人耍起了小性,非要在这儿吃。女人会过日子,她体谅郝生的困难,从来不乱花钱。因为从来不乱花钱,所以才有气。在这事上女人认了真,郝生竟吝啬得连一碗凉粉也不让她吃。郝生绝对不是心疼钱,他心疼的是女人,可再心疼,他也没钱呵。女人负气坐在饭桌旁,要了海海一碗,挖了大大一勺辣椒,成心要和郝生作对。郝生拽不走女人,一气之下,打了女人一巴掌。郝生至今清清楚楚地记得女人挨打的样子,满脸的委屈,满眼的泪水。郝生始终没把丢钱的事告诉她。女人耍了几天小脾气,很快就原谅了郝生。

  坐在黄昏里的郝生还想起女人独自赶马车往地里送粪的事。马欺生,郝生怎么赶也没事,偏在女人赶那天放了惊。那时,郝生正在地里打井,见状大惊。他边冲马车跑,边大喊,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喊些什么。女人瘦小的身子在马车上颠起落下,落下颠起,随后,郝生看见女人从车上飞起,摔在路边的沟渠里。女人被惊着,半年没来例假。

  冬日的黄昏,郝生想的尽是些对不住女人的事。女人自跟了他,没享过一天福。

  就连现在想吃一只兔子的愿望,他也没法满足她。郝生觉得他和女人的日子就像一只套子,两个人苦巴巴地等待着,想总有一天会套住什么,可到现在什么也没套住。

  黑色的帐幔罩在雪野上,郝生慢慢站起来。他的脚有些跛,他的背影越发显得苍老。郝生的脑袋混混沌沌的,可快到村口时,郝生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医生说女人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了,可现在已过去两个多月了。郝生哆嗦了一下,又是惊喜,又是害怕。

  夜里,郝生搂着瘦骨嶙峋的女人,幻想着奇迹的出现。郝生的眼睛油亮油亮的,野猫子一样。

  几天后,郝生再次走进滩里。旷野清清,只有一只鹰在空中盘旋。郝生睁大了眼,生怕错过什么,他目光触见那只冻僵的兔子时,紧张得几乎喘不上气来。郝生顿了顿,便往过跑。便是这时,那只鹰俯冲下来,扑向那只野兔。野兔套在芨芨丛上,老鹰没抓走。但老鹰很不甘心,郝生解套子时,它一次次地冲下来,扑击着郝生。郝生抵挡着,他的脖子、耳根被老鹰抓得血淋淋的,郝生想老鹰一定非常需要这只兔子,所以才不顾一切地和他抢。老鹰没有得手,它愤怒地拍着翅膀冲上了天空。

  浑身是伤的郝生提着兔子回到村里。他终于套住了兔子,终于能让女人吃上兔肉了。一脸兴奋的郝生让女人看,女人却尖叫起来。郝生方知自己受了伤。但他确实不觉得疼。

  郝生对女人说,我给你煮兔子。

  郝生对女人说,我现在就给你煮兔子。

  郝生几乎语无伦次。他看见女人没有水分的脸漾起了笑容,这笑容和七年前的笑容一样,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显得吃力。女人的眼睛里是善意的、满足的神色,就像她终于吃到了一碗凉粉一样。

  我看见郝生匆匆忙忙剥皮、煮兔的情景,看见他满脸都是红光。兔肉飘出香味时,我看见郝生不住地抽动鼻子。

  兔肉煮好后,郝生盛了满满一碗端上去,郝生喊女人吃肉,喊第一句时女人没应声,喊第二句时,郝生看见女人已闭上了眼睛。“当啷”一声,那只瓷花碗摔在了地上。

  第二年的冬日,我依然看见郝生在滩里布套子。郝生的套子出奇的大,野兔一钻就能钻过去。没人理解郝生为甚要干这种没用的事,只有我知道。郝生一边布套子,一边回头。在不远处,他的女人正默默地注视着他。黄昏,我还看见郝生穿着那双翻毛皮鞋,背着女人一步一步往村里走。
易水燕 - 2016/1/29 13:57:32
有的作家是拿命
去经历这个世界


木 叶 :你刚才说自己越写越差,但别人这么说,你可能就不干了。
阿 乙 :嗯,我觉得自己在进步,有些进步是别人看不出来的,他的兴
趣点不在那个上面。 我以前写过博尔赫斯那样的小说,有喜欢他的人
就觉得这个很牛,其实我后来根本不喜欢它们了。 他是玩智力,玩魔
方,智力游戏玩得很好。
木 叶 :可能,目前以为看透了一个人,但再过三年五载或更长时间,
又觉得他还是一座大山。
阿 乙 :他是很牛,而且你在他那个领域里永远达不到他的顶峰。 但我
觉得,他就是一个丘陵。 文学跟人性结合得非常紧密,哪怕你写个机器
人,都应该跟人性结合得很紧,博尔赫斯作品里最缺乏的就是这个。 他
还是归于消遣型的作家。
木 叶 :“消遣”这个词太重或者说太轻了吧?
阿 乙 :他自己通过写作来消遣,也给读者一个消遣。 他实际上跟电影
界的诺兰类似,当然,他比拍《致命魔术》的诺兰高级。 他跟陀思妥耶夫
斯基完全不一样,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拿命去经历这个世界,上了死刑
台,然后被赦,改为流放,他还有癫痫……他经历了很多事情,一般人
完全没法跟他比。 当然,博尔赫斯的语言,已经到了一个化境,但是,缺
乏生活来支撑,只有无穷的意境、想像、迷宫。
木 叶 :谈到经历,我问一个具体的,你当初是什么级别的警察?
阿 乙 :我是三级警司,一毕业(江西省公安专科学校, 1997 年)就是三
级警司。 我没办过刑事案件,没到刑侦大队去上过班。 辖区里有死人,
我们会去看一眼,看得也不多。 像那个“情人节爆炸案”,是武汉市公安
局到我们派出所去调查,看凶手是不是我们辖区的。 我当时就很留意
这个案子。
木 叶 :是不是结案后,有些资料由你来完成?
阿 乙 :很少。 我当时在公安局办公室上班,写
过一些侦破材料,是由刑侦的人告诉我具体的
过程。 除了党报,还在一些公安的报纸上发过。
木 叶 :我想它们对你的写作,包括办案术语和
刑侦逻辑等都应有所帮助,写起来更自信。
阿 乙 :我自己在那里干过,所以稍微专业一
点,熟悉一些。
木 叶 :除了职业性的因素,地方性的东西也吸
引我。 比如,第一部集子《灰故事》中的《黄昏我
们吃红薯》,写到“你妈瘪”,《鸟看见我了》集子
里的《小人》写到“戳瘪”,其他地方也有“操你妈
瘪”之类的,这是江西瑞昌的方言,还是你自己
的创作?
阿 乙 :方言。 是按照口音过来的,应该没有这
种写法。 我当时觉得直接用普通话或很脏的话,
可能印不出来,就采取这种处理方式,反正大家
看得懂。
木 叶 :有人最初喜欢你,就是觉得语言有陌生
感,有冲击力,这跟你的乡土、成长经历有关。
阿 乙 :主要是跟我自己经常瞎想有关,我喜欢
琢磨事情,我刚才就在琢磨《春天》里的几句话。
我正在练习写长句子,跟以前不一样了。
木 叶 :你做过编辑,无形中可能受到海明威的
影响,简洁,用动词,用短句。 现在为什么有所变
化? 事实上你早就用过长句,如《先知》。
阿 乙 :《先知》是有点密。 我觉得长句子,可以
把我的很多东西带出来,其实我心思很细密,不
是很简单。 多用动词或短句,读起来方便快捷,
作者自己也会形成写作惯性,一件事一下子就
过去了。 现在,我想写得慢一点,句子长一点,把
细节和想法带得更深一点,把我的另一部分东
西抒发出来。 具体会怎样,我不知道,我在摸索。
木 叶 :小说中会出现“洪一派出所”,好像确实
有这么个地方,而且小说里曾出现你的真名“艾
国柱”,你还把他弄死了……你怎么对接这种真
实与虚构?
阿 乙 :所有事情都是虚构的。 出现真实的名
字,是因为我不太会起名。 起名字是非常头痛的
事。 像一些影视,都安排在“滨海市”,还有一个
滨江大道。还有差劲的,叫 A 市、 B 市。我发现在
生造一个名字时,自己都不信任,写着写着老觉
得很隔。 比如说那个小瞿(《意外杀人事件》),当时我是想取名叫小许,原型就叫小许,这样写会
写得很活,但是最后怕影响到当事人,就改成小
瞿。 后来取名取烦了,就到处翻报纸,看到谁的
名字就是谁了。 我写的大部分是小镇的人、农村
的人, 有时我会在自己常去的饭店光荣榜上找
名字,他们的名字适合,我会盗用一两个。
木 叶 :《一件没有侦破的案子》里有两个比喻,
开篇时,写到被偷走了轮胎的板车趴在那里,“好
像残疾人被夺走一对假肢,委屈死了”。 结尾,
轮胎被送回去了,“那只失去双腿的板车,像离
婚没人操的女人,已经等了很久”。 一首一尾,很
有意味。
阿 乙 :可能我的比喻用得太多了。要让读者能
更快建立这个形象,你说一大堆可能都说不明
白,而比喻有助于了解事物的形象。 其实,这也
跟作者的词汇量,以及对生活深入研究的能力有
关,可能是因为我用不了很多的词来正面形容
它,所以才用比喻。比如这些花花草草叫什么,我
不知道,但我马上就会想到它像什么东西。
我用比喻跟我的习惯有关。 可能小时候就
展露了这个才能,在亲戚和大人面前讨人欢喜,
比如我见到一个人就说你长得像谁或是像什
么,大人就惊讶,哎呀这个真好,然后自己觉得
这是人们喜欢的,于是本能上会关注对方像什
么。 所以这些比喻都是来自潜意识的,写着写着
它自己就来了,非常非常快,跟自己这几十年的
比喻冲动有关系。
木 叶 :《一件没有侦破的案子》,结局是赵警长
自己买了一只旧轮胎,让“我”和小李送过去,失
盗方的保卫科长还说,对,就是这只轮胎。 微妙
的是,此前失盗方为警方提供的大宴小宴花了
几千元,而一个轮胎就几十块钱,黑色幽默。
阿 乙 :我实习时,遇到过这样一个案子,警官
也蛮负责,但最后并没有买一个轮胎送回去。 我
有所虚构。
木 叶 :经验激发虚构,有意思。 《在流放地》挪
用卡夫卡小说作为自己的题目,会不会有一点
冒险,原本就已有人说你模仿。
阿 乙 :无所谓,因为我也不是模仿《在流放地》
的内容,我觉得这四个字很好,恰恰体现了那几
个人的心情,他们都被流放到那儿(民警老王被
贬,“我”爱情受挫)。 我倒是不在乎别人说我模
仿,我自己都在说我在模仿,谁有能耐自己再创
造一个汉字、一种语言? 谁的物理研究能脱离牛顿的基础? 我觉得,前人是给后人铺基石,后人
又给后人铺基石。 就像最开始练习书法,根本不
想临摹字帖,拿起笔来龙飞凤舞,自以为是个大
师,后来一看自己就是一个傻瓜。 往往是这种人
容易指责别人模仿,有什么意义呢?
木 叶 :你说过,武功高手都是要先学别人,然
后创出独家秘笈。 我们类比一下,像 1980 年代
的先锋派,从最初至今,一直有人在打量他们的
模仿与创新问题。
阿 乙 :他们没创新什么,但我觉得他们还是很
好的,他们把外国人的革新和白话文的发展结
合了起来,进行了大量的实验,做了很好的事
情。 你再看看同期的作家,当然也有像《白鹿原》
这样了不起的作品,但总体上,那些所谓没有模
仿的作家,有谁创新出什么东西了吗?
你先要到达一个基础,才会意识到前人有
什么漏洞,人其实是在补前人的漏洞,永远是没
有完美的。 谁如果能在模仿曹雪芹的基础上,再
有所创新,简直是牛死了。
木 叶 :有评论者认为,你的叙事有先锋性。 现
阶段在你的心中,何为先锋? 在这个时代,先锋
又何为?
阿 乙 :可能我的“先锋性”在于每次叙事时我
都注意方式。 有的作家叙事只有一种方式,拿起
笔就写,但是有一些会注意方式、角度和结构。
现阶段我心里,先锋的概念应该是它提出了一
种新的写作任务。注重结构是上世纪的任务。这
个时代,视觉作品的冲击来得更明显,而人的变
化也出现了(比如“低头族”,我觉得有些人直到
被人捅死了还是在看手机的),文学它不是同以
往一样,而是考虑到了这种新的情况,它就会
先锋。 我就在想,如果一篇小说,电影也能呈现
出它的全部,它存在的意义何在?
木 叶 :《灰故事》里有个《五百万汉字》,《鸟看
见我了》里有个《先知》,两个主人公都有着“被
毁灭的聪明”和强大的民间才情,这样的作品算
是一种挽歌吗?
阿 乙 :差不多。 因为当时写作的时候,我有这
个投影在里头,觉得自己这辈子也是这样一个
人,跟普通人一样沉寂在某个地方,某个自己的
世界里。
木 叶 :《代表作•中间代》一书选的就是《先
知》,它算是你中短篇代表作吗?
阿 乙 :是我比较用心写的几个之一。我对自己的小说没有一个是非常满意的, 没有一个可以
让自己在整个文学史上立足。
木 叶 :谦虚,或者说你的要求也太高了。
阿 乙 :如果就在中国立一个足没什么意义的。
木 叶 :你指的是世界文学?
阿 乙 :对,几千年的长河里,如果我这些东西
也能立足的话,目前来说,除非是运气好,没有
别的可能,所以我还得往前写。
木 叶 :你在探索,每个小说都是一种努力。 你
现在觉得《自杀之旅》写得如何? 你好像讲的是
自杀也不自由。
阿 乙 :这个模仿的是皮兰德娄《自杀的故事》。
这个主人公没办法挣脱社会巨大的手,他想通
过死亡来实现终极的自由,但社会这只大手还
是把他轻易地抓回去了。 只要他有一点点漏洞
(性欲),就被抓走了。
木 叶 :他老婆还会轻轻地说,“家里又不是
没有”。
阿 乙 :对啊,人是处在一个别人不可理解的状
态中。 他老婆永远不会理解他。
木 叶 :《赵十六爷的葬礼照常进行》,一看标
题,就有很多可能性。
阿 乙 :它跟今村昌平的影片《楢山节考》有关,
因为当时日本有的农村有个风俗,就是人活到
一定岁数后,要到山上去,活得下去就活,活不
下去就被什么动物吃了。 因为粮食是有限的,你
不劳动反而要消耗粮食嘛。 这是很残酷的现实,
到现在仍然没有摆脱。 现在看起来是小康社会,
吃饱饭没问题,但是它在农村里面仍然存在根
深蒂固的影响,只是形式有所不同。 我的一个舅
公,我奶奶的哥哥,有两个儿子,大儿子不太养
他,二儿子也不太养他,在舅公的老婆没有过世
前是一边养一个,还蛮公平的,后来她死了,两
边就用一种最低的方式来养,最后让他住在一
个相当于牛圈的屋子里,凄凉地度过晚年。 当
然,舅公是自己死掉的。 我知道这事,但一直没
有很深的感触,看到今村昌平的电影后,一下子
就很感动,也想了很多。 人到老年就变成一个消
耗者,而社会就像一个军队,一批伤兵每天在消
耗资源,而资源只有那么多,构成现实与道德的
冲突。
木 叶 :是的。至于《证件》,有些反乌托邦。你似
乎曾说《灰故事》一无是处,我觉得其中这个《证
件》是不错的。
阿 乙 :我知道,我觉得它也是一个模仿乌托邦
的作品。 这个故事也不好。
木 叶 :你总是善于挑剔自己的不足。
阿 乙 :好处可能由别人说吧,而我要关注到自
己走到了哪一步。 我不可能到现在还写这样的
小说。 我的《下面,我该干些什么》,不是别人骂
得很凶么,但它给我带来很多可能性。 我第一次
用这么长的篇幅来讲一件事情,有的人说拖沓,
那是因为我要尝试一下,有很多心理上的东西,
虽然写得不太好,但比《证件》,比《一件没有侦
破的案子》还是重了很多。 它在往前尝试,所蕴
涵的武术功底比前面的要高很多。
木 叶 :这个主人公十九岁,但后来说了好多
话,比如说“我冷漠、无为”,“避免与时间的独
处”,一看就不是他能说出来的。
阿 乙 :这是我说的,这些没处理好。
木 叶 :再有,很多内容是通过这个人自身去表
现,而对于他的反面,受害者、法律、法院……这
些社会性的力量没有得到彰显,整个故事的张
力没能充分激发出来。
阿 乙 :事情是这样的,从一开始我就受了《局
外人》的一些影响,而且因为是用第一人称写,
视角就有限,小说中体现的对立面和外在的东
西就都是他所见所感。 对于小说写法,我在做各
种尝试。 像福克纳或有的作家,会以这个人作为
一个视角,再以律师为一个视角……第一章可
能是某一个人叙述,第二章是另一个人叙述,但
是这样写难度会很大。 一个作家要慢慢往前滚
动式发展,所以《下面,我该干些什么》是一个途
中的作品,是我人生途中的一个作品。
木 叶 :你以前起的名字是“猫和老鼠”,还有一
个“杀人的人”,后来改成“下面,我该干些什
么”,源自《发条橙》,自有其暗示性。 但我觉得
“杀人的人”更有力量。 似乎你也没有坚持自己。
而且,文本有些先入为主,而好东西是能够无限
生发开来的。
阿 乙 :我很少坚持自己,我觉得有人能帮我忙
就不错了。 这个名字也想了很久。 这个小说的
结论太清晰了。 我的每一个小说, 都是结论清
晰,非要有一个清晰的结尾。 我以后会写得开放
一点。
木 叶 :再说《鸟看见我了》这个集子,《意外杀
人事件》的结构、意蕴以及辐射面,最有弹性。
阿 乙 :我也不会回头去看,这个小说的结构来自新闻,就是德国《明镜周刊》的“ 9 • 11 ”报道。 大
多“ 9 • 11 ”特稿都是平铺直叙的,政府、消防、恐
怖分子,遇到了什么,做了什么,杂乱无章。 而
《明镜周刊》很牛,后来出了一本书,我看了,就
是把每个人并列起来,包括死亡的人、幸存的
人、警察、大楼里的清洁工,也包括恐怖分子,它
遴选了好多人,各自在做什么,似乎毫无关系,
到最后它集中在一个点—— — 9 月 11 日的那一
刻。 飞机来了,大楼炸了,文字一收,你会发现,
好多无关的人的命运在这一刻集聚在一起,而
又不尽相同。 我当时吸取了这个结构来写《意外
杀人事件》。
木 叶 :其实,灾难片经常这样叙事,但你的处
理还是有独特的意味,爆发力迸发了出来。 再有
就是《极端年月》和《情人节爆炸案》,其实《情人
节爆炸案》是原稿,《极端年月》是在别人建议或
是要求之下的修改版。 《极端年月》里添了一些
爱情元素,反而把力度弱化了,你是否也会不
得已?
阿 乙 :因为我当时是人生中第一次发表作品,
《小说月报》原创版的编辑,看到我的投稿很喜
欢,不过有两处犯难,一是同性恋的题材,二
是—— — 我后来是这么理解的—— — 这个刊物可能
喜欢可读性强一点的,所以就建议我再加些东
西,也没具体说要加爱情,就是觉得以前那个
版本有一点单薄。我就改了,到最后还是没发出
来,但我蛮感激这个编辑的。 到出版《灰故事》
时,就选入了,作为第一篇。 出版《鸟看见我了》
时,觉得短的那个《情人节爆炸案》更真诚,所
以也拿了出来。
木 叶 :现在你短篇里名声最响的就数单篇《鸟
看见我了》,你自己也讲过,它是来自格林童话
《清白的太阳要透露这件事》,都有谋财害命、异
地娶妻过日子,以及奇异的目击者(太阳或鸟
儿),还有就是嫌犯的心理阴影。 但是我觉得你
加入了很多血肉和中国氛围。
阿 乙 :它是来自于一个外国的寓言,非常短,
好像在俄罗斯也看到过这个寓言。 那个人被杀
之前,跟凶手说有人会揭发他,天网恢恢嘛,背
后有人看着呢。 我对这个聪明的寓言感兴趣后,
并不是一下子就写出小说。 有一天,我想到以前
在派出所上班时,最大的愿望就是破个大案,抓
个要犯,调到省公安厅去,离开这个破乡下。 我
那时每天苦思冥想,在一个荒山野岭不可能有大案,但它可能藏着一个重大的逃犯,那时我是
管户口的,经常翻一翻户口档案,看看有没有异
常,结果什么都翻不出来。 那个地方的方言我都
不太懂。 我对招亲的人家有兴趣,因为是“倒插
门”,跟当地的姓不一样,就觉得是不是有些来
历? 这个寓言,就让我想到是不是真的有一个逃
犯藏在洪一乡(我当年做警察的地方)? 后来,我
就把这两个综合在一起写了出来。 很多创意或
灵感都是来自于所读书中的某一个点,它突然
激起生活中的记忆,两者就结合起来了。
木 叶 :《巴赫》讲的是巴礼柯出走的故事,其实
这个东西很多人写过,我觉得你这一篇太浪漫
化了,轻飘了。
阿 乙 :是。巴礼柯本身是个作家,意大利的。他
写的东西就像村上春树一样,非常唯美,我当时
蛮喜欢的。《海上钢琴师》就是他写的。我不喜欢
这篇《巴赫》,除了主人公人名叫巴礼柯,套路、
句子都是模仿他,我也觉得分段太快了,文字太
轻飘飘了,没意思。 我最不喜欢的一篇小说就是
这个。
木 叶 :《灰故事》里的《一个乡村作家的死》,让
我联想到《模范青年》,尤其是结尾,就是一辈子
也写不出个名堂,就这样结束了生命。
阿 乙 :有时候有这个恐惧,会这样想。
木 叶 :《模范青年》算中篇了,有很强的自传
性,甚至是在给文学青年写一个“传记”。
阿 乙 :差不多。其实,它开始打的旗号就叫“非
虚构”,但我还是有写小说的考虑。 不过,主体事
情也是真实的,只是在一些地方有所用笔,比如
写了一大段关于死神的情节。 整体上还是可以
叫非虚构吧。
木 叶 :《模范青年》里说,“在这所学校里,每个
人都存在两种可能性”。 很多人也在议论,“我”
和周琪源,到底谁是模范青年? 还是说这两个人
就像钗黛,有分有合?
阿 乙 :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就是在老家是否
存在另外一个我。 我如果没有出门,并获得所谓
的成功,我现在在家里干什么呢? 我想到了一个
参照对象,就是最像自己的过去的同事,周琪源
是他的真名。 我采访他家里面的人,后来,《模范
青年》的稿子还给他家里人审过的。
木 叶 :那他们可能觉得是一种缅怀。无论是对
于他,还是对于文艺青年,或者说有梦的人,你
在写一个人如何被梦想所折磨。 他没写出来,因病去世。 命运不可测。
阿 乙 :对。 当时有一个任务,搞一个非虚构的
作品。 去监狱里采访,我没精力,也没条件,死刑
犯不是你想采访就能采访得到。 事实上,我特想
像卡波特那样(写《冷血》),我特想做那个事情,
但这需要有关部门的支持。
木 叶 :你的不少作品都存在广义的“出走”或
“宿命”的母题,这和自己、另一个自己,以及全
球化(如《杨村的一则咒语》引入碧昂丝的《 Halo 》)
等因素都有关,想进一步听听你具体的考量。
阿 乙 :我自己有很多年都在图谋出走。在一个
叫瑞昌的县级市里,也就是我的家乡,我毕业后
一共待了五年。这五年都在等待离开。但是没有
人将我调走。我最后辞职走了。住在故乡的感觉
就像住在坟墓,很压抑,觉得一生毁了。 我不想
活在父母的羽翼下。 宿命,是因为我暗恋一个女
子八年吧。 正因为如此,我觉得人生没有什么是
可以得到的。 因为后来我想过一个问题,即使她
从了我又如何,她已经追不上那个我塑造过的
她。她笃定会得到厌憎。我人生里有很多幸运的
东西,比如出走,努力了很久都没出门,但是一
个偶然机会就出去了。 我就想,如果这个偶然机
会没有出现,我现在在哪里,这就存在另一个
我。 我觉得世界上存在一千个自己,就像枝叶,
繁茂得很。 有的三岁就死了,有的考上了中文系
而不是什么警校。
木 叶 :我还注意到,你渐渐在变换叙事者,是
在实验多种人称的叙事?
阿 乙 :我是想尝试一下,因为每个人称的角度
都有很大的局限性。
木 叶 :帕慕克的《我的名字叫红》,一会儿“我”
是死尸,一会儿“我”是这个,一会儿又是那个。
刚才说到,福克纳在这方面更是典范,不少小说
是复调、多维度的叙事。
阿 乙 :(笑)他是大师啊,我最近就在研究他,
我想学习一下,但是我发现我还是只能学到皮
毛,要慢慢来。
木 叶 :你曾说,自己每往前走一步,就感觉自
己成为大师的可能性在进一步降低。
阿 乙 :对。 要成为左拉或芥川这种作家,我觉
得只要我写到死,可能就成了,不用担心。 这是
我不尊重的作家。
木 叶 :不尊重?
阿 乙 :我一点都不尊重。 我也不尊重鲁迅,我觉得鲁迅没什么好称赞的。
木 叶 :昆德拉呢? 你似乎比较欣赏他。
阿 乙 :不知道。 你没有他那个学养啊。 还是有
一点点难度。
木 叶 :你所说的难度可能包括什么?
阿 乙 :真有难度的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这种,
你没有他那种人生,你没有在快被处决时给拉
下来,你没有被流放,你思想上没有那么激烈的
挣扎,所以,《下面,我该干些什么》中人物思想
的挣扎都是隔靴搔痒式的,因为我自己没“经
历”过。 如果要是把我放到牢里面……这是一种
难度。 还有一种就是福克纳所代表的难度,他对
整个南方的了解比美国卫星还要详细。 一个卫
星能够精确到每棵树、每片叶子,但是他比这片
叶子还精细,他对整个南方的了解,包括情感上
的了解,还有那种纽带上的联系,是一脉相承
的,有着深厚的历史,他写起东西来要命得很。
木 叶 :但是,也有像卡夫卡这样始终在一个有
限的区域工作,却写出了大作品的人。
阿 乙 :卡夫卡这种作家,如果你“模仿”他,你
到达了一定程度,你只要在那个状态里头,是可
以达到的。
木 叶 :也很难。
阿 乙 :不是很难。
木 叶 :这么讲吧, 20 世纪以来,无论在文学思
维上,还是形式革新上,有很多东西都是由他开
创的,不知道他还能影响多长时间,至少已经影
响上百年了。
阿 乙 :但是,也不是说他独创了一个什么东
西。 他是在某一个地方突然出来了,前面肯定有
因子,有先驱。
木 叶 :换句话说,卡夫卡还不是你所期待的那
种大师级的人物?
阿 乙 :卡夫卡很厉害,但是他存在着那种被追
赶性。 你要看一个作家的漏洞,一个作家有些作
品很牛,有些作品是不行的,正是这些不行的作
品拖了他的后腿,而他那些好作品和垃圾作品
之间又有一脉相承的东西,所以让你觉得这个
作家是可以追赶的。 但是像福克纳,像陀思妥耶
夫斯基,像曹雪芹,这样的作家,你只能是望尘
莫及。
我读了好几次《红楼梦》,读到一定程度我
就不读了。 你得有多大的生活底蕴,经历多少事
情,对多少人有了解,才能写一个百科全书式的
小说。 它的难度非常高,而且综合起来非常完
美。 我前两天翻《金瓶梅》,它已经很伟大了,但
怎么跟《红楼梦》比? 它在具体事情的描写上,是
靠动作来来去去。 举一个细节,就是西门庆死的
那一段,是远远落后于现代小说的。 但是曹雪芹
不落后于现代,他仍然能镇住现在的人。
木 叶 :对于现当代作家,你如果把鲁迅都置于
这种状态的话,那也不一定喜欢张爱玲了?
阿 乙 :我没读多少张爱玲。我对中国小说读得
不多,我真的觉得余华还不错。
木 叶 :但我看你对余华有点既爱又恨,你批评
过《兄弟》。
阿 乙 :那个书评写得不好。我对他后来的创作
状态非常遗憾。 我觉得,他这些年读书都没能深
刻地读进去。 但他还是我看过的作家中顶尖的。
以前的作品和现在不同。
木 叶 :说远些,像哈金的创作你关注吗?
阿 乙 :《等待》非常不错,但是他别的中短篇,
有一些并不是特别好。
木 叶 :的确,《等待》看似不难写,但这个东西
往那里一立,很多东西都被它吸进去了,很多母
题它都有所反映。 对于当代文学,有人是比较乐
观的,比如说像王安忆、程永新,认为当代文学
拿到世界上去不差,不逊色。 王蒙曾说,中国文
学处于最好的时期。 也有像顾彬这样的,当然他
那句“名言”是被嫁接了的。 你怎么判断呢?
阿 乙 :我不关心这个,我读别人的东西也很
少,同龄人的书更是读得特别特别少。 我不太
关心,看也是走马观花地看一下。 我觉得看前
面几段,或一千字已经差不多了,觉得好才会往
下看。
木 叶 :同龄人或更年轻的作家,有没有对你构
成阅读冲击的?
阿 乙 :可能我太封闭了,没有感觉。 我觉得很
多东西很好,很多作家很好,但是跟我的路子不
一样,跟我的写作状态也不一样。 他们能结出他
们的好果子,我也不嫉妒。 中国这些年来,确实
没有出现一个震得你不敢写作,让你四肢发颤
的超大型的大师,这个时候突然出现一个卡夫
卡、陀思妥耶夫斯基,会让你震动一下,不愿
写了,甚至觉得既生瑜何生亮。 没有这样的作
家。 就此而言,现在确实是中国年轻作家的最好
时机。
木 叶 :《人民文学》所评“未来大家 top20 ”,《联合文学》所评“二十位四十岁以下最受期待的华
文小说家”,你都入选了。 冯唐、路内、笛安和张
悦然,也都榜上有名,或是进入了其一。
阿 乙 :他们都写得很好,不过我跟他们的路子
也不一样,他们有他们的造化,我有我的造化。
木 叶 :那么,近年获诺贝尔奖的作家,有没有
你比较有兴趣的?
阿 乙 :也很少读,现在读书,非得等死透了再
说。 像弗兰岑的《自由》,大卫•米切尔的《云图》,
大家都评价很好,但我就是买在家里,不见得立
刻会读。 像福克纳这样就叫死透了,意思是他自
己死了,他的关系户也死了,包括当年捧红他的
人也死了。
木 叶 :那么,听闻莫言获奖后,你是否也曾思
考过莫言或中国作家对世界文坛的贡献,以及
所处的状态?
阿 乙 :莫言给中国作家带来了好处。政府更加
重视中文作品走出去的问题,而外国的出版界
也对中文作品开始更多的关注。 “诺奖”之所以
能红到今天,不在于它的奖金,而在于它并不荒
唐的态度。
木 叶 :这两年有一个外国作家被谈得比较多,
这就是波拉尼奥。
阿 乙 :《 2666 》太厚了。 我看了前面一点点。 我
觉得语言很干净,看到几个评论家(主人公)跑
到一个地方……
木 叶 :每一卷都不一样的。 《 2666 》结构惊艳、
想法诡异,你可以批评它,完全不喜欢它,但是
你会发现它带来某种刺激人的东西。
阿 乙 :莫言在结构方面也尝试过不少,像《生
死疲劳》。 我觉得,中国文学不发展跟作者缺乏
反思精神有关,作者不去反省自己,天天维护自
己的所谓的一亩三分地。
过去我是一个简洁派的信徒,只要看到长
句子我就很恶心。 一夜之间,我就不要那个财产
了。 在我身上,没有什么东西是必然要维护的,
就像我那么喜欢加缪,但从来不维护加缪,别人
在我面前骂他,我一点不反感。 但是,我一骂王
小波,他的那些朋友就会说这个人没什么见识。
我觉得,你要是学王小波,你只能跟着他写两
年。 我觉得,一个作家,既是食草动物,也是食肉
动物。 你什么营养都要吸收一点,连低俗小说都
要看。
木 叶 : 这涉及社会经验和知识结构。 泛而言
之,要有艺,还要有术,以及对生活的介入性。 一
些中国作家不够注重这些东西。
阿 乙 :我觉得中国人就是喜欢争强好胜。自己
认为正确的,另外一个人也要认为是正确的。 以
前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我现在觉得,自己就是
说出来一个观点,仅供大家参考。 因为,我明天
可能就背叛我的观点。
木 叶 :你从来没想过,做一做像国内的韩寒或
法国左拉那种有着公共知识分子性质的作家?
阿 乙 :我对这个事情兴趣不大。一旦到了公共
领域之后,容易被大词所浸染,几个概念搞来搞
去。 到最后,人是通过概念来生发自己的感情,
争来争去,对具体的人与事意义不大,这也是一
种懒惰。 当然,有的人定力高,可能不被影响,但
我这方面的抵抗力很差,易受影响。
公共知识分子可能应该传达正确的思维方
式,比如你不能因为是宝马撞人就去指责车主,
见到日系车就抵制,这些只是标签、概念。 你要
传授一个方法,让大家从脑子里面洗掉那个东
西,洗掉宝马、官二代、富二代这样的概念。 如果
想准确地思考公共事务和政治事务的话,就不
要急于表态。 要调查,不能扣帽子。
木 叶 :目前来看,你写的东西很少有特别敏感
之处。
阿 乙 :那一块我不感兴趣。你要是用文字去反
抗某个体制的话,你本身也是被绑架进去了。 打
个比方,如果你练的武功是你自己想练的,那么
这个武功是自由的产物。 如果你练武只是为了
替父亲报仇,那么你整个生命也被绑架进去了,
你整个人生都是为了报杀父之仇,等你报完了
以后,你整个人生就完了。
木 叶 :为了什么而什么,总是把东西给矮化
了,窄化了。
阿 乙 :对。自由不是反抗。反抗会带来自由,但
是反抗带来的是后面的自由,而真正的自由在
你内心。 真正不可剥夺的内心就是你的自由,什
么是不可剥夺的呢? 比如阿基米德,最后人家杀
他的头,他还要思考数学问题。 阿基米德如果站
在城上高呼打倒你们,他也是不自由啊,也被裹
挟进去了。我是对公共事务不感兴趣的人。我给
我自己提供一个说法,也许没什么道理。
木 叶 :在英美,公民可以骂卡梅伦、奥巴马及
其政策,那种自由和我们这里的自由很不一样。
时政太复杂,小说家在处理时也应有自己的独特之处。 我们来谈轻松一点的,你的小说好像没
有着重写爱情,即便写也都不得善果,比如《情
人节爆炸案》,这是不是跟你自己那段八年无果
的爱情有关?
阿 乙 :有一点关系,它成为一个“母题”了。
木 叶 :如今,婚姻生活对于你的创作有什么助
力或阻力?
阿 乙 :现在没有。 你定力足够的话,这些事情
就不会影响到你,虽然你被无限制地拖进各种
事物。
木 叶 :你现在算是专职写作吗? 经济状况怎
么样?
阿 乙 :到今天,我差不多是专职写了。 收入依
靠出版的版税,一些零星的稿费,以及可能的影
视改编费用。 收入够我自己一个人活。
木 叶 :你写作时有什么癖好或不同之处?哪个
时段是你最喜欢的写作时间?
阿 乙 :过去要抽烟、听歌、喝水。 后来病了,烟
戒了。 过去在凌晨写,思路最好。 现在因为健康
原因,也调到下午写。 下午写几个小时。 强迫自
己这样干。 我写作有拖延症。 慢慢写,慢慢改。
木 叶 :一般而言,开篇和结局,哪一个更困难
些? 你享受修改的过程吗?
阿 乙 :开篇难。 想写一个东西的时候,结尾已
经在心里。是奔着结尾去写的。开篇往往要开十
几二十次,最后往往是闭着眼睛随便用一个。 我
不享受修改的过程,但我修改的次数特别多,几
近病态。 是对自己不放心。 改来改去的,把自己
都弄烦躁了。
木 叶 :你会不会规定自己每天一定要写多
少字?
阿 乙 :不去想具体写多少字,但我每天要推进
一些。 我觉得《春天》写得不好,就把它改成一个
中篇了。
木 叶 :我欣赏你,但也不得不说,你目前在长
篇上的实绩还有待验证。 《下面,我该做些什么》
和《春天》似乎都有所试探,最终还是归于中篇
短制,而且颇有争议,尤其是前者。 挑战自己的
过程是不是既刺激又伴有挫败?
阿 乙 :挫败感更强。 我写长篇确实不行。 也许
以后我能证明自己,能干好这个活儿。 但现在真
的不行。
木 叶 :你的《寡人》和一些小说里都有一个意
思,就是说自己挺像《红与黑》里的于连,向往上
流社会,向往发达,按你的说法就是到省城,到
北京,到纽约……现在已经到了北京,可能也到
过纽约了,心态有什么变化?
阿 乙 :现在已经没有了往上走的冲动了,但还
保留着那种野心。 我野心是蛮大的,有时候这个
野心让自己羞耻,定位太高了,其实就是不甘于
平庸。 司汤达写作的背景是法国出现了一个拿
破仑,他应该不是一个皇族或贵族后代,即使
是,也是普通的贵族,反正他是从一个相对普通
的位置升到一个皇帝的角色,所以在整个欧洲
都掀起了一股英雄潮。 于连是不是跟这个有关
系? 我猜有一点吧。
到了 20 世纪,出现另一种思潮,就是人是
没用的。 因为科技太发达了,科技作为英雄,取
代了人作为英雄,取代了“拿破仑”。 但是,我是
在乡村小镇成长的。 我们的瑞昌县,几千年都很
平庸,我就觉得很寒碜,人一代一代喑哑地活
着、死去,一直到现在,一个名人都没有,一个光
荣的事情都没有。 大家种田,吃饭,再种田,一年
一年过去了,几十代人过去了。 我很拒绝这种平
庸。 于连跟周星驰其实是一样的,你看周星驰电
影里面都是小人物,于连也是个小人物,他首先
告诉你这是跟你一样的人,也可能成功。
木 叶 :说到电影,我也好奇。据说《意外杀人事
件》还是哪个在改编?
阿 乙 :《意外杀人事件》和《下面,我该干些什
么》都已经被签走了。 导演不是很出名,但都是
跟我一样很有野心的青年导演。
木 叶 :同气相求。 苏童经常看电影,格非对音
乐在行, 余华的几个小说也和交响乐有某种关
联。 你有没有从电影等艺术中汲取什么力量?
阿 乙 :《出租车司机》。 因为我有好多年很无
聊,所以我也写到无聊,受到《出租车司机》那种
状态的影响。 还有《巴黎野玫瑰》,那个很寂寞。
其他电影对我也有影响,但不大。 我欣赏《老无
所依》那种电影,还有《通天塔》,《通天塔》的结
构很美。
木 叶 : 2012 年上海书展,大卫•米切尔跟苏
童、莫言等曾有一个对话,主题是“影像时代的
文学写作”。 你是否认为这是影像时代,或者,你
怎么看这个时代的写作?
阿 乙 :我已经被影响了。我的作品充满了视觉
感。 不是说我写一个作品要让谁改编,而是我已
经处在这个时代,我在写的时候,必须付出更多的努力,要跟电视、电影这些画面去竞争。 所以,
我喜欢往文字里面塞很多的情感,看不出来的
情感,我还会塞很多视觉性的东西,所以读者能
从我的小说里看到很多实物,很多场景,包括人
物有什么动作习惯,我都会写出来。
我最近在尝试那种不可转化的语言。 文学
语言和电影语言,很多时候是可以互相转化的。
我现在不停地给自己的小说增加难度,让别人
改编时无从下手,他很难用影像表达小说里的
某些意思。 有的语言是不可翻译的,不是说不可
翻译成外文,是不可翻译成电影。 我在小说里增
加难度,不是我在拒绝电影,而是我觉得我在给
读者增加难度,我不能惯着我的读者。 我现在写
的文本特别难读,标点符号有,但是我经常也不
断句。 这也是在给自己增加难度。
木 叶 :其实像港台的董启章和骆以军,他们的
作品难读,需要细读,一旦读进去之后会有惊
喜。 采访至此,我觉得,虽说这几年赞誉备至,但
你始终保有一种清醒与自省。
阿 乙 :那是因为我心里想要的东西它没来。
木 叶 :你要的是什么?
阿 乙 :(笑)我这个人蛮搞笑,比如说莎士比
亚、托尔斯泰,亲自过来拉着我的手说,老弟我
看你就别写了(笑),你写了我们在历史上没有
饭吃了,那时候我就狂起来了,傲起来了。 但是
这种事情是不可能的,我就是打一个比方。 比如
说一个人牛到诺贝尔奖或奥斯卡奖给到自己都
不要的地步……
我的终极想法就是能有一部作品,真正能
像我崇拜的那些大师创造的那样。 像福克纳,写
了《八月之光》、《喧哗与骚动》、《押沙龙,押沙
龙! 》。 这三个,我觉得是最顶尖的。 《我弥留之
际》等也很牛,但差一点点,因为它那个调调太
幽默了。 你看他写了那么多长篇,他一个人就占
据了六七部顶尖的作品,就像一个富翁有六七
座豪华别墅,我作为一个穷人,有一座别墅就可
以了。
木 叶 :在前往这些真正大师之作的路途上,你
觉得自己的薄弱环节在什么地方?
阿 乙 :我现在的薄弱环节,就是我连基本的植
物名称都不懂。 还有就是,我有很多经历,但是
我差一个致命的经历,就是福克纳和陀思妥耶
夫斯基的那种。
木 叶 :你的警察经历也很好。
阿 乙 :其实,那个也快用完了。 我现在有一个
能力,就像一个人是瞎子一样,他的听力变得发
达,我有一个能力在疯狂增加,就是虚构能力。
木 叶 :事实上,福克纳也没有太多的非常经历。
阿 乙 :我知道。 我现在虚构的能力在增强,就
是无中生有的能力。 我现在还处于一个渐变的
过程中,就是虚构以后它的逻辑性、合法性往往
受到挑战,所以写《春天》时,就觉得有的地方不
太合逻辑,于是就调整。 现在写的小说又存在逻
辑性的问题,有时候自己可以补一下,但是一旦
小说需要补就不行了,所以,我就想以后能把那
种更强的真实性凸显出来。 虚构里面要有更强
的真实性。 还有,我的语言很差。 我读了半年的
诗,读完福克纳,还会去读诗,如布罗茨基等人
的诗。 真正的诗歌语言太美了。
木 叶 :你是一个使命感很强的人吗?
阿 乙 :我被自己弄得很有使命感,其实我也没
什么。 我经常打牌,现在硬是把牌戒了。 以前写
作无力的时候,我就打牌,就跟失恋的人去喝酒
一样。
易水燕 - 2016/1/30 20:25:54
鸟,看见我了
给活人  我比我活得久
这是我的奢望。前几天一位朋友说:几
百年后小说就没了,或者很多年后人类也没
了。我循着他的思路想,凉意袭来。就像有
一天我跟一人说,如果明天车祸死了,会留
下什么?他好像也被什么袭击了一下。这些
问题既严肃又可笑。被我说的人照旧去经营
他的地位,被人说的我照旧写着小说。什么
都没有意义了,贪欲就是意义。
我的贪欲是我活得比身体久点。哪怕只
活到一季稻子那么长。
但我觉得自己是献身的。倘若什么希望
也看不到,或者什么回报也不到来,那么我
还会写。我已经感受到一些东西在阻碍它和
我的关系了。比如一次路途遥远的饭局,或
者一次耗时数天的旅行。我坐在无望的车辆
上,感受着被绑架的痛楚。就像情人待在原
地,自己被解送去西伯利亚。这种不能写的
痛苦在芥川龙之介的《戏作三昧》里有刻画,
我自己也写过一篇《一个乡村作家的死》,
我写一个民办教师被劫持着去喝酒,越喝越
没有尽止,多次找话要走,被挽留。终于能
走时,他骑着自行车在小道飞奔,就像家中
书桌是茫茫孤海之上的星星,但车和人都摔
坏了。天亮时,他回到家,灵感飘散得无影
无踪。
为安抚这巨大的遗憾,他打了一个手
枪。这篇不成功的文章原型是我的舅舅。有
一年我去吴村拜年,不小心走到他阴暗的居
室,翻开抽屉,看到厚厚一叠写满字的稿纸。
我就像在无尽的江南山脉看见一望无际的
冰川,极尽震撼。在我们印象中,舅舅在教
育一拨又一拨的小孩子,课余便碎步跑回家
喂猪,退休后发挥余热,在自家院内搭了一
个幼儿园。但是我终于是知道他强悍的秘
密。他的另一半生命在写作。就像《肖申克
的救赎》,一半的生命是坐牢,一半是挖地
道。
我保留着舅舅那样的羞惭。有很多年都
不承认自己是写作者。我如果坚持认为自己
是作家,就会像民哲、民科一样不自知。我
这样劝导自己:你自己也踢球,可是为什么
进不了国家队。同理,你自己也写作,凭什
么就能当作家?我觉得这中间有很多需要
天赋和训练的东西。有一次我参加酒局,碰
到一个小有名气的作家,东家热情地介绍:
“阿乙也是写小说的。”我脸臊得通红,觉
得被出卖了。我不敢承认自己和对方从事的
是一样的事业。在这本集子里,有一篇《先
知》,寄托的便是自己的哀伤。我每次在报
纸上看到民科、民哲和我这样的文青,便会
触目惊心、五味杂陈。我写《先知》时已能
洞见那位原型一生的悲剧,之所以热血澎湃
地写,是因为此前周国平针对他写了一篇极
度无理的文章。我觉得后者没有资格展露自
己的高贵,我也不希望别人踩灭我的火把。
为了让自己继续下去而又不至疯狂,我
时刻调解自己。我说:你写作就跟你爸爸下
棋一样,是个兴趣爱好,你吃饱喝足了,用
你的工资养养它,无可厚非。你爸爸下的是
臭棋,你看他也很快乐。我就这样也很快乐。
我逐渐知道写作也好、弹吉他也好、发明火
箭大炮也好,都是权利,一种独自与上帝交
流的权利。它不需要牧师,不需要教堂,不
需要旁证,独自等到天黑,上帝就会下来。
我以为这一生就这样度过。我将自己掩
藏得很好。直到今天我还害怕说我其实也写
诗,我写的诗总是安上瓦西里这样的名字,
有时还会加上括弧(1841-1886)。我想人们
对死人特别是英年早逝的死人总是尊敬,而
且他可能是一位盖棺论定的名人。我后来敢
于以阿乙的名字大张旗鼓地写小说,是因为
老罗(罗永浩)在看过我悄悄发去的博客地
址后,给我打了一个电话。他认为我是一个
小说家。其实那时我还没有成型的小说,是
在那时,我决心开始正儿八经像一名职业作
家那样写。后来有很多人也表扬过,我还会
细细分析自己与对方的关系,以免落于城北
徐公的圈套。但是这一切都在慢慢变化,我
自己也在,我心理再阴暗,也不至于在今天
认为这些人是完全出于爱心。
我觉得我的文字稍许能打中部分人的
心脏。
我应该感谢秦轩、叶三、黄斌、北岛、
杨典、楚尘、胡思客、何家炜、王小山、李
敬泽、陈晓卿、王二若雅、彭毅文还有余学
毅,还有很多。有一段时间,我会掐着指头
算计这些飘进我耳朵里的直接的、间接的表
扬。我以前怕借你们的名字自重,现在觉得
适时感谢是起码的礼貌。我一直反复回味你
们说给我的话,并以你们的姿态读我自己的
文章。
希望原谅我的可笑。
我仍旧走在黑夜中。我仍珍惜这黑暗,
即使黎明迟迟不来。我喜欢当牙医时的余
华,我喜欢他在那时候的状态。那时写作者
胆小如鼠。但当他写完,当他看到床上熟睡
的女人,会充满前所未有的爱意。天下宁静,
好像窗外飘满大雪。我想在大雪天,和我的
兄弟阿丁一起继续谈论着这自给自足的生
活方式,这让我们注定活得比我们自己还
久、笨拙而真诚的生活方式。我们可以选择
自己的时间。
阿乙
凌晨
小人(1)
假如我们是一只很大的鸟儿,当我们盘旋在
1998 年 4 月 20 日的雎鸠镇上空,就能看到
这样一些事情:副县长李耀军意外擢升为县
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实验中学老师陈明義
跪在百货大楼门口磕头;良家妇女李喜兰的
老公又去北京治疗不孕不育了;一支外县施
工队在公园外的水泥路上挖出一道巨大的
坑;而林业招待所的会计冯伯韬正追着信用
联社经警何老二要去下棋。我们将这些信息
分拣、归类,就会抹去最后也是最不重要的
一件。
这几乎是一个永恒不变的场景:冯伯韬躬着
身子扯住何老二的制服下摆,而何老二背着
双手走在前头,遇见熟人了何老二就向后努
努嘴,意思是“你看看,你看看”。雎鸠镇
的人们早已熟知两人的这种关系,这种关系
就像月亮必须围着地球转,地球必须围着太
阳转,可是这天他们的眼睛睁大了,心脏狂
跳起来。他们觉得冯伯韬是拿着一把刀子押
何老二进地府,他们看到冯伯韬刀子一样的
目光。他们不能拦下何老二说你要死呢(就
像不能拦下公路上的卡车说你要发生车祸
呢),这不可思议。
人们带着隐秘的骚动走开了,冯何二人走到
湖边,一个将肥硕的身躯细致地安顿于一方
石凳,一个将塑料袋里的棋子倒在石棋盘
上,分红黑细细码好。何老二应该好好端详
冯伯韬一眼,可惜他看到的只是温顺。何老
二说:“你先”,冯伯韬便像得令的狗急急把
炮敲到中路。历史上他曾无数次启用这个开
局,也曾无数次否决这个开局,他总是信心
百倍又惴惴不安,今天他的手缩回来时有些
悲壮,他想这是最后一次了,轰你妈瘪。他
看到何老二果然把马轻轻抹上来。下了几
步,他分了心,他想自己正不露声色地走过
人群,人们问他赢了么,他什么也不说,他
等着何老二自己去说。可是面前的何老二纹
丝不动,只是诡笑着,这带着同情的诡笑让
冯伯韬涨红了脸。
急不可耐地下了几十步后,冯伯韬将昨夜新
记的秘招搬出来,他看到何老二的手顿住,
面色凝重起来。他说:快点。何老二看了他
一眼,忽而恐怖地笑起来,好像剪刀在轻薄
的铁皮上一次次擦刮。冯伯韬这才猛醒,所
谓秘招其实早在多年前的一个中秋节用过,
那次双方棋子出动的次序、兑杀的位置,乃
至死子摞起的顺序都与这次重合,他好像走
进时间的迷宫。
永远的胜利者何老二行了一个看似无关紧
要的子,冯伯韬的棋势便土崩瓦解了。何老
二说:“最后一盘了,以后不和你下了。”往
日冯伯韬又窘迫又讨好,今日却是漠然说:
“好。”何老二有些失落,顺手走了几步,
眼瞅着冯伯韬只是勉勉强强地应,没将军就
走了,而冯伯韬好像头颅被砍掉了,僵坐于
原地。
何老二是个巨蛆式的身躯,慢慢蠕慢慢蠕,
蠕过马路、小径,蠕到了家门口,正要掏钥
匙,冯伯韬跟将上来。人们又一次留意到冯
伯韬眼中可怕的刀光,不单人们看到了,转
过身来的何老二也看到了,可是他不能问:
你是不是要杀我呀?
不行,你得再陪我下一盘。冯伯韬将塑料袋
里的棋子抖得瑟瑟作响。人们看到何老二有
些为难,找了好多理由推阻,最后又只能充
当大度的赢家,被冯伯韬推进屋。
有七个雎鸠镇的居民作证冯伯韬傍晚 5点半
进了鳏夫何老二的屋,但无人证实他什么时
候离开。何老二的死是晚上 9 点被发现的,
来找他顶班的同事发现路灯下排了一队长
长的蚂蚁,接着闻到新鲜的腥气。何老二当
时正一动不动地扑在餐桌上,脑后盖着一块
白毛巾,毛巾中央被血浸透,像日本国旗。
小人(2)
晚 11 点,同样丧偶的冯伯韬轻轻打开自家
的防盗门,看到黑暗中像有很多手指指着自
己,便想退回去,但是那些冰冷的手指一起
扑过来,顶住他的太阳穴、胸口以及额头。
他手中的细软不禁掉落在地。
冯伯韬说自己是在傍晚 6 点离开何宅的,何
老二把他送到门口,拍着肩膀交代“下不赢
就不要下”。6 点以后他照例要到公园散步—
—冯伯韬就是输在这个环节的。
刑警问:“有没有人能证明你当时在散步?”
冯伯韬说:“我没注意到,我脑子里都是棋
子。”
刑警问:“你就一直绕着公园散步?”
冯伯韬说:“是啊。”
刑警问:“绕了几圈?”
冯伯韬说:“有一两圈吧。”
刑警说:“好了,你不用撒谎了,那里的水
泥路被挖断了。”
冯伯韬说:“对对,我看到水泥路被挖断了。”
刑警说:“那你说哪里被挖断了?”
冯伯韬回答不出来。此后的四五天,他在讯
问室不停练习蹲马步和金鸡独立,有时还不
许睡觉。他总是听到一声声呼唤,“你就交
代吧”——这催眠似的呼唤几乎要摧垮他孩
童般执拗的内心,让他奔向开满金黄色鲜花
的田野,可他还是挺住了,他知道一松口就
是死。
审讯进行到第七天时,政法委书记李耀军走
进来,理所当然地坐在主审位置,他说:抬
起头来。冯伯韬缓慢地抬起头,看到一道寒
光刺穿下午灰暗的光阴,直抵自己眉心。他
重新低下头,又听到那不容置疑的声音(抬
起头来)。他试图甩开这锐利的目光,却怎
么也甩不开,他逐渐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注
视、不能缩紧身子的光身女子。他的防线松
动时发出可怕的声响,手铐、脚镣、关节和
椅子一起舞蹈起来,他想你就给一声命令
吧,爹。可是青铜色的李书记却只是继续看
着,就像狮子将脚掌始终悬在猎物头上。
冯伯韬后来终于是不知羞耻地开了口。第一
遍发出的声音囫囵不清,像羞赧的人被请到
主席台;第二遍就清晰洪亮起来。他看到李
书记眼里的剑光一寸寸往回撤,最后完全不
见了,只剩一汪慈爱的湖,他备受鼓舞地说:
我杀了何老二,还贪污了公家三千块钱,还
偷了算命瞎子一百多块,还有。可这时李书
记头也不回地走了。等到刑警大队长坐回主
审位置,冯伯韬索然无味。
大队长说:你是怎么杀何老二的?
冯伯韬说:就是杀呗,拿菜刀杀。
大队长说:不对。
冯伯韬说:拿斧头剁的。
大队长说:不对。
冯伯韬说:那就是拿棍子敲的。
大队长说:嗯,有点接近了。
冯伯韬说:锤子,我拿的是锤子。
大队长说:你拿锤子怎么敲的?
冯伯韬说:我拿锤子敲了他脑门一下,他就
倒下了。
大队长说:不对,你再想想。
冯伯韬说:嗯,我趁他不注意,拿锤子敲了
他后脑勺一下,他就倒下了。
冯伯韬看到刑警大队长像个贪得无厌的孩
子,便满足了他的一切要求,但是有些地方
实在满足不了,比如交代金库钥匙和作案的
锤子丢在哪里。他发动智慧想了很多可能掩
藏的地方,然后带他们去找,却找不出来。
这件案子折腾半年(认罪、翻供、认罪),
冯伯韬本来要死了,却先碰到良家妇女李喜
兰的老公死了。这个男人第三次从北京归来
后数度*,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就让火车
碾了下身。无牵无挂的李喜兰跪倒在地区检
察院门口,证明 4 月 20 日傍晚 6 点到 9 点
冯伯韬和她在一起。
小人(3)
地区检察院当时正准备提起公诉,越想越不
对,索性把案卷和李喜兰的保证书一起退回
县里,说了四点意见:一是杀人动机存疑;
二是凶器去向不明;三是陈述内容反复;四
是嫌疑人出现不在场证明,不能排除是他人
作案。县委政法委书记李耀军当晚带人找到
李喜兰,把保证书拍出来,又把枪拍到保证
书上。
李耀军说:4 月 20 日傍晚 6 点到 9 点你和冯
伯韬干什么了?
李喜兰说:那个。
李耀军说:那个是什么?
李喜兰说:戳瘪。
李耀军说:你怎么记得是 4 月 20 日?
李喜兰说:那天我例假刚走,我在日历上画
了记号。
李耀军说:作伪证可是要坐牢的。
李喜兰说:我以我的清白担保。
李耀军说:你清白个屁。我跟你说,婊子,
案件本来可以了结的,你现在阻碍了它你知
道不知道?我们受到上级批评了你知道不
知道?
李喜兰抵挡不住,小便失禁,李耀军说:带
走带走。民警就将她像瘫痪病人一样挟走
了。关了有一周,李喜兰大便失禁,方被保
出来,她出来前民警跟她说:你就是作证也
没用,没有人能证明你们当时在戳瘪,你说
戳瘪就戳瘪,说不戳瘪就不戳瘪,天下岂不
大乱了?
李耀军是从乡政法干部做起的,一路做到副
乡长、副书记、乡长、书记,又做到镇长、
镇党委书记、司法局长、交通局长,平调很
多年,四十五岁才混到副县长,本以为老此
一生,却逢上老政法委书记任上病死了,上
边考量来考量去让他补了这个缺,使他生出
第二春,说出“我任上命案必破”的话来。
现在却是如此,放也放不得,关也关不起,
他便使了通天的热忱,在电话里给地区政法
委书记做孙子,让上司组织地县两级公检法
开协调会。
地区检察院说:证据不够充分。
李耀军说:还要怎样充分啊?
地区中院说:怕是判不了死刑。
李耀军说:那就判死缓。
地区中院说:怕是也判不了死缓。
李耀军说:那就判个十几二十年,我今天把
乌纱帽搁这作保,我就不信不是他杀的。
那个时候,关在死牢的冯伯韬还不知道自己
正像一颗菜被不停议价。当他接到县法院 11
月 22 日开庭审理此案的通知时,还不知县
法院不断死刑案的规矩,还以为自己终究难
逃一死,便含着泪吃掉所有的饭菜,又抽出
巨大的**。浆浆快要射出时,他大喊:李喜
兰你叫啊,大声叫啊,你痛得昏过去,你要
昏过去啊。
可是还没熬到 22 日,通天的律师就把他保
出来了。手铐解下时他觉得手好冷,脚镣拆
下时他觉得脚好轻,整个身躯像要飞到天上
去。飘到门口时他抬头望了眼苍天,苍天像
块要碎掉的弧形蓝瓦,深不见底。他又回头
看了眼看守所,看守所门口挂着白底黑字的
招牌,铁门上建了琉璃瓦的假顶,四周是灰
白色的砖墙,砖墙内有无数棵白杨和一间岗
哨伸出来,一个绿色的武警端着冲锋枪在岗
哨上踱来踱去。冯伯韬想自己在射程之内,
便忙跑进路边的昌河面包车,爬进李喜兰*
的怀抱哭泣。
一路上冯伯韬还正常,还有心评点新开业的
家私城和摩托车行,到家一见灰尘笼罩下冷
静、寂寞的家具,便像长途跋涉归来的游子,
衰竭了。李喜兰找来医生吊盐水,吊了两日
还是高烧不止,迷迷糊糊听说局长、院长和
书记来了,又烧了一遍,差点烧焦了。待到
烧退,他通体冰凉,饥渴难耐,先是要梨子,
接着要包子,最后等李喜兰解开衣扣捞出尚
鼓的乳房,他才安顿了。
小人(4)
冯伯韬再度睡醒时气力好了许多,这时房门
像没锁一样,被县委政法委书记、公安局长、
检察院长一干人等突破进来。冯伯韬惊恐地
后缩,被李耀军的手有力地捉住,冯伯韬惴
惴地迎上目光,却见那里有朵浪花慢慢翻,
慢慢滚,终于滚出眼眶。
李耀军像是大哥看着小弟遍体鳞伤归来,浓
情地说:老冯啊,你受委屈了。接着他取出
一个信封,说:这是 210 天来政府对你的赔
偿,有四千来块。冯伯韬把手指触在上边,
犹犹豫豫,李耀军便用力塞到他怀里。接着
李耀军又取出一个信封,说:七个月来你的
工资奖金照发,合计是七千块。冯伯韬想说
什么没说出来,又见李耀军取出一个信封,
说:这是我们办案民警凑的一点慰问金,一
共是一万块。冯伯韬连忙起床,却被李耀军
按住了。
冯伯韬说:你们太讲礼了,这个我不能要,
太多了。
几名干事这时一窝蜂地嗔怪道:我说老冯你
客气个什么呢。冯伯韬眼见这最厚的信封被
塞到枕头下,忙两手捉人家一手,说:李书
记,你看我要怎么感谢才好啊。
李耀军把另一只手搭上来,说:也没什么感
谢的,你就踏踏实实休息,你休息好,养好
身体,我们也就安心了。然后他们连泡好的
茶都没喝就走了,快到门口时,李耀军像是
记起什么,转身说:你也知道的,现在的记
者听风便是雨,瞎*乱报。
冯伯韬高声应着:我知道,我知道。
此后真有几个记者趁黑来敲门,冯伯韬开始
不理,后来觉得要理一下,便拉开门说:我
不接受你的采访,没有人指使我不接受采
访,我就是不接受采访,你要是乱写我就去
你们报社跳楼。
记者说:我这不是为你好吗?
冯伯韬说:滚。
冯伯韬后来知道李耀军还是挨了处分,这让
他很过意不去,路上碰见也不敢正视了。冯
伯韬也知道自己被释放是因为实验中学老
师陈明義供出了杀何老二的事,他想他应该
感激陈明義呢,要不是陈明義把积案一起交
代了,他冯伯韬现在不是在黄泉了?这样一
想,冯伯韬就去医院给陈明義病重的老父预
交了笔费用。
陈明義是在 11 月中旬事发的,他一连四天
去偷超市的茅台酒,前三天得手了,第四天
被逮了个正着。派出所联防队员一拍桌子,
把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历史老师震慑住了,
他就交代他其实还有几起盗窃案,人移交到
刑警大队后,刑警接着拍桌子,他就又交代
他其实还有一起杀人案,杀的正是信用联社
经警何老二。
根据案卷记载,陈明義的犯罪史正是从 4 月
20 日这天开始的。这天下午,他拿着诊断书
魂不守舍地走,走到百货大楼门口见到人
多,就跪下磕头。人们问陈老师你怎么磕头
啊,他就说我爹嘴里哈出尿味了。人们问尿
味是什么啊,他就说要做透析;人们问透析
是什么,他就说我要大量的现金啊。人们就
啧啧着*了。陈明義把百货大楼的生意磕没
后,自己也有些醉了,然后他看到一辆藏青
色的运钞车驶过马路,又看到冯伯韬扯着何
老二的制服后摆往湖边走去。他听到何老二
说:我都替你丢不起这个人。
陈明義像是被擦亮了,觉得非如此不可。于
是回家洗脸,计划,再洗脸,然后拿着锤子
走向何老二家,在路上他看见丧魂失魄的冯
伯韬,心想何老二是一个人等他了,便坐下
来像海尔售后服务员一样用塑料袋把鞋扎
住,像砖瓦厂工人一样戴上厚手套,他还摸
了一把藏在宽大口袋里的锤子——他是如
此细致,又是如此被愚蠢的犯罪激情驱使。
他走到何家,吸口气推开门,看到何老二趴
在餐桌上打盹。
小人(5)
他说:二哥,借点钱吧。
何老二歪过头,从满脸横肉里屙出蒙眬的眼
睛,又睡着了。
他说:二哥,借点钱吧。
何老二怒了:你没见我在睡吗?快走快走。
然后就着还没消失的呼噜又睡去了。陈明義
往门外退了几步,站立了十几秒,猛然朝前
疾走,一锤子敲到何老二肥厚的后脑勺上。
何老二嗯了一声,全身哆嗦一下,又睡了。
陈明義索性到厨房找来白毛巾盖住它,连续
敲十几下,直到血冒出来。
陈明義没翻出多少钱,最后从尸体裤腰处找
到金库钥匙,他想接着敲死值班人员去打劫
信用联社金库——但是走了一阵后,他感觉
裤腿有些重,他毛骨悚然地想这是何老二拖
住脚了啊,往下看又没有,便用手摸,摸到
一摊尿水。他就呜呀呀叫着跑回家了。
刑警问:为什么不用菜刀?
陈明義说:菜刀不能一招致命,被害人容易
叫。
刑警问:为什么不用斧头?
陈明義说:斧头太笨,舞不开。锤子好,锤
子小巧有力,不易见血。我去之前就想好了,
对待何老二这样的大物件,刀不如斧,斧不
如锤,出其不意,速战速决。
刑警看陈明義说到兴起,好像是置身事外的
演员,便打断道:你为什么第一步就杀人?
陈明義说:给自己纳投名状。我想我至少缺
二三十万,总归是要走这条路的,杀了人后
就不能回头了,就不会犹豫了。
刑警说:那后来为什么又不杀呢?
陈明義说:还是见不得世面,害怕。我夜夜
睡不着,想着何老二。
刑警说:现在呢?
陈明義说:现在好多了,现在说出来舒服了。
陈明義带着刑警七拐八拐,多次迷路,终于
在一处烂塘指出大概方向。刑警找来民工抽
水,水抽干了,果然看到烂泥里有一把锤子
和一把钥匙。陈明義被执行逮捕,随后事实
清楚、证据充分、从重从快,被地区中院一
审判决死刑。
陈明義进死牢后,东西走五六步到顶,南北
走七八步到顶,便知道苦了,每日摇着栅栏
哭。他一哭整个号子就跟着哭。老狱警听了
几天听出名堂,别人哭是恐惧,陈明義不是,
陈明義哭得清澈、纯粹、含情脉脉。
老狱警拣了个艳阳天,把面黄肌瘦、腿脚晃
当作响的陈明義引到亭下,倒了一杯酒,说:
你是为谁哭?
陈明義说:我父亲。
老狱警说:听说了,你是个孝子。我也叹,
你是这里学历最高、教养最好的,走上这条
路实在可惜。
陈明義说:我是不得不走上这条路。
老狱警说:没别的办法想吗?
陈明義说:有一时,没长久的。医生说,尿
毒症是个妻离子散病、子女不孝病,再大的
家业也能败空。你想尿排不出来,毒全部在
体内,要做肾移植,做不起就只能透析,情
况好一点一年十来万,严重点就得二三十
万。后来学校借了不少,找亲戚借了不少,
连学生也捐款了,但这些钱像水滴到火炉,
转眼就冒烟了。
老狱警说:所以你就抢钱偷东西?
陈明義说:所以我就抢钱偷东西杀人。
老狱警说:你不能放一放?人都会死,你父
亲也是一样。
陈明義说:我不能杀我父亲。
老狱警说:不是说杀,是说放,人各有天数。
陈明義说:放了就是杀。我的命、我的大学、
我的工作都是父亲拿命舍出来的,他卖自己
的血。现在他有事情了,我放?他才四十九
岁啊,比伯伯你还小啊。
老狱警捉过陈明義的手,扯起衣袖端详,说:
你也卖了血。
小人(6)
陈明義说:我读书时觉得实在无以回报父
亲,就天天读《孝经》,我顺读倒读,读得
热血澎湃,就想我要是天子,就有天子的孝
法;我要是诸侯,就有诸侯的孝法;即使是
庶人,也有庶人的孝法。子曰:自天子至于
庶人,孝无终始,而患不及者,未之有也。
意思就是没有尽不了孝的道理。
老狱警说:嗯。
陈明義说:可这只是孔子的想当然,孔子还
说,谨身节用,以养父母。好像懂得节约就
可以给父母养老送终了,但是现在就是讲孝
道也要有经济基础,我每天只吃一个馒头,
我父亲的病就好了?不可能。你知道孝感
吗?就是行孝道以致天地感动,老天起反应
了。汉代姜诗的母亲喜饮江水,姜诗每日走
六七里挑水,老天就让他家涌出江水来;晋
代王详的继母想吃鱼,王详*卧冰到河上求
鱼,老天就让冰块裂开,蹿出两条红鲤来。
我也曾跟着老农去挖新鲜雷公藤,也曾去求
万古偏方,可是我感动谁了?我父亲脸色浮
肿,精神异常,一不当心就昏死过去。
老狱警说:你不要钻牛角尖,孔子也有讲顺
应。我说话直接,人都是要死的,你还能拦
住你父亲不死?你尽心尽力就可以了。
陈明義说:我父亲得的要是必死的病,我也
就死心了,可他不是。我不能把他丢在医院
自己去吃饭去上班,我吃饭上班然后他死
了,没这个道理。
老狱警说:唉。
老狱警接着说:我也读过一些书,说老吾老
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孝则对人
忠,悌则对人顺。你讲孝没有错,可也不能
以一己之孝取他人性命啊。
陈明義慢慢饮了那杯酒,说:他人性命,我
父性命,我取他人。
秋后问斩时,天空晴朗,老狱警陪他到刑场
进酒。陈明義说:我想知道我父亲现在的情
况。老狱警就去打电话,打了很久,那边医
生才过来接电话。
医生说:死了。
老狱警走到枪口下,对垂下头颅的陈明義
说:情况好了一点,在看报纸。陈明義的泪
便像雨一样射在地上。
后来,老狱警坐车去那家医院,知道陈明義
的父亲像娇贵的玫瑰一样死了。医生说,要
每天浇水,一天不浇就枯萎了,两天不浇就
凋谢了。开始时还有个干瘦的男人扯着一个
*女人的衣服后摆来支付费用,后来就不来
了。老狱警想好人好事终归有限。
而我们还是那只很大的鸟儿。我们拍打着贪
婪的翅膀,嗅着可能的死亡信息,每日百无
聊赖地盘旋在雎鸠镇上空,终于又看到这样
一些事情:县委政法委书记李耀军顺利当选
政协主席;超市员工嘘叹只有傻子才会一连
四天在同一位置偷最贵的酒;而林业招待所
的会计冯伯韬没日没夜、心安理得地操寡妇
李喜兰。有一天操完了,李喜兰说:戒指呢?
冯伯韬好像不记得这事情,李喜兰便哭,便
喊便叫,你这个骗子,你骗了陈明義又来骗
我,你这个骗子。
易水燕 - 2016/1/30 22:59:27
先知(1)
我已经有两年没去潘家园旧书市场了,这个
周六去是因为要在那附近见朋友。我已经忘
记了他们收摊的时间,等赶到时,摊主们像
是巨大的军团,正骑着三轮车撤退呢。我于
是萧条起来,走到门外一个水泥台阶上抽
烟。却是又要走掉时,眼前停下一辆三轮车,
一个摊主取出成捆的信札往垃圾桶里塞。我
问:“什么宝贝啊?”摊主说:“尽是些投稿
信、应聘简历和自荐书,你要吗?”
“我不要。”可手还是胡乱去取了厚厚的一
封,就好像手伸到奖池里,明知摸不到什么,
心下还是有隐秘的期望。这是一封没拆开的
挂号信,封面上写:
北京中国社科院
袁笑非博士(亲启)
见信内详
坐上地铁后我拆开信,起先只想打发点时
间,后来却被这几十页的陈述给带进去了,
及至读完,人流中的我已是唏嘘慨叹。我想
我何德何能,竟被赋予这么大的使命,也正
因为如此,现在我将这封信一字一句敲到电
脑上,传告诸君。
袁博士亲阅并告天下人:
考虑到这项发现的重要性以及本人时日无
多的实际情况,我就不说什么“冒昧”、“打
搅”的话了。我思虑再三决定将最后的希望
托付给您,除开因为您虚怀若谷、不耻下问,
还因为我对学术界其他人深感绝望。我曾在
无数个夜晚想,我们是何其类似,只有我们
满怀对人类的热爱,在田野山间尚苦苦思
索,以至废寝忘食、呕心沥血、鞠躬尽瘁、
死而后已,而他人,不过是藉此添官进爵,
混迹名场。
我和您唯一的区别是:您考上了大学,硕博
连读,而我中途辍学,什么学历也没有。这
也就是我为什么一直困厄不堪而您为什么
一直广受尊重的原因,同样的事业在您那里
称其为神圣,在我这里却变成别人嘲讽的玩
意。
我永远不会忘记这样一个场景:一位留美归
来号称是国内人类学泰斗的教授接过我的
稿子,只看了半分钟不到就说:“你想要我
说些什么呢?”当时我的眼泪几乎要冲出来
了,我清楚地感觉到他世俗的眼神正在我全
身上下爬动——那眼神和一个妇女有什么
区别啊!他在研究我杂乱的头发、灰暗的衣
服和拘谨的坐姿,而不是比我生命还重要的
稿子。我颤抖着站起来,指着稿件说:“你
不认为这几句是真理吗?”可是他表现得像
是被打搅了午休的狮子,粗暴地回击道:“你
真要我说实话吗?你要的话,我就告诉你,
我还没见过比这更空洞、更操蛋、更不知所
云的真理了。”我羞愤难当,急欲离开,错
乱中却拉开他家卫生间的门,他又过来拍我
的肩膀,说:“门在那边。就和你的人生一
样,你进错了房间。”
我进错了房间,作为一个初中肄业生,我应
该成为一个一事无求的农民,不应该来吵着
他们。可是我倒想问问这 19 家核心期刊、
26 家图书馆以及 54 位编辑、教授——在艰
难环境下写出《堆垒素数论》、《数论导引》
等知名论文的数学家华罗庚,面对歧视不屈
不挠完成《罗密欧与朱丽叶》、《亨利四世》
等 38 篇宏伟剧作的文学家威廉•莎士比亚,
凭借一己激情发明电报、留声机、活动电影
机等 1500 余种人类必需品的发明家托马
斯•阿尔瓦•爱迪生,以及最终成长为无产
阶级哲学家、经济学家、军事家、语言学家、
文学家、史学家和自然科学家的弗里德里
希•恩格斯——他们哪一个中学毕业了?爱
迪生连小学都没毕业呢。真理和学历有关系
吗?一个人心灵深处有如大海般的思考和
学历有关系吗?
先知(2)
是不是吃碗面条也要出示学历证书啊?
后来,甚至于还有人以没有学历为由认定我
疯了。我今日之所以用书信形式向您汇报,
仅仅因为贵院保安始终将我堵在门外,他们
老远说“又来了”,就不分青红皂白将我架
出大门,我说干什么呢,他们就说我神志不
清醒,我说你们得说清楚我哪里神志不清醒
了,他们就耻笑着说:“一个初中都没毕业
的人跑来讨论哲学问题,不是神志不清醒是
什么?”而更令人气愤的是,就在我最终要
推导出人类公式的关键时刻,我家薄薄的木
板被三个中学老师推开,他们神经病一样看
着我,歇斯底里地大笑,说:“我们骑了四
十里路的车,就为了专门来参观你这个疯
子。”袁老,您见过如此的侮辱吗?您可曾
想及,就是伽利略、布鲁诺、哥白尼三人加
起来,也没受过这样的侮辱啊。
而我的健康也就在这交替而来的羞辱中节
节下降,长期的压抑、焦虑、沮丧、苦闷、
恐惧、悲哀导致我的肾上腺素皮质酮增加,
该物质进入血液循环后,一步步蚕食了我的
免疫系统。今天我在这里给您写信时,已经
是一个不可救药的肺癌患者,持续的气短常
使我以为自己就要撒手而去——而实际病
例恰有许多如此。就在刚才,我还因为咳血
污染了信纸,出于对您的尊重我想换纸重
抄,可实在是没有气力了——医生曾警告我
不要情绪激动,我却怎么也控制不了,也不
需要控制了,古人云:朝闻道,夕死可矣,
夕死可矣!
袁老,在疾病发作时,我是如此厌恨人生,
可有时候却又要感恩戴德呢。要不是这不断
扩散的东西纠缠着我,使我坐立不安,我哪
曾如此充实地度过每一秒?阿根廷文学家
豪•路•博尔赫斯曾说:“对于永生者来说,
没有挽歌式的,庄严隆重的东西”,是啊,
现在,垂死的我所看到的日出不正是最后一
次日出?所走过的马路不正是最后一条马
路?所写的信不正是最后一封信?在这稍
纵即逝的经历中,我无法不感到悲壮,我为
此热泪盈眶。
先生,我曾动摇过。当别人说我疯癫,说我
当着大众吊着*走路时,我也曾担心自己是
不是真的疯了。我关上门吊着*在镜子前走
来走去,感觉到了羞愧,我据此相信自己并
没有疯,我只不过是专注于思考而已,开国
元帅陈毅不是专注于读书而将糍粑蘸着墨
汁吃了吗?数学家陈景润不是专注于思考
1+1 而撞树上了吗?古希腊数学家阿基米德
都快要被砍头了,还在说:“让我算完这道
题。”我想我也如此。可是那持久的求访经
历还是使我犹豫——那垂直的建筑、冰冷的
门卫、先进的电脑以及来去自如的编辑、教
授构成了一道森严的秩序,将我*,使我意
识到自己终究不过是只井底之蛙,我读的书
毕竟屈指可数,所受的训练毕竟少之又少,
我费尽千辛万苦研究来的理论说不定别人
早已研究过。我忽而害怕于自己,恐惧于自
己,我真想一把火烧掉那几页纸——甚至连
我这个人也可以烧掉的了!我们那里曾有一
位工厂青年,他凭借自己的悟性推证出几何
原理,去学院宣告时,教授们拿出初中课本
告诉他欧几里德早在两千年前就已经推证
出,他五雷轰顶,羞而自杀,我想我真可以
和他做一对鬼哥们了。
有段时间,我学会了自嘲,当熟人扛着锄头
笑话我是“哲学家”、“*”时,我就跟着他
们笑话:“哪里是*,我看我是个猪克思。”
我发现自嘲是个好挡箭牌,自打如此之后,
我便好像不再受到伤害了,生活中也免了很
多骚扰。我尝到甜头,竟以此为乐,终于有
一夜,在我恬不知耻地对自己说“你只是一
介农夫”时,悲痛排山倒海而来。我想:世
间诸多自嘲不过是人际交流的防御手段,带
着它天生的虚伪性,而我这一桩,却分明是
斩了自己的首,我是在和人们一起谋杀自己
的尊严呀。于是我提笔在墙上写:你可以为
之死!你可以为之死!
先知(3)
我告诫自己:学历高低和真理没有关系——
正是无畏比城府先带来创见;疯癫与否和真
理也没有关系——德国人弗里德里希•威
廉•尼采和我正是上帝死后哲学领域并立的
两座山峰;我有幸生而为哲学家,即当承受
他应当承受的磨难与哀伤,我是神之子,就
应当上十字架,我不下地狱,谁下!
袁老师,我相信当年您下放到知青农场时,
也一定会对着宇宙发这声誓。我尤记得您写
的诗,您说:世人啊,不要说我贫穷卑贱!
眼前这沉甸甸的手稿,正是我生命中最大的
财富!这样的话我也用以自勉,不正是这样
的誓言使我们远离世俗,最终站立于苏格拉
底、柏拉图、笛卡尔、尼采、黑格尔所构筑
的哲学之河吗?我现在就愿意成为这哲学
的殉葬品,我愿意用死亡来撬开人们沉重的
眼皮,告诉他们祖先的来历和未来的去路。
那些刊物编辑和哲学教授已经用傲慢阻挡
了真理的来临,现在这个任务落在袁老师您
手里,我曾因敬重您而畏惧将稿子呈交给
您,但我现在决定将它完全交给您,就像圣
洁的处女将贞操完全呈献给您。您完全合
格,您的业务水平和治学品格保证了您是唯
一合理的受托人,您将带着惊喜的目光看着
我颠覆整个哲学体系,您击节,鼓掌,马上
打电话给我,您马上就要坐火车来看我了。
您会的。我现在停下来阅读这信件,就感觉
自己是您,我感受到您的欢愉,并由您的欢
愉生产出自己的欢愉。我在这欢愉的温暖中
想,哪怕人们最后不知道发现者是谁,但只
要他们知道了真理——也行!这个注定影响
并改变人们生活的真理,概括起来只有一句
话:人类的本质是一场战争。
在完整叙述这个发现之前,我先简单介绍一
下我本人。我叫朱求是,原名朱国爱,1967
年 12 月 28 日出生于一个偏僻的农村,族谱
修下来七代务农,至我也不例外。初二没读
完我就被父亲从学校叫了出来,我没觉得有
什么不妥,我接过递过来的锄头,几乎是天
赋性地完成田野的工作,就好像一只鸟生下
来就会飞。我在稀少的田地和果林中套种出
甜玉米、木瓜、西瓜、柴胡,也套种来我的
妻子,她是一名家底殷实人家的女儿,我们
的婚姻被乡人认为就是皇帝皇后也不过如
此。但这并不是我和他们的区别,我和他们
真正的区别是读书,我看到书就和常人看到
钱一样,怀有亲切的爱。我今天向您汇报,
您是一定能懂得的,您懂得每个字所隐含的
悠久历史、新鲜信息以及知识*,您懂得这
里边的美学,而那些乡人并不懂。包括我的
父亲、妻子都在说我中了蛊,如果不是中蛊,
为何走路看书,如厕看书,就是吃饭也看
书?我读《毛泽东文选》,读《读者文摘》,
读村支部垫桌腿的《拉丁文简义》,读赤脚
医生读本和小学课本,我就像一条饥饿的鲸
鱼,疯狂地吞噬一切,最后连药物说明书和
电线杆上的广告也大声朗读出来。
但在那时我并没有深层次的激情,我很理性
地向亲友解释:我读书就和你下棋、打牌一
样,仅只是个爱好,这爱好是有点娇贵,但
不至于倾家荡产,我现在就是用务农得来的
钱豢养它。我很好地处理了工与读的关系,
从来不曾因读书而耽误农作物的耕种。然后
有一天,这样的平衡被彻底打破了。那是一
个稀松平常的夏天,有点热,又下了点小雨,
就这样。但是今天回忆起来时,却觉得这天
远甚开国大典,远甚武昌起义,其意义堪比
上帝创世。这天稻谷有点熟了,我捏了捏,
还没到收割的时机,回家吃过饭后我躺在床
上发呆,很自然地与妻子发生关系,然后两
人没有完成必要的程序就各自躺在一边。历
史性的时刻就蕴含在这世俗的事件当中,那
时应该有一匹骏马掠过我晕晕沉沉的脑袋。
先知(4)
我问:“你想做吗?”
“不想。”妻子说。
“我也不想。”
然后我震颤起来,既然两个人都不想*,那*
为什么又举行了呢?您知道,哲学的基础就
在于发问,原初的问题甚至决定了不同哲学
体系的最终走向——比如我是谁,宇宙是什
么,为什么在正负之间有个零。我的问题虽
然粗俗不堪,却最终也将我带到危险而富足
的今天。是啊,既然两个人都不想*,那*为
什么又举行了呢?
我从床上起来,急迫地寻找答案,却是徒劳。
那种感觉真可怜,就好像你隐约记起了一个
人,却完全不知他的名字,你像驴一般转圈,
试图通过周围环境的刺激来牵扯记忆,却终
于是精疲力尽地败下阵来,你被上帝放逐
了,带着血淋淋的创口被上帝放逐了。
我甚至要向妻子恳求,“告诉我,为什么?”
我愚笨而不自知的妻子惊恐地摇头,说:“不
知道。”
我咆哮着追问,她便哭泣着跑进属于他们的
世界,我追进那个世界,向那些小孩、老人
发问,结果他们像看见妖怪一样仓促避开
我。也就是从那天起我被认为疯癫了,可是
他们哪里知道,只是从那天起,我从被认识
的世界进入到自我认识的世界而已。疯掉的
不是我,而是他们,他们像牲畜一般对生命
逆来顺受、俯首称命,他们玷污了人这个充
满尊严的字眼,他们怎么可能知道我正像孔
子、释迦牟尼、苏格拉底一样,以孩童般的
纯真,担负着为整个人类探寻存在问题的巨
大使命呢!
我咆哮着喊“你们真傻啊”,果决地离开寝
食、农活、亲友以及一切世俗生活,开始成
为一个孤独的求索者。就像一切先贤,很快
我受到更大的折磨,那个原初的问题像霉斑
一样越长越大,终于塞满我不堪重负的脑
子:
既然我明知稻谷还没到收割时节,为什么还
要到稻田去一趟?
既然小孩子读不进书,父母为什么还要将他
送到学校?
既然成年人不喜欢打麻将,为什么还要组织
人打麻将?
既然事情呈现出无意义的特点,人们为什么
还要去做?
今天我可以轻巧地将答案说出来,但当日我
却痛苦得要撞墙,我的头还真撞上去了,我
听到砰砰的声音,这声音似乎也在嘲笑我—
—既然你明知没有答案,为什么还要一遍遍
去想?我像是进入到一个恐怖的迷宫。
最终我像是要完成任务,勉强做了一个答
案:打发时间而已,可是我几乎就在同时否
定了它。在我所熟知的知识领域,时间被锁
定在“珍惜”这个词身上,形容它就像形容
一只从你眼前跑掉的兔子,稍纵即逝、日月
如梭、光阴似箭、一刻千金、时不我待、只
争朝夕、一眨眼十几年过去了——你说,在
这种境况下,人们还有什么权力打发时间!
上海文化出版社 1988 年曾出版劳伦斯•J•彼
得的一本小书《往上爬》,当日读到它里边
一句话时,我好像获取了生命的汽油,全身
振奋,禁不住要朝天大呼。它说:当你在一
件事情上表现得犹豫不决时,不妨问自己一
个永恒的问题,我还可以活多久呢?
是啊,我还可以活多久呢?我不禁来算,以
世界平均寿命计,我有 66 年可活。66 年减
去 6 年混沌的孩童时期,是 60 年;60 年减
去 6 年无效的退休时间,是 54 年;54 年减
去平均教育时间 12 年,是 42 年;42 年减去
占 1/3 比重的睡眠时间,是 28 年;28 年减
去占 1/8 的食物补充时间,是年——如果剔
除必要的交通时间、排泄时间以及医疗时
间,它的总量仅够 20 年,这还不包括人生
中各种各样的意外。
先知(5)
而20年能干什么?它不够银杏树生长一次,
不够乌龟爬 20 公里,不够作家写出一本《大
英百科全书》,我可怜的妻子仅是怀胎就被
克扣了 10 个月。我们的生命啊,在经历了
艰难的学习之后还没派上用场,就谢幕了。
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去赋予每次行动以意
义?我们*不就是为了传宗接代?探寻稻田
不就是为了捞到收成?读书不就是为了获
取知识?打麻将不就是为了在劳作间歇进
行体能调配?列宁说,不会休息的人,就不
会工作。
我这样否定自己,可是又很快意识到自己的
虚伪,因为我知那日之*并非为着生儿育女,
那日之探田并非为着忧心耕作,人们之打牌
也并非为着体能储备,对农民来说,劳作并
不是持续而高强度的,其间歇甚至可以用漫
长来形容。
我就像一匹踩在答案上面四处张望的兽,陷
入到新一轮的痛苦当中,甚至比没有这个勉
强的答案还痛苦。然后我失眠了,我提醒自
己如果得不到有效的休息,来日将白白浪
费,因此我采用数*数字的办法催眠。我开
始数的时候心烦意乱,接着我知道要顺着墙
钟的响声去数,墙钟嚓一声,我就数 1,以
此类推,当我数到 2000 余位时,忽然看到
脑海里闪出一面猩红色的荧屏,我不知道是
上帝还是我自己,在那荧屏上写了五个字:
庞大的时间。
我不敢相信,又看了一遍,那五个字还在,
明确无误。我就像始终以为一个人是男人她
却自揭为女人一样,惊呆了。我泪流慢面,
手僵立在半空,任内心的雨珠慢慢变成泉
水、溪流、小河、大江,最后它变成汪洋大
海,要掀起巨浪将我淹没时,我赶紧跳起来,
奔跑到书桌那里,找来笔在稿纸上狂书。因
为用力过猛,笔尖很快断了,我连忙去找另
外一枝,墨水却不畅通,我不停甩不停甩,
甩得满地都是,这样好不容易写了几行又没
了,我便用它直接蘸瓶里的墨水,可是蘸着
蘸着也好像是在故意阻挡上帝所赋予的超
意识,我便把墨水一把倒在桌上,直接往桌
上蘸。袁老师,我如今还能体会到当初巨大
的*,那*使我遗忘*,遗忘美好的食物,使
我放浪形骸,我想就是最毒的毒品也不能比
及其一了,我想我真是配得上死。当最后一
个字终于落下时,我像一个被挖空的产妇,
莫名哭起来,一直哭到清晨。
现在,我这就要告诉您我到底发现什么了。
我那么傻,一直以上帝的视觉来俯视时间,
将生命的总量视为一块简单的蛋糕,这里粗
放地切一块,那里笼统地割一块,切割的计
量单位是年,甚至是几年几十年。我真是饕
餮啊,真是奢侈啊。可是作为生命本身的我
却在这个夜晚听到自己的声音:生命确实是
一块蛋糕,但肉身不过是一只蚂蚁。如果将
计量单位计算为秒,一秒钟我们啃一次蛋
糕,一分钟是 60 秒,一小时是 60 分钟,一
天是 24 小时,一年是 365 天,一生是 66 年,
那么其总量将到达多少?2081376000 秒,在
计算器上它甚至超出了计算范围。我们什么
时候能将其啃完啊?谁来替我们经历这庞
大的 2081376000 秒啊?就算计量单位是分
钟、小时、天,你又要经历多少分钟、多少
小时和多少天啊?
睡眠?你不可能整日睡眠;
工作?你不可能整日工作。
而只要你一闲下来,时间就像细菌一样疯狂
繁殖,它们挥舞着尖锐的钳子排着队来夹
你。如果你是四肢瘫痪的病人,你一个小时
就要无助地看天花板 3600 次,两个小时就
要看 7200 次,一天就要看 86400 次,你受
得了这无穷无尽的折磨吗?你难道不会为
永生而嚎啕大哭吗?而如果你是四肢健全
的健康人,你就必然要拖着可怜的双腿四处
躲避,你要逃避这巨大的空虚,因此即使不
想*,你还是进行了*;即使不想上学,你还
是选择了上学;即使不想打牌,你还是组织
了牌局。你唯一的目的便是杀时间。
先知(6)
是的,就是杀时间,我原本已经给出的答案。
但是前一次的认识是“看山是山”,这一回
却是“看山不是山”,是哲学上的一次螺旋
式上升。袁老师,您别急,事情还没有就此
结束,在此后的日子里,我的思维又迎来一
次更大的飞跃,这质的飞跃正如我所说,注
定将颠覆整个人类的自我认知系统。我以
为:人类并不只是在没事可干的情况下才杀
时间,人类在所有情况下都杀时间。杀时间
这种行为贯穿了所有的生命和所有的历史,
是人类存在的本质,是元行为。
这个认识的产生,主要得益于三件事的启
示。
第一个启示来自于通宵录像厅,那里上演了
美国人马丁•斯科西斯 1976 导演的电影《出
租车司机》。自战场归来的出租车司机特拉
维斯购买了枪支,并组织自己进行训练,在
刺杀总统候选人未遂的情况下,射死若干黑
社会成员,并救出雏妓。这件事经媒体渲染
之后,特拉维斯成为英雄,但是我却想,倘
若特拉维斯刺杀总统候选人成功,他是不是
又成其为败类呢?我忽而豁然开朗,所谓善
原本不在特拉维斯内心,特拉维斯所追求的
唯一目的是找点事做,是将子弹射出去,至
于射谁他并不关心。
如果说这只是虚构世界的一次演习,那么来
自多家报纸的一组系列报道则证明类似事
件在这个世界真切存在。2005 年 5 月 25 日,
某省学生 Z 将同学杀害,这件案子之所以受
关注是因为杀人动机难以考证,人们不能用
情杀、仇杀、财杀等常规思维来解释,即使
它有着奸杀的某些特征,但通过深入了解又
能发现*只不过是作案过程中附带的随意行
为。当时,几乎大半个中国的社会学家、心
理学家以及教育学家都参与到对答案的寻
找当中:是什么使一个衣食无忧,独自在大
城市上学的青年向没有利害关系的同学举
起屠刀?这些学家们绞尽脑汁,最终认定是
高考带来的压力摧垮了 Z,可是这样的结论
怎能服众?报道里明明说Z的父母已经通过
关系提前给他解决了大学问题。那段时间我
守在省会查阅每天的报纸,不停研究 Z 的供
词和被发掘出的日记,最终把吓人的真相梳
理了出来:正因为在钱财、情感、仇恨以及
前途方面毫无牵制,Z 陷入到虚空,在屡次
自我调剂失败后,他决定将自己送交到某种
压力渠道下,以使自己振作起来——而这没
有比杀死一个年轻貌美、品格善良、前途光
明同时代表弱者的女性,然后让警察和整个
社会来追捕更好的办法了。
在犯罪前,他的每一秒长得像一小时,都需
要自己安排;在逃亡后,他的每一小时都短
得像一秒,他甚至不敢睡死,他必须像《乌
龙山剿匪记》里的土匪那样点着烟打盹,在
烟头烧着指头时,他必须爬起来继续狂跑。
他梦想以此赢得充实的果子,实现所谓的生
命质量,却在逃亡多日后彻底失望,因为他
并未嗅到对方紧密的呼吸声。没有人怀疑
他,没有人打搅他,他跟陌生人说我杀了人,
人们还是面不改色。最后他被这更庞大的空
虚折磨得不行,便给同学打电话,将行踪准
确暴露出来。几天后,警方如约找到一家娱
乐城,找了很久没找到,又是他疲乏地走出
来,说:你们太嫩了。
我想那一刻,他是悲戚地看着他们,他脑海
深处想说的是:我生命的交响乐还没走向高
潮就熄灭了,我好不容易压缩起来的时间又
像一摊烂肉涣散开来了,我好绝望啊。可是
他只是说“你们太嫩了”。他要到一颗子弹,
结束了自己漫长的生命。出租车司机特拉维
斯也一样,在屠杀了多名黑社会成员后,他
坐在血泊中伸出手指瞄准自己的太阳穴,嘴
里发出噗噗的声音。在那一刻他应该回到了
越南丛林,在战场上他从来没有无聊过,可
是在纽约他除了开车就是开车,他的车辆周
而复始地行驶在时间之河里。
先知(7)
我起先以为,这二者的杀人只不过是极端事
件,但在某天当第三个启示
降临在我身上时,我便知他们并非异类。那
同样是个稀松平常的日子,有点热,下了点
小雨,我遵照医嘱没有用脑,就静坐在医院
浑浑噩噩的下午时光里。坐了很久,我干渴
起来,便找水喝,却是消解不了,最后我知
道自己是想说话,便无意识地往外说:要是
有场世界大战就好了。这话一出口我就惊呆
了,我怎么能有这么卑鄙无耻的想法呢?可
是它却被病友们热血澎湃地续接起来:
是啊,要是有场世界大战就好了。
是啊,那样我们就能上战场。
是啊,我们就不用坐在这里。
是啊,我们就没工夫考虑这些恶心的光线
了。
我听着这些朴实的愿望、真诚的话语,泪水
狂涌而下。我想,如果特拉维斯不是正常人,
那么 Z 至少是吧;如果 Z 不是,那么我至少
是吧;如果我也不是,那么这十四五个病友
我就不信没有一个不正常的!我问自己,倘
若病好了不用待在医院,你是不是还渴望世
界大战?内心的声音告诉我,还是!我又逐
一问那些病友,他们也没有一个否认这一
点!
这样的时刻,我好似看到特拉维斯和 Z 从面
前赤条条地走过,他们的肌肉呈现时间残忍
的鞭痕,脸上浮现人类本真的痛苦,他们歪
过头来对我说,真难熬啊,然后义无反顾地
走向与时间对砍的道路。
而整个人类呢,仍然自欺欺人地活在所谓的
意义中,以为*是为着取悦肉体,艺术是为
着开拓精神,战争是为着获取和平,工作是
为着增进发展。可是他们怎么不知道*也在
为着毁灭肉体,艺术也在为着毁灭精神,战
争也在为着毁灭和平,工作也在为着毁灭发
展呢!那些给公务员打下手的中老年临时
工,拿着猪食一般的酬劳干活儿,他们是在
等待编制,等待金钱,是在给单位和事业增
进发展吗?不是,他们仅只是想找到一个按
规律杀时间的地方。他们对着领导和话筒
讲,来这里是为了理想。但是私下里他们就
会坦诚地说,我来这里只是想找点儿事情
做。
这就是人类潜意识*同的话语,而由这潜意
识带来的行为只有一种,那便是杀时间。*
是一个人杀,谈恋爱是两个人杀,搞三角恋
是三个人杀,扭秧歌是十几个人杀,打世界
大战是组织地球人一起杀,人之初,性本杀。
那些善良、光荣、清白、上进、慈悲的词语,
那些意义感十足的词语,不过是人们为着掩
饰自身羞惭而发明的*,不过是一种自我致
幻的伪装。你看啊,那些军事家自命为伟大,
却让人类吃上了树皮;那些科学家自命为仁
爱,却让地球随时处在核武器的威胁之下;
那些弱小的人群自命为善良,可是只要街市
里有点血腥,他们就像吸毒犯,热火朝天、
兴高采烈地去看,看什么呢?看热闹。这热
闹就像一小块面包,饥饿的人群一哄而上。
吃完了巴不得街道、城市、世界到处是面包。
人们啊,你卑贱;人类啊,你受苦了,你像
狗一样刚刚降生于这世界,就被上帝照脑门
贴上一道终生摆脱不掉的符咒。这符咒就是
2081376000 秒的时间,庞大的时间。这就是
上帝赏赐给人类的所谓福祉,这其实是架在
人们头皮、眼球、咽喉、肌肉、皮肤上的刮
刀!
说到这里,我不得不佩服瑞士人阿伯拉
罕•路易士•宝玑,正是他在 1783 年发明
出时钟,使时间最终成为可以直观理解的图
腾,那便是一架凌迟的刑具,便是一把游走
的刮刀,在你以为死期将至时,血迹斑斑的
它才游走到开始,你欲哭无泪,四肢动弹,
却怎么死也死不了,你被抛丢在巨大的旷
野,让盐块似的风一遍遍穿过。
先知(8)
你如果像其他动物一样也好,你就可以在光
阴的变迁里只感到寒冷和温暖,就可以和时
间并立为两条互无干系的河流,可是上帝他
偏偏给你意识,让你意识到今生、来生,今
年、来年,今日、明日,此秒、下一秒,一
秒复一秒,秒秒无穷大。你被迫成为它牢固
的囚徒,接受它无尽的惩罚,你像西西弗斯
一样将巨石推到山顶,又眼睁睁看它滚下
去,你被迫丧气地下到山去。因此你最终像
阿尔贝•加缪那样,思考这样的人生是否值
得经历,并将自杀列为极其严肃的哲学问
题。
袁老,您应该清楚,目下世界福利,要数欧
洲最好,欧洲福利,又数瑞典最好,可以说,
一个瑞典公民从出生到死亡,从摇篮到坟墓
都被国家包养了,可为什么就是这样的国家
成为世界上自杀率最高的国家之一呢?难
道是贫穷与不幸将他们杀死了吗?不是。恰
恰是空虚这把刮刀将他们逼到了悬崖。
综上所述,人类的主要行为只应有两种:一
是自杀;二是选择与时间对砍(杀时间)。
而在杀时间的过程中,只会出现两种结果,
它要么是 1/∞,要么是∞/1。要么是人类(1)
短暂征服了(/)时间(∞),要么是时间(∞)
彻底摧垮了(/)人类(1)。第一个公式的答
案是充实;第二个公式的答案是空虚。我以
为,推导出这两个简洁的公式,有利于指导
人们认识到人类存在的本原是什么,主要使
命是什么,以及人类的历史因何驱动,未来
的路应该怎么走。卡尔•*的理论解决了资
本主义社会不能解决的问题,但是它却不能
最终释放全人类,在按需分配的政治经济体
系里人们还是得承受时间的挤压(甚至是更
多的挤压)。我呢,我虽然到目前为止还没
有找到完美的解决渠道,但是我至少清楚地
告诉了人们你们真正的敌人是谁。
我以为,刺破这样的混沌,其意义就像盘古
开天地,就像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我相信,这根巨针经过您的不懈努力最终会
刺进人们麻木的脑髓,最终让悲苦的他们自
发走在一起。我预言到那时,高矮胖瘦、黑
白棕黄、男女老少的区别消失殆尽,人类作
为团结、合作的整体会走向一个四季分明,
开满鲜花的庄园。在那里,他们感觉到寒冷
了,就一起抱团取暖;感觉到孤独了,就一
起唱歌跳舞;在那里,天天有联欢晚会,天
天有朋友聚会,天天有愉悦的劳作,天天有
磕不完的瓜子,打不完的牌和欢声笑语。在
那里,瞄准单个人的时间之刀被捆起来的人
丛折断了,人类成其为宇宙的主人。在那里,
人类和煦美满。袁老师,请相信这个时代的
到临,即使我们一时等不到,我们的子孙在
不远的将来也一定能等到。
如上这一切,就是我向您托付的一切。
您的学生朱求是
2007 年 12 月 28 日
附录一
学生朱求是关于人类未来终极作息表的不
成熟想法
在未来,人们约定,将自己的作息交予管委
会管理,并受法律监督执行,对一经出现的
违背情况采取人性化强制措施,以防时间之
刀反攻。
06:00-06:15,起床、梳洗
06:15-07:00 做饭
07:00-07:30 吃饭
07:30-08:00 乘坐交通工具
08:00-10:00 劳动
10:00-10:15 排泄
10:15-12:00 劳动
12:00-12:30 乘坐交通工具
12:30-13:15 做饭
13:15-13:45 吃饭
13:45-15:00 午休
15:00-15:30 乘坐交通工具
15:30-15:45 排泄
15:45-18:00 劳动
18:00-19:00 集体做饭
19:00-20:00 集体吃饭
20:00-22:00 集体演出、玩乐、*
22:00-22:15 集体排泄
22:15-22:45 乘坐交通工具
22:45-23:00 洗漱
23:00-06:00 睡觉
无休息日,每周六 15:45-18:00 为集体医
疗时间。
附录二
朱求是女儿朱金燕附信
袁博士您好:
我父亲于 2007 年 12 月 29 日早晨在家中自
缢去世,我们发现了这封信件,按照叶老师
的要求,我把它按照父亲留下的地址寄送与
您。
敬礼!
果园小学五年级学生朱金燕
2008 年 1 月 1 日
易水燕 - 2016/2/1 8:47:05
福克纳《烧马棚》中译文

                                  烧马棚
                        Barn Burning
                        [美]福克纳 著        蔡慧 译
                            
                        治安官借了杂货店在坐堂问案,杂货店里有一股乳酪味。捧着帽子、蜷着身子坐在人头济济的店堂后边的孩子,觉得不但闻到一股乳酪味,还闻到了别的味儿。他坐在那里,看得见那一排排货架上密密麻麻地摆满了罐头,看上去都是矮墩墩、结结实实、神定气足的样子,他暗暗认过罐头上贴的招牌纸,可不是认招牌纸上的字,他半个大字也不识,他认的是那上面画的鲜红的辣子烤肉和银白色的弯弯的鱼。他不但闻到了乳酪味,而且肚子里觉得似乎还嗅到了罐头肉的味儿,这两股气味不时一阵阵送来,却总如昙花一现,转瞬即逝,于是便只剩下另一股老是萦回不散的味儿,不但有那么一股味儿,而且还有那么一种感觉,叫人感到有一点恐惧不安,而更多的则是伤心绝望,心口又跟从前一样,觉得一腔热血在往上直冲。他看不见治安官当做公案的那张桌子,爸爸和爸爸的仇人就在那桌跟前站着呢。(他就是在那种绝望的心情下暗暗地想:那可是我们的仇人,是我们的!不光是他的,也是我的!他是我的爸爸啊!)虽然看不见他们,却听得见他们说话,其实也只能说听得见他们两个人在说话,因为爸爸还没有开过口。
                            “哈里斯先生,那你有什么证据呢?”
                            
                        “我已经说过了。他的猪来吃我的玉米。第一次叫我逮住,我送还给了他。可他那个栅栏根本圈不住猪。我就对他说了,叫他防着点儿。第二次我把猪关在我的猪圈里。他来领回去的时候,我还送给他好大一捆铁丝,让他回去把猪圈好好修一修。第三次我只好把猪留了下来,代他喂养。我赶到他家里一看,我给他的铁丝根本原封不动卷在筒子上,扔在院子里。我对他说,他只要付一块钱饲养费,就可以把猪领回去。那天黄昏就有个黑鬼拿了一块钱,来把猪领走了。那个黑鬼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说:‘他要我关照你,说是木头干草,一点就着。’我说:‘你说什么?’那黑鬼说:‘他要我关照你的就是这么一句话:木头干草,一点就着。’当天夜里我的马棚果然起了火。牲口是救了出来,可马棚都烧光了。”
                            “那黑鬼在哪儿?你找到了他没有?”
                            “那黑鬼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没错儿。我不知道他跑到哪儿去了。”
                            “这可不能算是证据。不能算证据,明白吗?”
                            
                        “把那孩子叫来问问好了。他知道的。”孩子起初也只当这是指他的哥哥,可是哈里斯马上又接着说:“不是他。是小的一个。是那个孩子。”蜷缩在后边的孩子,看见他和那桌子之间的人堆里立刻裂开一条道儿来,两边两排铁板的脸,道儿尽头就是鬓发半白、戴着眼镜的治安官,没戴硬领,一副寒酸相,正在那里招手叫他。孩子矮小得跟他的年纪很不相称,可也跟他父亲一样矮小而结实,打了补丁的褪色的工装裤穿在他身上都还嫌小,一头发根直竖的棕发蓬松稀乱,灰色的眼睛怒气冲冲,好像雷雨前的狂风。他看见招手叫他,顿时觉得光秃秃的脚板下像是没有了地板;他一步步走去时,那两排一齐扭过头来冲着他看的铁板的脸分明似千斤重担压在他身上。他爸爸穿着体面的黑外套(不是为了出庭听审,是为了搬家),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对他一眼也不瞅。那种要命的伤心绝望的感觉又梗在心头了,他心想:他是要我撒谎呢,这个谎我不能不撒了。
                            治安官问了:“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低声答道:“‘上校沙多里斯’•斯诺普斯。”
                            
                        “啊?”治安官说,“大声点说。‘上校沙多里斯’?在我们本地用沙多里斯上校的名字做名字的人,我想总不能不说实话吧?”孩子没有吭声,心里一个劲儿地想:仇人!仇人!眼睛里一时竟什么都看不见了,所以他没有瞧见那治安官的神色其实倒很和蔼,也没有听出治安官是以不高兴的口气问这个叫哈里斯的人的:“你要我问这个孩子?”不过这句话他倒是听见了,随后的几秒钟过得好慢,这挤满了人的小店堂里除了紧张的悄声呼吸以外,再没有一丝声息,他觉得就像抓住了一根葡萄藤的梢头,像打秋千一样往外一荡,飞到了万丈深涧的上空,就在荡到这最高点时,地心似乎霎时失去了吸力,于是他就一直凌空挂在那里,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算了算了!”哈里斯暴跳如雷,气势汹汹地说道,“活见鬼!你打发他走吧。”于是孩子立刻觉得那流体般的时间又在他脚下飞快流去,那乳酪味和罐头肉味,那恐惧和绝望,那由来已久的热血上涌的苦恼,又都纷至沓来,在一片纷纭之中还传来了人声:
                            
                        “这个案子就这样了结了。我虽然不能判你的罪,斯诺普斯,但是我可以给你提个劝告。你还是离开本地,以后不要再来了。”
                            
                        爸爸第一次开了口,声音冰冷而刺耳,平平板板,没有一点轻重:“我是要搬走了。老实说有的地方我也真不想住下去,尽碰到些……”接下去的话真下流得无法落笔,不过这话却不是冲着哪一个说的。
                            “这就好。”治安官说,“天黑以前就赶着你的大车走吧。现在宣布,本案不予受理。”
                            
                        爸爸转过身来,于是孩子就跟着那硬邦邦的黑外套走去。爸爸虽然是个精悍个子,走路却不太灵便,那是因为三十年前偷了匹马逃跑时,脚后跟上吃过南军纠察队的一颗枪弹。一转眼他的面前突然变成了两个背影,原来他哥哥不知从哪儿的人堆里钻了出来,哥哥也只有爸爸那么高,可体格要粗壮些,成天嚼那嚼不完的烟叶。他们走过了那两排面孔铁板的人,出了店堂,穿过破落的前廊,跨下凹陷的台阶,迎面只见一些小狗和不大的孩子踩在那五月的松软的尘土里。正当他走过时,听见有个声音在悄悄地骂:
                            “烧马棚的贼!”
                            
                        他猛地转过身去,可眼睛又看不清东西了;只觉得一团红雾里有一张脸儿,好似月亮,却比满月还大,那脸儿的主人则比自己还要矮上一半,他就对准那张脸儿往红雾里扑去,虽然脑袋撞了个嘴啃泥,却觉得并没有挨打,也并不害怕,就爬起来再纵身扑去,这次还是一拳也没挨,也没有尝到血的滋味,等到再一骨碌爬起来,只见那个孩子已经没命地逃跑了,他拔起腿来追了上去,可是爸爸的手却一把把他拉了回来,那刺耳的冰冷的声音在他头顶上说:“去,到大车上去。”
                            
                        大车停在大路对面一片刺槐和桑树丛中。他那两个腰圆身粗的姐姐都是一副假日打扮,妈妈和姨妈则身着花布衣,头戴遮阳帽,她们早已都上了大车,坐在家具杂物堆中。连孩子都记得,他们先后已经搬过十多次家了,搬来搬去就只剩下这些可怜巴巴的东西——旧炉子,破床破椅,嵌贝壳的时钟,那钟还是妈妈当年的嫁妆呢,也记不得从哪年哪月哪日起,就停在两点十四分左右,再也不走了。妈妈这会儿正在淌眼泪,一瞧见孩子,赶紧用袖子抹了下脸,就要爬下车去。爸爸却叫住了她:“上去!”
                            “他弄破啦。我得去打点水,给他洗一洗……”
                            
                        爸爸却还是说:“回车上去!”孩子爬过后挡板,也上了车。爸爸爬到赶车的座儿上,在哥哥身边坐了下来,拿起去皮的柳条,朝瘦骡身上猛抽了两下,不过这倒不是他心里有火,甚至也不是存心要折磨折磨牲畜。这脾气,正仿佛多少年以后他的后代在开动汽车之前总要先让引擎拼命打上一阵空转一样,他总是一手挥鞭,一手勒住牲口。大车往前赶去,那个杂货店,还有那一大堆人板着面孔默默看着,都给丢在后头了,一会儿路拐了个弯,这些就全瞧不见了。孩子心想:永远看不见了。他这该满意了吧,他可不是已经……想到这里他马上打住了,下面的话他对自己都不敢说出口。妈妈的手按在他肩头上了。
                            “痛吗?”妈妈问。
                            “不,”他说,“不痛。甭管我。”
                            “看血都结块了,你干吗不早点擦一擦呢?”
                            “等今儿晚上好好洗一洗吧。”他说,“甭管我了,放心好啦。”
                            
                        大车只顾往前赶。他不知道他们要上哪儿去。他们从来没人知道,谁也从来不问,因为大车走上一两天、两三天,总会来到个什么地方,总有一所这样那样的房子等着他们。大概爸爸事先已经安排好了,要换个农庄种一熟庄稼,所以这才……想到这里他又不得不打住了。爸爸总来这一套。不过,只要事情有一半以上的把握,爸爸干起事来就泼辣而有主见,甚至还颇有些魄力。这是很能使陌生人动心的,仿佛他们见了潜藏在他胸中的这股凶悍的猛劲,倒不觉得很可靠,而是觉得,这个人死死认定自己干的事决错不了,谁只要跟他利益一致,准也可以得到些好处似的。
                            
                        当夜他们露宿在一个小林子里,那是一片栎树和山毛榉,旁边有一道清泉。夜里还是很冷,他们就生了堆火挡挡寒气,正好附近有一道栅栏,就偷了一根横条,劈成几段当柴烧——火堆不大,堆得很利落,简直有点小家子气,总之,那手法相当精明;爸爸的一贯作风就是只烧这样的小火堆,哪怕在滴水成冰的天气里也是这样。到年纪大些以后,孩子也许就会注意到这一点,会想不透:火堆为什么不能烧得大一些?爸爸这个人,不仅亲眼见过打仗的破坏糜费,而且血液里天生有一种爱慷他人之慨的挥霍无度的本性,为什么眼前有东西可烧却不烧个痛快呢?他也许还会进而想到有这么一个理由:在那四年工夫里①,爸爸老是牵了一群群马(爸爸称之为缴获的马)藏在树林里,见人就躲(不管是穿蓝的还是穿灰的),那小家子气的火堆就是他赖以度过漫漫长夜的活命果子。到年纪再大些以后,孩子也许就看出真正的原因来了:原来爸爸心底深处有那么个动力的源泉,最爱的是火的力量,正像有人爱刀枪火药的力量一样,爸爸认为只有靠火的力量才能保持自身的完整,不然强撑着这口气也是白白的活着,因此对火应当尊重,用火也应当谨慎。
                            
                        不过现在他还想不到这一层,他只觉得他从小到现在,看到的总是这么小家子气的一堆火。他只管坐在火堆旁吃他的晚饭,爸爸来叫他时,他捧着个铁盘子,已经迷迷糊糊快要睡着了,于是只好又跟着那直挺挺的背影,随着那生硬而严峻的颠颠跛跛的步子,上了高坡,来到了洒满星光的大路上,一扭头,只见爸爸背对着星空,看不见脸儿,也辨不出厚薄——就是那么一个一抹黑的剪影,身穿铁甲似的大礼服(分明不是他自己定做的),像白铁皮剪成的人形儿一样扁扁的、死板板的,连声音也像白铁皮一样刺耳,像白铁皮一样没有一点热情:
                            
                        “你打算当堂说了。你差一点就都对他说了。”孩子没应声。爸爸在他脑袋边上打了一巴掌,打得很重,不过却并没有生气的意思,正如在杂货店门口他把那两头骡子抽了两鞭一样,也正如他为了要打死一只马蝇,会随手抄起一根棍子来往骡子身上打去一样。爸爸接下去说的话,还是一点不激动,也一点没冒火:“你快要长成个大人了。你得学着点儿。你得学会爱惜自己的血,要不你就会落得滴血不剩,无血可流。今儿早上那两个人,还有堂上的那一帮人,你看有哪一个会爱惜你?你难道不知道,他们就巴不得找个机会来干我一下子,因为他们知道他们搞不过我。懂吗?”孩子在二十年以后倒是思量过这件事:“我那时要是说他们不过想搞清真相,主持公道,那准又得挨他的打。”不过当时他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哭。他就默默地站在那里。爸爸说了:“问你,懂吗?”
                            “懂了。”他小声说。爸爸于是就转过脸去。
                            “回去睡吧。明天我们就可以到了。”
                            
                        第二天果然就到了。过午不久,大车就停在一所没有上过漆的双开间小屋前,孩子今年十岁,十年来大车在这种模样的小屋前就先后停过了十多回,这回也还跟以前的那十多次一样,是妈妈和姨妈下了车,把东西搬下车来,两个姐姐、爸爸和哥哥都一动不动。
                            “这屋子只怕连猪也住不得呢。”一个姐姐说。
                            “怎么住不得呢,你住着就喜欢了,包你不想再走了。”爸爸说,“别尽在椅子里坐着啦,快帮你妈搬东西去。”
                            
                        两个姐姐都是胖大个儿,其笨如牛,爬下车来时,满身的廉价丝带飘拂成一片;一个从乱糟糟的车肚子里掏出一盏破提灯来,另一个则抽出了一把旧扫帚。爸爸把缰绳交给大儿子,不大灵便地从车头上爬了下来。“等他们卸完了,你就把牲口牵到马棚里去喂一喂。”说完他喊了一声,孩子起初以为那还是冲着哥哥说的呢:“跟我来。”
                            “叫我吗?”孩子说。
                            “对,叫你!”爸爸说。
                            
                        “阿伯纳!”妈妈这是喊爸爸。爸爸停了脚步,回过头去——那火性十足的日渐花白的浓眉下,笔直地射出两道严厉的目光。
                            “从明天起人家就要做我八个月的主子了,我想我总得先去找他说句话。”
                            
                        他们又返身顺着大路走去。要是在一个星期以前——应该说要是就在昨晚以前——孩子一定会问带他上哪儿去,可是现在他就不问了。在昨晚以前爸爸不是没有打过他,可是以前从来没有打了他还要说明道理的;那一巴掌,那一巴掌以后的沉静而蛮横的话声,仿佛至今还在耳边回响,给他的惟一启示就是人小不济事。他这点年纪实在无足轻重,索性再轻一些倒也可以遵命飞离人世,可偏偏飞又飞不起,说重又不重,不能在人世牢牢地站定脚跟,更谈不上起而反抗,去扭转人世间事情的发展了。
                            
                        不一会儿他就看见了一片栎杉间杂的小树林,还有其他一些花开似锦的大树小树,宅子按说就是在这种地方,不过现在还看不见。他们沿着一道攀满忍冬和野蔷薇的篱笆走去,来到一扇洞开的大门前,两边有两道砖砌的门柱,他这才看见门后一弯车道的尽头就是那座宅子。他一见就把爸爸忘了,也把心头的恐怖和绝望全忘了,后来虽然又想起了爸爸(爸爸并没有停下脚步),那恐怖和绝望的感觉却再也不来了。因为,他们虽然也先后搬过十多次家,可是以前始终旅居在一个贫苦的地方,无论农庄、田地还是住宅,规模都不大,像眼前这样的一座宅第,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大得真像个官府呢——他暗暗想着,心里不觉顿时安定起来,感到一阵欣喜,这原因他是无法组织成言语的,他还太小,还说不上来。其实这原因就是:爸爸惹不了他们了。生活在这样安宁而体面的世界里的人,他别想去碰一碰;在他们的面前他只是一只嗡嗡的黄蜂,大不了把人蜇一下罢了。这个安宁而体面的世界自有一股魔力,就算他想尽办法放上一把小小的火,这里大大小小的马棚牛棚也决烧不掉一根毫毛。……他又望了望那直挺挺的黑色的背影,看见了那生硬而坚定的颠颠跛跛的步子,他这种安心而欢喜的感觉一时间又消失了。爸爸的身影并没有因为到了这样的宅第跟前而显得矮上三分,因为他到哪儿也没有显得高大过,倒是如今衬着这一派圆柱耸立的宁静的背景,反而越发显出了那种我自无动于衷的气概,仿佛是怀着铁石心肠从白铁皮上剪下的一个人形儿,薄薄的一片,斜对着太阳的话简直连个影子都不会有似的。孩子冷眼看着,发觉爸爸只顾朝一个方向走去,脚下绝不肯有半点偏离。车道上拴过马,有一堆新鲜马粪,爸爸明明只要挪一挪脚步,就可以让过,可是他看见那只不灵便的脚却偏偏不偏不斜一脚踩在粪堆里。不过那种安心而欢喜的感觉过了片刻就又恢复了。他一路走去,简直叫这座宅第给迷上了,这么一座宅第给他的话他也要的,不过没有的话他也并不眼红,并不伤心,更不会像前面那一位那样——他不知道前面那个穿着铁甲般的黑外套的人,却是妒火中烧,真恨不得一口吞下肚去呢。孩子这时候的心情,可惜他也无法用言语来表白:或许爸爸也会感受到这股魔力呢。他先前干那号事,可能也是身不由己,或许这一下就可以叫他改一改了。
                            
                        他们穿过了门廊,现在他听见父亲那只不灵便的脚像时钟一样一板一眼的一下下蹬在地板上,声音跟身子的移动幅度一点也不相称,这雪白的门也并没有使爸爸的身影矮上三分,仿佛爸爸已经憋着一腔凶焰恶气,把身子缩得不能再缩了,说什么也不能再矮上一分一毫了——他不在乎头上那宽边黑帽已经瘪了,不在乎身上那原是黑色的地道细呢外套已经磨得泛出了绿稀稀的亮光,好像过冬的大苍蝇一般,不在乎抬起臂膀就显得袖管太大,也不在乎举起手来就活像拳曲的脚爪。门开得快极了,孩子知道那黑人一定早就在里面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了。那是个黑老头,花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身上穿一件亚麻布茄克,他一开门出来就用身子把门口堵住,说道:“白人,你把脚擦一擦再进来。少校现在没在家。”
                            
                        “滚开,黑鬼。”爸爸的口气里还是没有一点火气,说着把那黑人连人带门往里一推,帽子也没摘下就走了进去。孩子看见那只不灵便的脚已经在门框边上留下了脚印,看见那机器一样从容不迫的跛脚过处,浅色的地毯上出现了一个个脚印,似乎压在那脚上的分量(也就是一脚踩下去的分量)足有他体重的两倍。那黑人不知在背后什么地方狂喊:“萝拉小姐!萝拉小姐!”孩子看见这光洁优雅的一弯铺毯回梯、这顶上熠熠耀眼的枝形吊灯、这描金画框的柔和光彩,早已被一股暖流淹没了,随着喊声他听见了一阵匆匆的脚步声,也看见了这位小姐。像这样的一位贵妇人,他恐怕也是从来没有见过的:身上穿一件光亮柔滑的灰色长袍,领口绣着花边,腰里系一条围裙,卷起了袖子,大概正在揉面做糕饼,所以一边拿毛巾擦着手上的生面,一边来到穿堂里,可是一进来她的眼光却不是看着爸爸,而是直盯着那浅色地毯上的一串足迹,一副神气吃惊得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拦他没拦住。”那黑人急得直叫,“我叫他……”
                            “请你出去好不好?”贵妇人的声音都发抖了。“德•斯班少校不在家。请你出去好不好?”
                            
                        爸爸没有再开过口。他也不再开口了。他对那贵妇人连一眼都没有看。他就那样戴着帽子,直挺挺地站在地毯的中央,只见那鹅卵石色的眼睛上边,两撇灰白的浓眉微微抽动了一下,似乎此刻他才谨慎了点,把屋子仔细打量了一番。然后他又同样谨慎地转过身来;孩子看见他是以那条好腿作为支点,用那只不灵便的脚费劲地画了个圆弧,这才转了过来,在地毯上最后留下了一道长长的淡淡的污迹。爸爸对自己留下的脚印看也不看,他始终没有低头朝地毯上看过一眼。那黑人把门拉开了。他们刚跨出门去,后边门就关上了,还传来一声女人歇斯底里的号叫,却听不分明。爸爸走到台阶前停了一下,就着台阶边把靴子擦擦干净。到大门口他又停了下来,在那里站了一会儿,一只脚不灵便,站着也显得硬僵僵的。他回头望着那所宅第,说道:“雪白的,很漂亮,是不是?那是汗水浇成的,黑鬼的汗水浇成的。也许他还嫌白得不够,不大中意呢。也许他还想浇上点白人的汗水呢。”
                            
                        两小时以后,孩子在小屋后边劈木柴,妈妈、姨妈和两个姐姐则在屋里生火做饭(他知道这准是妈妈和姨妈的份儿,那两个大姑娘哪里肯动手呢;离得这么远,还隔着垛墙,照样还觉得她俩那无聊的大声聒噪散发出一股不可救药的怠惰的气息)。孩子正劈着木柴,忽然听见了马蹄声,看见一匹极好的栗色母马,马上坐着个只穿衬衣的人——他一看这人就明白了,果然立刻又看见后面跟着一匹肥壮的红棕色的拉车大马,骑马的年轻黑人腿前有一卷地毯。他看见前面那人怒火直冒,脸涨得通红,飞快地直驰而来,一下子就消失在屋前,爸爸和哥哥这会儿正好搬了两张歪椅子在屋前歇着呢;才一眨眼工夫,简直连斧头都还没来得及放下,他就又听见马蹄声起,眼看那匹栗色母马从院子里退了出去,早又撒开四蹄疾驰如飞了。接着爸爸就大声喊起一个姐姐的名字来,一会儿这姐姐就拉住那卷地毯的一头,一路顺地拖着,从厨房门里倒退着走了出来,另一个姐姐跟在地毯后面。
                            “你要不肯抬,就去把洗衣锅架起来。”前面那个姐姐说。
                            
                        “嗨,沙尔蒂②!”后面那个姐姐马上喊道,“快把洗衣锅架起来!”爸爸闻声来到门口,如今他背后完全是一副破落光景,跟刚才他面前的一派富贵风流景象不可同日而语,不过这些反正都影响不了他。他肩后露出了妈妈焦急的脸。
                            
                        “快去抬起来。”爸爸说。两个姐姐弯下腰去,一副臃肿相,有气无力;她们弯着腰,看去就像一块其大无比的白布,系着一条条花里胡哨的丝带,飘成一片。
                            
                        “我真要把块地毯当做宝贝,老远的从法国弄来,我就决不会铺在那种碍脚的地方,叫人家一进门就得踩上。”前面那个姐姐说。她们终于把地毯抬起来了。
                            妈妈说:“阿伯纳,让我去弄吧。”
                            “你回去做饭,”爸爸说,“我来看着。”
                            
                        孩子一边劈木柴,一边就这样看了他们一下午,只见地毯摊平在地上的尘土里,旁边是泡沫翻滚的洗衣锅,两个姐姐老大不愿意地懒洋洋伏在地毯上,爸爸毫不容情地铁板着脸,时而盯着这个,时而盯着那个,尽管再也没有吭声,却盯得很紧。孩子闻到了他们锅里的那一股刺鼻的土碱液味儿,看见妈妈有一次来到门口,探头朝他们那边张望了一下,妈妈现在的神情已经不是焦急,而很像是绝望了。他看见爸爸转过身去,等他又抡起斧头时,从眼梢角里还瞟见爸爸打地上拾起一块扁扁的碎石片儿,仔细看了看,又回到锅边,这一回妈妈说的竟是:“阿伯纳,阿伯纳,请别这么干。我求求你,阿伯纳。”
                            
                        后来他的活儿也干完了。天已薄暮,夜鹰早已啼过几遍。他闻到屋里飘出一股咖啡香,平日到这时候他们往往就吃一些午饭吃剩下的冷菜冷饭,可是今天一进屋去,却看见他们又在喝咖啡了,大概是因为炉子里有火的缘故吧。炉子跟前摆着两张椅子,那摊开的地毯就架在两个椅背上。地毯上已经看不见爸爸的脚印了。原来沾着脏迹的地方,如今是长长的一摊摊水浸的残痕,像是有一台小小的割草机在上面东割了一块、西割了一块似的。
                            
                        他们吃冷饭的时候,地毯照旧搭在那儿,后来大家都去睡觉了,而地毯还是搭在那儿。两间屋里到处是横七竖八的床铺,没有一点秩序,床铺也没有一定的主儿。一张床上睡着妈妈,呆会儿爸爸也就睡在那里,另一张床上睡的是哥哥,他和姨妈以及两个姐姐则打地铺睡草荐。不过爸爸还没有去睡。孩子临睡前看见爸爸戴着那顶帽子、穿着那件辨不出厚薄的外套的刺眼的剪影正俯伏在地毯上;他依稀觉得自己蒙蒙胧胧似乎还没有合眼,那黑影却已经矗立在他身旁了,背后的炉火差不多已经熄灭了,那只不灵便的脚也来踢醒他了。“去牵头骡子来。”爸爸说。
                            孩子牵了骡子回来,看见爸爸站在黑糊糊的门洞里,卷拢的地毯扛在肩上。孩子说:“你不骑吗?”
                            “不骑。把脚伸上来。”
                            
                        孩子屈起膝头,让爸爸用手托住,只觉得一股惊人的强劲的力量缓缓地透体而入,带着他升腾而起,把他送到了那没鞍的骡背上(他记得他们过去也有过一副鞍子,不过记不得那是何时何地的事了)。接着爸爸又同样轻而易举地抱起地毯往上一甩,一下子就送到了孩子的腿前。借着星光,他们又顺着白天的老路走去,走过忍冬遍生、尘土满地的大路,进了大门,沿着那黑坑道一般的车道,来到了上下一片漆黑的宅第跟前。孩子坐在骡子上,觉得那毛里毛糙的地毯在大腿上一擦就不见了。
                            
                        他低声说:“要我帮忙吗?”爸爸没有应声,于是他又听见那只不灵便的脚一声声蹬着空荡荡的门廊,还是那样不慌不忙却又那样刻板生硬,还是那样劲头大到简直放肆的地步。孩子在黑地里也看得出来,爸爸肩上的地毯不是扔下去的,而是推下去的,地毯在墙角上一弹又落到了地板上,声音大得真叫人不敢相信,好像打了个响雷,接着又是那脚步声,从容不迫,响得出奇。宅子里随即亮起了一抹灯光,孩子坐在骡子上,内心紧张起来,呼吸倒还均匀平静,就是快了一点。可是听那脚步声却始终没有加快节奏——脚步声这时候已经从台阶上下来了;一会儿孩子就看见爸爸到了跟前。
                            
                        他低声问:“你不骑上来吗?这下子两个人都能骑了。”正说着,宅子里的灯光有了动静:先是倏地一亮,随即又暗了下去。他心想:那人下楼来了。他早已把骡子赶到了踏脚台③旁;一会儿爸爸就上来坐在他的背后,他把缰绳理齐叠起,朝骡脖颈上一抽,可是牲口还没有来得及撒开快步,那瘦细而结实的胳膊已经从他身边伸了过来,只觉得那节疤累累的结实的手把缰绳一拉,骡子立刻又慢慢儿走了。
                            
                        天边刚刚吐出火红的霞光,他们就已经在地里给骡子套犁了。这次那栗色母马来到地里,孩子可是一点响声都没有听见;那骑马人没戴硬领,连帽子都没戴,浑身直震,说话的声音都发了抖,跟昨儿大宅子里那个女人一个样;爸爸正在扣轭棒,只抬头望了一眼,又弯下腰去干他的了,所以那个骑马人是冲着他弯倒的背在说话:
                            
                        “你可得放明白点儿,地毯已经叫你给弄坏了。这里没有人了吗?连个女人都没有吗?”……他打住了,浑身还是震个不停,孩子只顾看着他,哥哥这时也从马棚门里探出了身来,嘴里嚼着烟叶,慢悠悠地不断眨巴着眼,显然并不是因为有什么事叫他看得吃惊。“这张地毯值一百块钱,可是你自出娘胎还不曾有过一百块钱。你也永远休想有一百块钱,所以我要在你的收成里扣二十蒲式耳④玉米作为赔偿。这一条要在文契里补上去,回头你到粮库去,就去签个字。这虽然消不了德•斯班太太的气,却可以教训教训你:下次再到她的公馆里去,可要把你的脚擦干净点儿。”
                            
                        说完他就走了。孩子看了看爸爸,爸爸还是一言不发,连头也没有再抬一下,他此刻是在那里埋头弄销子,要把轭棒套套结实。
                            
                        孩子叫了声:“爹!”爸爸望了他一眼——还是那副莫测高深的脸色,两道浓眉下灰色的眼珠闪着冷冷的光。孩子突然急步向爸爸奔去,可又同样突然地站住了。他嚷道:“你洗得也算用心的了!他要是不喜欢这样洗,上次为什么不说说明白该怎么洗呢?这二十蒲式耳玉米可不能赔给他!屁也不能赔给他!到时候收了庄稼就都藏起来!我来守着好了……”
                            “我叫你把割草刀还跟那堆理好的家伙放在一起,你去放好了吗?”
                            “还没有,爹。”他说。
                            “那么快去放好。”
                            
                        那是星期三的事。从这天起他就一个劲儿地干活,不停地干到周末;干得了的活儿他干,有些干不了的活儿他也一样干,用不到逼着他,也用不到催促他,他干的就是这样勤奋;他这都是学的妈妈,不过他跟妈妈却也有些不一样:他干的活儿,至少有一些是他喜欢的,比如他就喜欢拿那把小斧头去劈木头——这把小斧头还是妈妈和姨妈挣得了钱(也可能是从哪儿省下了钱),买来作为圣诞礼物送给他的。他跟两位老太太一起(有一天下午连一个姐姐也来参加了),把猪圈和牛栏搭了起来,因为爸爸跟地主订的文契里也有养猪牧牛这两条。有一天下午,爸爸骑了一头骡子不知上哪儿去了,孩子看爸爸不在,就到地里去干活。
                            
                        他们这一回使的是一把双壁犁,哥哥扶着犁柄,他牵缰绳。他跟着拼足了劲的骡子在一旁走,破开的肥沃的黑土落在光脚背上,觉得又凉又湿,他心里想:说不定这一下倒可以彻底解决了。为了这么一张地毯赔上二十蒲式耳,虽然好像有点难受,可是只要他能从此改掉那个老脾气,再也不像从前似的,花上二十蒲式耳说不定还划得来呢。想着想着,不觉想入非非了,弄得哥哥只好对他猛喝一声,叫他当心骡子。他幻想连连:也许到时候一算账,都抵了个精光,那就玩儿完了——什么玉米,什么地毯,干脆来一把火!可怕啊!痛苦啊!简直像被两辆四挂大车两边绑住,两头一齐往外拉!——没指望了!完蛋了,永远永远完蛋了!
                            
                        转眼到了星期六。他正在埋头给骡子套犁,从骡肚子底下抬头一看,只见爸爸穿起了黑外套,戴上了帽子。爸爸说:“不要套犁,套车!”过了两个钟头,爸爸和哥哥坐在车前,他坐在车厢里,车子最后拐了个弯,他就看见了那饱经风雨的漆都没上的杂货店,墙上贴着些破破烂烂的香烟广告和成药广告,廊下停着马车,拴着坐骑。他跟在爸爸和哥哥的后面,登上那踏出了洼的台阶,于是又遇上了那两排看着不出一声的脸,中间又让出一条道儿来让他们爷儿三个走过。他看见木板桌后面坐着的那个戴眼镜的人,不说他也知道那是位治安官;前面还有一个人,就是他生平只见过两次,两次都骑着快马的那一个,这一回却戴上了硬领,还打起了领带,脸上的表情倒不是怒气冲冲,而是惊奇得不敢相信,孩子不可能晓得,那人是不信天下竟有这样岂有此理的事:他的佃户居然敢来告他的状。孩子摆出一副势不两立的神气,狠狠地、得意地瞪了他一眼,走上前去,紧挨爸爸站着,向治安官大声嚷道:“他没干呀!他没烧呀……”
                            “快回大车上去。”爸爸说。
                            “烧?”治安官说,“你是说这张地毯已经烧啦?”
                            
                        “谁说烧来着?”爸爸说,“快回大车上去。”可是孩子没有去,他只是退到了店堂的后边,这店堂也跟上次那个店堂一样挤,今天更是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他只好挨挨挤挤地站在一动不动的人群中间,听着堂上的问答:
                            “那么你是认为要你拿二十蒲式耳玉米赔偿他地毯的损失,数目太大了点?”
                            “他把地毯拿来给我,要我把上面的脚印洗掉。我就把脚印洗掉了,给他送了回去。”
                            “可是你给他送回去的地毯却已经不是你踩上脚印以前的那个原样了。”
                            
                        爸爸一言不发,室里悄悄地听不到一点响动,持续了足有半分钟之久。惟一的声息就是呼吸——聚精会神侧耳静听的那种轻微而均匀的深长的呼吸。
                            
                        “你拒绝回答吗,斯诺普斯先生?”爸爸还是一声不吭。“我就判你败诉了,斯诺普斯先生。我裁定,德•斯班少校的地毯是你损坏的,应该由你负责赔偿。不过根据你目前的境况,要你赔偿二十蒲式耳玉米似乎未免太苛刻了点。德•斯班少校说他这块地毯值一百块钱。到十月里玉米的价格估计是五毛钱左右。我看,德•斯班少校的东西是过去买的,九十五块钱的损失就由他承担了吧,你的钱还没有挣到手,那就让你承担五块钱的损失。我裁定,到收获季节你应该在契约规定以外,另从收成中提出十蒲式耳玉米缴付给德•斯班少校作为赔偿。退堂!”
                            
                        这堂官司总共没审多少工夫,看看天色还只是清早。孩子心想他们该回家了,也许该回去犁地了吧,因为庄稼人家早已都下了地,他们已经晚了。可是爸爸并没有上车,却从大车后边走了过去,只是用手打个手势,叫哥哥牵着大车跟在后边,他自己就穿过大路,向对面的铁匠铺走去。孩子紧跟着爸爸,追到爸爸身旁,抬头冲着褪色的旧帽子底下那张泰然自若的严厉的脸,嘁嘁喳喳说:“十个蒲式耳也甭给他。连一个都不要给。咱们……”爸爸低头瞥了他一眼,脸上的神情还是若无其事,两撇花白的眉毛乱蓬蓬地遮在冷静的眼睛上,说话的声气简直很和蔼,很轻柔:
                            “是吗?好吧,反正到十月里再说吧。”
                            
                        修修大车也要不了多久,无非有一两根辐条要校校正,还有轮箍得紧一紧,等到轮箍弄好以后,就把大车赶到铁匠铺后面的小水涧里,让车子就停在那儿。骡子不时把鼻子伸进水里,孩子干捧着缰绳坐在车前的座儿上,抬眼望着斜坡顶上那黑烟囱一般的打铁棚里,只听那里铁锤丁当,一声声不慌不忙,爸爸也就坐在那边一个竖起的柏树墩子上,好不自在,时而说上两句,时而听人讲讲,一直到孩子拉着湿淋淋的大车从小涧里出来,在铁匠铺门前停好,爸爸还是坐在那儿没动。
                            
                        “牵去拴在荫头里。”爸爸说。孩子拴好就回来了。原来爸爸同铁匠,还有一个蹲在门口里边的人,正在那儿聊天,谈庄稼,谈牲口;孩子也就在这满地发臭的尘土、蹄皮和锈屑之中蹲了下来,听爸爸原原本本、慢慢悠悠地讲他当年做职业马贩子时代的一段故事,那个时候连哥哥都还没有出世呢。后来孩子走到杂货店的那一头,看见墙上有去年马戏团的一张残破的海报,那一匹匹枣红大马、那些蝉纱衣女郎和紧身衣女郎的惊险姿态和盘旋绝技,还有那红鼻子白脸的丑角的鬼脸媚眼,正叫他默默地看得出神,不防爸爸却来到了他身边,对他说:“该吃饭啦。”
                            
                        可是这天的饭却不是回家吃的。他靠着临街的墙,蹲在哥哥的旁边,看爸爸打杂货店里出来,从一只纸袋里掏出一块干乳酪,小心翼翼地用小刀一分为三,又从纸袋里掏出几把饼干。爷儿三个就蹲在廊下,一声不响,慢慢地吃;吃完又到店里,借只长柄锡勺喝了点不热的水,水里有一股杉木桶的气味,还有一股山毛榉树的气味。喝过了水还是没回家。这次又到了一个养马场上,只看见一道高高的栅栏,栅栏上坐着人,栅栏外站着人,一匹又一匹的骏马从栅栏里牵出来,到大路上先是遛遛蹄、跑跑步,随后就往来不绝地奔驰,就这样慢条斯理地谈着买马和换马的交易,一直谈到太阳渐渐平西,而他们爷儿三个却一直看着听着,哥哥两眼蒙?,嘴里的烟草照例嚼个不停,爸爸不时对一些牲口评头品足,可并不是说给谁听的。
                            
                        直到太阳下山以后,他们才到了家。在灯光下吃过了晚饭,孩子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看夜幕终于完全罩上了。他正在听夜鹰的啼叫和那一片蛙鼓,忽然听见了妈妈的声音:“阿伯纳!干不得!干不得!哎呀,天哪!天哪!阿伯纳呀!”他急忙站起来扭头一看,从门里看见屋内灯光换过了,如今桌上一只瓶子的颈口里点着一个蜡烛头。爸爸依然戴着帽子穿着外套,显得又正经又滑稽,仿佛是打扮得齐齐整整,好彬彬有礼地去行凶干坏事似的;他把灯里的油重又全部倒进那贮油的五加仑火油桶里,妈妈拼死拉住了他的胳膊,他只好把灯递到另一只手里,胳膊一甩,并不粗暴也并不凶悍,但是劲头很猛,一下子就把她摔到了墙上,她张开双手扑在墙上,好容易才没有倒下,嘴巴张得大大的,满脸是那种生望断绝、走投无路的神气,跟她刚才的口气完全是一个味儿。正在这时,爸爸看见孩子站在门口。
                            “到马棚里去把大车加油用的那罐油拿来。”爸爸说。孩子没动,半晌才开得出口来。
                            “你……你要干什么……?”他嚷了起来。
                            “去把那罐油拿来。”爸爸说,“去!”
                            
                        孩子终于挪动了腿,一到屋外就拔脚向马棚里奔去,敢情那老脾气又来了,那古老的血液又涌上来了。这一腔古老的血,由不得他自己选择,也不管他愿不愿意,就硬是传给了他;这一腔古老的血,早在传到他身上以前就已经传了那么许多世代——谁知道那是怎么来的?是多少忿恨、残忍、渴望,才哺育出了这样的一腔血?孩子心想:我要是能一个劲儿往前跑就好了。我真巴不得能往前跑啊,跑啊,再也不要回头,再也不用去看他的脸。可是不行啊!不行啊!他提着生了锈的油罐奔回家去,罐里的油一路泼剌剌直响;一到屋里,就听见了里屋妈妈的哭声。他把油罐交给了爸爸,嚷着说:
                            “你连个黑鬼都不派去了吗?上次你至少还派了个黑鬼去啊!”
                            
                        这一回爸爸没有打他。可是比上回的巴掌来得还快的是只爪子:爸爸的手刚刚小心翼翼地把油罐在桌子上放好,忽然就如一道电光冲他一闪,快得他根本都没法看清;他还没有看见爸爸的手离开罐子,爸爸的手早已抓住了他的衬衫后襟,一把抓得他脚跟都离了地。那冲他俯着的脸一股凶气,寒峭逼人,那冷酷阴沉的声音向他背后桌上靠着的哥哥说了一声(哥哥还是像牛一样,怪模怪样的,左嚼右嚼,嚼个不停):
                            “把这罐油倒在油桶里,你先走,我马上就来。”
                            哥哥说:“最好还是把他绑在床架上。”
                            
                        “叫你干啥你就干啥。”爸爸说。话音刚落,孩子的身子就已经在动了,只觉得那只精瘦而强劲的手在他两块肩胛骨之间一把揪着衬衫,提着他几乎脚不沾地地从外间到了里间,擦过了摆开粗壮的大腿、对着没火的炉子坐在椅子里的那两个姐姐,直拖到妈妈和姨妈那里。姨妈正搂着妈妈的肩头,两个人肩并肩坐在床上。
                            
                        爸爸说了声:“揪住他!”姨妈一惊,手就一动。爸爸说:“不叫你。伦妮,你把他揪住。你千万要把他揪住。”妈妈抓住了孩子的手腕。“不行,要抓得牢一点。要是让他跑了,你知道他要去干啥?他要上那边去!”说着把脑袋朝大路那头一摆。“恐怕还是把他绑起来保险一点。”
                            “我就揪住他好了。”妈妈低声说。
                            “那就交给你啦。”爸爸说完就走了,那不灵便的脚在地板上踩得很重,不紧不慢,好一阵才消失了。
                            
                        孩子就挣扎了起来。妈妈两条胳膊把他紧紧抱住,他把妈妈的胳膊又是撞,又是扭。他知道,扭到头来妈妈总是弄不过他的。可是他没有时间磨工夫了。他就嚷起来:“放我走!要不,伤着你我可就不管啦!”
                            “放他走!”姨妈说,“老实说,他就是不去我也要去呢!”
                            “我怎么能放他走呀?”妈妈哭叫着说,“沙尔蒂!沙尔蒂!别这样!别这样!来帮帮我呀!莉齐!”
                            
                        突然他挣脱了。姨妈来抓他也来不及了。他扭头就跑,妈妈跌跌撞撞地追上去,膝头一屈,扑倒在孩子脚跟后边,她向近旁的一个姐姐叫道:“抓住他,耐特!抓住他!”可是也来不及了,那个姐姐根本还没有打算从椅子里站起来,只是把头一转,侧过脸来,孩子就已经飞一般地过去了。在这一瞬间他只觉得看见了一个其大无比的年轻妇女的脸盘儿,脸上竟没有一点惊异之色,只是流露出一种不大感到兴趣的神气(两个姐姐是同时同刻生的双胞胎,尽管这样两大堆肉占地大、分量重,一个人足足可抵家里两个人,可是此时此地姊妹俩竟好像根本就不存在似的)。孩子一下子冲出了里间,冲出了屋门,跑到了那洒满星光、蒙着松软的尘土、密密层层攀满忍冬的大路上。他一路奔去,只恨这脚下的淡白色带子拉开得太慢,好容易才到了大门口,马上一拐弯,气急心慌地顺着车道向那亮着灯光的大宅子奔去,向那亮着灯光的门奔去。他连门也不敲,就一头闯了进去,抽抽搭搭地喘不过气来,半晌开不出口;他看见了那个穿亚麻布茄克的黑人的吃惊的脸,也不知道那人是什么时候出来的。
                            
                        “德•斯班!”他气喘吁吁地喊道,“我找……”话没说完,他看见那个白人也从穿堂那头的一扇白门里出来了。他就大叫:“马棚!马棚!”
                            “什么?”那白人说,“马棚?”
                            “对!”孩子叫道,“马棚!”
                            “逮住他!”那白人大喝一声。
                            
                        可是这一回还是没抓住他。那黑人倒是抓住了他的衬衫,可是衬衫袖子早已洗得发了脆,一拉就撕了下来。他又逃出了那扇门,又奔到了车道上,事实上他就是冲着那白人嚷嚷的当儿也没有停下过脚来。
                            
                        他听见那白人在他背后喊叫:“备马!快给我备马!”他起初想抄近路,穿花园,翻篱笆到大路上去,但是他不识花园的路径,也不知道那挂满藤蔓的篱笆究竟有多高,他不敢冒这个险。所以他还是只顾顺着车道奔去,只觉得血在奔腾,气在上涌;一会儿就又到了大路上,不过他看不见路。他也听不见声音;那疾驰而来的母马快要踩到他身上他才听见,可他还是照旧往前跑,仿佛他遭受苦难到了这样危急的关头,只要再过片刻就自会叫他插翅高飞似的。他直挨到最后一秒钟,才向边上纵身一跃,跳到路旁长满野草的排水沟里,后面的马呼的一声冲过,飞驰而去,映着这初夏的恬静夜空,映着这满天星斗,还留下了一个暴跳如雷的身影,转眼就没了。可是就在那人影马影尚未消逝的当口,夜空里像是突然狠狠地泼上了一摊墨污,不断向上扩大——那是不绝冲天而起的一团团浓烟,惊心动魄,却又阒寂无声,把天上的星星都抹掉了。孩子跳了起来,他连忙又爬到大路上,再撒腿奔去,他知道已经来不及了,可他还是一个劲儿往前奔,听见了枪响也还是往前奔,一会儿又是两声枪响,他不知不觉地就停了下来,叫了两声:“爹!爹!”又不知不觉地奔了起来。他跌跌撞撞的,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赶紧又连跑带爬地从地上起来。起来后匆匆回头望了下背后的火光,就又在看不见的树木中间只管奔去,一路气喘吁吁、抽抽噎噎地喊着:“爸爸呀!爸爸呀!”
                            
                        午夜时分,孩子坐在一座小山顶上。他不知道现在已是午夜,也不知道自己到了多远的地方。不过如今背后已经没有火光了,如今他坐在这儿,背后是他好歹住了四天的家,前面是一片黑沉沉的树林子,他打算歇息歇息以后,就到这片树林子里去。这小小的孩子,就抱着那少了袖子既薄又脆的衬衫缩成一团,在凉飕飕的黑暗里抖个不住,如今那伤心绝望的心情已经不再夹着惊恐忧虑,光剩下一片伤心绝望了。他在心里念叨:爸爸呀,我的爸爸呀!他突然叫出声来:“他是好样儿的!”这话他说出了声,但是声音不大,简直不过是耳语。“好样儿的!到底打过仗!不愧是沙多里斯上校的骑马队!”却不知道那次打仗他爸爸其实并不是一名士兵,只能说是一名“好汉”,他爸爸根本不穿制服,根本不效忠于哪一个人、哪一支军队、哪一方政府,也根本不承认谁的权威;他爸爸去打仗的目的完全跟麦尔勃鲁克⑤一般无二,是为了猎取战利品——缴获敌人的也罢,自己打劫的也罢,反正在他看来都无所谓,压根儿无所谓。
                            
                        天上渐渐星移斗转。回头天就要亮了,再过些时候太阳也要出来了,他也就要觉得肚子饿了。不过那反正是明天的事了,现在他只觉得冷,好在走走就会不觉得冷的。他现在气也不喘了,所以就决定起来再往前走,到这时候他才发觉自己原来是打过盹了,因为他看出天马上就要亮了,黑夜马上就要过去了。他从夜鹰的啼声中辨得出来。如今山下黑沉沉的树林子里到处是夜鹰的啼鸣,拉着调子,此起彼伏,接连不断,让位给晨鸟的时刻越来越近了,夜鹰的啼鸣也就越发一声紧接着一声。他就站起身来。他觉得身子有点儿发僵,不过那走走也就会好的,正像走走就可以不冷一样。何况太阳也就要出来了。他就向山下走去,向那一片黑沉沉的树林子里走去,从树林子里不绝传来一声声清脆的银铃般的夜鹰的啼叫——暮春之夜的这颗响亮的迫切的心,正在那里急促地紧张地搏动。他连头也不回地去了。

                        ——————
                        ①
                        南北战争自一八六一年四月爆发至一八六五年四月结束,历时整整四年。北军是蓝色制服,南军是灰色制服,下文所说“穿蓝的”和“穿灰的”,即指此而言。
                        ② 沙多里斯的爱称。
                        ③ 用木头或石头做的小台,供上马下马时垫脚用。
                        ④ 二十蒲式耳约合七百公升。
                        ⑤ 十八世纪早期法国一支歌曲中的人物。这支歌曲的第一句是“麦尔勃鲁克去打仗”。
卢国章 - 2016/2/1 9:24:45
这篇我还没看呢。
易水燕 - 2016/2/4 15:08:01
我的阅读 | 作家生活 193
何以为我
文/阿乙
194 小说界 FICTION WORLD

几乎每次接受采访时,都会听到一个问题:
“你是怎么成为作家的?”对问者而言,这个问
题似乎是用来填塞时间的,有时我能看见他们
尽力伪装出的真诚,有时他们则索性望向别处,
用笔敲打面颊。每次遇见这个问题我都很振奋,
甚至想建议对方将问题修改为:“你是怎么完成
这一僭越的?”
直到 2010 年,也就是我 34 岁之时,在别
人称我为作家时,我才略微放松下来,不像以
前那样急于站起来,拒绝这一可能让人觉得我
是在招摇撞骗的称呼。这一年是我的发迹之年。
此前,我在北京混了六年,没少参加有文人出
没的饭局,我总是埋头吃饭或者躲着看闲书,
尽量将自己伪装成一名和文学创作无关的青年,
拒绝承认和对方从事的是同一种事业。某日,
一位既认识某作家又认识我的兄长,在介绍完
前者后,将我拉起,说:“阿乙也是一位写小说
的。”我感觉被出卖了,像是扒窃者手还在匣子
里,而探照灯已对他亮起来。那个瞬间我面色
臊得通红。作家瞟了我一眼。我至今都恨这样
一个人,因为在我将自己的小说取出呈给他之
后,饭局结束时发现那雪亮的打印稿被他遗弃
在座位上。后来,当我以成功者的名义坐在类
似的酒局上时,我已经变为我所憎恨的人,讨
厌起那些颤巍巍地请教我的人来。“阿乙老师,
您看这篇稿子能否帮我投给相识的编辑?”对方
年纪比我要大很多,我将它扔在一边,假装承
应下来。对方敏感的心早已觉察出这种怠慢,
眼里浮出了恶意,意思是:“你有什么了不起
的?你不也就是靠各种关系混出来的?”
有时我也会听到一些关于我命好运气好的
言论。我很想发作,可是细想下来,也只能这样
解释。写得差,和写得不那么差,当然是决定
性的;但在“写得不那么差”里,还真有命好命
不好的区分。我记得一次评奖时,一位评委在得
知奖项最终给了老作家而没有给一位刚过 40 的
青年作家时,连连叹息,理由是老作家并不差
奖,而这个年轻作家却可能因陷入持续的自我怀
疑而自我报废。我很理解这一点。一个写作者迟
迟不被承认,迟迟不被册封,那么他很大一部分
精力都要花在思考自己的身份认知上:作为一名
作家,他是否合法,是否成立;如果只是自己承
认,那自己是不是人们眼中的笑柄。所以每念及
此,我都很感激在我 32 至 34 岁时及时将我从自
我怀疑的深渊里拽出来的恩人。如果没有他们,
我很可能辞别文学而羞愧地退回到原本就熟练的
职业中。你很少听说有人 40 岁之后发迹,陈忠
实、金宇澄也只是在 40 岁之后推出代表作,并
不意味着他们在 40 岁之前是文坛外的人。
2008 年,我仍然不敢宣称自己在写小说,
对外说自己只是写点梗概写着玩。这是为着在
蒙羞时有个退路。我遭受过逾 80 次投稿失利。
此时,我在饭局偶遇罗永浩(就是后来做锤子手
机的好汉),就是为了说话而说话,我说你开了
个博客网,能否将我的博客搬过去。他说你将
博客地址短信我。数日后,我已忘了此事,他
突然来电,坚持认为我是小说家。我感到诧异,
然而又久久不愿走出对方真诚的赞许。后来这
样的电话也从唐嵩(时任《小说月报》原创版编
辑)、北岛、楚尘那里打来过。我记得北岛打来
电话时,我正站在寒冷的乡村,我为了获取较
好的手机信号,而在山丘边走来走去。我像处
于不可思议的梦境中,听着对方的交代,不要
混迹于酒局,不要浪费了自己的天赋。
2008 年,上海三联书店编辑彭毅文找罗永
浩约书稿,罗力推我,并参与此书的封面设计,
因此有短篇集《灰故事》。随后,我的前同事张
恺在读过《灰》后,将之推荐给朋友的妹妹,一
位出版公司编辑,王二若雅,后者拿着我的短篇
集书稿《鸟看见我了》,坚持要求领导同意出版。
2010 年,因为论坛版主杨典的推荐,北岛注意
到我的小说,在《今天》杂志发表我的短篇小辑;
同年,老同事,在《人民文学》做编辑的曹雪萍
突然记起当年在报社体育部的几个文青,向我们
约稿,我的中篇《那晚十点》拟发表于当年 10 月
的《人民文学》,后因为小说收录在短篇集中要
在 10 月前出版,时任杂志主编的李敬泽决定提
前刊发。李敬泽当时写的稿签是:有强劲、华彩
的力量。不仅是语言,不仅是结构,而且对人生
中的戏剧性场面有很准确、犀利的把握。
随后我就像驶入一种轨道。有时我半夜醒
来,望向窗外,觉得一切好似南柯梦境。仿佛
高俅,几经调剂,一时发达不止。我又一一想
念这些与我并无任何利益瓜葛的人对我的恩德,
我想到他们逐一为我打开文学的门。我想到自
己应该以足够的能力与影响力去镌刻他们的名
字。2013 年 4 月,作为声名或者一种欲望的奴
隶,我有如不堪重负的弓弦,忽而绷直,吐出
一口鲜血,被押进医院。我因此知道我并不曾
主动去透支过一次他人的期望。正是因为害怕
不能匹配他人的期望,我焦虑不堪。
这次前前后后、断断续续长达半年的住院,
除开医保外,花去了我十来万元,想起来很心
疼。这也许是一个被征召的人的悲剧。因为他
的无能不能匹配他的野心,因此遭受这一报应。
不过我想到自己即使经历这样的惨痛失败,还
是要比那些永远被隔在一纸之外而终生得不到
召唤的人要走运。
易水燕 - 2016/2/10 22:48:09
. 蹲在鸡舍里的父亲
                                               作者:李 浩


  在一个很早很早的早晨,我的父亲突然丢失了。当然,这样的说法并不是很确切,因为我的父亲仍然在我们家里,他每天都会老老实实地出现在鸡舍旁,或者是房间里的某个角落;我说的是,在那个早晨之后,我父亲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变成了一个傻子。
  他,丧失了几乎所有的记忆。
  关于那个很早很早的早晨,我们全家所知道的并不比邻居知道的更多。据我母亲回忆,那天早晨我父亲出去的时候天还很黑,好像还有些雾,他就那样极其模糊地坐了起来,穿好了衣服,然后极其模糊地走了出去。我母亲没有注意到他的离去,在他走出去后她又睡着了——平日里,我父亲总是起得很早,他要到鸡场里照看他饲养的四百多只鸡——那是—个极平常的早晨,丝毫没有任何灾难的征兆,我和弟弟在那个早晨起来得也比较晚,如果不是邻居的喊声——事后我母亲总是对那个早晨的发生感到懊悔不已,她没能阻止意外的出现。
  是我家的邻居最先发现了我的父亲。他躺在一间鸡舍旁,眼睛大大地睁着,里面没有任何的包含。邻居走上前去,他推了推我的父亲,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我父亲就是拒不回答。他的两只眼睛大大地睁着,却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邻居开始有些紧张。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抱起了我父亲的头:一些曲折的鲜血,黑褐色的血,从我父亲的头发里慢慢地爬了下来。
  在医院里,在那极其漫长而忐忑的等待中,我们全家、邻居以及护士和医生,我们对这个事件的发生有了一个大家都认同的解释:我父亲早晨起来后赶到了鸡场。在对鸡舍的检查中他发现有一间鸡舍的顶部被雨水冲坏了,于是他爬了上去。那时天还很黑,而且有着淡淡的雾,我父亲的视力不算太好,于是他一不小心踩空了,从鸡舍的顶上掉了下去。他摔中了自己的脑袋。
  我的父亲就这样消失了。医生说,在他的脑部有一块一直无法除净的淤血,是这块淤血阻止了他的记忆——他睁着眼,张着嘴,喉咙里不时地发出一阵阵混乱而模糊的呼呼声,就像他的喉咙里有一条河,有一直不停的涛声。他总是傻呆呆地在一个地方站着,坐着,就像一个静物……那天早晨的一跤使他离开了时间、记忆以及我们。我们还在生活,在时间和空间里走动、劳动,可我父亲却停了下来。他就像一块停摆了的旧钟表。
  从那一刻起,我们一家人都在为唤醒他的记忆而做着种种的努力。可什么能够真正地唤醒他呢?我们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用力地敲响铜锣,把相册里的照片以及他放在相镜子里面的旧照片指给他看,给他讲我们认为他可能印象深刻的事件,我母亲还听从一个算命先生的话用针狠狠地扎我父亲的手指……我父亲依然是那副傻傻的模样。他变得爱笑。以前他可不是这样。我母亲用针扎入了他手指,可他却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他的嘴角动了动,他的喉咙里发出一阵阵呼呼的波涛声,他难看地,笑了。
  我们把父亲领到了鸡场。我母亲对他讲起了他是如何艰难地拉扯着这一家人的,是如何艰难地盖起了鸡舍,建起了鸡场,讲他每日起早贪黑,讲他如何精心……我和弟弟为母亲的讲述做着补充。父亲听见了。他肯定什么都听见了,始终他都是那副专心致志的表情,可他却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似的。他专心致志地注视着一面墙壁,不时地露出一点点的笑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我们看到的只是一面墙,上面有些已经干透的鸡粪。其实这也难怪他,我们的叙述连我们自己都无法打动,我和母亲,我弟弟,我们几乎同时惊讶地发现,我们对我父亲的了解竟然是如此的少。我们还以为都熟悉他呢,可等我们真正要讲和他相关的事情的时候,我们竟然想不起什么来了。
  后来我们还和父亲到河里游了两次泳。我们选择的是我父亲在我们小时候常去的那条河,以前,我父亲可是游泳的能手。那两次游泳,分别是我和我弟弟把他推下水的,他似乎对水有种莫名的恐惧,在他落水之后他就大喊大叫起来,在水中拼命地奔跑——好在河水并不深,若不然,我和弟弟很可能会落个谋杀生身父亲的罪名。
  我们已经无计可施。根据一则广告的指引我到城里给父亲请来了一位心理医生,整整两天的时间,他所做的种种努力一一遭到了失败。最后他把我母亲叫到了一侧。他对我母亲说,现在只有你能够救他了。
  他对我母亲说,性可以让一个人亢奋,可以加速人的血液循环,在对像我父亲这样的病人中,用性的方法治愈的病例很多。在性的亢奋中也许会把他脑袋里的淤血冲开。你要尽可能地让他达到高潮。在平时你们做爱时他喜欢说什么听什么你尽可能地多重复几次……我母亲涨红了脸。她冲着心理医生摆了摆手:你别说了,这不管事。我母亲的眼神朝我和弟弟的脸上瞟过来。
  我低下了头,收起了支着的耳朵。我相信我弟弟也什么都听见了,从他若无其事的表情来看。
  那我可就没办法了。心理医生摇了摇头。看来,我母亲比我和弟弟更早地进入了失望,甚至是,绝望。
  因为缺乏我父亲的照料,鸡场里变得混乱不堪。先是缺少了饲料,因为饥饿,那四百多只鸡骚动了起来,它们变得狂暴,相互之间的战争接连不断……它们几乎是在哗变。饲料的问题解决后,鸡舍里已经是恶臭难闻,无论是黑色的鸡白色的鸡或者是芦花鸡,现在它们统统变成了灰鸡,黏黏的鸡粪把它们的羽毛都粘在了一块,已经无法辨认原来的颜色。即使鸡蛋上也充满了鸡屎的臭味……等我们把鸡舍打扫干净些了终于露出了一点鸡舍旧日的模样,鸡瘟却又在流行了。
  那一段日子我们被那些鸡折磨得头昏脑涨,焦头烂额。我们不得不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在黑暗、寒冷和连绵不断的瞌睡中朝鸡舍的方向走去;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才拖着烦躁、疲惫的身体赶回家里。在鸡瘟刚流行的时候我母亲请来了一个技术员,可他只干了一周的时间就被辞退了。他没能阻止住瘟疫的流行,往往是,他往一只鸡的脖子里灌下些白色的、蓝色的、红色的药水,在鸡的屁股上打上一针,等他手松开,那只鸡摇摇晃晃着走出两至三步,然后倒在了地上,永远都不再起来。离开我们家的那天他哭了,他坚决地推辞掉了我母亲递到他手上的工钱。他哭着对我们说,他从来没遇到过这样厉害的鸡瘟,他从来没有像这样无能为力。他拉住我的手说,没救了,把鸡都埋了吧,你们再干点别的吧。
  我们感到彻底的绝望。那些日子我感觉天空的颜色总是那么灰蒙蒙的,它压抑着我的心情。我和弟弟毫无理由地吵了一架,然后又毫无理由地结束了,我似乎就是为了吵上一架。在几天我们赌气谁也不再去鸡场,可鸡瘟却突然地止住了。鸡舍里空荡荡地剩下了六只母鸡和一只公鸡。那可真是一个伤心处。如果不是母亲的阻拦,我弟弟说真想把鸡舍全部拆烂推倒砸碎,把鸡一只只地砍死。其实我也想这么做,只是我弟弟先说出来了罢了。
  那可真是一个伤心处。
  就在我们与那些死去的活着的鸡们纠缠不休的日子里,我们几乎忽略了我父亲的存在,我们不得不投人大量的精力在那群鸡的身上,因为它们直接关系到我们一家人的经济来源,我们的收入全在那些鸡的身上,由此可见那场鸡瘟带给我们多大的损失。我们刚刚有些起色的家境又陷入了贫穷中去。有时我早上起来,或者是目睹着鸡们一只只摇晃着死去,我就会偶然想起我的父亲,但那只是一瞬间的闪念。在我的脑袋里装满了活着的和死去的鸡,我母亲说她也是这样,每次做饭她都闻到锅里有股鸡屎的味儿,虽然她明明知道,锅里面没有鸡也没有鸡蛋,有的只是稀饭和馒头。
  被我们忽略的父亲是根本无害的、多余的。有时他会在房间里或鸡舍里的某个角落里出现,而更多的时候,他选择离开我们的视线。他好像躲闪着我们,他好像对我们一家人的焦躁、失望毫不知情,他和我们以及现在的世界毫无关系。
  他有着自己的、完全是自己的空白的生活。
  因为我父亲的丢失,我们的家道开始进入了衰败,我们家的那几间鸡舍便可以作为例证:有两间鸡舍已经开始了坍塌,夏天的雨水冲走了鸡舍顶上的泥,露出了腐烂着的高粱秆,而几乎所有的鸡舍的墙壁,都纷乱地粘一些灰褐色的、黑红色的鸡屎,那六只母鸡和一只公鸡分别被关在四间鸡舍里,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它们的存在使鸡场更显得空旷、死寂。那几只鸡肯定对刚刚过去的瘟疫还心有余悸,它们一个个无精打采地、慵懒地不肯发出哪怕是一声鸡鸣。
  即使你不知道我们家的境遇,不知道我们正遭受着的一切,单凭这几间空荡荡的鸡舍也会让你落泪的。就是这几间鸡舍,让我的心经历了沧桑。
  剩下的几只鸡我们也懒得再去管它们了,还是让它们自生自灭吧。
  丢失了的父亲已经距离我们越来越远。他在房间里的某个角落里,我们只当他是某一个物件:他傻傻地站着、坐着,喉咙里响着模糊不清的波涛,他还偷偷地笑。”我们,现在的我们哪里还有心情笑呢?有时候一连几天都找不到他,他好像真的丢失了,不过后来,我弟弟在鸡场的鸡舍里找回了他来。我弟弟说,他找到我父亲时,我父亲正蹲在一间空鸡舍里,缩着脖子,像一只鸡一样蹲着。
  如此的数次之后,我弟弟非常阴郁非常郑重地问我,哥,你发现了没有,咱父亲越来越奇怪了,他越来越像一只鸡了。
  尽管我也有这样的想法,可当这个想法从我弟弟的口里说出来时,我还是禁不住一阵战栗。是的,我父亲是越来越像鸡了,他喜欢在鸡舍里蹲着,喜欢用脚把土和鸡屎刨开,喜欢找一些小石子一类的东西放进嘴里,喜欢……总之,他越来越像。他惟一缺少的只是身上没有羽毛。这样的发现如何能不让我们战栗?
  此后的两周内我俩秘密地观察着父亲的一举一动,后来我母亲也加入到了观察者的行列。好在我父亲对此毫无察觉。他每日从大约五点多钟就开始他作为一只鸡的生涯,吃饭的时候结束,傍晚的时候,他又回到了傻子的行为中去。经过两周的仔细观察,我们得出了这样的结论:父亲不会真正变成一只鸡,他缺少鸡身上的羽毛。即使他真的变成了一只鸡,对于我们也没有更大的危害。我还发现,在那个很早很早的早晨之后我父亲停止了衰老的速度,之前因为过于劳累,使他看上去远远大于他的实际年龄,可现在他没有继续变老,而,且变得爱笑了。在他没有摔伤大脑之前,他可是一个严厉的人,我几乎就没看见他笑过。
  如果他觉得这样好些,就由他去吧。我母亲深深地叹了口气。她用劲地揉着自己的眼睛,她把自己的眼睛都揉红了。
  我父亲,他蹲在鸡舍里笑了起来。
  一年的时间就是这么缓慢、漫长而又短暂地度过的。那七只自生自灭的鸡居然瘦骨嶙峋地活了下来。初秋我弟弟买来了六十只鸡,他准备继续经营我父亲的鸡场,我们的伤心地终于又有了——些生气。我父亲还是老样子,我们对他的康复已不再抱有任何的幻想,我们的生活和他的生活慢慢地相融了。时间真是一种奇妙的药剂。在开始的时候我弟弟把那六十只鸡关在另外的几间鸡舍里,和我父亲常去的那间隔开。某一天,另一间鸡舍的鸡们跑了出来,跑到我父亲身边,我弟弟赶了过去,他发现我父亲对那些鸡的出现并不反感,相反,他似乎更乐于和鸡们待一块儿,他的脖子和眼神也有些活动了,于是,我弟弟就把鸡舍间的门全部拆开,现在,所有的鸡都可以自由出入在我父亲的身边。
  一年的时间在艰难中度过了,进入了腊月,我们可以远远闻到年的气息了。腊月初九那天我母亲开始’了对房间的彻底清扫,她扫得相当仔细。她说,她要把一年的晦气全部清扫出去,这一年是咋过的呀!
  我母亲一边打扫一边述说着一年来我们家所遇到的种种不幸。说着,她的声音里就有了泥沙的和水流的成分;说着,她的手上就用了些力气。微小的灰尘在她的前飞扬、起伏。
  微小的灰尘们,也在我父亲的眼前飞扬、起伏,他注视着它们,喉咙里一阵阵含混的呼呼的声音。那一天我父亲并没有去鸡舍,他跟在我母亲的背后,像我母亲的影子,在我母亲的背后傻傻地望着扬起的灰尘。
  世事,就是那样难料。
  一不小心,我母亲把墙上那个装照片的镜框打了下来。镜框先是掉在了衣柜上,然后翻转着落到了地上,玻璃被响亮地摔得粉碎,那些发黄的旧照片飞了起来,朝我父亲的脸前飞去。
  我母亲用力地按了按自己的胸口。她一边说着什么一边俯下身来收拾那些旧照片。她拿起镜框和镜框后面的纸。那时她突然发现,在那些旧照片的后面,竟然还隐藏了几张照片和几页白纸,白纸的上面,似乎还有一些相当模糊的字迹——
  在我母亲背后站着的父亲,影子般的父亲,消失了一年的父亲,他极其迅速地移到了我母亲的前面,飞快地抓起了那些被隐藏了多年的照片和纸片,飞快地跑出了屋去。他喉咙里隐约的波涛在那一刻几乎变成了海啸——
  我的母亲愣在了那儿,过了很久她才缓过神来。这时我弟弟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不好了,我……我爹,他拿着一把……菜刀,朝鸡场里去了。
  我们奔向了鸡场。临行前我母亲没有忘记让我们准备好木棒和绳索。 (在追赶我父亲的路上我母亲捡到了一张遗落在地上的旧照片。那是我父亲年轻时的一张照片,他在那张照片里傻傻地笑着,就像现在的样子。在这张照片上看不出任何需要隐藏的成分。)远远地,我们就看见了我的父亲。
  他挥动着菜刀,他在冲着那群鸡低声地喊叫。鸡在他们的面前尖锐地叫着四散奔逃。他抓住了一只鸡。那只鸡在他面前不停地挣扎,它身上的羽毛飘了起来,一粒稀薄的鸡屎射到了我父亲的上衣上,而我父亲手中的刀,也飞快地落了下去。
  一下,一下,一下。
  他的嘴里还不停地呼喊着什么。
  鸡血溅了他一身、一手、一脸,随后刀落在了鸡的肚子上,一股黑黑的液体飞出来,溅在了他的身上。终于他停止了手上的动作。他茫然地看着那只被他杀死的鸡,茫然地看着自己手上身上的血,似乎,他被吓坏了。他无法解释眼前的发生。
  他望了望一步步逼近的我们。他的脑袋一下子清醒了,有一缕强光在他的头上进入了他的身体。他又回到了我们的生活中来了。
  他冲着我们很歉然地笑了笑,像个做错了事的学生:过年了,我本想给大家杀几只鸡的,可没想到,弄成了这个样子。
  责任编辑 陈东捷
易水燕 - 2016/2/12 22:13:47
          3. 闪 亮 的 瓦 片
                                               作者:李浩
                                           字体: 【大 中 小】
  
  我们注视着那块“闪亮的瓦片”,它本身就来自于贪婪,然后它飞出去击中少女美丽的面颊,于是一个关于仇恨、报复,关于罪孽如何孳生罪孽的故事从容展开。巨大的疑难呈现在我们面前,就像“那支长枪”,它黑洞洞的枪口指向父亲,也指向妻子和孩子:生存还是死亡?人依然必须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有时这种回答会表现为惨痛的闹剧。
  李浩的小说是另一种“七十年代人”的写作。他有精确的技术——这并不罕见,但是他还有狠忍阴鸷的力量,他专注地迫近问题的核心:罪与罚、生的艰难和死的艰难。因此他的小说是有重量的,当重量压在身上时,人其实无法飞翔,李浩的写作是在克服虚拟的、醉态般的轻,克服失重,让脚踏在地上。
  ——编者
  李浩,男,生于1971年,曾用笔名布谷。1988年学习美术,1991年开始写诗,1996年开始小说创作,先后在《诗刊》、《星星》、《漓江》、《山花》等刊发表作品30万字。现在河北海兴县人武部供职。
  
  
  闪 亮 的 瓦 片
  
  那可真是一个多事的秋天。
  那个秋天的多事,首先是由于一些闪亮的瓦片引起的,那些瓦片来自远方。那个秋天的多事,与我哥李恒有着相当的关系。
  
  先说那些闪亮的瓦片。瓦片在成为瓦片之前首先是瓦,瓦是村长从一个叫“泊镇”的地方运来的,据村长说泊镇与我们村有着千里之遥。从千里之外运来的瓦当然有其特别之处,这是一种能在阳光下闪烁白色光辉的瓦,半透明,有着淡红的丝线,敲击它会发出类似于金属的脆响。村长把它们从泊镇运来原是准备盖新宅之用,然而在新宅盖好之前他就因为贪污而被捕了,新瓦运来后县里乡里针对他的告状信骤然增多了起来,由此可见,那些瓦片在运来的最初就有着某种不祥的意味,只是我们忽略了它。村长被捕后那些闪亮的瓦堆在他家的地基上,一天天地见少,最后仅剩下了三五片残破的瓦。如果村长没有被捕是没人敢去偷那些瓦的,后来偷竟然变成了抢,抢的人全都心安理得,贪污来的东西不抢白不抢,这里面说不定还有我的份呢!我们孩子们也参与到了抢瓦运动之中,它太特别,太漂亮了,在这一时期内瓦像货币一样在孩子们中间流通,谁有更多的瓦谁就是个富翁。不过,这个时期并不算太长,瓦后来多数变成了街道上纷乱的瓦片。值得一提的是在抢瓦之前邻村的一个人开着拖拉机前来偷盗,结果由于过于紧张他的拖拉机翻进了水沟里,一片瓦他都未能带走,可拖拉机却已基本报废。这个事件同样具有悲剧的不祥的意味,不过当时,我们同样忽略了它。瓦是不祥之物的传闻是在我哥哥闯祸之后才开始的,于是每家每户抢到的瓦被纷纷从房上,以及鸡窝鸭舍上换了下来,我们村上的人就是这么的富于联想。
  接下来应该说说我的哥哥李恒了,那时他上初中三年级,在闯祸之前他是一个比较标准的好孩子,遵守纪律,团结同学,学习优秀,只是眼睛有些近视。在班上他是班长,在班上他可以指挥任何一个人,除了刘四权之外,但他和刘四权却是最要好的朋友。刘四权兄弟四个,他们哥们儿在村上非常霸道,属于那种一跺脚村子也要跟着颤抖的人物。即使还在上学的刘四权,也经常脸上身上带着青红的伤痕,但我哥哥却是他的好朋友,这多多少少地降低了我哥哥在同学之间的威信。我说我哥哥是因为怕刘四权才跟刘四权好的,我哥哥常常会急得面红耳赤:我……我们就是好,刘四权这人特讲义气!他当然得否认。无论他如何否认我都不得不说,在闯祸之前甚至闯祸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哥哥的性格是懦弱的。
  
  我哥哥闯祸的那天是一个相当晴朗的日子,有着很好的阳光,暖暖的,因此上没有任何不幸要发生的征兆。我无法猜测我哥哥李恒当时的心情,后来他也没有跟我提起过,不过我坚持认为他当时的心情不错。刘四权在班上拿他当马骑的事情发生在上午,他不应该这样长时间地耿耿于怀,况且在下午他还被选为优秀班干部,这件事足以冲淡他心中的不愉快。于是在下午放学后他一个人来到了河边。(他没有像跟屁虫似的跟在刘四权后面,说明他的心里多多少少还放不下上午发生的事情。)
  如果没有那些闪亮的瓦片的话,或许就不会有后面的事发生了。我哥哥仍然会做一个懦弱的好孩子,一直上高中,考上大学;如果那天的天气不是那样的好,那些瓦片的光闪得暗淡一些的话,或许也不会有后面的事发生了。但那些瓦片却在河边出现了,那天的天气竟然那样的好。
  我哥哥李恒拾起了一块瓦片朝河里甩去。瓦片像鱼一样在水面上跳了几跳,它在跳跃中把水中的光搅得很乱。第二片。第三片。第四片。瓦片在闪亮地跳跃着,有的在河中心沉落下去像一条真正的鱼,有的则滑出了更远。我哥哥他意犹未尽,他不再向河里甩了,而是向天上高高地抛去。瓦片在空中划出一道极其优美的弧线,似乎还带着一声轻轻的呼啸,向远处飞去。在第二块瓦片尚未落地之前,我哥哥又抛出了第三块瓦片,这时他发现了走在路上的霄红和梁洁。
  我哥哥李恒的手抖了一下。
  第四块瓦片从他的手中飞走了,那块瓦片在挣出他手的时候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呼啸,它飞得比第二块第三块瓦片都快。它朝着霄红和梁洁的头上奔去。
  我相信我哥哥是无意的,尽管他和刘四权他们常在一起,但他的本性是懦弱的,甚至有些善良,他根本就不会产生想打破谁的头这样的想法,他没有这样的胆量,况且,在他心中还保持着对霄红相当的好感。我相信我哥哥通过这种方式只是想跟她们俩打个招呼,隔着那么远,一片瓦片能击中一个人的头部的可能性仅占万分之一,我哥哥把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早已排除在外。但瓦片,却相当快捷相当准确地,朝着她们扑了过去。她们走着,根本没有发现危险的存在。这时,我哥哥大喊了一声。
  假设我哥哥不喊那声,那瓦片也许只会击中某个人的头发或者身体,并无大碍,但我哥哥却喊了。随着我哥哥李恒的那声大喊,霄红停了一下,然后转过了她漂亮的脸。
  从那一刻起,霄红的漂亮便永远地离开了她,不复存在。漂亮,或者美,是那么地易碎!那枚闪亮的瓦片带着最后的啸声插在了她的脸颊上,深深地,还在她的脸上颤了几颤。血迹像蚯蚓一样顺着霄红的脸颊爬了下来。
  三个人一起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霄红的尖叫才艰难地发了出来,随后是梁洁的尖叫,我哥哥在她们的尖叫中艰难地同时又飞快地逃离。他一路跌跌撞撞地奔跑着,从河边上一直跑到了村西,在村西的一棵树下坐了一会儿,然后从村西返回村东的家里。一路上,他的裤子变得濡湿。
  母亲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候已是黄昏,在得知这一消息的同时她手中的面盆也掉在了地上,发出相当沉闷的一串破碎声。我还看见,霄红的父亲陈老师用他那辆陈旧的自行车带着霄红匆匆地离开了村子,他已赶在前往县医院的路上。我没有把我看见的告诉母亲,但谁也没办法阻止我母亲知道。
  我哥哥在母亲的千呼万唤之下才打开了门。在昏暗的暮色中我哥哥李恒的脸色仍然显得格外苍白,他的眼睛也在跟着颤抖。此刻,他用颤抖的眼睛盯住了母亲。母亲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沉沉地叹了口气,走,跟我去医院。说完之后我母亲就去院子里推自行车走了。我哥哥还在愣着,直到母亲在院子里大声地喊他。哥哥李恒随着呼喊走进了昏暗之中,此时的昏暗已经更重,许多的灯光都已经开始闪烁,晶亮得就像晒在月光下的瓦片。
  
  母亲和哥哥去县医院的那天晚上我一夜都未能睡好,有几次在梦中惊醒我都发现母亲和哥哥还没有回来,这让我更加感到恐惧和不安。在那天晚上我三次做了同一个梦,我梦见哥哥被一群披头散发、满脸血迹的人追赶着,他跑回了自己家里但那群人尾随而来,他发现自己更加的走投无路。在院子里他无助地徘徊着,那群人的呼喊此起彼伏,在他脸上同样涂满了浑浊的血迹。当我第四次进入这一梦境的时候母亲唤醒了我,她说,该吃早饭了,你们一个个都这么让人不省心。
  我不知道母亲和哥哥是什么时候返回的,而且我还发现,我在县城里一家企业上班的父亲坐在了餐桌旁,他的脸色沉重得像块石头。那是一顿相当沉闷、枯燥、漫长的早饭,谁也不说话,但我能够听见我和哥哥疯狂的心跳。我不知道那顿早饭的味道,我把饭菜塞满了嘴后马上离开了饭桌,我哥也是,我第一次那样害怕上学迟到。
  不祥笼罩在我们的头上像一块乌云,从那一天起我们似乎就再没有看见过一次晴朗的天气。天也渐渐地凉了起来,枯叶落得像雪。霄红的父亲陈老师接连地出现错误,他先是把“免”写成了“兔”,紧接着又读错了“凌”字的发音,在段落划分的时候他竟把自己搅浑了,不知该怎样处理。最后他对着我们很歉然地说了声对不起,大家自学吧,然后坐在讲台上抱住了自己的头。那是我终生都难忘的一课,陈老师那愁苦的表情以及每一处错误都像一把针一样刺痛着我。我不敢看他的眼,不敢听他的声音,仿佛祸不是我哥哥李恒闯的而是我闯下的。那时我和我们全家全学校的人都已知道,陈老师女儿霄红脸上的瓦片早已取出,但由于某种属于医院的原因,霄红脸上的伤痕受了感染化脓了,虽然最后伤口得到了愈合,但她脸上的疤痕将伴随她的终生。美丽远离了她,她那漂亮的脸只能留在陈老师以及我们的记忆中了。
  我哥哥在无意之中,就毁了一家人的幸福。
  我们每个人都知道,霄红是陈老师的命根子,霄红就是陈老师的眼睛,或者笑容。陈老师是在“文化大革命”的后期来到我们乡中学的,我们不知道他到来的原因,对此他一直是守口如瓶,但我们知道,陈老师的全部行囊就是他的女儿霄红,走进学校的时候他把女儿高高地背在肩上,他的女儿霄红,在他的肩上奢侈地吃着一块奶糖。这个细节给我们乡中学的老师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可我哥哥李恒,用一块闪亮的瓦片就把一切都给毁了。一块瓦片改变了许多人,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谁也无法想象,毁容之前的霄红与被毁容之后的霄红简直判若两人。在毁容之前,霄红是一个极其温顺可爱的女孩,她是那样的善解人意,以至无论男生还是女生都对她充满了好感,这好感在男生中表现尤甚。她如果有什么事需要别人帮助,帮助她的人至少会幸福三天。可在毁容之后,霄红变成了一个我们都不认识的人,她生气的时候如同一个泼妇,开始用脏话骂人,甚至开始吸烟、喝酒。据说后来她还参加了一个流氓团伙,被判了三年,最后嫁给了一个鳏夫,成了三个孩子的母亲。这些都是后话。陈老师在霄红初三毕业之后就离开了我们乡,他在离开的时候没跟任何人打声招呼,一夜之间,他就带着霄红从我们乡我们中学里消失了,可我的心里却一直留着他的影子,这么多年。我常常设想他在那夜离去时的样子,其中虚构得最为详细的一个细节就是,他把自己和霄红的衣服仔细地包好,然后缓慢地环顾一下四周,把墙上霄红的一张奖状摘下来认真地放在了包裹里。霄红的表情是漠然的,好像一切都与她毫不相干。此时陈老师想的是什么呢?他的到来与他的离去有着什么样的不同?十几年的时间里,他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通过设想,我似乎看见陈老师脸上悬挂着的泪痕。他已经清楚地发现了霄红的改变,他失去了自己心爱的女儿而得到了一个陌生的霄红,这种改变对他来说是一个致命的打击,但却无可挽回。他默默地走向自己的那辆旧自行车。他一定感觉到了这个秋天的凉,或许,他还会把这种凉直接地叫做了沧桑。
  在黑暗中,两个更深些的黑影悄然地离开了我们学校,我们乡。一路上,没有任何的光亮,只有陈老师的那辆自行车,混乱地发出一种将要摔碎的声响。
  
    那天下午放学之后,刘四权他们在路上截住我哥哥和我。“李恒,你给我站住!”刘四权很威严地喝了一声,我不禁打了个寒战,在我打寒战的同时我分明地感觉我哥哥李恒也寒战了一下。四,四哥……我哥哥喉咙里发出了类似于狗叫的哀鸣,三两片树叶在他们的面前翻卷落下。我的身上有些冷。我站的位置与我哥哥有一定的距离。
  刘四权很威严地挥了挥手。
  结果可想而知。那些充当打手的同学都很卖力,一方面他们是在讨好刘四权,一方面出于对我哥哥的怨恨——你知道我哥哥毁掉的是什么!我哥哥的年轻身子冒出了血来,他的额头出现了一块青色的印迹。他被按住跪在了地上。我哥哥的身影更加地矮小了下去,更让我心酸的是,他一直都在像狗一样讨饶,发出时断时续的哀鸣。
  我的眼泪簌簌地落着,很快,我就看不清他们了,我的眼前全是一片朦胧的水渍。自始至终,我都在一旁站着,像一株生根的树……
  我和哥哥李恒,我不知道我们两个泪人是怎样回家的,我不知道这仅仅是开始而远非结束,霄红,一个被仇恨燃烧着的女孩子是根本不会轻易地放过我哥哥的,还有更深的灾难在等待着他;我也不知道,她怎么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把她的仇恨化作许多人的仇恨,我哥哥李恒,将在这众多的仇恨中付出怎样的代价!
  看着我和我哥哥的样子,我母亲的眼也变得红肿了起来,她什么也没说。晚上父亲回来了,在另一间屋子里我听见母亲低低的哭声经久不息。我哥哥把头蒙在了被子里,一晚上,他都没把头探出来,他似乎早早地睡了,没有任何声响。
  第二天上午我父亲取出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并把电视放在了摩托车上。晚上,他是骑着一辆破旧自行车回来的,两手空空,一脸疲惫和烦躁的神色。母亲迎上去,但一看父亲的脸色她便什么都明白了。又是一顿沉闷的晚餐。饭后只有我父亲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得十万呢。我们都明白那句没头没尾的话的含意。那时陈老师刚从上海回来,他准备去为霄红整容。哥哥的碗掉在了地上,在寂静中声音格外响亮。我的心猛地抖了一下,仿佛它也掉在了地上。——摔,你他妈还给老子摔!父亲吼了一声,他爆发了,如同一头愤怒的狮子朝哥哥扑去,耳光清脆地响了起来。
  我哥哥直直地站着,一任父亲的手用力地打在他的脸上。他没有哭,没有发出像狗一样的哀鸣,他仿佛根本就丧失了知觉。
  从那天起我哥哥就丧失了知觉,他仿若是一个木头人,他对于疼痛变得异常麻木。从那天起我开始害怕上学、放学,那条路让我走得心惊胆战,尽管我哥哥拒绝和我一起上学放学,但我完全可以轻易地想到就在那条路上,有四五个人正等待着他的出现。尽管他拒绝和我一起上学放学,但我还是目睹过两次他被人打倒在地上时的情景,几双脚狠狠地踏在他的腿上、腰上。他麻木着,等那些人打得不耐烦了,他就默默地爬起来,拍一拍身上的尘土,擦一擦血迹,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从那些人的身边擦肩而过。在他第三次被打的时候我终于忍无可忍了,我举着一片瓦片冲了过去但被人绊倒在地上,那一次我清楚地感受到了他每次所必须忍受的疼痛。那一次,我哥哥没有从那些人身边擦肩而过,他在一旁站着,看着那些人走远了,消失了,他才把我拉了起来。我们俩搂着一直哭到天黑,直到我父亲骑着自行车来寻找我们。
  
  霄红发誓要对我哥哥进行报复,她说她要同样毁了李恒的一生,她说为此她将不惜一切代价。有一次霄红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把一口浓痰吐在我哥哥的脸上,并对他说,李恒,我不准你擦。我哥哥就真的没擦。一上午他的脸色异常难看,并不完全是因为那口痰的缘故,霄红迅速地破坏了留在人们心中的美好,她因为那片闪亮的瓦片而彻底地改变了,我相信,这带给我哥哥的伤心远比那口痰更重。我不敢说我哥哥曾经暗恋过霄红,但可以肯定,在甩出那片瓦片之前他对霄红有着强烈的好感,对我来说对许多人来说这并不是秘密。而霄红似乎也有和我哥哥成为好朋友的意愿,无论什么事她都愿意和我哥哥商量。可一块瓦片把什么都改变了。一块应该被诅咒一万次的瓦片!
  我哥哥脸上的痰迹是被陈老师擦去的。他擦拭痰迹的手一直在抖。给我哥哥擦完痰迹,陈老师转过身来指着霄红的鼻子,看得出,他有些激动:你,你……你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啦!霄红蓦地站了起来,也冲着她的父亲喊:我是什么样子,我什么样子不都是他造成的吗!我跟他没完!陈老师的手高高地举了起来,高高地举着……
  霄红的改变让我恐惧,我一直在担心她的报复永无休止,我一直在担心,她还会对我哥哥做些什么,那让我担心的事就在我的担心中来临了。
  在某个黄昏,我哥哥被人抬了回来,一路上他在不停地喊叫着,翻滚着,他膝盖处的瓦片沾满了暗黑色的血迹。抬到家里的时候,他除了大声地喊痛之外不再说任何一个字,所有的事情都是从抬他来的一个同学口中得知的。现在,同学们的同情已转向了我哥哥李恒。那个同学目睹了我哥哥受伤的全部经过。
  他说我哥哥放学回家走到半路上,几个邻村的人截住了他。显然,我哥哥早有准备,他低着头朝那些人走了过去,就像一条鱼把自己递到案板上去一样。那些人只围住了他并没有想动手的意思,这时,霄红带着刘四权和另一个人从远处走来了。他们的怀里抱着一些闪亮的瓦片。当他们把瓦片丢在地上的时候我哥哥也明白了他们的用意,他转身想跑,但什么都已经晚了。那些人把他按倒在地上,然后把他架到了瓦片上……
  当晚我哥哥就住进了医院。他左腿上的一条筋被瓦片划伤了,医生说如果不及时救治他的左腿会有瘫痪的可能,即使住院治疗,也无法保证他不会留下残疾。在我哥哥住院的日子里我们全家人从一种不安中解脱了出来却又陷入了另一种不安之中,一进病房,我母亲的眼睛就开始流泪,后来母亲最终落下了看到医院的病床就流泪的毛病,直到现在也未能根除。
  陈老师在第三天的上午来到了病房。我哥哥正在输液。守了一上午父亲有些困倦了,他烦躁而无聊地注视着窗外光秃秃的树干,液体溅落的声音在静寂和烦躁中被无端地扩大了,它们单调地敲击着他的耳鼓,就在这时,响起了陈老师的敲门声。
  我父亲把陈老师挡在了门外。“陈老师,我家李恒是做错了,是对不起你们父女,可毕竟他还是个孩子,而且他还不是有意的,你们不能欺人太甚了!泥人也有个土性,你说是吧!”陈老师拼命地点着头。他对我父亲说他是刚刚才得知李恒受伤的消息的,他怎么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他的心里……他说,我来看看李恒,希望他能早日康复。冤家易解不易结,事情既然已经发生,说别的也没有用了,大家都往前看一点。
  我父亲依旧堵在门口,他有一肚子的气愤、委屈和疼痛无法发泄,然而他却不知该怎样对着陈老师发泄,这时我哥哥在病床上说话了。他说,让他进来。
  是的,我哥哥那天就是这样说的,他对着站在他床前的陈老师说:我,不,会,放,过,他,们,的。是的,那天他就是这样一字一顿地说的,他每说一个字都带着一股冷意,他把每一个字都咬得很痛。本来陈老师还想说些什么的,可我哥哥却下了逐客令:陈老师你走吧,我特别困。就在陈老师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哥哥李恒又叫住了他。“陈老师,我不会对霄红怎么样的,我不怪她,是我对不起她。”
  陈老师走了之后我哥哥让我父亲把陈老师送来的食品全部打开。他捧着一袋奶粉,看着,眼泪落进了奶粉里。
  
  一周之后我哥哥就出院了,但他在家里又躺了漫长的两周。下地之后的我哥哥李恒与原来好像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左腿略有点瘸,如果不仔细看谁也不会看出来的。我哥哥李恒选择在一个相当晴朗的日子里走出了家门,那个秋天的树叶几乎已全部落尽,走出门去的时候他觉得有点冷,于是裹了裹上衣。这个动作对于抵御寒冷没有丝毫的作用,因为冬天就要来了。
  那天阳光灿烂得让人晕眩,那天的太阳是一枚属于仲春的太阳,没有一丝的风。落叶在地上静静地匍匐着,那些已经破碎的瓦片在阳光下竞相折射着闪亮的白光。我哥哥朝着那些纷乱的瓦片走了过去。
  那天,是我哥哥变成另外一个李恒的开始,是他走向罪恶、残暴和堕落的开始。那天,他的左手和右手分别握着两块闪亮的瓦片,刘四权身上的两道疤痕将交给这两块瓦片由它们来划出。那天,我父亲下岗了,这是我们后来才知道的消息。
  现在,我哥哥李恒,正握着那两块瓦片,朝灿烂的阳光里走去。他略显歪斜的脚步迈得相当用力。
易水燕 - 2016/2/29 23:50:30
《小说月报》.短篇小说:
四棵松
(阿成)

  黑龙江下了第一场雪之后,我去了苇河镇。
  过去我是一个卡车司机,经常在黑龙江一带转,对黑龙江很有感情。粗粗地一算,70年代至80年代,二十多年来,我差不多把黑龙江的山山水水都给走遍了,屐痕累累呀。这些经历已经成为我的精神财富和生命伴侣了。
  的确,有时候人的感情是很脆弱的,白驹过隙,猛然间,你会突然停下来,对早些年去过的那些乡镇有一种深深的眷恋,“谁知远客思归梦,夜夜无船自过湖”啊。如此的梦魂萦绕,便总惦记着再去那里看一看。
  早年,去苇河是这样一个行程:先从省城哈尔滨乘火车到尚志县,下了火车,再转乘那种简陋的、夜间行车时,需旅客自带蜡烛照明的森林小火车。森林小火车蛇一样地在山沟沟里逶迤了大半夜的时间,才能到达苇河。冬季的黑龙江天黑得早,坐在森林小火车的车厢里,看着烛光摇曳下的一张张旅客的脸,看着车窗外雪光掩映下的黑森林,心中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不仅仅如此,倘若赶上漫天风雪的日子,彪悍的大雪将森林小火车的轨道一埋,前途白茫茫一片,全部是齐膝深的雪,火车肯定走不了,只有将轨道清理出来才能恢复通车。这样的事我是经历过的,小火车迟迟不来,一群人只好在那个木刻楞的候车室里待着,瞅着窗外的漫天大雪发呆。那是一种什么滋味呢?流放?逃亡?被遗弃?归乡?回家?五味杂陈,愁肠百结呀。
  或许正唯如此,我才更加留恋那些有声有色的日子。
  
  而今,黑龙江境内都修了高速公路了——高速公路比火车快,而且比火车便捷,驱车去苇河,至多三个小时的时间,不必要把车开得特别快,稳稳地走吧,深情地“抚摸”一下周边的景色,你的灵魂会变得更加纯净,于纯净的感受中会不知不觉地流下泪水来。那种享受无与伦比。
  黑龙江的冬季,下午四点钟天就开始黑了,有的时候天黑得会更早一些,三点多钟,太阳就沉入藕色的雪山了——这也是记忆中的一景啊。
  
  当车子从北门开进苇河镇的时候,整个镇子已是暮色四合,街灯初上了。我先找了一个简陋的小旅店安顿下来——简陋的小旅店才是充满生活气息的地方呢。再说,鄙人毕竟是一个来自城里的穷作家呀。
  安顿下来之后,便出去吃饭。
  出了门,哦,大雪竟悄然而至。
  在去找饭馆儿的雪路上,我还在想,老阿,你到苇河有什么目的吗?答案其实是,没有,什么目的也没有。而且在这个镇上也没有什么朋友了,先前苇河的那几位朋友有的已经调走了,有的甚至到京城当官去了,有的人故去多年了,女人改嫁了,有的人多次联系不上,已不知去向。“西出阳关无故人”喽——纷纷的落雪之中,这样的人生滋味,孤独的旅人难以堪负啊。
  …………
  小镇似乎是为了节电,辅街土路上的街灯不多,远远的、一跳一跳地在舞雪中亮着。走在新雪的镇上,心中弥漫起一股久违了的亲切。
  在黑龙江境内,乡镇上吊着一个幌儿的饭馆自然是不大的。撩开饭馆那个用来阻挡风寒的厚棉门帘子,看到里面只有两个吃客,其他的饭桌都空着。小饭馆里非常的热,屋子中央的那个铁炉子将炉盖儿都烧红了,炉子旁边是一堆劈好的桦木烧柴。苇河镇的四周,是绵延不断的山峦,这一带不仅利于形形色色的部队出没与隐藏,而且住在附近的老百姓烧柴也很方便。
  不知为什么,多年来我始终喜欢去靠窗的位置坐,似乎那儿是一个舒适的驿站,只有坐在那里心才会宁静。我便选择了那个靠窗户的位置坐下来。透过窗玻璃上的那一版图案狰狞的霜花,我看到外面仍在下着雪呢。瞬间,我想到念中学时读过的那篇《林教头风雪山神庙》的课文:那雪正下得紧……
  尽管一个人吃不了多少,但是,这些年来心里一直馋着小镇上的吃食哪。今天“回家”,好好地解解馋吧。于是,要了一个小鸡儿炖蘑菇,一个油炸小河鱼儿,凉拌大豆腐、蒜泥血肠,主食要了一大盘子酸菜馅饺子。想了想,又加一碗疙瘩汤。我爱吃乡下的疙瘩汤,在我记忆里,乡下的疙瘩汤才地道,吃着才舒服。
  见我一个人要了这么一大堆,那个当服务员的乡下丫头捂着嘴巴直笑。
  酒呢?酒打多少?憨厚的女孩子问。
  我问,这里都有什么酒呢?
  这时候,旁边桌的那位瘦瘦的吃客插嘴说,“黑土地”好,醇。
  我冲他友好地笑笑,便对站在面前的那个乡下丫头说,那好吧,三两“黑土地”。孩子,记着给我烫一烫啊。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旁边桌上这一瘦一胖的二位,要的菜很简单,一个干豆腐炒小辣椒,一个渍菜粉儿,再就没有什么了。酒倒是不少,两瓶“黑土地”,一人面前一瓶,所谓“手把瓶”。心想,这才是小镇上的喝酒人呢。
  见到我要了这么多的菜,旁边桌上的那个胖子转过脸来问我,兄弟,八成是省城来的吧?
  我说,是。你们二位呢?
  胖子说,我是化一村的。
  然后,他又指着那个瘦子说,他是景周村的。这不,我们俩在这儿约好见面,明天一块儿到乌吉密的小九买蘑菇菌去。
  乡下人的介绍总是很细,他们都尽可能地把话说周全一些、细致一些,来龙去脉交代得清楚一些,似乎只有这样才显得他们的心是真诚的、亲切的,跟您是近便的、友好的。
  我问,化一村、景周村,哟,是不是用张化一和穆景周命名的那两个村子?
  他们都点着头说,是啊是啊。咱这一带你也挺熟啊。
  我笑眯眯地点点头。
  
  40年代的时候,当时的苇河还是旧政权的一个县。张化一同志是苇河县的第一任公安局长。他是“8•15”光复之后,李兆麟将军派往苇河县接收敌伪政权的我党第一位干部。张化一同志到了苇河县之后,首先摘掉了“国民党苇河县党务专员办事处”的牌子,命令他们立即搬出县公署,严令禁止“党专”的一切活动,并收编了苇河的地方自卫团。
  围观的老百姓都站在雪地里揣着手看着,没有表情,一声不吭。他们心里没底呀。
  这是张化一同志上任第一天的事。工作进行得势如破竹,没有扭秧歌的,没有打腰鼓的,围观的人也极少,一切都在静悄悄地进行着。
  说实话,马死人僵,孤悬绝塞的革命斗争大致是这样子的。
  …………
  丛国栋和魏蔚良这两个人,都是张化一同志新收编过来的国民党苇河自卫团的头头,收编后,组成苇河保安一支队,归人民保安大队领导。苇河保安一支队的队长是熊占元,丛国栋和魏蔚良是副队长,但熊占元是我们的人。
  同时被李兆麟将军派驻苇河的,还有“开道游击队”的队长李省三同志。当时,开道游击队一直活动在苇河和海林交界的深山密林里,主要任务是负责消灭流散的日军,打击当地的土匪。1945年10月,李兆麟将军就已经将开道游击队改编为人民保安大队,任命李省三同志为大队长,协助苇河县县委书记吴江同志、县长穆景周同志的工作,并统一由公安局长张化一同志领导,负责维持苇河、亚布力、一面坡、石头河子等地的地方秩序。
  这支队伍野战能力非常过硬,全部骑马,出生入死,神出鬼没,被李兆麟将军称之为“死神之旅”。
  
  张化一同志到苇河赴任的时候,乘坐的也是夜里用蜡烛照明的森林小火车。他的战马也被牵进了小火车的车厢里。为什么不骑马去呢?主要是地形复杂,情况也复杂,毕竟刚刚光复。
  其实,几名“死神之旅”的战士,已经骑着战马在行驶的森林小火车两侧悄悄地保护他了。
  森林小火车的车厢里很冷,至少在零下三十度以下。一路上,张化一同志只好喝着军用水壶里的烧酒,就着干辣椒取暖。坐在冒着浓烟的、蜿蜒穿行在密林里的小火车上,张化一同志脑子里想的,全是如何配合解放军359旅消灭流散日军、剿灭当地土匪的事。
  所以,张化一同志一上任,立即命令李省三带领人民保安大队到山里剿灭气焰嚣张的地方匪帮刘昨非、韩小胡等部。
  这时盘踞在一面坡的土匪刘昨非、韩小胡在坡镇的“宾宴春楼”设宴,宴请珠河县人民保安队司令马克正。内容是,和谈。当马克正同志带领二十余人到“宾宴春楼”赴宴的时候,遭到了刘昨非等土匪武装的猛烈袭击。马克正立即给苇河的张化一同志打电话求援。张化一命令李省三同志立刻率“死神之旅”前去增援马克正。
  李省三的部队走了之后,苇河县只剩下刚刚收编过来的丛国栋、魏蔚良的部队了。
  就在这天晚上,苇河第一任县委书记吴江、第一任县长穆景周等同志也到任了。他们也是夜里坐森林小火车悄悄来苇河的。张化一同志亲自到车站去接他们,帮着他们将战马从小火车上牵下来,并告诉他们,食堂都已经把涮狍子肉准备妥了,还有紫皮大蒜。
  这是张化一同志上任第二天的事。
  
  烫好的“黑土地”酒上来了,纯粮食酒经热水一烫,变得香喷喷的。我一边斟酒一边问旁边饭桌喝酒的二位。
  我说,兄弟,我打听一下,那个老县公署的小楼还在吗?
  瘦子立刻放下筷子走了过来,他哈着腰,用糙手“刺啦刺啦”地揩了揩窗子上的霜花,然后说,你瞅,它还在,没扒。该(街)对面的那个“大上海鞋城”,就是老县公署的窝子。
  这个改成商家的老县公署,看上去已经相当陈旧了,地基也下沉了很多,像一幢半掩在地下的建筑。密密匝匝的雪花就在它面前悄无声息地飞舞着。
  对面的那个胖子,一边往嘴里夹着渍菜粉儿,一边呱叽呱叽地嚼着说,你瞅着吧,这房子早晚得扒。街拐角上盖的那个门市楼,知道不?都四千块钱一米了,赶上省城的房价了。还不扒?留它干啥?傻呀?
  
  1945年11月中旬,这栋“县公署”的小楼还在。李省三同志率领部队去增援马克正走了之后,第二天天还没亮,一大清早,丛国栋便走进了雪窗对面的这栋“县公署”的小楼里,并径直去了张化一同志的办公室。
  他咣、咣、咣,很响地敲了门之后,喊道,“张局长,请你出来开会。”
  就这样把张化一骗了出来。
  张化一同志一边系着领子上的扣子往外走,一边颇为不满地说,这么早开什么会呀?
  当张化一同志往小楼外走的时候,丛国栋从后面悄悄地拔出了手枪,然后冲着张化一的后脑勺开了一枪。因为他们两个人之间一前一后只有半米的距离,因此溅了丛国栋一脸热乎乎的血。
  丛国栋长着个略扁的鹰钩鼻子,绰号叫“猫头鹰”。
  成功地枪杀了张化一同志之后,丛国栋、魏蔚良带领他的土匪残部,立刻将县公署团团围住,将刚刚上任的苇河第一任县委书记吴江、第一任县长穆景周等小楼里的七名共产党干部、战士全部抓了起来。他们昨晚与张化一同志开了几乎一夜的会,个个都非常困。当时他们正在睡觉呢。
  丛国栋、魏蔚良将他们捆了起来,拉到了楼外。就在小饭店对过儿那幢小楼的门前,站一排。漫天飞舞的大雪仍在密密麻麻地下着。
  丛国栋命令伙夫,从县公署里拖出来一张长条桌子,在县公署外面搭了一个野灶,安上铁锅,摆上菜墩儿、烧酒。然后,他走到那一排人的面前,亲自将其中一个战士的上衣剥光,抽出绑腿上的匕首,豁开战士的胸膛,掏出这名战士的心脏和肝脏,双手捧着,走过去扔到了菜墩上,让伙夫切成片儿炒了。
  伙夫在铁锅上炒熟后,端给坐在长条桌后面的丛国栋和魏蔚良,当下酒菜。
  丛国栋一边呱叽呱叽吃,一边对围观的老百姓说,屯迷糊们,看明白没有,从今天开始,苇河县又归我们管啦。
  说完,他问旁边那个长着一双斗鸡眼儿的魏蔚良,兄弟,够不够吃?
  魏蔚良一脸苦难地说,不太够……
  这个魏蔚良曾经是国民党委任的苇河县临时县长。
  丛国栋说,妥,我再去开一个。
  …………
  这样,两名战士的心脏和肝脏被他们下酒吃掉了。另外几个人被丛国栋和魏蔚良关押在县公署的地下室里。
  这是张化一同志上任第三天发生的事。
  
  丛国栋和魏蔚良这两个人都是老兵痞,头脑非常冷静,他们知道,一旦出去剿匪的李省三回来,他们将会死无葬身之地,那可是一支“死神之旅”呀。于是,他们将部队从苇河镇拉了出来,埋伏在李省三归来途中的那个沟趟子两边——这个沟趟子是李省三回苇河的必经之路。
  
  十多年前,当地一位史志办的同志领我去过那个沟趟子。通过史志办同志的讲解,我不得不佩服这伙土匪选址选得好。这个沟趟子两边是立陡立崖的峭壁,千丈有余,任何一支部队只要进入到这个埋伏圈,两头一堵,一个也别想跑掉。那个史志办的同志讲,一旦在这里遇到了埋伏,最好的办法是,不抵抗。
  为什么?
  因为没有用。
  我问,李省三的部队抵抗了吗?
  他说,差不多全战死了……
  我看到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含着泪花。
  他说,他们不应当抵抗啊。
  我就是从这位史志办同志的嘴里知道“死神之旅”这个称号的。
  丛国栋、魏蔚良将捉到的李省三等几名战士押到苇河的北门那儿,枪杀了。那一路上,丛国栋和魏蔚良一直低着头走路,他们不敢看李省三的眼神。在李省三的眼里,他们是一些无名鼠辈,是一些扯鸡巴淡的人。
  那位史志办的同志说,每年的清明,当地老百姓都到这来烧纸,摆上酒,摆上供品。老百姓跪一沟啊,那哭的……
  我突然想起来了,我开车进苇河镇,走的就是那个北门。是啊,我应当停下车来,在那里祭祀一下。
  
  杀害了李省三之后,丛国栋、魏蔚良立即返回苇河,将关押在地下室里的县委书记吴江、县长穆景周、保安大队长熊建元、科长关英杰,还有一个小战士,押往四棵松准备枪杀。那天也是下午四点钟左右,暮色四合的苇河镇如同下了霾一样,整个县城灰蒙蒙的。这一队被押往刑场的人影在雾里移动着,四周一点声息也没有。
  途中,县长穆景周冲那个小战士使了一个眼色,然后,自己开始大喊大叫,又蹦又跳,一时间,雾里移动的这一行人就乱了,吆喝声、咒骂声混杂在流曳的雾霭里。
  穆景周同志用这种方法掩护着那个小战士逃跑了。
  这个逃跑了的小战士就是张化一同志的警卫员。
  
  我因为对哈尔滨的地方史略有兴趣,所以知道穆景周这个人。穆景周毕业于哈尔滨商业学校(离我在哈尔滨的居所仅隔一条街,平日我总去这个已升为学院的操场散步),后来,在滨江小学当过国语教员。1923年任哈尔滨《晨光报》主笔,1926年任《哈尔滨日报》的社长。曾经参加过南昌起义。不仅是一个知识分子,也是一个有才能的、忧国忧民的作家。他遇难的那一年,只有47岁。非常可惜。
  
  那个小战士逃跑了之后,丛国栋立刻感到大事不好,他知道那个小战士逃跑对他们意味着什么。于是,立即指挥加快速度,快走!快走!几乎是半跑着,将吴江、穆景周等同志连推带搡,押到四棵松,一阵乱枪,将他们杀害之后,马上拉杆子逃到山上去了。
  苇河镇的四周,全部是绵延不断的山峦哪。
  那个小战士逃跑之后,连夜奔一面坡。三五九旅就驻扎在那里。大雪与酷寒并不是美丽的,而是死神撒开的一张巨网,可赏而不可行。山路上没膝的大雪,零下四十度的气温,张化一同志的警卫员跌跌撞撞到了一面坡之后,人已经不能站着报告了。报告之后,休息的时候,那个小战士趁人不注意决定开枪自杀。他觉得对不起张化一首长,他没有尽到一个警卫员的责任。
  后来,他被抢救过来了。
  接到报告,三五九旅立刻派出最精干的连队去消灭这伙顽匪。三五九旅在剿灭这伙土匪时,包括那个伙夫在内,其他人都抓到了,唯独没有抓到丛国栋和魏蔚良两个人。
  后来,那个伙夫在茅房里自己吊死了。
  不管怎么说,苇河县重新又回到了人民的手中。
  
  旁边桌上的那个瘦子问我,兄弟,这酒咋样?是不是好?
  我说,好。
  瘦子自豪地说,好!纯粮食酒。
  那个胖子却不时地瞅着我这边满满一桌子的菜,笑。
  我做了一个无奈的手势,也笑了笑。
  小饭馆的气氛特别好,屋子里也很暖和。心想,还是屋里的铁炉子烧得好啊。黑龙江冬天里的春天在各家各户的屋子里,在小饭馆儿里呢。
  难得异乡逢酒客,往来故事从头说。几个人聊得非常好。
  
  丛国栋和魏蔚良这两个人都是在七十年代被抓获的。
  七十年代的时候,苇河县早已经改为苇河镇了。这一年,化一村的(先前叫“三块石村”)一个老乡得了一种疑难病,经人指点,决定去北京那家私人开的专治疑难病的诊所看看。坐了一天一宿的火车到了繁华的首都北京,一下火车,“麻答眼睛了”,就是晕了。乡下人不认识路啊,打听了好几个人,他们都奇怪地看着这个乡下人,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不知道那个专治疑难病的私人诊所在哪里。
  这个东北老乡站在长安大街上想了想,心里说,还是打听扫大街的吧,他们肯定最熟悉北京的大街小巷了。没想到,他打听的这个清洁工就是丛国栋。虽然丛国栋已经老了,但扁棱的鹰钩鼻子还在,虽然操着一口京腔,但东北味儿还有哇。哈哈。这个老乡没有去那家医院,而是直接去了附近的公安机关,一进门就报告了。
  …………
  北京公安局的那位警察对正在扫大街的丛国栋说,丛国栋,你黑龙江的老乡来看你来了。
  丛国栋看了一眼笑眯眯的警察,又看了一眼这个黑龙江老乡,啥也没说,摘下套袖,把双手伸了过去。
  化一村的老乡咬牙切齿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丛国栋,你个王八犊子,苇河老百姓都想死你啦,这些年一直也没忘了你,始终惦记着你哪……
  
  魏蔚良是在哈尔滨卷烟厂抓到的。他是被苇河镇景周村的一个老乡认出来的。这个老乡的儿子在哈尔滨卷烟厂上班,他是去哈尔滨卷烟厂看望在那里上班的儿子。在工厂大门口等儿子的时候,没事儿,背着手看看竖立在厂外的烟厂职工的光荣榜吧,没承想,发现长着一双斗鸡眼儿的魏蔚良的照片也在上面。他两手扶在玻璃橱窗上,哈着腰,贴着脸儿使劲儿地看着,妈那个巴子的,还真是这个狗日的!心里说,魏蔚良啊魏蔚良,你挺会变哪,还成了烟厂的先进工作者了?整地“挺裕作”呀(挺舒服呀)。行,厉害。
  这时候,儿子从厂里出来了,见老爸正趴在光荣榜前看着,不自然地对老爸说,爸,别找啦,没有你儿子的照片。我再努力一年,明年吧,明年保不住你儿子就能上光荣榜了。
  老爹瞅着魏蔚良的照片冷笑着说,这可真是冤家路窄呀。首长,这回给你报仇的日子到了。
  这个从苇河镇景周村来的老乡,就是早年张化一同志的警卫员,就是在去四棵松刑场途中,穆景周同志掩护逃跑的那个小战士。
  
  又是11月了,又是个下雪天,漫天皆白,漫山皆白。当地公安机关用大卡车将丛国栋、魏蔚良押到四棵松进行公审。然后,执行枪决。那一天是苇河镇老百姓大喜的日子。扭大秧歌,放鞭炮,过大年一样。镇上的那几家馆子都是挤挤擦擦,满满登登的人。烧酒不够了,小伙计现赶着驴车去烧锅往回拉。
  
  我端起了酒杯,站起来,敬二位新结识的酒友。
  我说,我敬你们二位一杯。
  二位酒友立马站起来,吃惊地端起了酒杯。
  胖子问,咋?你是烈士的后代?
  我说,不是。化一村和景周村的人我都得敬啊。
  
  景周村,就是原来的四棵松,明天,我要带着酒和菜,和我新结识的二位酒友,三个人一块儿去祭奠壮士们的在天之灵。
  
  【作者简介】阿成,原名王阿成,男,山东博平人,曾当过司机、工厂干部、编辑。著有长篇小说《咀嚼罪恶》、《扭捏》等六部,中短篇小说集《年关六赋》、《胡天胡的胡骚》等五部,随笔集《哈尔滨人》、《春风自在扬花》、《胡地风流》等四部,英文版小说集《良娼》,法文版小说集《空坟》等。其短篇小说《年关六赋》获1988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良娼》获1991年东北三省优秀作品奖,《东北人,东北人》获1992年黑龙江政府文艺大奖,《秀女》、《丙戌六十年祭》分获本刊第十一、十二届百花奖。现在《小说林》编辑部任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易水燕 - 2016/3/1 22:42:38
阿成和他的《年关六赋》1

当代许多从事文学创作并有一定成就的青年作家,大抵都经历过一个或长或短的寻找自我和刻苦实践的过程。王阿成同志也是如此,但他的曲折、坎坷和艰辛,也许比别人更多。
在一篇自述创作甘苦的短文①里,他曾毫无讳饰地谈过自己走过的弯路:开始学习写小说时,不是从生活出发、从自己的实际情况出发,而是根据某些《小说作法》之类的条文闭门造车,瞎编故事。这样一来,“把初时的真情和冲动异化了,或在营造的工序中消失了。”为此,他感到很痛苦。在“洋风颇盛的时节”,他开始迷恋洋腔洋调。他“玩过尼采,玩过弗洛伊德,玩过黑色幽默,玩过意识流。并在小说里说了许许多多很像哲学家说的话。自己把自己悬起来”。但后来他发现,这种用洋味写的小说,就像不伦不类的穿戴一样,不受广大读者的欢迎。因而犯了糊涂,失了耐性,心里冷落了一年之久。后来,他又开始“写呓语,写跳跃,写梦游,写很不象话的行为,写女人与男人那挡子事”,而且“喜欢写别人看不懂的、好长好长的长句子,写一行就一个字的短句子,写通篇没有标点的玩艺儿”。自然结果也失败了。在这之后,他写过一阵庸俗小说,“你一刀,我一枪,煞是热闹”,虽然“好写、好发、稿费也多”,但总觉得不是正道,“终于有了羞耻感”,含泪搁笔了。
① 寻求天籁之音》,《小说选刊》1989年12月号。
他自从1979年发表第一个短篇小说之后,在近十个寒暑中,就这样随波逐流地走了许多弯路。但吃了苦头,也得了教训。经验告诉他:“应当向生活鞠躬,向民族文化鞠躬”,发挥自己的优势,走自己的路。他的优势是:熟悉哈尔滨的历史和现状,熟悉哈尔滨普通人的生活和他们的语言(他的家是山东移民的后代,哈市的老户;他虽是年轻人,却当过司机、教员、编辑,有比较丰富的社会阅历)。再加上从小受父亲的教育,家庭的影响,有一定的古典文学修养。他开始利用这些优势,尝试写一些内容有地域特色、形式是民族化的小说。在写作中,他注意从“审美着眼,从意境着眼,从民族欣赏习惯着眼。一景一物,一言一行,总是惦记着读者”。由于小说具有鲜明的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颇受广大读者欢迎和文学界的好评。他在1988年先后发表的短篇小说《良娼》和《年关六赋》①,尤为出色。后者还荣获了1987-1988年度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

新时期以来,有一批中青年作家,利用他们熟悉的城市市民生活和风土人情,以符合民族审美习惯的表现形式和文学语言,先后创作了许多脍炙人口的小说。评论界有人称之为市井小说。阿成的《年关六赋》似乎也属于这个范畴的作品。但又和许多作家的这类小说(如邓友梅的《那五》、陆文夫的《美食家》、冯骥才的《神鞭》等)的写法有别,甚至也和他自己的《良娼》等小说不同。虽然它也①这两篇小说分别载《百花园》和《北京文学》。通过描写城市里普通人的生活,反映特定的世态人情和风俗习惯,以表现社会文化为主旨,但并不围绕某个主人公的性格和命运展开故事情节,也不以人物的悲欢离合、故事的曲折生动取胜。小说中描写的老三和他的大妹、两位哥哥回家给老人拜年的情节,只不过是一根串连散乱的生活珠子的艺术线绳而已。从文体看,是散文体的结构,而不是首尾连贯、波澜起伏的故事结构。但又无疑是表现这特定内容的最佳结构。在一个篇幅短小的短篇小说里,如果采取通常围绕某个主人公的性格和命运展开故事情节的写法,是很难把这山东移民一家三代的生活变迁、十几个人物的个性心理以及相互关系和盘托出,作如此绘影绘声的描写的。何况,还要对哈尔滨的地域文化、民情风俗作形象生动的时空概括呢!如今以拜年的情节做引子,就像卤水点豆腐似的,把历时性的描写和共时性的描写有机地统一起来,真实生动地表现了漫长、广阔、分散、杂乱的社会生活和众多的人物,这恰恰是《年关六赋》最显著的特色和优点。同时也反映了作者的艺术匠心。
表面看来,作者从全知的叙述人角度侃侃而谈,或讲古,或说今,或叙事,或绘景,或写人,变化多端,纷纭莫测,似乎有点信笔涂鸦,不着边际。但由于他吸取了赋的铺采摘文的特点,文前既有题记说明过春节儿女必须给父母拜年的王氏家族的规矩,作为全篇的纲领,又把小说分为六大段,围绕春节拜年的事件依次对老三的爷爷、奶奶、父母、大哥、二哥、老三本人和大妹的生活环境、状况和品性分别叙述与描写,最后以“年五更的圣餐”——吃饺子作结。大开大合,层次井然。所以从每个局部看,虽似乎是松散的,但从整体看,结构却很严密。

小说《年关六赋》虽然没有那种以一两个主要人物为中心、展开曲折生动的故事情节,但却是如此赏心悦目、引人人胜,它的艺术魅力何在呢?我以为主要由于有以下几点特色:
(一)充满艺术情趣的意境。王国维指出:“文学之事,其内足以摅己,而外足以感人者,意与境二者而已。上焉者,意与境浑,其次或以境胜,或以意胜。苟缺其一,不足以言文学。”①因此,不仅写诗要讲究意境,写小说也不例外。什么是作品的意境?王国维也有过具体说明:“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②
古往今来,一切优秀文学作品的意境,都是作家对生活独具慧心而产生的主观情意和审美对象有机结合的艺术表现。《年关六赋》的意境,正在于它通过王氏一家过春节拜年活动的情节,和反映哈尔滨山东移民后代生活真实生动的风俗画的同时,以婉而多讽的笔墨,活现了王氏家庭成员之间微妙的关系,以及三兄弟和妻子们在父母面前与在自己家里迥然不同的作风,处处洋溢着令人忍俊不禁的艺术情趣。这水乳交融、浑然一体的“真景物、真感情”,就是作者在深切感受生活的基础上创造出来的意境,它无疑是小说引人人胜的一个主要因素。
(二)活灵活现的人物描写。在一个篇幅不大的短篇小说里要描写十几个人物,难度是很大的。但由于作者善于抓住人物的性格特征,做传神的刻划,所以许多人物虽寥寥几笔便活灵活现了。手法之一,是通过生动的细节描写“画眼睛”,如写当了地方法院副院长的老大,对犯人的家属登门说情送礼物,总是冷冷地不动声色地收下。但送礼人一走,又总是在心里骂一句难听的话。而且执法如山,连商业局局长的儿子犯了法该毙也毙。简单几笔就使城府很深、具有双重人格的老大跃然纸上。又如,写老三的母亲,在“文革”期间,当“红色造反者”登门向她调查老三父亲的“特嫌”问题时,她理直气壮地顶了回去:“怎么,干了日本娘们不行?我看,干日本娘们是革命的,大方向是正确的。”也是寥寥数语,就把这位文化不高、十分泼辣的妇女描写得人木三分。
①樊志厚:《人间词乙稿序》。此序是王国维托名樊,志厚所作。
②王国维:《人间词话》。
手法之二,是对人物作评点式的概括描写。既简练,又传神。如写新二嫂:“比之旧二嫂要洋气些,长得白净,化上妆,很打眼。一身行头,少说也值几百元。冬天则要翻一番。总是咯咯地笑,嘴上常常‘操操’的,挺现代。办事也极精明,胆子也大,追求新生活,是新女性,也是三家商店的副总经理。算账从不用计算器,眼珠儿水灵灵地一转,分毫不差。”既没有大段的肖象描写,又没有长篇的心理刻划,然而,却把这位“新女性”时髦而庸俗、精明而粗野的个性,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了。
手法之三,是多角度地表现人物性格。如写老三的父亲受爷爷的影响,很重视子女教育,常常向他们讲解《论语》,让他们牢记圣人的教导;但他年过古稀,仍忘不了当年的情人——日本姑娘木婉;看报纸“尤其爱看日本方面的消息”。又如,写三兄弟在自己家中是各具脾性,各有面孔,但回到父母家过节,却都一样谨小慎微,寡言少语,规规矩矩,客客气气,变成了同一副面孔。像这样多角度地表现人物性格,使人物更显显丰满,有血有肉。
(三)生动活泼的文学语言。阿成深知,要写出具有中国作风、中国气派的小说,语言是第一关。所以,他很重视文学语言的锤炼。《年关六赋》的语言就很有民族特色。无论是描写还是叙述,都善于把人民群众鲜活的口语和文言文中仍有生命力的成分,有机地结合起来,写出亦文亦白,亦雅亦俗,有声有色,生动活泼的文字;与此同时,他还善于采用短句为主,长短错落,整齐中有变化的句式,以增强语言抑扬顿挫的节奏美,令人读起来感到声情并茂,摇曳多姿,爱不忍释。如《赋二》描写“老三爷爷的也就是后来老三父亲的家”环境之美和主人善于利用这优越的条件:
凭栏望去,一任江天浩浩荡荡,爽着肺腑。其住房几经修缮已楚楚动人。庭院里植着一簇丁香、一簇樱桃、一簇迎春,
另有两株高杨,任鸟啁啾,任风肆意。栅栏上爬着翠翠柔柔的
喇叭、蒺藜,精精巧巧,缀着各色彩朵,十分享眼。院里犁开几
垄,植豆角、茄子、黄瓜、土豆。栅栏上勾悬着几条铁丝,晒着
鱼干,有白鱼,有三花,亦有江鲤、草根一类,哗哗啦啦,干干透
透,濡着精盐。雪日里,放油锅一烹,脆香!
又如《赋一》叙述闯关东的汉子们选“漂漂女”的标准,以及表现他们为何如此选择的心理:
一身体好,抗折腾;二模样要顺,耐琢磨。一口的家乡话,
你一句我一句,长一句短一句,硬一句软一句,感到“不似山
东,胜似山东”。算是回家了。
小说里许多包括上述例句的有声有色、生动活泼的语言,固然主要是由于作者善于从东北人民的口语中提炼文学语言,又善于从诗词歌赋、笔记小说、古文传奇中吸取有用的语言成分,并熔二者于一炉的缘故。但不必讳言,作者善于学习西方现代派文学的某些修辞技巧,也是他取得成功的因素之一。譬如,他常常在叙述或描写时,突然用上某些新语汇、新词句或经过改造加工的成语,以创造“陌生化”的艺术效果。前者,如描写老三的父亲向儿子们讲解《论语》之后,接着忽然写道:“老三的父亲教育子女,层次比较高,很有群体意识。”后者,如上述例二的末句:“不似山东,胜似山东”。套用了词里常用的“不似……胜似……”的句式。这些语句和表现对象(老三的父亲和闯关东的汉子们)的身份、教养和思想感情并不一致,和上边的文字也是不协调的。但正是这些“陌生化”的词句取得了出奇制胜的效果,使文字亦庄亦谐、幽默风趣,大大增强了小说的艺术感染力。而小说中类似这些语言的提炼,显然借鉴了某些西方现代派文学作品中常用的陌生化、反讽、黑色幽默、滑稽等技巧。由此可见,在创作上不可完全否定从西方现代派文学中汲取有益的东西为我所用的必要性。鲁迅先生倡导的“拿来主义”,是我们应该永远遵循的。
如果说,《年关六赋》还有美中不足之处的话,那就是在艺术的分寸感上有时还掌握得不够好。如描写老三的母亲当着众多儿女、儿媳等晚辈的面取笑丈夫年轻时的“艳遇”,以及始终未忘旧情,就是欠妥当的。在这样一个处处讲究儒家传统礼节的山东移民后代的家庭,这种现象实在难以令人想像。即使老三的母亲已经不再信奉“夫为妻纲”的儒家教条,但也不会不在晚辈们面前维护作为一家之主的丈夫的尊严的。如果改为描写她与丈夫单独相处时取笑,也许更好一些。又如,某些词句的陌生化处理,也有“太做”的痕迹。
易水燕 - 2016/3/1 23:11:58
年关六赋
          阿成



    爷爷活着的时候,每逢旧历的春节,老三的父母一定要领着他们生育的四位雌雄,到爷爷的家去过年.爷爷死后,老三这兄妹四人也一定得到父母的家守岁。
    这是王氏家族的规矩。

                                                                                ——题记
赋一

    老三爷爷的家,临着一条江。
    这条江叫松花江,先前叫速水,比较有名气,也很古老,颇为寂寞地流了几千年。两堤的歪柳,婆婆娑娑,可以望到将尽不尽之处。
    速水时代,江水大阔,浩兮荡兮,霸去了现今道里、道外和松蒲三个区镇所踞的几万公顷土地。就是现在,三个区镇仍在南岗区的鸟瞰之下:鸟从南岗区的平地翔出,到这三个区镇就无端高出几百公尺。故此,南岗区,一直被哈尔滨人仰慕为“天堂”。
    “天堂”地势伟岸,文明发达,人之心态也日趋居高临下:自矜自诩,自恋自爱,以为领着哈尔滨几十年的风骚。
    位次“天堂”的道里区,异人扭集,洋业鼎盛,歌兮舞兮,朝夕行乐,几乎无祖无宗。誉为“人间”。人间者,比上而不足,比下则有余。善哉!
    道外区,行三。净是国人,穷街陋巷,勃郁烦冤。为生活计,出力气,出肉体,也干买卖,也来下作。苦苦涩涩,悲悲乐乐,刀进,秽骂,亦歌亦泣,生七八子者不鲜:“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朝没酒现掂对。”得“地狱”之称不枉。
    天公巧成,老三和他的两位哥哥,竟分别住在这三个区。大妹及父母则住在江对岸的松蒲镇。
    松蒲镇,现今也归于道外区。但洒脱得多,大有世外桃源的味道。草势汹涌,水汊纵横,落云降鸟,十分清平。早先是一渔村,次成疗养区,今为游览区,老、中、青三结合的恋爱区:“芳洲拾翠暮忘归,秀野踏青来不定。”入了夜,草窠里有不少叫鸟儿糊涂的东西。此地先前是一叶小洲,站在江对岸某株歪柳下一眺,人间夕照红红艳艳,恰好从岛腰处柔柔地浴下去。灿烂辉煌,佛光四射,得一名:“太阳岛”。
    太阳岛亦有另一说法,道是倭寇给取的,象征大日本如是红太阳一般,占了此地直至永久。老三的爷爷听了,便要跳骂:“放屁!操他娘,太阳岛,是我取的!”
    老三的爷爷,是古齐国的山东人。山东地俗强悍,古风就不甘寂寞,反过朝廷,多侠义,也作恶,多孝忠,也招安,很有冒险精神。
    苍天可鉴,老三的爷爷,的的确确是这里的第一家住户,壮年时,逢山东大灾,不忍吞石餐土,驿水驿马,到东北来挖宝。
    东北自古殷富,且多山林,素有三宗珍宝:人参、貂皮、鹿茸角。此三者,为九州之上品。餐冰卧雪,跑山居洞,弄些回老家,置田、置房、娶好样女人,续宗氏香火,绰绰乎有余。
    那时,为此目的来东北的山东人很多,然“无颜见江东父老”的也很多。老三的爷爷当属后者。
    两手空空,从大、小兴安岭摔出来,野鬼般,劳顿疲苦,都想笑笑,都想歇歇,就纠集三两同党,驶一条不小的篷船,再找老客易些柴米盐茶以及烟酒一类,在松花江上顺流而下,“三花银鳞细,生拌野味香”,过神仙的日子。
    这样的船,在当时叫“漂漂船”。
    “漂漂船”的船主们,都要凑钱雇一女人。这女人必定是同乡,或是同府,称“漂漂女”。漂漂女到东北来,常常是婚姻不尽人意,或者是被“第三者插足”,抑或偷了中意,便学孙二娘母大虫,弃乡出走——去他娘的山东吧!
    汉子们选的漂漂女,一身体好,抗折腾;二模样要顺,耐琢磨。一口的家乡话,你一句我一句,长一句短一句,硬一句软一句,感到“不似山东,胜似山东”,算是回家了。
    漂漂女很贤惠。除了给“神仙”们温酒、煮茶、擀面剂儿、烙饼、包饺子、洗衣以及缝破补绽之外,夜里还要伴着潺潺的逝水,按其辈分,逐个陪他们睡觉,享受人伦之乐。
    松花江,唐曰“粟末”,两岸有的是野生的粮食,主食不愁;辽曰松花江为“鸭子河”,吃肉也不成问题,还有硕大的鸭蛋佐酒(愿意吃黄的,扔清;愿意吃清的,扔黄。很随便)。且松花江有的是鱼虾王八,饿是绝对饿不着。雄雄勃勃,体格就很好。常常沐着白日、赤身裸体站在篷船上,于行云流水之中,放声野歌。
    始暮春至晚秋,恰一轮血色的晚照,浮在哈尔滨(蒙语:平地也)江汊的一个芳洲之上,就逼了岸。这些日月,漂漂女一般都要怀上一崽,叫“漂漂崽”。哈尔滨的后代,大约就是“漂漂崽”的后代。
    “是亲——三分向”。下了船,几条汉子一定要替漂漂女盖间房,以备生产之用,并障了院子。不愿留下的,叫“嫂子”,叫“妹子”,叫“大姐”,叫“可怜儿”,磕个头,说“难为啦”,哭几声离别的不舍,然后,再各自去闯山、挖宝、喂野牲口!
    那次,单是老三的爷爷留下没走。他总觉得漂漂女肚子里的玩意儿是自己的骨血。留下来同这位漂漂女安锅灶、盘火炕、铲柴草、晒鱼干,过生活。
    几个月后,老三爷爷乐不可支。在柴门的左侧挑出一块血布和一支柳条揻成的弓箭。
    山东古俗:倘若在自家的柴门上挑出一尺把长的血布,再斜挂上弓箭,大富大贵,表示该户产了儿子。
    老三的父亲就是“漂漂崽”,是山东人的后代,也是哈尔滨人的第一代子孙。
    老三的父亲,是爷爷给接的生。他用酒洗了手,从漂漂女的胯下掏出肉滚滚、满头乌发的父亲,渔刀一闪,断了脐带,再用温了的松花江水痛痛快快浴了父亲,用粗糙的大手托着,赏着,止不住一阵傻笑。这位漂漂女,就是老三的奶奶,她为王氏家族完成了这一伟大的壮举,陪着爷爷也傻笑了一阵,突然白了脸,抻直了身子,砰一声倒下去,与世长辞了。当日,老三的爷爷又在柴门上的右侧挑出一挂“黄纸”。那挂黄纸,随着疾疾的江风,疯疯地响了好几日,直至一条不见,才软软地歇了。
    漂漂女死后,老三的爷爷参照死人,用木炭给漂漂女画了一个像。画得很幼稚,儿童画的一样。是裸体。乳房和臀部画得很大,脚也画得很大,很粗实。稳稳地站在那儿,腰间荡出一块云,云上是太阳,小小的;云下是月牙儿,也小小的。
    北方规矩,祖父祖母乃至父亲母亲过世,其子孙后代都要请人给他们画像,以示缅怀,规矩是好规矩。可惜,不是裸体。
    每逢农历的春节,老三的父母领着他们的孩崽到爷爷家过年。一进门,依着顺序,都要先给画像上的奶奶磕头,是三叩头,说:
    “妈,过年好!”
    “奶奶,过年好!”
    奶奶的画像之下,供着奶奶用过的家什:针、线、顶针和一只未纳完的麻鞋底儿。放在一个元宝形的、用柳条编制的小簸箩里,上面画着那条尺把长的血布。
    爷爷死后,这些都随了葬。就葬在太阳岛上。
易水燕 - 2016/3/3 22:08:10
赋二


    老三爷爷的也就是后来老三父亲的家,院子很阔。凭栏望去,一任江天浩浩荡荡,爽着肺腑。其住房几经修缮,已楚楚动人。庭院里植着一簇丁香、一簇樱桃、一簇迎春,另有两株高杨,任鸟啁啾,任风肆意。栅栏土爬着翠翠柔柔的喇叭、蒺藜,精精巧巧,缀着各色彩朵,十分享眼。院里犁开几垄,植豆角、茄子、黄瓜、土豆。栅栏上勾悬着几条铁丝,晒着鱼干,有白鱼,有三花,亦有江鲤、草根一类,哗哗啦啦,干干透透,濡着精盐。雪日里,放油锅一烹,脆香!
    父亲住着很好,很遂心,很滋润,过得也极有板眼。
    每值茶余饭后,一轮将浴,兄弟几个一律恭恭敬敬,坐在庭院的小凳上,听父亲讲《论语》。
    老三的父亲是读书人。爷爷活着的时候,早早地把他送到江对岸的私塾,读孔子。那时,江对岸已有铁路过,就是俄国人建的那条中东铁路。大哉!孔子,也一同被载了来。山东人古来就讲究智力开发:“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再者说,“养不教,父之过”嘛。
    老三的爷爷为了供儿子读书,捕了一辈子的鱼,卖了上百吨,的鱼虾,真累!
    每逢星期六,学堂放课,老三的爷爷就早早地摇了船到江南,歇船在柳荫之下,吸着早烟,等父亲。
    父子俩见了面:
    儿子给爹鞠一躬,说:爹——
    爷爷嘿嘿地傻笑,说:儿子——
    染江的夕照下,逝水,桨声;桨声,逝水,爷爷唱:
        儿子的江来——
        爹的桨哎——
        一桨,一江,
        一江,一桨,
        操他娘——
        日他江——
        真眼亮哎——
        ……
    老三的父亲讲《 论语》 ,从不看书,凭着记性。另外,小方桌上总有一壶清茶,饱饱地候着。
    “子曰,”父亲说,“就是孔子说。曰,就是说。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做事,不能光靠嘴,要少说。古人说:贵人言语迟。靠什么呢?靠行动,靠作。光说不做,不是仁义人;光做不说,大用之材。记住没?”
    兄弟几个都点头,不说。
    “子曰:融四岁,能让梨。
    “子曰:温良恭俭让。
    “子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父亲说;“凡‘子曰’,都要背下来,方能成人。”
    老三的父亲教育子女,层次比较高,很有群体意识。
    每逢旧历的春节,八仙桌上的饭菜,就不错。可喜可贺,这几日,无论长幼,一视同仁,可以放开吃放开造,不必拘谨,过年了嘛。为什么要过年?就是这个意思。正月里的父亲,态度好,脸上总是漾着慈笑,同辈的表兄表弟一样。
    除夕的圣餐,事先一律要祭祖,儿女们要给仙逝的爷爷、奶奶的灵位磕头。父亲还要在灶前烧一沓阴币,恭恭敬敬,说些话。全磕完头,父亲站在一旁,依次给压岁钱,都是新票子:二元、一元、五角不等。
    儿女们接了钱,很激动,说“谢谢爸”。
    守岁之夜,不准睡觉,都要精精神神。俗话说:一分精神,一分财,十分精神,抖起来。
    年夜饭,老三的父亲总要讲些旧话。如:“在家敬父母,胜似远烧香。”讲的是山东泰安一个打烧饼的和一位有钱的少爷,到泰山大成殿争当天下第一大孝子的事。父亲讲得有支有板儿、有景有物,人物实在,对话不多,听了不忘,有较高的审美层次。老三一干儿女,听得入神,觉得很亲切。
    高兴之际,父亲还要唱两口,《借东风》啦、《天女散花》、《花田错》什么的,有些功夫、韵白、京白也不错。高音上不去,.就改成低音过渡,挺有趣。
    看着父亲得意忘形,老三的母亲就要讲老三的父亲的那桩风流事。
    据母亲介绍,老三的父亲年青时搞过一个日本姑娘,叫木婉。一到这时,老三的父亲就软了下来,挺狼狈:“嘿嘿,什么木碗、木盆的……”
    木婉,在老三母亲断断续续的介绍中,大约是一个长得很文静,也很庄秀的姑娘。老三的母亲说:“日本的娘们,就是搞破鞋的,也挺懂礼貌,总是说:对不起,对不起。”
    老三的爷爷死后,老三的父亲学过日本语,一度在日本人的机关里谋过职,是文书,相当于校对,不是翻译。他的口语不太好,但会的,都说得比较纯正,还是东京口音。这大约是他同木婉遭遇后的一个意外收获。解放后若干年,老三的父亲在填什么表时,在“懂何国外语”一栏,总是很骄傲地填上“日语”。然后,脸色就戚戚的,半天才把笔帽插上。
    木婉小姐是那个日本机关长官的秘书,笑吟吟,常常来请教老三的父亲。老三的父亲,汉语水平不错,讲得也精确,不懂的不装懂,回去翻书,再讲。故此,木婉回增了父亲不少日本良宽禅师的诗,都是她亲笔写的,其中一幅,老三的父亲至今还珍藏着。
        望断伊人来远处
        如今相见无他思
    老三的父亲也给她写了不少诗,内容不详。
    光复后,木婉回国,老三的父亲哭得真不行。老三的母亲说:“你爷爷死的时候,你爹也没那么哭,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践叽叽,抓住人家的手就是不放……”
    解放后若干年,这事被红色造反者们知道了。说老三的父亲是民族的败类,是狗操的日本翻译,一定是日本潜伏特务。来调查老三的母亲时,母亲说:“怎么,干了日本娘们不行?我看,干日本娘们是革命的,大方向是正确的。”
    儿女们听了,都笑笑,大过年的,不说什么。坐在一起:吸烟、喝茶、磕瓜籽儿,说些吉利的话。
    窗外下着大雪,爆竹声此起彼伏。
易水燕 - 2016/3/3 23:12:23

赋三


    兄弟几个,数老三的大哥最出息。
    老三的大哥在地方法院工作,是副院长。早已娶妻生子。每值旧历年,他总要早几天把“东西”送到父母的家里。送的东西都很实惠;东北大米、特级砂子面、半鼎 `片精肉、一大捆绿豆宽粉,以及豆油、母鸡、肥鹅一类。算一算,一二百元不止,足够老三的父母享一个正月。老三的大哥今年送的东西最丰实。去年因去广州办案,没回家过年,今年就多送了些,有些补过的意思。放下年货,大哥总要抑下声来,对母亲说:“妈,东西的事,就不要告诉小李了。”小李是老三的大嫂,长得很媚气,而且这媚气透过一脸的雀斑,竟显得很朴实,个子不高,心细,观察得也很入微。听说老大手上不少疑难的案子,她都出过有益的主意,并且说的都是家常话,现成的比喻,三句五句,入情入理,明明白白,就让大哥疑结顿开。因此老三的大哥对她就防备些。古人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嘛。
    大哥因是副院长,到家里送礼的人自然很多,送的也很实惠。大嫂就很愉快,再把这些礼物编派到日常生活中去,眉头就展得很开,腾出心思,专心调剂就是了。时不常,嘴里还淌着曲子,什么“小雨来的正是时候”之类的。
    送礼人到,老三的大哥总是凶煞着脸,坐在转椅上,泥像一般,一动不动,听对方涕泪交叠,说这,说那,至始至终一言不发。一两个小时也不吸烟,挺得住。待送礼人不得不走,才缓了口气,说:“走好。”但眼神仍是冷冷的。送礼人出了门,便要在心里下死口地骂:“我操他妈的!呸!”
    老三的大哥是前年升的副院长。据讲是一桩案子办得挺干净。某某区的商业局长的儿子,肆行无教,高高兴兴,连着串儿蹂躏了几个姑娘家,女儿们的家长齐名告了官。商业局长倾家荡产和利用本职业的特点,一一打通了各个关节。区公检法批了他儿子二年教养。百姓不服,再告。老三的大哥去了,商业局长一见这张冷脸,心都不跳了。二十天后,把商业局长的儿子验明正身,毙了。
    大嫂则对大哥极佩服,福着脸说:“唉——你大哥呀,我是一辈子也看不透啦——"
    旧历三十这一天,老三的大哥领着媳妇、女儿回家,事先一定要脱掉法院的制服,换上便装、布鞋,并告诉大嫂:“到家讲话做事要注意,不能乱说,不能神气,也没什么可神气的,是事儿,听着就是了,多干活!”
    大嫂笑着说:“老王啊,老王……”
    大哥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赋四


    住在道外区的,是老三的二哥。二哥一律是旧历三十的下午,骑着摩托车,驮着新二嫂回父母的家过年。
    老三的二哥也出息得不错。他在道外区的繁华地带承包了三家铺子.建材商店、服装商店和食品杂货商店。是总经理。这三家商店装修得很洋气,均挂有:“质量第一顾客至上”的竖匾。.老三的二哥经常骑着摩托车往返三店,指导工作。
    老三的二哥有头脑,办事干脆利落,是行家里手,业务往来,人事周旋,应付裕如。常常一声令下:酒肴杂陈、姝女环候、滋润政界人士。头年选为区政协委员,出人意料,竞对住房问题有些见解。在一次政协会议上,他说:“对于住房,老百姓还编了一套顺口溜:一二楼老弱病残,三四楼有职有权,五六楼傻x 青年。这个这个,哈,是不是,希望有关部门重视一下子,玩点真的,不能总是‘孩子死,来奶了’这一套,一旦既成事实,怎么管?,为此,还专门写了一份提案。老三的二哥,字写得不好,中国字全让他抽去了骨头,破线头似的,写了一整篇。有关部门的头头破译后,说,这小子,真能白话。
    旧二嫂,二哥考虑以后,已经不要了。新二嫂比之旧二嫂要洋气些,长得白净,化上妆,很打眼。一身行头,少说也值几百元。冬天则要翻一番。总是咯咯地笑,嘴上常常“操操”的,挺现代.办事也极精明,胆子也大,追求新生活,是新女性,也是三家商店的副总经理。算帐从不用电子计算器,眼珠儿水灵灵地一转,秋毫无差。二哥喜欢得不行,常常吃些补品。
    旧二嫂就旧了些,不打扮,也想不起来打扮。打扮给谁看?黑了,白了,能怎么的了一心扑在孩子身上,跟二哥也不亲热。二哥瞅着旧二嫂很灰心,觉得真他妈的!说:“怎么尿不到一壶去呢?"
旧二嫂同二哥没离之前,二哥就同新二嫂处得很融洽,彼此也谈得来。二哥说:“我爹还说: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于是,二哥同新二嫂,有些事,真痛快!公开得很,不在乎。新二嫂非常尊重二哥的意思和行为。二哥离了婚后,俩人就比较快地完了婚事,提前生了一个男孩。这样,二哥先前单位的同志们说些话,二哥觉得没劲儿,便辞了工作,吃苦耐劳,干买卖,是第一代企业家。现在已是几十万元户,常常去参加市里的一些会议。他比大明星小点,比小明星大点,是中不溜的明星。二哥回家过年,自然提的都是高档货。有山珍,有海味、有洋货,分东洋与西洋,都很名贵,看着浑身痛快。
    临行前,老三的二哥也一定很严肃地对二嫂说:“回家过年,有几条注意一不要化妆,全擦掉,土一点没关系。二不能摆阔,首饰什么的,不戴。要有老有少,不准瞎白话。家里的饭,好不好吃,一律认真吃。尤其爸妈做的,要说,真好吃。听见没有?" 二嫂笑笑,说:“行。听你的。就当上庙了,一天怎么也忍了。”二哥说:“对!就是这意思。”
    二哥二嫂回家过年,穿着都很朴素,甚至显得过了,头发也剪得很短,象五十年代的干事。
易水燕 - 2016/3/4 10:05:04

赋五


    老三住在道里区,在一家杂志社当助理编辑,也是新潮作家。戴贝雷帽,推祟奥地利人弗洛伊德,对性有些研究,很真诚地在一些刊物发表了几篇此类评论和表达这一认识的中、短篇小说。不少曾扶植过他的老同志,十分痛心地说:老三老三骄傲了,年纪这样轻、这样轻,口出狂言,狂言,性性性,可悲可悲,不见发达,不见发达,螳臂当车、蚍蜉撼树,混球!
    有个别老同志落泪了。
    然,老三的工作作风很严肃,对作者的一个小小说,也能高谈阔论一个上午:“在中西文化,在传统与当代,在感性与理性,在主体与客体,在客体与主体,性,首当其冲。无性与中性,阴性与阳性,阳性与阴性,阴阳二者构成宇宙。宇宇宙宙,阴阴阳阳,公公母母,雄雄雌雌,如此而已。”
    老三的阴性,在机关工作,是党员,极讨厌老三把业余作家引到家里大谈其性。骂他没出息,不要脸。是流氓教唆犯:“准有一天被公安局抓了去,送到玉泉采石场,活活累死你!看你还性不性!操你个妈的!”老三的阴性就这样高嗓门地骂他。老三很伤心,心里不好过,一直想离婚,头发也早早地花白了。
    老三的女儿说.“嘻!爸,妈,我算看明白了,你们就是打出玫瑰花来,也离不了婚。”
    “玫瑰花?! ”老三听了,惊了脸,顿时泪水纵横,自言自语念叨了一个下午,反反覆覆地叨咕:“玫瑰花,玫瑰花。”
    老三的家境不富裕。回家过年,带的礼品就很一般化,是四合礼.有四种奶油蛋糕,很艺术地组装在一个礼品盒子里,并用透明的玻璃纸罩着。
    老三回家过年,从不戴贝雷帽,上衣兜也不插钢笔、油笔。事先也要对媳妇说:“嗯——到家,看别人,他们怎样,咱怎样,千万别出挑儿… … ”
    老三的媳妇看了看他,轻蔑地说:“熊架!”


赋六


    自从老三兄妹四人分别嫁娶后,凡二十余载,都回家过年:或步行,或坐车,携妻带子,提着年货、礼品,从冰冻的松花江的江面上过去。这事,居在一个城市的兄妹,并不事先通通电话,也不约定一下,基本上都回去。平常并不见面,见面干什么呢?都觉得没必要,也无话可说,便不往来。
    近几年,子女回家过年的情况不佳,总有“少一人”的现象。老三的父母伤心了。说:“你们翅膀都硬了,另外都有自己的家,以后,不回来也行。”
    老三去年没回来,参加文化人的除夕晚会,有录相;老二前年旧历年在厦门谈生意,是一笔大钱,没舍下。听了父母的话,一律说:“哪能,啊能,今年都回来。”
    今年过年,兄弟几个都事先做了安排,回家过年。
    老三的母亲对孩子很好,很平等,也很亲近,总是喜着脸:“三儿回来啦。”“老二回来啦。”都柔柔的,儿子、女儿瞅着,心里就充满了温馨的阳光。
    老三的父亲早已退了休。赋闲在家,养养鱼,养养花,清早起来打打拳,买份报纸,尤其爱看日本方面的消息。过得还滋润。兄弟几人,回到家后,坐在一起,吸烟,喝茶,彼此都很客气,坐的姿势也很规矩。对于对方的意见,不论长幼,一律的尊重,耐心听,点头。说话的声音也都不高。
    大哥善着脸,很和气地问:
    “老二,最近怎么样?"
    二哥想了想,规规矩矩地说:“还行。”
    大哥张开嘴,笑了,冲老三,
    “你最近还行啊?"
    老三咽了咽唾沫,点点头,笑了一下,没言语。
    新二嫂坐在一旁,也规规矩矩,不言语,偷眼挨个地瞅,也没琢磨出什么来。
    在年五更的菜肴中,有一个是父亲亲自下厨做的菜,权且叫“土豆合子”。这种菜的做法比较简单:在半切开的土豆片中,夹上拌好的猪肉馅,再滚上面糊糊,用油一炸,焦黄,再撒些白糖,.这样吃。
    母亲说。“这是木婉教的,吃着——还行。”儿女们都尝尝,好吃,从此的年五更,总少不了这菜。先前的旧二嫂最喜欢吃,说这东西实惠。
    旧二嫂同二哥离了以后,母亲再没说过旧二嫂一句好话,说她不象正经女人。父亲则在一旁说;“还行……还行。”母亲忍不住笑了,说:“行?是个女的,你都行,老贱种!”
    大哥岔开话儿,问母亲:
    “妈,年夜饭有酸菜炖肉吗?"
    母亲听了,慌慌地拢了拢一头的白发,说:“有,有。都是五花三层的肉哩。”
酸菜炖肉,是王氏家族过旧历年的传统菜,也是东北地区的名牌产品。东北人都很喜欢吃,而且吃得也很有感情。
    守岁之夜,一家人磕瓜籽儿、吸烟、喝茶水。第三代人,则在另一屋内玩、疯,或到院里放小鞭儿。谁要饿了,可以先吃点儿点心。大哥说:“老三买的点心不错。”二哥说.“这东西市面上脱销,买要排队。”
    老三在一旁就有些不自然。
    父亲见了,就说:“甜东西我爱吃。,
    母亲笑了,说:“木婉也爱吃甜的。日本人都爱吃甜的,啧啧!怪了。”
    大家都笑笑,不说别的。母亲也笑,说:“你爸搞的那个木婉,跟疯了似的,一天几趟往人家那跑……”
    “说点别的,说点别的。大过年的……”父亲在一旁很和蔼地说。母亲说:“不要紧的,都是自己家的人……大过年的,就这么干坐着?"
    
    北方规矩;年五更的主食,吃饺子。须女人们在一起来包。王氏家族的这顿饺子,是素馅的,有点善男信女的味道。一般是用韭菜、虾仁、蘑菇(是白蘑),以及鸡蛋合馅,再淋上点香油,味道很鲜,吃了很爽口。母亲的手很巧,把饺子包成“麦穗”、“元宝”,以及“小荷包”式的。这几种各有点象征意义。另外,还要分别在佼子里放几枚古钱,谁吃着了,谁一年有福。
    母亲一边包,一边讲父亲的“艳史”。几个儿媳妇就陪着笑笑,• 相互也不传递别样的眼神儿。
    父亲则在里间的屋子里,恭恭敬敬,供上爷爷、奶奶的灵位,燃几住香。
    母亲一边包饺子,一边讲解似的说:“你爸的品行不好,是根儿上的毛病。啧!还上供?瞅他孝的!……年年扯这个淡,文化大革命也没把他这毛病斗过来。”
    大嫂柔着声说:“妈,别老提木婉了,你看我爸都是快七十的人了……”
    母亲笑了:“这是岁数大,再倒数几年,还得搞……”
    二嫂也笑了,说:“看您把我爸说的。”
    老三的父亲过来听了,美美地吸口烟,摇摇头,说:
    “你妈没坏心眼儿……”
    “有坏心眼,早把你这个花货送监牢狱去了。”说罢,母亲嘎嘎地大笑起来。
    到了子时,王氏家族的人,一律要给爷爷奶奶的灵位磕头,这一规矩,凡数十年未变过。父亲站在灵位一旁,看着几个比自己高出半头的儿女,想了想,说:
    “今年― 就不用磕头了吧?"
    兄弟三人一律抬眼看母亲。母亲觉得受不了这询问的眼光,就把头扭了过去。
    大哥笑着说:“哪能,哪能。”率先跪下来,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
    大哥磕完二哥,二哥磕完老三。都磕得很严肃,很端庄,也很虔诚。儿媳妇们不必磕头,行个礼就行了。三个媳妇,礼行得也很标准,几乎全是九十度大鞠躬。
    母亲是最后一个,给公公婆婆板板整整地行了个礼,完了,眼睛就湿润了。
    父亲也落了泪。
    年五更的饭,坐位是一定的:八仙桌的上首是父亲,大哥次之,以后按顺序坐。第三代人在外间另置一桌,不提。母亲坐在一角上。儿媳坐在右边,序乱些,没人计较。女儿,年五更不能回家,依旧俗,在婆婆家过。大妹则例外。
    妹夫前儿年认真思考后,就弃家出走了。妹夫同大妹结婚时,不知大妹有疯病。十几年来,他们夫妇的日子过得非常之艰难。大妹此病的特点,是周期地犯。年复一年,妹夫觉得真是的,就走了。至今整三年。听说他又找了一个女人,并郑重地寄回一张照片,是合影。新女人的肚子明显地大了。老三媳妇说。“估计― 有四个月了吧?' ’大妹觉得真可笑,哈哈大笑了一阵,说.“三嫂{你真是,还是干部。瞅瞅,那凸的,少说五个月……”母亲看了,说:“假的!木婉也这么凸了一阵,没几天,啧,瘪了。”
    大哥把照片拿过去,说:“这张——我拿着?”大妹问:“干啥?" “依法,这是遗弃的罪。”大妹说:“别介。他闹一阵,准回来。”父亲说:“都大了,这事儿,让你妹妹自己处理吧。”大哥立刻笑笑,把照片还了回去。
    大妹回家过年,永远什么也不买,就带着刚上学的儿子猛猛。然后,嘱咐说:
    “儿子,给你大舅、二舅、三舅拜年,让他们给压岁钱。”
    猛猛羞着脸,逐个地拜。
    大哥给了二十。二哥想了想,说。
    “猛猛,等一会儿,二舅再给你……,
    老三红了脸,掏出五块钱,说:
    “儿子,赶明我再给你点稿纸……”
    一家人闲聊之中,彼此都温温和和。大妹因为疯,一切就来得很冲:
    “大哥!你现在是什么级?科级吗?正的,副的?"
     “是正处级。”大嫂喜喜地说。
    大哥恶了一眼大嫂,然后,转过脸,温温良良地问:“爸,您老今年的身体感觉怎么样?很好吧?"
    “好。这都是你妈伺候得好。”说罢,老三的父亲还讨好地看了老三的母亲一眼。
    “哼!”母亲对大哥说,“你爸要是跟那个木婉呀,早就折腾死了,能活到今天?"
    儿女们都笑笑,并不入心。
    “三哥,”大妹说,“你现在是大作家了,我们同事说的,《荡女的魔力》是你写的吧?真好看。”
    老三很尴尬:“是写爱情,不好……”
    父亲叹了一口气。母亲见了,就说.“怎么,想木婉了?”
    父亲赶忙说:“什么木婉!木婉这五十一年,再搞十个男人也有工夫……都是哪年的事啦……”
    “啧啧!”母亲笑着对儿女说,“瞅瞅,这老东西的记性,五十一年……”
    ……
    时辰已到,二岁交叠。年五更的圣餐开始了。大家坐好后,大哥端着酒杯站了起来,笑微微地说:
    “爸,妈,过年好!”
    几个儿子、儿媳妇都站了起来,一律恭恭敬敬地说:“爸妈,祝你们长寿!"
    母亲听了,落了泪,说:“好好!你们都好!:
父亲擎着酒杯,很感慨:“一晃三四十年,你们都成材了——”    
    大妹说:“就我不 好!是疯子。”
    母亲说“你说说。这搞破鞋的人……”说着,白了父亲一眼。
    二哥挟了~只红烧大虾,递到母亲的碟子里,说:“妈,吃这个。”
    于是,儿子,儿媳的筷子,各挟一种,递到母亲的碟子里,唯老三挟了一条颤巍巍的海参,不动声色地送到父亲的碟子里……
    吃罢年夜饭,一家人都觉得昏昏沉沉,有些困,倚在坐位上,阴阴阳阳地挺着。
    唯父亲一人精精神神,一旁里同母亲小声说着话……
    老俩口常常夜里这么小声说着话。



                                                        《北京文学》一九八八年第十二期
易水燕 - 2016/3/4 10:58:48
《良娼 》

阿成



江老先生是哈尔滨的坐地户,乳名叫宝子,是瘸子。北方人给子女命名,多带宝
字:大宝、三宝、宝珠、宝银。单是‘宝子’,母亲觉得生硬,就唤他“宝
儿”。站在栅栏院里,冲街软软悠悠地喊:“宝儿——来家吃饭啦——”听着有
些古色古香,暖了母亲的心。

江老先生的家在道外区。道外区的巷子很多,窄窄的,两面高墙,一色青砖,间
有青苔漫着。江老先生的家临着江,是泥房单顶。只是很破旧了,四面危墙用杠
子支着,是独门独院,北面临着一条热闹的街。院子抬掇得很干净。院子东西各
植一株多花老桃树。恰春风越过万里长城,到了这里,只一夜的工夫,脱胎换
骨,万朵齐绽,很爽眼,香了四邻。

母亲的二老仙逝,家徒四墙,院徒桃花,风兮,雪兮,终而沦落风尘,卖身以为
生计。

母亲下海后,在家里接的第一位客人就是宋孝慈。宋孝慈背离妻子南北闯荡,陌
路谋生,是济南人氏。很年轻。下了船,经人指点,就宿在这里。

是夜逢春,漫天爽着小雨。雨簇桃花,潇潇洒洒,播一庭清香。宋孝慈进来,收
了油伞,撂了行囊,缓缓转首,见半掩在纱帐中的母亲,婉婉约约,一双秋瞳,
两黛春山。惊了脸,心里叹了好一阵。

母亲见旅客两道箭眉,一身英气,且行止温文尔雅,心中落下许多安慰。便到灶
上给他温了酒,又去院中剪了一辔雨下新韭,置两碟小菜又擀了面条,并格外卧
了两个鸡子儿。端到桌上,说:“趁热”……说罢,便退到一旁替他烘烤半旧的
湿衫。

道路坎坷,人世艰辛。宋孝慈稳稳地坐了;呷温酒,听雨声,品热面,觉得不似
家中,胜似家中,便湿了眼。

“怎么干这个……”宋孝慈蔼声地问。

母亲说:“命呗。”

“怕么?”

母亲听了,心里烫烫的,不觉落了泪。

宋孝慈起身拉着母亲的手,坐在一起。

雨下得很精道,齐刷刷,松一阵,紧一阵,落到草房上,扑籁——扑籁,闷闷
的,压得心里好沉。

宋孝慈在母亲这里住了两个多月,因囊中羞涩,心里实在盛不下母亲一片温情,
便硬了硬心,找个借口,走了。

走的那天,也下着小雨。母亲擎着油伞,顺着多柳的江坝,一直把他送到道外
的船坞。

在码头上,母亲把旅客给她的钱,分出大半给了他,说:

“穷家富路,带着吧。”

宋孝慈掂着掌中的钱,低了头,说:

“我还来……”

母亲笑了,只是柔柔地看他。

宋孝慈又说:“多保重。挣了钱,我就回来,把房子修修,太旧了,心里放不
下……”

这一句,母亲没想到,半天哀着脸,说:“有你这句话,就够我享的了……你
放心走吧。”

宋孝慈上了船,隔着雨,俩人都摆着手。

母亲想喊:我怀孕了——

汽笛一响,雨也颤,江也颤,泪就下来了。

四年过去,宋孝慈回来了,一领长衫更旧了,见了母亲,愧着脸、指着院里的
房子说:

“这房子……我自己动手,修。”

母亲流了泪,嗔着脸,说:“见了我,也不问我好不好,就说房子

这年,江老先生四岁。伫立在一旁呆呆地看。

母亲说:“宝儿,这是你舅舅……”

四目相对,江老先生便觉得这一双眼睛亮亮的,很亲切,好像早就认得。




江老先生的母亲因是娼妓,便要常到“圈儿里”的小窑馆做生意。其实,母亲只
能被叫着‘娼”。“妓”是兼以歌呀,舞呀,杂耍之类做饵,再兑之皮肉,钱来
得很不容易,须有格外的本领。狎客一般都很下作,那事之先,必要令其歌舞杂
耍一番,再给两个耳光,见精神了,闹到日上三竿。娼则不然。白天,在家里要
干些粗活儿:洗衣呀,纺钱呀,揽些刺绣的手工活呀。到了掌灯时分,一律急急
地换了新装,抹些粉脂、口红之类再半掩其门,一边干针线活儿,一边用眼睛瞟
着街,候着。倘若家里无客,便顶着黑,急急地赶到春巷的小窑馆去,一并挤在
穿堂的条凳上,再候。谓之“坐灯”。条凳后面是一檀色曲尺形高柜,里面歇着
“老鸨”,专事笑脸,看茶,贺喜,收钱。狎客打开软帘,斜了进来,挨个地
瞅,捏捏肩膀,端端下巴,皮松肉紧,决不含糊,严然相马。一俟中了意,便
嚷:“干她。”

宋孝慈回来后,母亲就从不在家里接客,晚上就到圈儿里的小窑馆“坐灯”。宋
孝慈就陪着江老先生在家里一道睡。白日里,他便光着脊梁,担水,和泥,脱
坯,修房子,并苫了厚厚的房草,看上去,再挺个七年八年,没问题。闲下了,
就剪修院庭中的那两株桃树。修剪得很仔细。浇水,施肥,松土。草木通情,给
他抽出许多新技,姹紫嫣红,开得潇洒。每值早春,宋孝慈便要剪下一篮,领着
江老先生到附近的“圈儿里”去卖。

道外的圈儿里一带,为哈尔滨有名的烟花柳巷,版图较大,桃红呀,柳绿呀,单
是公娼就有3000多人。荟芳里、大观园你拥我挤,春楼鳞次。此局门外,常
挂一牌:“两毛找四”。两毛钱一次云雨,是一般小窑馆的市价,一毛六就便宜
了些,常常床不虚席。春楼外是一环形街道:卖彩线卖胭脂卖玉容宫皂,“上江
土下江货,女招待七八个”、“专治鱼口横痃、五淋白浊”,以及缝裢补绽、洗
浆衣物,连同各种瓜果梨桃,灿然锦色,往来梭织,鼎鼎沸沸。

宋孝慈挽着篮子,领着江老先生在街上款款地走。江老先生的眼睛便觉得有些
不够使。舅舅说:

“宝儿,喊呐,啊?”

江老先生便冲着春接稚声稚气地喊:

“桃花来——桃花来:人则武士,花则桃花。买来——”

这后一句,是宋孝慈教的,很灵。狎客听了,就打开后窗:

“小瘸子,来两枝儿。”

卖罢了花,宋孝慈便领着宝儿到横街里的“万国饭店”去转转。

万国饭店,其实是一条专卖俗食的长棚,足二里。卖甚的都有:小米捞饭、高
粱米豆饭、流浪鸡、花子肉、馄饨、切糕。切糕还分两种,一谓黄米切糕,以
云豆合之。一谓江米切糕,佐以青、红丝果脯之类。都很享眼。舅舅驻了脚,
蔼声地问:

“宝儿,想吃么?”江老先生一脸严肃,说:“再看看。”

舅舅便笑了,背起江老先生,说:

“走。吃面去。”

鸡丝面,是万国饭店的上品。很讲究,都是“双合胜”的嫂子面,海海一碗,
有鸡丝、紫菜、蘑菇、海米、香油。有的卖主,还独出心裁,放上一二片黄梨,
咯吱咯吱一嚼,很脆,开胃口,也养身子。一般圈儿里的狎客闹完了,都来吃
它,并久之成俗。

舅舅并不吃,从旁边的菜摊,沽一碗浓浓的热茶,坐在条凳上慢慢地呷着,看
着江老先生吃。

江老先生觉得舅舅真好。

母亲每每从圈儿里回来,舅舅总要给母亲做一碗热面,并卧上两个鸡子儿。再
到灶上给母亲烧了洗脚水,候着。

吃罢了,洗罢了,母亲便倒在炕上死死地睡。舅舅悄悄地拉着江老先生,锁了
院门,到松花江边去。

江天很阔。宋孝慈坐在江坝上,燃了一支烟,顺着眼,看着稳稳东逝的江水,
瞅着江面上的千舟万揖,辛日无语。

江老先生玩得很快活。

春也去,秋也去,冬天便来了。

这一日,母亲见宋孝慈站在庭院的批干下发呆。就凑了过去,掸了掸他身上的
青雪,柔下声来:

“他舅,眼瞅年关了。回家看看吧。”

宋孝慈低了头,沉吟半晌,说:

“我该出去闯闯运气,挣点钱,不能总让你遭这个罪……我也是男人嘛……”

母亲见他一脸的踟踌,知道他舍不下这里,心里嫩嫩的,热了好一阵,才说:
“你去吧。俗话说:人挪活,树挪死。”又说,“出去常想着我们……抽空捎
个信儿,叫孩子知道,这世上还有个疼他的人。”

宋孝慈听了,硬下了脸,果决地说:“我不去啦!怎么还不是一辈呢!”

“孝慈哥,”母亲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要是男人,就走。你不能光在
这里瞎了自己的心思啊……将来,你出息啦,我当你的使妈就知足啦……”

宋孝慈去天津那日,母亲没去圈儿里接客。下黑,母亲把炕烧得好热。早早地
吹了灯任着宋孝慈婴儿般地抱着,说了一夜的话。

清早起来,母亲给他煮了一盆热面,卧了六个鸡子。母亲说,“六”是个吉数:
六六顺。

吃罢了,母亲背着宝儿,过了霁虹桥,一直把他送到南岗的火车站。

那是冬天,没太阳。雪稳稳地下着,很厚实,足一尺。踩上去,咯咯吱吱,酸
着牙根儿。母亲说:“火车上不比家,贼冷的,兜子里有瓶子白酒,挺不住就
呷两口,热乎热乎,好。”宋孝慈点头:“哎。”车站的票房子是俄式建筑,
黄色,大窗户,很浪漫,也很结实,房顶上也是厚厚的雪,一波一波的。天落
得很低,火车的汽笛声和排汽声从那上面挤出来。宋孝慈说:“咱们照个相吧。
有照相的。”母亲说:“不的啦,我的面孔很熟,旁人知道你同我会影,就容
易错怪了你。”

最后还是照了。站到一起,母亲拽拽了他的衣襟儿,悄悄声,说:“孝慈哥,
你雄着点……你走后,我拿出来看看,心里就踏实。”




宋孝慈走后,江老先生便觉得很孤单,看着庭院里的两株桃树也失了往日的精
神,随着风,絮絮叨叨,听了,心里厌厌的,白日里母亲在家里时睡觉,江老
先生便锁了院门,到松花江边去。

那时的松花江,水势极浩,沃沃野野,不但利之舟揖,且鱼虾之丰,也教人乍
舌。江坝上,江老先生常常抱膝而坐,望江水东去,感渔舟唱晚,亦常常落泪。
饿了,便沿着江边,拣些嫩小鱼虾,就着晚日的血色,啖了便是。吃罢,江天
竟全暗下来,星星亦渐渐出齐。江老先生独自呆呆地看。

江老先生从小没人跟他玩。

江老先生的母亲,在圈儿里,每晚大约要待候20到25位客人。都是苦力,
他们的日子也是不好过,有的脾气也不是很好,且个个有力气,母亲很累,很
苦,被人活拆了似的。迷迷糊糊,闹不清上面忙的是张三还是李四的事常有。
嘴里只是念叨孩子:“宝儿……宝儿……”怕是这孩子又要睡到船仓里去了。

午夜时分,窑馆里给煮一碗面。这里亦是海海的一碗,威谈还好,很热,烫嘴。
但须快吃。不然,误了急客,跳了脚,老鸨便要使眼珠子。古人说:“农不如
工,工不如商,商不如依门卖笑。”说得很优美。母亲吃的,常常要留下半碗,
第二天热了,给江老先生。母亲说:“这是细粮,你仔细着吃么。这样慌张,
怎么能品出味道来呢?”说罢,还要长叹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一点儿也不
像你舅舅。”

江老先生觉得母亲老了,脸色也不是很好……



八年过去,九年春上,江老先生14岁的时候,宋孝慈回来了,那时母亲已过
世两年了。庭院里败草枯枝,两株桃花也随着母亲去了。只留得两架枯干矗在
那里。那天春风很大,松花江正在爆起冰排,隐隐约约,轰轰地响。泥房上厚
厚的房草、被风一绺一绺地掀,在半天上随着风“咝咝”地叫。

乞儿似的江老先生看着站在庭院里的宋孝慈,已经不认得了,笑着说:

“先生,我妈早死了,你上圈儿里去吧,那有女人。”

“宝儿……”宋孝慈失了声,“宝儿,你不认得舅舅了?”

江老先生怔住了,缓过腔来,立刻奔到枯死的桃树下,死死地抱着树干,放开
喉咙,野野地喊:

“妈——舅舅回来啦——”

“妈——你听着没有——”

宋孝慈僵了脸,问:

“宝儿——你怎么啦?”

江老先生松了树干,转过身来,竟是一脸的泪:

“舅舅,妈说,你回来了,让我在桃树下告诉她一声……她说,她能听着……”

这一夜,宋孝慈同宝儿说了好多。宋孝慈问:

“宝儿,你妈临终前,留下什么话了么?”

“妈给我留了你的地址,告诉我:不到饿死,不去找你。”

宋孝慈听了,泪水止不住,就任着碗蜒下去……

翌年。宋孝慈办了“东亚棉纺公司”。家眷也从外地迁了来。并把江老先生带
到厂里,让他当了更夫。

江老先生很懂事,人前人后,从不管他叫舅舅。

宋孝慈总是稳着脸,很严肃,做事也很精明。听厂里人说,他的公司是天津宋
裴卿的子公司(说不准)。晚上一有空暇,他便到更房来看江老先生。江老先
生远远地见他来了,便躲了。宋孝慈见更房锁着门,就坐在外面的条凳上,燃
支烟,吸罢了,再燃一支,见江老先生仍未回来,心里就明白了许多,便站了
起来虚着身子,冲着暗处,哑着声喊:

“宝儿——有事,就去找舅舅……”

江老先生在暗处,听得真真切切。心里有话:“妈,你也听见了吧?”

东亚公司于当时工人的眼里,是很不错的。厂房的山墙上高悬着:“己所不欲,
勿施于人”;“你愿人怎样待你,你就先怎样待人”几个繁体大字,均为紫蓝
色,并用白油漆框着,很艺术。公司的每个职工手中都有一本宋孝慈亲自撰写
的《东亚铭》。这一切,江老先生都记忆犹新,并感悟到许多东西,遵守得也
一丝不苟。有些条文,江老先生竟能倒背如流:

主义:人无高尚之主义,即无生活之意义。事无高尚之主义,即无存在之价值。
团体无高尚之主义,即无发展之能力。
作事:人若不做事,生之何益!人若只作自私之事,生之何益!人若不为大众
作事,生之何益!人若只为名利作事,生之何益!
逝者如斯夫——

宋孝慈是哈尔滨光复前去的台湾。临行前,偕同江老先生到了荒山坟场。

坟场很好。尤属一轮混血般的晚照悠悠地悬在西头,就更壮眼:阔阔地展开,
一坟一枝牵连不断,杂乱且有法度;荒荒疏疏的蒿草之中,间有昆翅的婆裟与
鸣叫。

北方文化:凡做奸犯科连同娼娼妓妓者,断气后,都要埋在另一场,免得乱了
阴宅的纲常。

母亲的坟就置在另一场,是阴面,有丑丑的碎石散散地簇着。母亲是良娼,碑
就有些支撑不住,吃力地挺在那里,随着风,喘着,时断时续。碑文只五个字:
江桃花之墓

宋孝慈软了腿,勾头在地,恸着。

母亲用自己的碑影罩住他,深深地抚……

跪在一旁的江老先生说:

“妈,舅舅又要走了,我陪他来,是向你辞行的……”

宋孝慈听着,禁不住,就放声嚎哭起来。

晚照,血血地洇着。

宋孝慈涕泪交叠,苦揪着脸,说:

“宝儿他娘,我还回来……”

祭过母亲,宋孝慈拉着江老先生的手,说:

“宝儿,你妈生前有话,把你交付给我……眼下兵荒马乱,生意不好做了,跟
舅舅一块去台湾吧。在那再办个厂……”

江老先生看着母亲的坟,用心想了一阵,转过头来,说:“我是个瘸子,就不
去了……舅舅,你走吧……”

后记

宋孝慈走后不久,哈尔滨就光复了。江老先生因是瘸,被新接管的领导仍安排
当更夫。1954年,宋孝慈给江老先生转寄了一笔钱,同年,因心脏病死于
台湾。真名叫李春林。

莫道世人容易老,青山也有白头时。江老先生已年逾六旬喽,动作也迟缓了,
话极少,显得很谦和。厂里的工人称他“老先生”。

江老先生是去年死的,就死在更房里,脸上永远是老人的慈祥。

遗物中有一本很旧的《东亚铭》,厂长拿在手里,端详一阵,对工
会负责后事的人说:“其它的,都随葬。这个——我留下!”

江老先生享年63岁。一生未娶。

江老先生在道外处的老宅,被区政府易为饭馆,名叫“临江居”。
易水燕 - 2016/3/6 16:31:12
夜深( 外一篇 )
文/曹寇
我赶到家的时候,父亲已经穿戴整齐地在堂屋里躺好了。他躺的
是我们夏天才会使用的竹凉床。而我进门的时候,还有人替我拍了拍
身上的雪(我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在门槛上跺脚),所以,凉床只暴露了
它四条冰凉的竹腿。跟一张招待客人的临时床铺一样,被褥齐全,只
是眼下这位客人不仅没有脱掉外衣,反而穿得特别隆重。事后我才知
道,这一身新衣服是我姐姐在公社百货大楼买的。这件事后不久,我
曾应我妈的要求,骑车去过公社百货大楼的种子柜台买过韭菜籽,我
并非要蓄意经过服装柜台,只是我必须经过那里。然后我看到了父亲
躺在那儿时穿的新衣服,一模一样,不止一件,就这么挂在那里。
我对着盛装待发的父亲磕完头后就站了起来,不知道下一步该干
什么。
“你应该跪在这里。”一个我从没见过的中年男人用手捅捅我的腰,
并用他的左脚在父亲所躺凉床一侧点了点,“别人来吊你爸爸,人家跪
的时候,你要磕头回敬。”
当然,我知道这点。虽然我的父亲是第一
次也是唯一一次死掉,但我知道风俗,爷爷死
的时候,父亲就曾经跪在这个位置,别人家办
丧事也有此类先例。于是我跪了下去,只要有
吊客像我之前那样给父亲磕头,我就必须回礼。
这一点也不难,就像学校里元旦歌咏比赛有过
多次排练那样。我因父亲的死没有参加歌咏比
赛,但我能够想象他们站在礼堂舞台上的样子,
甚至能听到他们唱的“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
野……”。不过,很快我就感到了难受,膝盖
疼痛难熬。还是那个中年男人,他给我递来了
一个枕头。我认识这个枕头,正是父亲平时所
用的。他是一个邋遢的庄稼汉,枕头又黑又臭。
每次回礼,我都能闻到他头上的味道。我不记
得自己闻过他头发的味道,现在他死了,我闻
到了。他活着的时候真该多洗洗头,并但愿死
亡使他芬芳。
因此我也抽空关注了一下那个没见过的中
年男人。他和生前的父亲一样,蓬头垢面,穿
戴邋遢。大概因为匆忙,他的一只裤脚的部分
还被塞进了袜子,露出了穿红袜子的脚踝。他
的眉弓很高,只有眼窝,看不到眼珠。如果不
是他留了两撇油光闪亮黑黝黝的八字胡,我大
概会觉得他是一个老头。
“如果你实在不好受,”他还在一旁补充道,
“没人来的时候,你可以站起来。”
我觉得自己不用对此表态,所以没有理他,
也始终没有站起来。直到吊唁结束,午饭开始。
因为父亲的猝死完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所以我妈当天就昏死了过去,而且情况很严重,
也被送进了医院,需要姐姐陪侍,而姐夫则是
一名厨师,正好派上用场在厨房里忙活。所有
料理丧事的都是一些乡邻,就算那些亲戚,也
并非至亲。这使我始终觉得,父亲的死似乎并
非真相,整个丧事和我们关系不大。
就算借了左邻右舍的,桌椅板凳还是不够
多,另外来吊唁的亲友乡邻不少,所以午饭是
流水席。四张桌子露天摆放在院子里。好在雪
停了,院子的雪早已被无数双脚踩成了烂泥。
人们确实大多是穿着高帮胶靴围坐在方桌前吃
饭的。另一拨人则在一旁的乱砖碎瓦前或坐或
立等他们吃完。所有人都学会了沉默。
每桌的菜也都是一样的。厨房里的一张临
时搭建的木台子上,整整齐齐地码着那些一模
一样的菜。比如说,同样的红烧肉,同样的碟
子,彼此重复地排列在那里达五六碟,加之别
的菜的同等重复,相当壮观。这让我对围着白
色围腰、撸着袖子、偏着个脑袋叼着一支烟在
灶前挥舞锅铲的姐夫充满了敬意。
“你就不用上桌吃了。”还是那个中年男人对
我说。我确实饥肠辘辘,不知道怎么吃饭,是
率先占据桌子的一方,还是加入碎砖乱瓦前等
待的人群。
没想到的是,这个中年男人也和我一样,
是蹲在厨房潮湿的地面上吃饭的。所以这阻止
了我试图从姐夫嘴里探听此人的想法。我们什
么也没说,就这么默默地吃完了饭。
“肉烧得怎么样?”姐夫把菜烧完后,借嘴
上那个烟屁股的火,从耳朵上方取下一支烟续
上后还问了我们。
“不错,”中年男人说,“好吃。”
对此我显然没有异议。
下午,我继续干上午的事。直到傍晚,吊
客才渐渐绝迹。晚饭也和午饭相似。不同之处
在于,不知谁在院子里支起了一个叫太阳灯的
大灯。几年前,家里盖房子的时候,曾在工地
上使用过这种灯,以防有人摸黑偷了水泥黄沙
之类的建筑材料。可惜后来还是发现有两根松
木房梁失踪了。我清楚地记得,这种太阳灯有
一千瓦。“一个钟头一度电。”父亲当时颇为心
疼。总之,在这盏太阳灯的照耀之下,院子里
比堂屋要亮堂多了。被一百瓦灯泡照耀的父亲,
简直就像一个躲在家里不敢出门的害羞的小姑
娘。只有一个人陪着他,就是那个中年男人。
他也没有盯着父亲,只是若有所思地坐在一侧,
肘抵着自己的膝盖在抽烟,眼窝更加深了。
后来,整个人已经哭肿了的我妈在姐姐的
搀扶下终于回来了。她的出现似乎提醒了所有
在场的人,“你们可以走了。”于是后者都纷纷走
了,包括那个中年男人。
“你,”我妈在痛哭的间歇会看看我,又看看
姐姐和姐夫,说,“你们没有爸爸了。”
我想说这没什么了不起的,我们班有两个
同学都没有爸爸了,一个死于车祸,另一个也
死于车祸。但我只能说:“嗯,我知道。”
睡觉是这么安排的,姐姐继续陪我妈睡。
我和姐夫则在父亲身边打个地铺睡。
灯一直是开着的,所以我很难入睡。脑子
里尽量多地过了一遍父亲活着时候的事情,然
后再对照一下躺在那里的他,以此确定他确实
死了。当我实在想不起来有关父亲的其他事迹
后,我这才想起来应该问姐夫那个中年男人是
谁。可惜姐夫睡着了,打起了呼噜。我没有和
姐夫在一个屋子睡过觉,没想到他的呼噜声这
么大,不仅响亮,而且层次很多,真是此起彼伏
的呼噜啊,一度让我觉得躺着的父亲也在打呼。
但这一切都不表明我没有睡着。我睡着了。
次日一大早,我是被外面的动静吵醒的。
姐夫已经起床了,我妈则在姐姐的陪侍下坐在
父亲的身边跟他说着什么。我不知道她想说什
么,就到了外面。一个穿着迷彩服、头戴棒球
帽帽舌朝后的人正在油漆一口棺材。我问他这
棺材是哪儿来的。没等他说话,从棺材的另一
侧冒出一个人来说,买的。没错,还是昨天那
个人,那个中年人。
“不是不给土葬吗?”我好奇地问。
“政策没那么紧。”他说。
“不会将来被挖出来浇汽油烧掉吧?”
“你听谁说的?”
于是我告诉他,我前些年在上学的路上见
过。“因为远,我没闻到味,但烟非常黑。”我补
充道。
“那是汽油的原因,”他说,“你有没有去过
火葬场?”我坦承没有。他说,“火葬场的烟囱,
烟没你说的那么黑。”
“我不是说烟的问题,”我说,“我的意思是
假如浇上汽油烧掉怎么办?”
“放心吧,不会的。”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坚定,也没有再问。
我被棺材转移了注意力。它不像我在电视上看
到的那样带有弧度,而就是几块相对厚实的木
板拼成的。和一个长方形木盒子的区别是,它
的一端相对于另一端较为窄小。这使我未卜先
知地认识到,宽的那头应该是肩膀和头,脚则
塞在窄的那头。后来入殓时,确实是这样。其
实这个棺材很大,根据我的目测,或许能并排
躺两个人,如果躺不了,两个人侧身抱着应该
绝对没有问题。入殓时,我才发现棺材内部很
拥挤。可能与里面垫上被褥和塞满棉花有关,
我的父亲最后只露出了一张窄小的面孔,让所
有亲友围着棺材转一圈看上所谓的最后一眼。
最后盖棺时,哭声震天,但还是盖上了。四个
壮汉分立四角,在统一的号令下,同时砸入手
指粗细的黑乎乎的棺材钉。
“快喊,爸爸让钉子爸爸让钉子。”中年男
人说。
我照办了。
“以上就是我所记得的关于我爸丧事的一些
事。”我对她说。
这是二十年后的一个深夜,我和妻子并排
躺在床上,在关灯后的黑暗里睁着眼睛。不知
为何,我们之前开着灯时曾发生了一场激烈的
争吵,争吵结束也就是关灯后,居然莫名其妙
地聊到了这些。可能与争吵有关,我觉得自己
应该尽量详细地讲述这些。这同时也是一项义
务,就像我知道我的岳父的合法妻子现在已经
不是我的岳母一样。
“他是谁?”她问。
“谁?”说完我就明白了,“哦,那个中年男
的吗?是我一个远房亲戚。”
“那你为什么说你从来没有见过?”
“确实没见过,这难道怪我?”
“后来呢?”
“后来也再没有见过。”
“不对,”她突然提高音量,并且从被窝里坐了
起来,“那你为什么要提他,老是提他。这不对。”
我一时语塞,确实也觉得这个问题不太好
回答。
“说啊你。”她在被窝里用膝盖拱了我一下。
“说什么啊?”
“说你为什么要老是提……”她说着似乎也
觉察到了这个问题存在着别的问题,于是改口
道,“说说你这个远房亲戚吧。”
“我已经说过了,后来再也没见过,我怎么
知道?”
“一点都不知道?我不信。”
“我只知道他是安徽老家的。别的不知道。”
“你妈知道不知道?”
我妈此时就睡在隔壁,也未必入睡,可能
仍然在听收音机。这不仅是老年人的通病,与
我们之前的争吵对她老人家造成的影响也有关。
我妈敲打着我们的房门,说:“我也没几天活
啦,我也没几天活啦。”
所以我说:“如果你想知道的话,可以现在
就到隔壁房间问我妈。”
“你这什么意思?”她动作幅度再次大了起
来,并打开了床头灯。
我并没有接她的话,而是皱着眉头努力适
应了这陡然的灯光。然后照例找出一支烟来抽。
见我点燃一支烟,她又迅速关掉了灯,并
夸张地将被子拎上来捂住自己的头。有部分头
发在被子外面,她睡前洗过澡,有洗发液的香
味。因为用力过猛,被子被扯了上来,我们的
脚一下子暴露在黑暗之中。我帮助我们将被子
恢复到原状,感受到她有轻微的拱动频率。她
在哭。
现在,剩下我一个人在黑暗中抽烟,这让
我觉得自己似乎就站在脚前的床下,看着自己
的烟头一闪一闪。

妻子
李瑞强在一家国企当科长,每天上班的工
作,除了处理一些文件,就是翻阅无穷无尽的
报纸。当然,这是早前,现在没人看报纸,有
电脑和网络,他每天习惯性地看看国家大事之
后,就是斗地主。他属于斗地主高手,分值已
逾九万,十万近在眼前。不过,奇怪的是,他
只在网络上斗,现实生活中,从来不参与牌局,
应酬也能推就推。没喝醉过,唱歌只和小姐玩
色子,从没搂过。一下班就回家忙家务,照料
小孩。在眼下这年头,他严谨的生活态度获得
了大多数人的好感,备受领导信任,但也正因
此,他当上科长后,也就到此为止了,看不出
还有高升的希望。
他的妻子刘晓华则因为“对生活充满幻想”
(李瑞强语),这么些年来,一直在换工作。这
几年是一家文化公司的业务员,挺忙的,还经
常出差。据她自己所说,算是“找到了坐标”,
能够“将兴趣和工作合为一体”,有一条她多年
来相信的,通过“打拼”就可以获得“成功”的
明确路线。因为工作关系,刘晓华眼界大开。
夜深人静之际,应酬席上的各色人等,出差途
中的奇山异水和各种趣闻轶事,刘晓华滔滔不
绝。李瑞强洗耳恭听。
“挺好的,”李瑞强尽量诚恳地说道,“让我
羡慕。”
“那是,谁像你,除了单位组织去九寨沟之类
的地方玩,你说你还去过什么地方?”刘晓华说。
李瑞强想了想,发现自己确实没去过什么
地方。
“你连大学都是在本地读的,对不对?”刘
晓华继续发难道。
“对。”
“你也没有换过工作。”
“是,没换过,我是国家分配。这以前不都说
过了嘛。”李瑞强感觉到谈话到此有点不对味了。
“我的意思是,”刘晓华老调重弹,“你这样的
人,居然还有个前妻,真是让人难以理解啊。”
是这样的:李瑞强大学期间就和一个女同
学恋爱成功,毕业之后,二人就结了婚。提起
那段婚姻,李瑞强总是摇头不已,只说“无聊透
顶”。不过,具体怎么无聊,李瑞强始终避而不
谈,刘晓华迄今也没弄清楚。
“你到底想知道什么呢?”被问急了,李瑞
强会反问刘晓华。
“我只是想知道你跟她是怎么回事啊。”
“没什么怎么回事,就是在一起不舒服,无
聊。难道还不够?”
“那你怎么会在大学期间就跟她谈恋爱,而
且还结婚?”
李瑞强想重复“大学毕业后才发现自己并不
喜欢她,遇到你后,发现你才是我喜欢的”,但
考虑到重复了已很多次,加上这话本身有点恶
心,就懒得说了。
“说啊,你说。”丈夫越不说,刘晓华越想
知道。
“说什么吧你说?”李瑞强态度很强硬。
“呃,细节,生活细节?”
李瑞强沉默了片刻,突然说:“那你是不是
想问她给不给我口交我给不给她口交呢?”
关于李瑞强前妻的话题一般到此就没法继
续了。刘晓华生个两天气,夫妻恢复原状。就
是在这种质问、拒答、生气、和好的过程中,
二人生活了这么些年,并像其他夫妻那样处理好
了各方人际关系,使二人成为稳定的一体。随着
他们儿子的诞生,他们之间的夫妻关系已经稳定
到不会有任何人会想到他们还有以上这种对话。
当年刘晓华大学毕业,只身一人漂泊到南
京,与不认识的三个人合租在一个破房子里,
当时她觉得这肯定是不对的。这时候,她认识
了李瑞强。李瑞强并非眼下司空见惯的坏男人,
而是坦承自己是有妇之夫,并很快为了她把婚
离了。至此,理论上,“小三”、“二奶”、“第三者
插足”这些不光彩的贬称也便与己无关了。不
过,虽然她觉得李瑞强是靠得住的,但想让她
就范可没那么容易。总之她当时确实是这么想
的。没想到的是,她的父母也认为李瑞强是靠
得住的后,她就没有任何理由不嫁给他了。
现在,她觉得自己并没有庸俗到介意自己
的丈夫还有个前妻,骨子里,她也不在乎丈夫
和前妻到底是怎么生活的。她就是觉得李瑞强
在这个问题上的态度让她十分难受,略有不甘。
尤其是李瑞强提到口交这事之后,她感到恶心。
夫妻做爱,口交自是正常,只是李瑞强总求她
这么干,自己却因她有时重时轻的阴道炎而拒
绝照办。不过这不是她恶心和气愤的缘由,而
是他的话。反正现在她却不会应他的要求去做
了,无论李瑞强怎么强硬她也不从。问题还不
在于这里,而在于,她自己和丈夫一样,为自
己如此坚决感到震惊。
但也仅此而已,他们照样做爱。关系没有
大碍。
一个月后的某天傍晚,刘晓华出差回来。
正在厨房为妻子做饭的丈夫发现,和往常不同,
刘晓华面色灰暗。换了鞋后,不仅没有像平时
那样将旅行箱放好后立即从中将东西收拾妥当,
而只是这么扔在门前的地板上不管了。人也一
如旅行箱,精疲力竭地瘫坐在沙发中。她没有
给儿子带礼品,吃饭时也心不在焉地只知扒饭。
“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累。”
饭后她认真洗了个澡,精神似乎才稍微好
了点。这时候,她才开始打量阔别五天的家和
丈夫。然后从中发现了问题。
卫生间里多了一根被人使用过的新牙刷。
床单等四件套都换了。这在以前都是她做的事,
李瑞强从未干过,而且上次换床单什么的,仅
在她出差前几天。她想到,儿子在吃饭时抱怨
过奶奶家的饭菜,明确地告诉妈妈,五天来,
他主要是在奶奶家。最要命的是,她自己就曾
经在李瑞强和前妻的床上睡过。
毫无疑问,这几天来,有一个女人曾和李
瑞强睡过自己的床。一切证据都被丈夫毁了,
但百密一疏,牙刷没有被及时处理。
对此,李瑞强的辩解是:换四件套是因为他
有一晚躺床上看书喝茶时泼了,就一并换了。这
很正常,不是吗?而在这五天中,家里确实来过
客,但绝不是什么女人,而是个叫朱白的男的。
“你见过的,前年也来过,我的大学同学啊。”
刘晓华当然记得朱白,据李瑞强说,当年
他们是相当好的朋友,好到挤过一张床,互借
内裤穿都是有过的。在她的印象里,朱白迄今
未婚,但绝对是一个色迷迷的家伙。他虽然没
有色胆包天到对她轻浮,但对饭馆女服务员的
那副德性真是叫人恶心。
“哦,那你意思是你和朱白睡了?”她冷笑道。
“去你妈的。”李瑞强也不想说朱白来的那晚
睡过儿子的床,他只是掏出手机,拨了朱白的
号码,然后交给妻子。但后者并未接电话。
“喂,老李吗,什么屌事啊,喂喂喂,我
操……”因为安静,朱白一贯的语言方式夫妻二
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刘晓华厌恶地一挥手,将李瑞强的手机打
落在地,然后穿好衣服,提起放在门口的旅行
箱出了门。
在大街上,刘晓华拖着旅行箱漫无目的地
走着。一些出租车在她身边停了停,有个别司
机发现这个女人脸上爬满了泪,坏笑了一下,
一踩油门,走了。    
刘晓华此时想到的倒并不是自己的丈夫。
她想起出差这几天发生的事。这一趟,她和主
任一起去了广州,见了一些在她看来非常知名
的人士。他们谈笑风生,语似珠玑,让她激动。
然后他们转场多次,饭馆、KTV、酒吧和烧烤
摊。总之她也喝得有点颠簸。在返回酒店的出
租车上,主任把手放在了她的腿上。她也只认
为他醉得有点厉害。在电梯狭小的空间里,他
开始动粗,居然也被她躲避了。但是,后来,
她却没有那么幸运,被主任压在了床上,用臭
气熏天的臭嘴拱进了她的裙子。

曹寇
1977年生,小说作者,现居南
京。
易水燕 - 2016/3/6 22:25:34
乔治·奥威尔的二十九句话
来源:豆瓣读书 作者:lukesun 发布时间:2011-01-24


乔治·奥威尔作品集

  贴上我辑录的奥威尔言论,有些注明了出处。译文大多为我自己所加,不准确之处请原谅。

  1. Saints should always be judged guilty until they are proved innocent.

  在未证明其清白前,圣徒总应被判定有罪。——《关于甘地的思考》

  2.Autobiography is only to be trusted when it reveals something disgraceful.

  自传只有在其披露了某些丢脸之事时才可信。——《萨尔瓦多·达利》

  3. This age makes me so sick that sometimes I am almost impelled to stop at a corner and start calling down curse from Heaven like Jeremiah or Ezra.

  这时代有时让我如此厌恶,以至于几乎忍不住想站在街角开始像耶利米或以斯拉那样,大声喊出来自天国的诅咒。(*耶利米,公元前7世纪和6世纪的希伯莱大先知;以斯拉,公元前5世纪希伯来崇高的预言家,在犹太人出走以色列以后把他们领回耶路撒冷。)

  4.Seen in the mass, five or ten thousand at a time, books were boring and even slightly sickening.

  大批看到,同时看到五千或一万册在一起后,书本就令人心烦乃至微感恶心。

  5.Who controls the past controls the future: who controls the present controls the past.

  谁控制了过去,谁就控制了未来;谁控制了现在,谁就控制了过去。 ——《一九八四》

  6.The essence of being human is that one does not seek perfection.

  作人的要旨是不去追求完美。

  7. No one can look back on his schooldays and say with truth that they were altogether unhappy.

  谁也不能在回首校园时代时真心真意地说那段日子完全不快乐。 ——《如此欢乐童年》

  8.In times of universal deceit, telling the truth will be a revolutionary act.

  在普天下皆骗的时代,讲真话就是一种革对角绷着黑色命行为。

  9.Doublethink means the power of holding two contradictory beliefs in one’s mind simultaneously, and accepting both of them.

  “双重思想”意味着在一个人的脑子里同时具有两种相互矛盾的信念,而且两种都接受。——《一九八四》

  10.Freedom is the freedom to say that two plus two make four. If that is granted, all else follows.

  自由就是说二加二等于四的自由。若此成立,其他同理。——《一九八四》

  11.All animals are equal but some animals are more equal than others.

  所有动物一律平等,但有些动物比其他动物更平等。——《动物农场》

  12.Advertising is the rattling of a stick inside a swill bucket.

  广告就是在拿根棍子在泔水桶里搅动产生的卡嗒声。

  13.Liberal - a power worshipper without power.

  开明派——一个无权而崇尚权力的人。

  14. Most people get a fair amount of fun out of their lives, but on balance life is suffering and only the very young or the very foolish imagine otherwise.

  绝大多数人从生活中都得到了相当多的乐趣,但总的说来,生活就是受苦,只有年龄很小或者很蠢的人才会想像不是这样。

  15.Not to expose your true feelings to an adult seems to be instinctive from the age of seven or eight onwards.

  从七八岁时起不再向大人表露真实感情似乎是一种本能。

  16.Men can only be happy when they do not assume that the object of life is happiness

  只有在不想当然以为人生目标就是快乐时,才能快乐起来。

  17.Language ought to be the joint creation of poets and manual workers.

  语言应该由诗人和体力工人合力创造出来。

  18.The atmosphere of orthodoxy is always damaging to prose, and above all it is completely ruinous to the novel, the most anarchical of all forms of literature.

  正统的环境总不利于舞文弄墨,但最重要的是它会完全毁掉小说,那是各种文体体裁中最具无政府主义特点的。

  19.Serious sport has nothing to do with fair play. It is bound up with hatred, jealousy, boastfulness, disregard of all rules and sadistic pleasure in witnessing violence: in other words it is war minus the shooting.

  重要的运动比赛跟公平竞赛毫无关系。它和仇恨、嫉妒、自吹自擂、无视规则和看到暴行时的虐把它们一起收待狂兴奋感不可分离;换而言之,它是没有硝烟的战争。

  20.All writers are vain, selfish, and lazy, and at the very bottom of their motives there lies a mystery. Writing a book is a horrible, exhausting struggle, like a long bout of some painful illness. One would never undertake such a thing if one were not driven on by some demon whom one can neither resist nor understand.

  所有作家都自负自私,也是懒惰的,在他们各种写作动机的根子里面,还存在一个谜团。写本书是一场可怕的、令人疲惫不堪的挣扎,就像很长一段时间得了令身心痛苦的病症。如果不是有某种他既不能抵抗又不能理解的魔鬼迫使着他,他是永远不会做起这样一件事的。——《我为何写作》

  22.Good prose is like a windowpane.

  好的文字就像窗玻璃。——《我为何写作》

  23.You can go on and on telling lies, and the most palpable lies at that, and even if they are not actually believed, there is no strong revulsion. We are all drowning in filth…I feel that interlectual honesty and balanced judgement have simply disappeared from the face of the earth…Is there no one who has both firm opinions and a balanced outlook? Actually there are plenty, but they are powerless. All power is in the hands of paranoiacs.

  你可以永永远远把谎话说下去,但最明显的谎言是尽管没有人真正相信那些谎言,但对之也没有强烈反感。我们全被淹没在污秽当中……我觉得知识分子式诚实和公正的判断力已经从地球表面彻底消失……难道就没有人怀有坚定信念和公正态度了吗?实际上还有很多,但他们都没有力量,所有力量都掌握在偏执狂手中。

  24.The weak have the right to make a different set of rules for themselves.

  弱者有权为自己建立一套不同的规则。——《如此欢乐童年》

  25. War is peace. Freedom is slavery. Ignorance is strength.

  战争即和平。自由即奴役。无知即力量。——《一九八四》

  26.Political language...is designed to make lies sound truthful and murder respectable, and to give an appearance of solidity to pure wind.

  治语言……目的就是使谎言听起来像真理,杀人听起来值得尊敬,也给完全虚无飘渺之物以实实在在之感。

  27.But if thought corrupts language, language can also corrupt thought.

  如果说思想使语言堕落,语言也能使思想堕落。

  28.Many people genuinely do not want to be saints, and it is probable that some who achieve or aspire to sainthood have never felt much temptation to be human beings.

  许多人真心实意地不想当圣徒,但那些当成了或向往当圣徒的人大概对当人类没怎么动过心。

  29.Nine times out of ten a revolutionary is merely a climber with a bomb in his pocket.

  干革命的十有八九不过是个口袋里揣着颗炸弹拼命往上爬的人。
http://www.kanunu8.com/files/critic/201101/24-1317.html
易水燕 - 2016/3/6 23:24:48
我为什么要写作
大约在我很小也许是五六岁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我在长大以后要当一个作家。在大约十七到二十四岁之间,我曾经想放弃这个念头,但是我心里很明白:我这么做有违我的天性,或迟或早,我会安下心来写作的。
  在三个孩子里我居中,与两边的年龄差距都是五岁,我在八岁之前很少见到我的父亲。由于这个以及其他原因,我的性格有些不太合群,我很快就养成了一些不讨人喜欢的习惯和举止,这使我在整个学生时代都不太受人欢迎。我有性格古怪的孩子的那种倾心于编织故事和同想象中的人物对话的习惯,我想从一开始起我的文学抱负就同无人搭理和不受重视的感觉交织在一起。我知道我有话语的才能和应付不愉快事件的能力,我觉得这为我创造了一种独特的隐私天地,我在日常生活中遭到的挫折都可以在这里得到补偿。不过,我在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所写的全部认真的或曰真正象一回事的作品,加起来不会超过五六页。我在四岁或者五岁时,写了第一首诗,我母亲把它录了下来。我已几乎全忘了,除了它说的是关于一只老虎,那只老虎有“椅子一般的牙齿”,不过我想这首不太合格的诗是抄袭布莱克的《老虎,老虎》的。十一岁的时候,爆发了1914—1918年的战争,我写了一首爱国诗,发表在当地报纸上,两年后又有一首悼念克钦纳伯爵逝世的诗,也刊登在当地报纸上。长大一些以后,我不时写些蹩脚的而且常常是写了一半的乔治时代风格的“自然诗”。我也曾尝试写短篇小说,但两次都以失败告终,几乎不值一提。这就是我在那些理想年代里实际上用笔写下来的全部的作品。
  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在这期间,我确也参与了与文学有关的活动。首先是那些我不花什么力气就能写出来的但是并不能为我自己带来很大乐趣的应景之作。除了为学校唱赞歌以外,我还写些带有应付性质半开玩笑的打油诗,我能够按今天看来是惊人的速度写出来。比如说我在十四岁的时候,曾花了大约一个星期的时间,模仿阿里斯托芬的风格写了一部押韵的完整的诗剧。我还参加了编辑校刊的工作,这些校刊都是些可笑到可怜程度的东西,有铅印稿,也有手稿。我当时为它们所花的力气比我今天为最有价值的新闻写作所花的力气少不到哪里去。与此同时,在大约十五年左右的时间里,我还在进行一种完全不同的写作练习:那便是编造一个以我自己为主人公的连续“故事”,一种只存在于心中的日记。我相信这是许多人少儿时期都有的一种习惯。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常常想象我是侠盗罗宾汉或什么的,把自己想象为冒险故事中的英雄,但是很快我的“故事”就不再是这种露骨的愉悦自我的性质了,而越来越成为对我自己在做的事情和看到的东西的客观的描述。有时我的脑际会连续几分钟打出这样的句子:“他推开门进了房间。一道淡黄色的阳光透过窗帘斜照在桌上,上面有一盒打开的火柴放在墨水瓶旁。他把右手插在口袋里走到窗前去。街上有一只棕色的猫在追逐一片落叶”等等。这个习惯一直持续到我二十五岁的时候,贯穿我远离文学活动的年代。我的确花了力气寻觅适当词语,我似乎是在某种外力的驱使下,几乎不自觉地在做这种描述景物的练习。可以想象,这种练习一定反映了我在不同的年龄所崇拜的不同作家的风格,不过就我记忆所及,它始终保持了在描述上颇为严谨的特点。
  大约十六岁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了词语本身所带来的乐趣,也就是凭借词语的声音和联想。《失乐园》里有这么两句诗:
  这样他艰辛而又吃力地
  他艰辛而又吃力地向前
  在我今天看来这句诗已不是那么具有冲击力了,但是当时却使我全身发抖。至于描述景物的意义,我早已全部明白了。因此,如果说我在那个时候要写书的话,我要写的书会是什么样就可想而知了。我要写的会是大部头的结局悲惨的自然主义小说,里面尽是细致人微的详尽描写和明显比喻,而且还满眼是华丽的词藻,所用的字眼一半是为了凑足音节而用的。事实上,我的第一部完整的小说《缅甸岁月》就是一部这样的小说,那是我在三十岁的时候写的,不过在动笔之前已经构思了很久。
  我提供这些背景介绍的缘由是因为我认为:不了解一个作家的历史和心态是无法估量他的动机的。他的题材由他生活的时代所决定,但是在他开始写作之前,他就已经形成了一种感情态度,这是他今后永远也无法超越和挣脱的。毫无疑问,提高自己的修养和避免在还没有成熟的阶段就贸然动手,避免陷于~种反常的心态,都是作家的责任;但是如果他完全摆脱早年的影响,他就会扼杀自己写作的冲动。除了需要以写作作为谋生手段之外,我想从事写作,至少从事散文写作,有四大动机。在每一作家身上,它们都因人而异,而在任何一个作家身上,所占比例也会因时而异,要看他所生活的环境氛围而定。这四大动机是:
  一、自我表现的欲望。希望显得聪明,为大家谈论,死后留名,向那些在你童年的时候轻视你的大人出口气等等。如果说这不是动机,而且不是一个强烈的动机,完全是自欺欺人。作家同科学家、政治家、艺术家、律师、军人、成功的商人等人类的全部上层精华几乎都有这种特性,而广大的普罗大众却没有这么强烈的自私心理。他们在大约三十岁以后就放弃了个人抱负或者说个人意识,他们开始为别人而活着,或者干脆就是被狼狈不堪的生活压得透不过气来。但是也有少数有才华。有个性的人决心要彻底地过自己的生活,作家就属于这一阶层。应该说,严肃的作家整体来说也许比新闻记者更加有虚荣心和自我意识,尽管不如新闻记者那样看重金钱。
  二、唯美的思想与热情。有些人写作是为了欣赏外部世界的美,或者欣赏词语和它们正确组合的美。你希望享受一个声音的冲击力或者它对另一个声音的穿透力,享受一篇好文章的抑扬顿挫或者一个好故事的启承转合,希望分享一种你觉得是有价值的和不应该错过的体验。在不少作家身上,审美动机是很微弱的,但即使是一个写时事评论的或者编教科书的作者都有一些爱用的词句,这对他有一种奇怪的吸引力,也许他还可能特别喜欢某一种印刷字体、页边的宽窄等等。任何书,凡是超过列车时刻表以上水平的,都不能完全摆脱审美热情的因素。
  三、历史方面的冲动。希望还原事物的本来面目,找出真正的事实把它们记录起来供后代使用。
  四、政治上所作的努力。这里所用“政治”一词是从它最广泛的意义上而言的。希望把世界推往一定的方向,帮助别人树立人们要努力争取的到底是哪一种社会的想法。再说一遍,没有一本书是能够没有丝毫的政治倾向的。有人认为艺术应该脱离政治,这种意见本身就是一种政治。
  显而易见,这些不同的冲动必然会互相排斥,而且在不同的人身上和在不同的时候会有不同的表现形式。从本性来说我是一个前三种动机压倒第四种动机的人。在和平的年代,我可能会写一些堆积词藻的或者仅仅是客观描述的书,而且很可能对我自己的政治倾向几乎视而不见。但实际情况是,我却为形势所迫,成了一种写时事评论的作家。我先在一种并不适合我的职业中虚度了五年光阴,后来又饱尝了贫困和失败的滋味,这增强了我对权威的天生的憎恨,使我第一次意识到劳动阶级存在的事实,而且在缅甸的工作经历使我对帝国主义的本性有了一些了解,但是这些还不足以使我确立明确的政治方向。接着来了希特勒、西班牙内战等等。到了1935年底,我仍没有作出最后的诀择。我记得在那个时候写的一首小诗,表达了我处于进退维谷状态的真实心境。
  西班牙内战和1936—1937年之间的其他事件最终导致了天平的倾斜,从此我知道了自己应该去做些什么。我在1936年以后写的每一篇严肃的作品都是指向极权主义和拥护民主社会主义的,当然是我所理解的民主社会主义。在我们那个年代,认为自己能够避免写这种题材,在我看来几乎是痴人说梦,大家不过在用某种方式作为写作这种题材的遮掩。简而言之,这就是一个你站在哪一边和采取什么方针的问题。你的政治倾向越是明确,你就更有可能在政治上采取行动,并且不牺牲自己的审美和思想上的独立性和完整性。
  整整十年,我一直在努力想把政治写作变为一种艺术。我的出发点是由于我总有一种倾向性,一种对社会不公的个人意识。我坐下来写一本书的时候,我并没有对自己说:“我要加工出一部艺术作品。”我之所以写一本书,是因为我有谎言要揭露,我有事实要引起大家的注意,我最先关心的事就是要有一个机会让大家来听我说话。但是,如果这不能同时也成为一次审美的活动,我是不会写一本书的,甚至不会写一篇稍长的杂文。凡是有心人都会发现,即使这是直接的宣传,它也包含了一个职业政治家会认为与本题无关的许多内容。我不能够。也不想完全放弃我在童年时代就形成的世界观。只要我还健康地活着,我就会一如既往地对散文这一文体抱有强烈的感情,去热爱地球上的一切事物,对具体的东酉和各种知识表达我的关注,尽管这些可能是片面的或者无用的。要压抑这一方面的自我,我是做不到的。我该做的是把我天性的爱憎同这个时代对我们所要求的和应该做的活动调和起来。
  这样做不仅在结构和语言上有障碍,而且这还涉及到了真实性的问题。我这里只举一个由此而引起的例子。我写的那部关于西班牙内战的书(向卡特路尼亚致哀)当然是一部有鲜明观点的政治作品,但是基本上我是用一种相对客观的态度和对严谨的文笔来写的。我在这本书里的确作了很大努力,要把全部真相说出来而又不违背我的艺术本能。但是除了其他内容以外,这本书里有很长的一章,尽是摘引报纸上的话和诸如此类的东西,为那些被指控与佛郎哥一个鼻孔出气的托派分子辩护。显然这样的一章会使全书黯然失色,因为过了一两年后普通读者会对它兴趣全无。一位我所尊敬的批评家指责了我一顿:“你为什么把这种材料掺杂其中?”他说,“本来是一本好书,你却把它变成了时事评论。”他说得不错,但我只能这样做。因为我正好知道英国只有很少的人才被获准知道真实情况是:清白无辜的人遭到了诬陷。如果不是出于我的愤怒,我是永远不会写那本书的。
  语言的问题是个大问题。我这里只想说,在后来的几年中,我努力写得严谨些而不那么大肆渲染。不管怎么样,我发现等到你完善了一种写作风格的时候,你总是又超越了这种风格。《动物农庄》是我在充分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情况下努力把政治目的和艺术目的融为一体的第一部小说。我已有七年不写小说了,不过我希望很快就再写一部。它注定会失败,因为每一本书都是一次失败,但是我相当清楚地知道,我要写的是一本什么样的书。
  回顾刚才所写的,我发现自己好象在说我的写作活动完全出于公益的目的。我不希望让这成为最后的印象。所有的作家都是虚荣、自私、懒惰的,在他们内心深处埋藏着的动机是一个谜。写一本书是一桩劳心费神的苦差事,就像生一场痛苦的大病一样。你如果不是由于那个无法抗拒或者无法明白的恶魔的驱使,你是绝不会从事这样的工作的。你只知道这个恶魔就是那个令婴儿哭闹来吸引他人注意的同一本能。然而,除非你不断努力把自己的个性磨灭掉,你是无法写出什么真正好的好东西来的。我说不好自己的哪个动机最强烈,但是我知道哪个动机最值得遵循。回顾我的作品,我发现我所写的那些缺乏政治目的的书毫无例外地总是没有生命力的,结果写出来的不是华而不实的空洞文章,就是空洞的句子、堆砌的词藻和通篇的谎言。
乔治•奥威尔作品集
易水燕 - 2016/3/6 23:26:38
短篇小说:宜居之地
(载2015年第一期《十月》)
常聪慧
老秦死了,驾着“捷安特”,一辆崭新电动车,在试骑时,撞上对面驶来的青灰色东风雪铁龙。当场死亡。送别那天,到处是空荡虚乏的黑影,一步,一步,走在殡仪馆湿漉漉的阳光下。他随着人流挪动,却始终没有勇气向玻璃棺中的老秦望上一眼。不看,记忆就不会改变,过后回想,老秦在他念想里永远是鲜活暴躁的模样。肇事司机一直到现在都觉得自己很委屈,请求事故科调出监控,并用手机录制下来,指给所有人,“看到没?我是正常行驶,老头是‘碰瓷’。从监控上看,老秦在小路口曾停顿一下,瞅了瞅马路又低下头,像在推算时速,只待雪铁龙进入靶心,瞄准,射击,迅速将自己弹射出去。司机一遍又一遍分析,绝望地妄图抓住某张脸,期待一句同情,一个肯定。老秦死而有知,会一口呸向司机,反驳自己更冤,“我名下刚刚有了两百多万存款,以及一栋两百平米的房产,不去享受已经到手的美好生活,干嘛要去‘碰瓷’?这可太疼了。他心上像被炮轰出一个洞,一地血淋淋的碎屑。人啊,怎么可以说没就没了呢。老秦是他在柳林桥最后一位发小。老秦的离去割断他与柳林桥最后一层联系。
柳林桥拆迁后,他搬去儿子的“祥龙湾”,这个小区是柳林桥前期拆迁后新起的大厦,在村北与人民路接壤处,扼守村口。当初儿子说城中村柳林桥早晚要拆个干净,不如就近买房,心理上离老祖宗留下的地方近些。虽然儿子是留学博士,一家已移民,从国籍上讲已经不是中国人,而从遥远的加拿大投注来的眼光仍是土里土气中国式的。老家,儿子比他更在意。同样被拆迁了的老秦原先想去铁道西的鸡毛山买房,鸡毛山不是山,在复兴区,被模糊了范围的一块地域,直到现在,他这个老邯郸也没搞清楚老秦要落地生根的鸡毛山到底什么来头。老秦说那里房价便宜。隔着一条铁道,东边八千,那里三千。只是守着邯钢,有点儿脏,现在全国各地空气都脏,也就不计较了。他反对,力争,说他们已经老了,还能享受几天?留着钱当守财奴,最后时间到了,还不是一个毛也带不走嘛。原来热闹的一村人都散了,不如做个伴,也在“祥龙湾”买间房吧,只当是投资。老秦还真被他说动,当即买到他的隔壁。房产证下来后,老秦说他想整部车,以后他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老秦如今也是孤身一个,儿女分了钱,继续过他们的小日子。老秦去驾校报名学车,来回折腾不方便,于是先去买电动车,正是这辆电动车,要了老秦的命。事实上,他觉得他才是杀死老秦的凶手。如果老秦把房子买到鸡毛山而不是“祥龙湾”,一定不是这种结果。他一路怀想,一路唏嘘,走到家的楼下,转念后折去了马路对过的“龙湖”。他心里难过。他希望老秦没死,但害怕上到楼上,老秦真的在门口等他。公园里高高低低的绿树红花,围槛是一团团粉色的小朵蔷薇,五月底了,毒日炎炎,蔷薇花瓣蔫蔫的,是老枝老叶熟透了的风情。春天里他与老秦还在这里每日晨练,如今,人去,园景俨然,穿过木桥,走进绽开一张张眼睛的白杨林,他又伤心起来。他摸出电话,打给齐姐。想把老秦的死讯告诉她。
响铃第二声时,齐姐接通了电话,问他什么事。忽然他意识到,齐姐根本不认识老秦。
齐姐问他怎么不说话。
“咳,我要搬出‘祥龙湾’了”。他自己吓了一跳,怎么脱口说出这事,这事从没打算告诉别人,而这么突然说出来,反而心气平静下来,像经过深思熟虑,早有此意。
“哦?要搬到哪里了?为什么?”果然齐姐问他。
“附近,就是不想在那儿住了。”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没法儿告诉齐姐他站在“祥龙湾”二十一层时,无处不在的可怕眩晕,哪怕是躲进卧室,拉上厚厚的窗帘,也感觉自己仿佛随时要掉下去,同时人民路上来往车辆的噪音如此巨大惊人,最要命的,是他从住进去的那天就开始幻听,各种怪声在两百平米的房间里回荡,太空旷了,楼下是嘈杂的坟墓,楼上是鬼魂出没的旷野,他的睡眠与神经反反复复被敲击、碾过、组装,再压碎,重重地搅进鬼火一样斑斓闪烁的灯光与车轮下,不分昼夜。再住下去,他会疯,恐惧哪天失控跳下去。以前还有老秦做伴,热热闹闹,现在不行了。二百平米的房子太大,一个人的气场太微弱,撑不动,唯一的儿子是一种想象,遥不可及。他觉得孤独。
“邯郸你又没别人了,再买房子好像意义不大吧?”齐姐电话那边隐约传过来招呼,他猜她在棋牌室,想象齐姐离开座位,高绾的发髻,熨帖又极讲究的淡妆,珍珠项链与小西服套装搭配得刚刚好,移动到阳光照得见的窗前时,整个人亮亮地一闪。她是棋牌室常客,但似乎不是来打牌消磨时光,而是气定神闲精心打扮后,每天过来上班。他一直没搞明白齐姐什么背景,从和她的聊天中,知道她现在一个人过,惺惺相惜,心理上就多了几分亲近,他觉得即便是做最无聊最庸俗的事时,仍不肯失掉身价身份,将生活当成现成的艺术来过的女人,必是女人中的精品。当然,他对齐姐还没更多想法。老秦在时一起去打过牌,说齐姐不错。
“是,是,打算租,我命贱,住不惯高层。”他有些后悔了,说了这么多,似乎自己犯了很大一个错,急急忙忙想结束掉这次通话。
“习惯就好了,高层也蛮好,楼高眼亮。我家在三十三层呢。对了,找到你的狗没?”
“没,正在找,正在找。”寒暄两句,他小心翼翼挂掉电话。齐姐说,有闲心时来棋牌室一起打牌啊。

和齐姐的通话使他重新想起丢失的狗,老秦突然离世带来的伤感似乎也没那么痛了,或者是将这种痛胡乱包扎下,临时搁在心上某个暗角。
他掏出随身携带的小包,里面一瓶胶水,和厚厚一沓照片。照片上,那只黄皮狗趴在他脚下,身体紧绷,双耳直立,眼睛明亮,专注地盯向某个点,似乎马上就要跳起来。如今他已经想不起当时是什么经过,勾起“黄皮”的注意,或者是正巧走过的小孩,或者是一片刚刚从树上飘下的落叶,或者是突然发现被他无数次从它嘴边踢开,已经被狗牙咬烂的破皮球的藏身处。照片摄于拆迁前两个月,他一脸沉思,身旁是“黄皮”,“黄皮”精神抖擞注视前方,他们身后是即将消失的老宅。摄影者是老秦。相机是儿子在那个遥远国家买回来的,他始终将数码相机称为傻瓜相机,老秦的摄影技术不是很高,拍出来的他像一个面目呆板的“傻瓜”。现在,这张照片派上新的用场,不止是留念,而且用来寻狗。寻找“黄皮”。
“黄皮”什么时候丢的呢?他搞不清楚,好像是一眨眼,“黄皮”就不见了,从他眼前消失。不打声招呼,没有任何征兆,硬生生消失。陡然失去“黄皮”,做什么也不对味儿了。尤其是住进那么高的天上,连他的存在都觉得像是一个极不严肃的错误。活到这般年纪,突然不会过了。一定要找到“黄皮”。他好像看到“黄皮”出现在租的新家小院里,在种下的花花草草瓜瓜果果间乐不颠儿地穿梭,追逐着叶片下闪耀不定的阳光。对了,找到“黄皮”后,还要给它买只新皮球。
首先,要找到“黄皮”。
今年三月份他就开始贴照片了。照片空白处,每一张他都认真写下电话号码。不过他没敢奢望有人会拨打,如今丢孩子,丢车,各种丢都比丢一只狗大了去,再说“黄皮”只是一只品种极低劣极普通的柴狗,即使看到也不会有人留意,即使留意也懒得理会。他是希望“黄皮”或者见过“黄皮”的狗族其他成员看到,相互传个信儿,终有一天“黄皮”会闻着他的气息,找到回家的路。他想象“黄皮”可能会出没的地方,贴在每一处的电线杆下部。
他从龙湖公园贴起,穿过“祥龙湾”,沿着垂柳成荫的滏阳河,一直进入柳林桥村内。一般他不在晚上出来,河边路灯昏暗,透露出某种危险气息,年龄稍大点儿的人都不喜欢去,躲得远远的,那一溜儿河岸是小青年谈情说爱的佳地。说来有些邪门,他住在柳林桥时,偶尔也会独自牵着“黄皮”或和老秦去遛遛的,无论会打扰到多少年青人缠绵恩爱。原先那里属于柳林桥,现在随着柳林桥变成一个地名,再去那里就成了不适之地。他白天才从河边经过,将“黄皮”贴满每一处。有几次他似乎晃到“黄皮”,待发声召唤,引来的反而是另外的狗。自从大规模拆迁,开发商数十台重型机器同时开工后,柳林桥的村民迅速搬离一空。停水停电,空空荡荡的村子太吓人了。而更吓人的,是自从拆迁,柳林桥村里像四处抛弃的垃圾,遗留下许多的狗,是被搬家后,已经无处安置它们的主人遗弃掉的。它们白天四处游荡,夜里守在自家老宅的废墟前蜷身睡觉,起初这些狗们还能找到吃的,随着人去村空,很难再找到食物,胆子大有本事的狗便跑了,没本事又恋旧的,罔顾推土机日夜轰鸣,依然在村子里徘徊,狗们已经不是以前那种因为有人喂养而饱食终日、散慢得比人更像人的二流子状态了,饥不择食使它们更像野兽。他在寻找“黄皮”时,看到过很多这样的狗,因为饥饿,浑身散布着寒气,盯着人时,两眼锁定,身子下塌,随时会扑过来。以前村子里因为狗多,也常发生狗咬人事件,狗在咬人前总会先发出呜呜示威声,而现在的狗一声也不叫,悄无声息就窜至眼前。干活的工人们许多被咬或者被袭击,开发商组织过数次打狗,猎杀这些柳林桥最后的守护恶灵,但依然恶狗盛行,活下来的更机敏,更凶狠。每见到柳林桥的狗,他就心疼,像看到被迫走上邪道的邻居。他可以称它们为邻居的。春天过后,从狗叫的声音判断,狗的数量在剧增。他在贴照片时,随时提防“旧邻居”以及日渐长大“旧邻居”子女们的进攻。有几次在村里看到猪仔和狗仔血淋淋的尸体。他再也不敢进村。
一个阴郁的下午,他像往常一样,各处张贴“黄皮”与他的合影,被几个同样无聊的老头喊住,坐在河边石墩闲扯。如今他搬到离“祥龙湾”不远的“康达”小区。老头们从照片里认出了他。他们听说他是柳林桥老户,艳羡不止,一位说,村里人现在都是百万富翁了吧。他苦笑。说他反正不是。又有人问他,干嘛还要找那只老狗?或者早就死了。正说到痛处,他脸一沉,起身要走。老头们连忙拉住。说话的老头不住打嘴,说自己瞎说,肯定没死,可能是迷路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肯定会找到的。他这才勉强坐下。
“伙计,听说你们村有个人以前是扫马路的,现在开着宝马扫马路,有这回事没?”南面老头一脸虔诚望着他。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柳林桥地处城市包围之中,东面是滏东大街,西面是滏西大街,南面是和平路,北面是人民路,“井”字的口心,四周的繁华早就渗透进来,底子还是旧底子,外表已经被染得五颜六色,地早就没有了可以种的地,人也与时俱进,纷纷通过各种管道融进城市里。像他们家这样,儿女出息后改换了门庭的人家不在少数,最不济的,也在附近工厂或小区做起保安或清洁工,当环卫工的也有,穿上桔黄马甲,拿着长柄扫帚在大街上扫马路。拆迁后,补偿款下来,有了钱,有些人享得惯清福,有人享不惯,别的不会,就又拿起大扫帚扫马路。本家一位叔伯兄弟就这样“做作”。在拆迁时,因为有纠纷,工作组做不下来工作,拆迁办就向管扫路的环卫队施压,队长又是道歉又是劝导将意思说明,叔伯兄弟听明白,被太阳晒得赤焦的脸就变了,黄马甲一扔,扭头便走。过一阵,同意了拆迁条款,签过合同,买了车,得瑟够了,心里闲下来,坐不住,两眼茫茫的空,又去找队长,回来接着扫马路。“嘿嘿。”有时碰见,两个人站在马路沿儿边抽支烟,也没更多话,叔伯兄弟只是傻笑,气色不错。原来的西邻新娥娘,以前的村办企业破产后就在洗浴中心给人搓澡,收入有了,大概心里仍觉得是有些亏欠的,见人总是低眉顺眼唯唯诺诺,如今穿名牌,用“苹果”5手机,照样去搓澡,比顾客还阔气。新娥娘也不再是以前的新娥娘,胆子大起来,疯疯癫癫,评价女顾客的皮肤,女顾客的妊娠纹和女顾客的奶子。也许是日日经手,有一天突然福至心田,研究起人体的经络,她从脚趾一路捏到头顶,居然无师自通,女顾客特别喜欢找她搓澡。新娥爹怪她,家里又不差那几个钱,干嘛还要当使唤丫头。新娥娘白老汉一眼,“以前别人是主人,现在我是主人,你看看,现在我让谁等着,哪个不是乖乖等着?还要搭着好脾气和我说话,哪里和以前一样了?”他想不清楚他们什么心理,又似乎有些明白。他缺乏他们那样的底气,不能够适应变化,住进高楼让他眩晕,失去“黄皮”让他难过,只觉得好好的平静生活被毁了。自从飓风过境般刮过柳林桥,吹散这个好几百年的村子,事实上他即便是走在平路上偶尔也会突然失忆,身体里本来放魂儿的地方空空的,想不起自己究竟是谁。
“我不知道啊,下次碰到开宝马扫马路的,你问问,是不是柳林桥人。”他诚恳地对老头说。
就在这时候,一只刚会走的黄色小狗蹒跚而来,纤细的四条小腿似乎无法承受胖鼓鼓的小身子。老头们放开他的话题,齐齐望向这个小东西。
小狗儿发出细微的叽叽叫声,颠头颠脑径直走到他跟前,哼哼叽叽在他脚边蹭来蹭去。有老头反应快,惊叫一声,“嗨,老汪,和你照片里的狗一样品种,会不会是那条老狗的崽子?”他早就看了出来,心里湿了一片,他弯腰抱起它举到眼前,小黄狗伸出尖尖的舌头,舔上他的脸。刺麻麻,舌头上温润的倒勾激起他心上一片温柔。他抬眼四望,没看到“黄皮”身影。
半夜,他被刚刚拾回的小狗汪汪尖叫和抓门声惊醒。他起身,把小狗抱在怀里,小东西强烈扭动身体,冲着门继续叫。门外传来扒门声,他喝了一下,“谁!”,扒门声立刻停止,片刻后,再次响起,比先前更有力,并伴随从嗓子眼儿溢出的哀鸣。他明白门外是什么了,扑向门锁,将防盗门打开。
比他预想得要糟糕,门外不是“黄皮”,甚至不是一条狗,而是五条,或者七条也有。除了眼前扒门的黑狗盯着他怀里的小狗,极为愤怒又有所顾忌地冲他低吼,它身后还站着几道暗影。柳林桥失去孩子的狗邻居们找他寻仇来了。他激灵灵打了个寒战。他知道哺乳期的母狗有多危险,疯咬起来不亚于一头凶猛的母狼。
他慢慢半蹲下身子,将怀里的小狗交出,小黄狗果然是黑狗之子,欢叫着扑向母狗摇摇欲坠的乳房,母狗在狗儿子叨住奶头的瞬间,舒服地呻吟起来,将嘴巴伸到腹下,欢欢喜喜舔起孩子。他在母狗放松警惕,沉浸在与孩子久别重逢中,暂时忘掉了他时,便慢慢向门内挪动,打算如何在不发出声响情况下,闪进屋内,碰上防盗门。人算不如天算,狗群突然发动,他惊恐之余大声呼救。但狗们不是发起攻击,而是越过他,冲向屋内,像一群强盗,在屋内乱窜,逮住什么撕咬什么,对一切可以入口的东西大肆吞咽。他迷惑不解。
“汪。”走廊里还有一只狗,后身蹲坐在地,身体紧绷,双耳直立。他借着屋内透过的微光,细细打量。
“汪。”
他本该眼里有什么东西滚烫地涌了出来,但此时只觉得毛骨悚然,遍体生寒。
“汪。”
“黄皮——”

“黄皮”跛了一条腿,右后腿拖在地上,走路一弹一弹。浑身精瘦得只剩下一身骨,却比以前显得威武,不像其他狗东嗅西嗅,而是傲然高昂着脖子。它在那帮大狗间阴沉得像黑社会老大。而那些恶狠狠的饿狗似乎视“黄皮”为狗头目,等级分明,无论正做着什么,总有一只狗耳朵追随“黄皮”方向,倾听“黄皮”每一个细微举动。他不知道“黄皮”离开他后经历了什么,显然,那段经历至关重要,整个气质都变了,再不是以前那个傻乎乎没心没肺的柴狗。这不是他四处张贴照片想要寻回来的那个“黄皮”。但事已到此他毫无办法,成了精的“黄皮”带着它那些狗兄弟们来投奔他这个旧主人了。
而他根本没有拒绝的勇气。
这一晚天下大乱。当“黄皮”堂皇跨进屋内的那一刻,他心里有什么东西“嘎绷”一下,断掉了。这比眩晕还要恐怖。整整一夜防盗门大开,已经如此,即便再进来几只狗,又能如何?
他小心翼翼走向厨房,在一片狼籍中打开冰箱,将所有可以吃的东西,不论生熟,通通远远扔到墙角。他原想扔出门外,但在群狗饿得眼睛发蓝,因为惧怕“黄皮”而十分克制的虎视眈眈下终是没敢。迅速地,屋内响起一片咀嚼和呜呜争食的威胁声。听着这些声音,他惊悚不已,这些畜生哪天饿急还不将他活活啃净。他伺机溜进卧室,插上门,盼望着那些狗们吃饱后,自动离开。有一刻他紧紧盯着“黄皮”,试图沟通,但自始至终“黄皮”没望他一眼。他在门内冷汗淋漓,暂时脱离危险,明天如果它们吃定“大户”就是不走,又该怎么办?他在忧惧中和衣而卧,悔恨自己婆婆妈妈心太软,对已经失去的东西念念不忘,终于招来凶险,真是自作自受。
天将明时,他硬撑不过,在床上沉沉睡去。睡得极不安稳。他梦见六年前去世的老伴。老伴容颜如昔,依旧不给他好脸色,她责怪他没良心,忘了她。他连连辩解,说他这些年心里从来没装过别人。没有才怪。老伴嗔怒了,醋意十足。那个齐姐是什么人?他一时语塞。老伴在世时将他照顾得很好,像是她的头生子,有时连儿子都吃醋了。“黄皮”是她在去世前专门托亲戚抱来的。他对那天的情景历历在目。
老伴生病后,情绪一直很差,动不动就生气,生气起来不是对他破口大骂,就是揪自己几乎要掉光的头发。最后的日子她不再住院,坚持回家。“让我死,让我死,你们早就盼着我死,一个个没安好心,老天爷罚你们,让你们下辈子做猪做狗,千刀万剐给人吃,给人当牛做马……”连吃药这一点点小事就会惹她怨天咒地,将他十八辈祖宗都骂了去。老伴的最后时光发起脾气来惊心动魄,很吓人。突然有一天,老伴安静下来,对他温柔起来,顺从他一切安排,他就知道不好了,老伴生命那团火即将燃尽,大限将至。那天亲戚带来刚刚满月的“黄皮”,她用瘦骨嶙峋的手怜惜地抚摸毛茸茸的毛皮。老伴眼里夺目的亮,像是里面有道闪电。她向他艰难地笑笑,“以后就让它陪你吧。”
“说什么傻话,有你陪着就够了,我可不会养活物。”
“老汪,别瞒了,我心里清醒得很,这辈子过瞎了,糊里糊涂一直想不明白的事,突然全想明白了,怕是快了啊。”
“没有的事,又乱想,你还要活到孙子娶媳妇呢。”
“去,那个小洋鬼子,可没敢指望他还记得有我这个奶奶。”老伴听到孙子,还是笑了。一动,又扯出身子的疼,半张脸抖动起来。儿媳妇是加拿大人,人高马大,只是体质太娇气,随儿子回来一次,也不知对什么过敏,刚刚进门就当场休克,紧急抢救,差点儿将命留在邯郸,将他们全家吓得半死。儿子解释,加拿大空气比中国干净,人们接触的杂质少,自然抗体种类就少,搞不清楚什么时候身体究竟会对什么过敏。儿子说加拿大那边,无论大人孩子,很多人对杏仁过敏,只一口,就会要命。儿子,如果你适应了那边,再回来会不会过敏?他记得老伴紧张地问过。也许。儿子迟疑地回答。他们全家集体沉默了。思念儿子时,他会为家乡深深地耻辱。
他去地下室给小狗找箱子,寻遍,没有一个合适的。突然之间他有一种感觉,心里猛然被抽干似的空寂,世上没有了声音,无边无际空虚,死一样的寂静。他乏力地倚向门框,静待这一时刻过去。这一瞬间,即是片刻,也是永恒。当他有力气走回楼上,室内静悄悄,新来的成员乖巧地趴在床角睡着了,老伴轻合双目,已经安静地离开。
现在老伴又不开心了。他哈下身段哄着她。老伴说,赶紧给她换个地方,老秦老是血肉模糊地走来走去,吓到了她。是吗。他在梦里惊讶地问,老秦怎么会去她那里?老伴害羞了,背过身去,悄声说,老秦想娶她。他在气愤中醒来。醒来犹心气难平。定下神,环顾四周才意识到这是一场梦。
这是怎么了?他已经有两年不再梦到老伴了。
八点了。他起身侧耳倾听,居然没有听到屋外有声音。他希望也是一场梦。
打开卧室的门,只一眼,他就知道自己又错了。空气中弥散着大型动物的腥气,很浓,混杂在食物的腐败气味中。还有某种味道,他嗅到了,那是野兽的灵魂散发出的不受约束的凶狠气息。阳光穿过窗子,耀眼地斜刺进来。沙发、地上,卧了一片狗,听到动静,齐刷刷仰起脖,看过来。
沙发上的“黄皮”“汪”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吗?没看到小“黄皮”,大概躺在黑狗母亲的怀里酣睡,唉,真是害人精。他硬起胆子,从狗们身边经过,如果要咬,现在就咬死好了,已经无路可退。
没有哪只狗追上前。他不敢回头,仓皇逃离。屋外凉爽的风吹来,稍稍安抚一夜不眠的疲倦。他站在大街上,想喊,想呼救,只觉得茫然,无计可施。
走向龙湖,靠在一张木椅上。这个退休多年的中学老师一筹莫展。
挨到八点半,他拨通齐姐电话。
齐姐带来一张油饼和一杯豆浆。仍是浑身上下收拾得一丝不苟。他吃完,松懈下来,愁眉不展望向齐姐。像个乞求答案的学生。
“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啊。”
“没准那些狗有狂犬病。你真是命大。”
“唉,没想到盼来盼去,盼来一个灾星。”
“这不是你的错,世上难找你这样痴情恋物的人。”
“‘黄皮’是我一手养的,舍不得啊。”
“世间万物都讲缘分,尽了,就该放手。”
他呆了呆,摇摇头,又点点头。他开始向齐姐讲他今天早晨做的梦,只略去老伴吃醋那节,讲儿子,讲老秦,讲四散分离的众乡邻。讲“祥龙湾”,讲怪声,讲他的眩晕。讲他的孤单。自从老伴不在后,他还从未开口说话讲得这么淋漓痛快。说着说着压在他心上的烂东西就减轻了重量,眼皮下沉,觉得前所未有的困。他向齐姐道歉,说他躺下来说。隐约听到齐姐再次问他,怎么办?
他的头一挨上木椅,思路立刻清晰起来,他设计了几套方案。
首先他去买几根肉骨头,这次一定扔到屋外,引那些狗出来,然后锁住门。
如果不生效,他打算和派出所联系,请他们帮忙赶走那些狗,他会请求他们不要伤害它们,只需要驱赶出去。
“黄皮”在离开时,会怨恨他吗?会扑到他脚边,像从前那样依恋地蹭着,黄色的尾巴用力扫着地面,呜呜咽咽吗?也许不会,也许会。他像捅了马蜂窝的少年,不知道如何收场,也无法预料下一走会如何发展。那就这样吧,让“黄皮”一起离开,带上它的孩子,毕竟,分别得太久。
他将在它们退出他的生活后,烧掉一切它们接触过的物件,这没有问题,房东那里不会有意见,他有钱,会全部换成新的。在处理完这件事后,他将重新搬回“祥龙湾”,忘掉老秦,将门重重地锁好。或者他继续寻找下去,直到另觅见宜居之地,彻底摆脱掉该死的眩晕,该死的回忆,和鬼魂一样出没的“黄皮”。他在梦境中罗列,沉沉睡去,齐姐什么时候离开都不知道。
易水燕 - 2016/3/7 23:39:35
           李浩作品  4. 那 支 长 枪
  
  我家的那支双筒猎枪早在十年前就已经不知去向。那支猎枪是我爷爷传下来的,它把我父亲造就成了红旗公社向阳大队最有名的猎手,可它却失踪了。我和弟弟李博都坚定地认为,它的失踪与我母亲有关,我母亲一定把它藏在了一个隐蔽之处。
  我家的那支双筒猎枪之所以丢失,之所以我们认定是我母亲把它藏起来了,是因为我父亲在猎枪丢失之前开始没完没了地闹自杀。当时,我父亲忍受着家境贫寒和关节炎、糖尿病等种种折磨。是的,折磨我父亲的远不止这些,若不然他怎么会那么的没完没了呢。自杀,几乎追随了他整整十年。
  首先发现我父亲想要自杀的是我的弟弟。关节炎在那时把我父亲按倒在炕上,那些日子他的脾气异常烦躁,我们谁也不敢接近他,他所住的那间屋子成了我和弟弟李博的禁区。其实即使父亲的脾气并不烦躁我们也不会经常去他的房间的,他的身上有股难闻的怪味儿。因此我弟弟去我父亲房间的目的大大值得怀疑。后来我在邻居赵海的口中得知,我弟弟那天是去找弹弓的,他翻遍了每个角落也未能找到,于是,他进入了我父亲的房间。(我之所以这样不厌其烦地考证是事出有因的。当时我弟弟因为去我父亲屋里探望,因此阻止了我父亲自杀而落得了一个孝子的名声,大人们在夸赞他的时候根本不会注意到我所遭受的冷落,我在那些夸赞声中往往有些坐卧不安,我觉得对他这样夸赞其实也同时是在骂我不孝。有些事情就怕比较。我曾几次想把真相宣扬出去但最终放弃了,只是在此之后我就开始注意起父亲的行踪,我也成功地阻止了一次父亲的自杀。)
  我们闯进了父亲的房间。他正在试图解开绑在猎枪扳机上的绳索,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仿佛他所做的只是像往常一样擦擦枪。那天发生的事情,在我的心灵上造成了巨大的阴影,以致现在想起来依然感到有些恐惧。在进入我父亲房间的一瞬间我的力气被抽空了,跟在母亲的后面完全是不由自主,推开房门,屋里的黑暗和许多怪味朝我们扑了过来,我一阵晕眩。我第一眼望见的是猎枪黑洞洞的漫长的枪口。它似乎在喘息,它随时都准备发出一声巨响,把我父亲、我母亲和我们全家都响到一片黑暗中去。从此,我对猎枪、步枪、机枪等等长枪都开始了恐惧。
  我父亲的自杀自然未能完成。屋子里哭声一片,随后我父亲也哭了,他答应我们,以后再也不会自杀了,他必须活着,再怎么难受也活着,再怎么没用也活着,他也舍不得我们。晚上母亲破例给我们做了一次小米粥,这在当时就像过年一样奢侈。晚上母亲早早地走进了父亲的房间,关上房门。以前她可不是这样,她总是没完没了地和我父亲吵架,然后和我们睡在一起。在我印象中,好像是我父亲不再上山打猎被挂着牌子游街之后他们的脾气一致地变坏,变成了两桶火药。我父亲的关节炎和糖尿病也是在割资本主义尾巴之后突然得的,他每天在山上跑,在雪地里趴上半天也没有关节炎,可在家里只闲了半年他就关节炎了,随后是糖尿病。在我父亲自杀未遂的那个晚上我们家好像恢复到父亲得关节炎以前的日子,生活变得像水一样平静。但这只是表象。那只是一个开始,我父亲频频的自杀还在以后,有时候我都有些烦了,我想父亲你怎么总也死不成呢,你怎么不真死一次让我们也轻松轻松。我害怕这样的想法,我没跟任何一个人说过,包括我的弟弟和母亲。
  在我父亲那次自杀之后猎枪就神秘地失踪了,包括子弹。尽管猎枪再也没有出现但自杀却跟定了我的父亲,他和自杀整整纠缠了十年。自杀这支长枪。是的。尽管长枪不再出现,但它只是变成了另外的形式,譬如跳井,譬如上吊,譬如喝毒药,譬如……十年中,我父亲的关节炎和糖尿病越来越重,可他对自杀的研究和实践却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他几乎尝试了所有自杀的方法。自杀是他的影子,他拖着那条影子走向阴暗的深处。但影子在阴暗的深处依然能够出现。
  
  我是看着我父亲走到井里去的,但他走到井里的那段时间我的注意力被一只蝈蝈引向了别处,因此,他是如何进入井中的我并不知道,我在捉到了那只蝈蝈之后突然发现我的父亲消失了,这发现让我愣了一下,那只蝈蝈乘机狠狠地咬了我一口,我大声地尖叫了起来。
  我叫着,爹,你在哪里呀?
  我叫着,爹,你可不能死啊。
  我叫着,你怎么就突然地没有了呢,你出来吧,爹,我娘等你回家吃饭呢……这时地的下面传来了我父亲的声音,我听见他说,你拉我上来。我吓坏了,我的头发直立着,它们在飘荡,一些汗水用力地钻出来,父亲的声音怎么会从地下传来呢,莫非他已经死了?我父亲的声音再次传了过来,他显然有些不太耐烦:磨蹭什么?快把我拉上来。
  我发现了那口井。我发现那是一口枯井,我父亲就蹲在井中,黑暗吞下了他的整个身子,可他的影子却还在。我在那一刻看见了自杀这条影子,但这件事我一直没跟任何一个人提过。
  被救上来的父亲一脸懊丧,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在我的兴奋中浇上了一桶凉水,然后甩手而去。我的母亲,被我喊来救他的人,我的弟弟李博,都愣在了那儿,他狠狠的目光给救他的人都浇上了一桶凉水。他怎么可以这样呢?
  在这次枯井中的自杀之后父亲平静了一段日子,他身后那影子淡了又淡,在那段日子里他开始专心致志地对付自己身上的病痛,在他身上的那种怪味中又增加了一些草药的气味,这使他更加难闻。不过那段时间里我父亲的脾气是好的。我母亲偶尔的摔摔打打他都装作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专心致志地编织一件难看的粪筐或者把脸沉到盛着红薯叶粥的碗中去,他吃得相当有滋有味。我父亲天生不是编粪筐的材料,他编的粪筐除了难看以外还很不实用,可除了这些他还能干什么呢?很快我家的院子里积攒了半院子的粪筐,以前那里是堆放兽皮的地方。我和弟弟在给生产队里拾粪的时候都是借用邻居家的粪筐,到我家的粪筐坏掉或都被我母亲填进了灶膛,那些粪筐里也没装过一粒马粪或者牛粪。好在我父亲并不在意这些,他把粪筐编了出来就意味着结束,他注意的只是编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我父亲对付那些柔韧的柳条一直是在咬牙切齿,他仿佛跟柳条有着巨大的仇恨。进而,他跟编好的粪筐也有了巨大的仇恨,在每编完一个之后他都狠狠地踢上几脚,在粪筐散架之前放到一边,再不看它一眼。
  
  父亲的再次自杀毫无征兆,他似乎对自己的再次自杀也同样没有任何准备。那天天气晴朗,我父亲好像也暂时远离了病痛,他专心致志地编织着一个硕大而笨重的粪筐,他把一支走调的歌曲也编到了粪筐里面去。这时,张大瘸子家的来了。(按理说我们该叫她一声张婶的,可后来我母亲命令我们只能叫她张大瘸子家的。之所以我母亲如此仇视她,我想就是跟她那天的到来有关。)
  具体她的到来是什么原因我不知道,后来据她说是催我们家还她三两小米面,我母亲上个月借了来却一直没有想还的意思;具体她跟我父亲说了些什么我也不知道,她后来说就是催我家还那三两小米面除了这事她再也没说什么了。这话当然并不可信,我父亲是不会因为别人催他还那三两小米面就去自杀的,尽管当时全国到处灾年我们大队几乎颗粒无收,我家确实还不了她那三两小米面;其中肯定有更深的原因,我母亲肯定知道她说了些什么,若不然我母亲也不会去她家大吵大闹的,我母亲大吵大闹的结果是,张大瘸子一家人同意我们家再也不用还那三两小米面了。
  现在,让我们的视线再回到张大瘸子家的一进门的那一时刻。我父亲站起来,脸上挂着一片相当谦卑的微笑,显然他知道我母亲借人家小米面的事。后来两个人谈了一会儿,我父亲的脸色突然就变得异常难看,两个人似乎发生了争吵,再后来,张大瘸子家的又坐了一会儿就离开了,我父亲继续编织他仇恨着的粪筐。他的粪筐对他也具有同样的仇恨,它丑陋极了。最后我父亲和它之间的战争终于爆发了,父亲把它抡了起来重重地砸在地上,他跳上去对着那些柳条疯狂地踩着,踩着,地上一片柳条折断的声音。这时我母亲回来了,我父亲没有理她。他继续着刚才的动作,折断的声音在他小腿下面响成一片,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喘着气。
  在吃晚饭的时候父亲冷静了下来,因此那顿晚饭我们吃得相当平静,尽管气氛有些窒息。我父亲一言不发,相当仔细地对付着碗中的红薯叶,我和弟弟也因此一言不发,但在对付红薯叶的仔细上我们远不如我的父亲。只有我母亲是活跃的,她用极为轻松的语调讲述着今天她所遇到的一件并不有趣的趣事,然后把自己逗得笑出了声来。我原来也想附和我母亲笑几声的,但我听见父亲的鼻孔里轻轻地哼了一声,于是我把笑声又硬硬地咽了回去。我用力地咽了两口,然后对我母亲说:张婶来过。我母亲推了我父亲一把,她来干什么呀?她原本是想缓和一下气氛,可换回的是我父亲鼻孔里更为粗重和响亮的一声,哼!
  战争终于在晚上爆发了。我和弟弟李博其实都已预知了这个结果,所以我俩早早地躺下了,但我们没睡。我听见他们开始低声地吵架,后来声音渐渐地大了起来,我隐约地听见“刘珂”,“这个秃驴”,“我不戴这个”之类的叫喊,单从这些词中是无法猜测他们吵架的内容的,但可以猜想,这次吵架不是关于柴米油盐,而是和队长有关。随后是母亲的哭声,什么器皿摔碎的声音,随后是谁使劲地摔了一下门,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我母亲哭着走进了我们的屋子里,她的手中还提着一个包裹。“这日子真没法过了,”她哭着说,“这日子真没法过了。”她在我们的屋子里转了两圈,随手把一件衣服塞到她的包裹里。她犹豫着走到了门口,“我……这日子实在没法过了,你爹现在都成什么样啦……”我弟弟哭了,“娘,我不让你走。”我也哭了起来,我母亲看了看我们,软软地坐在了凳子上。“我本来是要走的,我本来是准备离开这个家的,可娘实在舍不下你们啊。”母亲说。母亲搂住了我们俩的脑袋,我们三个人,我们的哭声连在了一起。
  突然我想起了父亲。我问,爹在哪里呢,他会不会再去,再去自杀呢?
  我母亲愣了一下,她止住了哭声,快,快把你爹找回来。
  我们是在东场的一个麦秸垛下面找到我父亲的,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刚刚用一把生锈的刀子划破了自己的手腕。村上的人抬着哭叫的父亲向公社的医院走去。我,母亲,我弟弟李博,我们三个人远远地跟在人群的后面,仿佛我们只是一些与整个事件无关的局外人。这种局外人的局面一直延续到我父亲被送进医院。那时我父亲已不再吵嚷,相反那些送他的人们却吵嚷了起来,整个医院都充满了喧闹。他们都进去了。剩下我们三个人,我们三个人在一棵高大的柳树下蹲着。我母亲的身体隐在了阴影里,她的脸朝着医院大门外的灯光处探了探,然后又把脸缩回了阴影里:你们说,他不会有事吧?你们说,他干吗,干吗非要这样呢?
  这样的问题让我怎么回答?当然,我母亲也并不需要我们回答。我的注意力放在了围绕着灯光乱飞的那些蛾子身上。一只蚂蚱从远处嗒嗒嗒地飞来了。两只蝙蝠在那群蛾子之间穿梭。墙上的壁虎跳跃了一下,我看见一只蛾子的翅膀在壁虎的嘴里扑闪着,细细的毛丝在壁虎的面前像一场雪一样飘散。——“反正是他自己非要死,谁也没逼过他,谁也没做过对不起他的事。”我母亲说。我母亲的脸再次伸到了灯光的下面。
  跟在熙攘的人群后面,我父亲走了出来,他低着头,像做错的事的孩子一样,滑稽地跟着。人们告诉我母亲,我父亲并无大碍,他的伤口不深而且是割的静脉,所以包扎一下就没事儿了。我母亲猛地站了起来,她指着我的父亲,哼了一声,甩手离开了医院的大门。我们跟在她的身后,父亲跟在我们的身后,许多人,许多人都大声笑了起来。
  我们家进入了冷战。
  我母亲又搬到了我们屋里去住,在深夜里我们常常被我父亲出来小解的关门声吵醒,随后是他唉声叹气的声音,往往这时我母亲就轻轻地拍一下我的背,快睡,明天的事多着呢。吃饭的时候我母亲只盛我们三个人的碗,父亲愣上一会儿就自己去找碗盛饭,他把锅碗瓢盆放得很响,然后把饭端到屋外去吃。我母亲不让我们管,她说,我父亲现在一身毛病,没人理他他自己就不再折腾人了,他才不是真的想死呢。
  是的,在冷战期间我父亲再没有提过自杀这件事,他对我母亲把他的粪筐当做柴火烧水做饭也毫不理会,他和我们的生活分离了,我时常看见他在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就晃动着一张苦脸出去,在吃饭的时候他再把那张苦脸晃回来。那段时间里我们甚至不知道他的病情,我母亲丢下了为他熬药的工作,我父亲在他的屋子里为自己煎药,他屋子里病的气息更重了。
  我,我母亲,我们全家人都没有注意到我父亲在那些天里究竟干了些什么,我们忽略着他的存在,至少在那些天里他没有在我们面前表现出痛苦难耐的样子,至少在那些天里他没有去自杀,至少在那些天里,他是无害的,对我们,对他自己都是无害的。我,我母亲,以及我弟弟李博,我们希望这冷战能够继续下去,我能够看得出来,这样,总比没完没了的自杀好些吧。
  可我父亲,他终于把这种冷战的局面给打破了。他和大队里的四类分子一起被捆绑着出现在游街人群中,这个消息是我弟弟的同学王海传来的,为了传递这个消息他跑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我看不惯他那副幸灾乐祸的样子,我真想上去给他两个响亮的耳光,在我准备动手的时候邻居赵伯推开了我家的房门。他,和随后到来的那些人,都是为传递我父亲游街的消息来的。
  
  那次游街,让我父亲丢尽了颜面。
  事情的起因来自于我父亲。在进入冷战的那段日子里,在他从我们的生活里隐去的日子里,他一直在跟踪我们向阳大队的生产队长寻找机会报复。他先是在队长刘珂家的厕所里设下了机关划伤了队长妻子的屁股,后来他又四处传播刘珂和村上一个妇人有染的绯闻,要知道在那个年月,这可是一个不小的罪名。公社派人来调查此事时我父亲供认不讳,但他又拿不出队长和那个女人有染的证据,他只是觉得他们的眼神不对,他只是觉得从两个人的亲热程度来看应当发生些什么事似的,他只是觉得,他们之间没事儿才怪呢。于是,我父亲被愤怒的刘珂命人绑了起来。他先是被绑在大队门口安放喇叭的柱子上,这时,围观的人聚集了一片,从我父亲的方向看去是一片一片的黑色和黄色在相互移动,每一张脸和另一张脸都是相同的,它们是,脸。开始的时候我父亲在那群脸的中间还是慷慨激昂的,他讲述他在村长家的厕所里放置机关划伤队长老婆的屁股时引起了一阵哄笑,我父亲在那阵哄笑中更加神气,他根本没有注意队长的脸已变成了紫色。——说我跟别的女人睡,他妈的我就睡你的女人你又能怎样?
  哄笑在这时立刻停止了。我父亲的神气还僵硬在脸上,他一时不知该把它抹去还是该继续留着,反正那时他的脸色异常尴尬和难堪。
  你,你他妈真睡了吗?
  ——我就是真睡了,又怎么样?刘珂迎着我父亲的眼睛挺了挺胸,他根本就没把我父亲放在他的眼里。
  哈,我父亲突然干干地笑了一声,刚才你还不承认有作风问题呢,现在可是你承认的,我说社员们,怎么能让这么个人当队长呢?
  ——你,你你……刘珂没有想到我父亲有这样的手段。他的眼泪几乎都要涌出来了:怎么会有,会有你这种男人!
  原本非常严肃的批斗会眼看就要变成一场闹剧。还是公社里来的人聪明,他在喇叭里喊,把大队上的四类分子也带上来,游街!
  游街,我父亲自然难以再完整地说什么了,这就避免了闹剧继续深入的可能。我们家是贫农,谁也不可能堵住我父亲的嘴,但用游街的方式就可以间接地堵住了。对待贫农的闹事,公社的人显然比队长经验丰富得多。
  在游街时我父亲的头依然高高地昂着,我相信那一刻,他肯定把自己想象成了一个将赴刑场的烈士。甚至他还想喊几句口号的,但现在他是和四类分子押在一起,有种同流合污的味道,喊什么口号显然都是不太适宜的,闹不好就会变成政治错误,于是他只抬了抬手,张了张嘴,把涌到嘴边的口号又硬硬地咽了回去。看着他的样子队长刘珂愤怒到了极致,他突然大声地命令:停下!把他的褂子扒下来,把他的裤子扒下来!
  我父亲被打败了,彻底地打败了,他的那副神气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使劲地并起了双腿,像一个泼皮一样大声叫骂但他的衣服还是被扒下来了,他的身上只剩下一条有着破洞的裤衩。要知道那时处在他和我母亲的冷战时期,他的裤衩根本得不到清洗,原本一条蓝色的裤衩现在是灰白色,上面点点的尿渍分明地点在上面,散发出一股难闻的骚味儿。队长刘珂夸张地用手扇了一下鼻子,随后是一副极欲呕吐的样子。围观的社员们哄笑了起来。我父亲在众人的哄笑中不知自言自语地说些什么,反正他被打败了,一寸寸地委顿了下去。刘珂意犹未尽。他叫人把我父亲往高处架了架,他的手伸向我父亲的裆部,隔着裤衩,刘珂掏了掏我父亲短小的阴茎:就这么小的东西,连自己的女人都喂不饱,还想管别人的事儿?众人再次放肆地笑了起来,我父亲却哭了。他很伤心地哭了,大声地。但在那个时候,在那群人的哄笑声中这哭声又能算得了什么?刘珂更为得意了,他的手再次伸到了我父亲的裆部:你不是不行吧?看着人家干你心里痒痒?父亲的身子拼命地蜷曲着,像一个孩子一样咧开了嘴……
  
   如果不是我母亲的到来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收场,我父亲的游街会游到什么时候。王海后来追到我家和我弟弟说我父亲的那个东西是出奇的小,只不过和他的差不多大,而他才十三岁还长呢。我气愤极了,其实更令人气愤的是我弟弟竟然无动于衷。我冲到王海的面前,伸出手在他的脸上狠狠地扇下了两个响亮的耳光。在父亲游街的时候我母亲也是这样把手伸向刘珂的脸,随后麻利地解开了父亲身上的绳索,推开架着他的人,然后,扶着我父亲朝自己的家中走去。我母亲怀中的我父亲还在一寸寸地委顿,他的腿使不出一点的力气,我的父亲,竟然趴在母亲的身上哭了起来。
  冷战因为我父亲的游街而结束了,母亲为父亲第一个盛上了饭。父亲使劲地喝着汤。很快他就喝完了。放下碗,他便迫不及待地拉着母亲朝自己的房间里走去。他根本不顾母亲的挣扎,她把一些汤洒在了自己身上。他根本不顾惊愕的我们和惊愕的串门人,他显得那么迫不及待,还没到门口他就撩起了母亲的上衣把嘴伸向了她的乳房。我母亲低低地惊叫了一声,那些串门人,可恶的串门人,他们的目光被我母亲牵走了。父亲用力地关上了门。父亲粗重的呼吸。他用力的声音。母亲尖叫的声音。那些可恶的串门人!我和弟弟放下了碗,走回我们的屋里,临到门口,弟弟李博突然冒出了一句:“咱爹真虚伪。”是的,他当时就是这样说的,咱爹真虚伪。我朝着他看了三眼。这像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说的话么?
  
  仿佛是一场大病。父亲的精力被抽走了,力气被抽走了,心也被抽走了,他躺在炕上朝着一块房顶一看就是半天。我们极其小心地,极其小心地害怕他自杀。
  但谁能阻止他呢?谁能真正地阻止他呢?
  ……
  那天早上,母亲给我们盛上饭后随口说了句,米已经不多了,今年冬天可咋过呢。小浩,她叫着我的名字,反正上学也没什么出息你就别上了下来挣工分吧。说完之后母亲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的脸色变了几变,然后给我们讲了一个笑话。我母亲天生缺乏讲笑话的能力,那个笑话被她讲得毫无可笑之处,我父亲却笑了起来。母亲的神色更为灰暗,她问父亲:“你笑什么,你笑什么?”我父亲仍在笑着,他指着我母亲的脸:你嘴角上有片菜叶,你讲笑话它就发抖——我母亲用手拂了一把脸,却发现根本没有那片发抖的菜叶。父亲说,它掉到地上去了。
  吃过早饭之后父亲开始编他的粪筐,他把这件事搁置太久了,因此他编得更加难看。太阳暖洋洋的,落在他的手上、肩上。秋天马上就要过去了,太阳也暖不了几天了,父亲好像自言自语,也好像是说给我们听的。随后他就失踪了,我、母亲和李博都不知道他是在什么时间离开的,难看的那个粪筐搁在那里,张大着惊愕的嘴。
  我父亲朝着队长刘珂的家中走去。他的背上背着消失了很久的猎枪。我父亲要在刘珂家门口自杀,因为刘珂让他丢尽了脸。那么多人跟着他,他背后的影子深得可怕。
  刘珂出来了。他没有一丝恐惧的表情,相反,他因为能看到我父亲的自杀而兴奋无比。——你自杀吧,自杀吧,后边的人闪一闪,别让血溅到你的身上。你说你活着有什么用呢?死了也好让你的女人找个好主。刘珂说着拿起了我家的猎枪,朝着我父亲的脑袋瞄了一下准,然后找了件东西把枪支好:你说你干吗非要用长枪自杀呢?还得别人帮忙,多费劲!
  父亲的脸色苍白。显然,这样的结果绝对远离了他的设想,他的手伸向了扳机,他的手在抖着,腿在抖着。他闭上眼。——你可快点!你可是自……自绝于人民!刘珂说。
  父亲的手猛地收了回来,他的眼泪又流出来了:刘珂,我操你妈,你可别——别欺人太甚了!
  ——我就欺负你了又怎么样?怎么不死啦?我告诉你吓唬你老婆孩子行可唬不住我。我家里还有瓶农药,要是你嫌用猎枪得不到全尸,那你就喝农药吧!刘珂把农药递到我父亲的手上。
  父亲哭着。他再次一寸寸地委顿下去,最后蹲在地上捂住了脸。围观的人七嘴八舌。我父亲突然站了起来,他打开了药瓶把它递到了嘴边——围观人的嘴瞬间鸦雀无声——父亲的药瓶在嘴边举着——
  他又蹲了下去。在他的耳边是一阵高过一阵的笑声。他狼狈地像一条……反正他狼狈极了,用手捂着脸,捂着耳朵,捂着头。刘珂也大声地笑了几声,社员们,都干活儿去吧,这有什么好看的?哈哈!我父亲站起来说,我才不会这么死呢,我比你多两个儿子,你家只有女娃,你不去死我怎么能死呢?他说的声音很低。说完后他就匆匆地朝人群外走去,他的走几乎是一种跑。——站住!刘珂叫住了他,你把药带走,什么时候想喝就喝几口!我父亲的耳边涌起了一片喧嚣,就像潮水。
  (在我父亲这次狼狈的、令他丢尽了脸的自杀之后猎枪便再次失踪了,不知道是母亲把它藏了起来,还是父亲匆匆逃跑根本忘记了那支该死的猎枪。可他,却真的把那瓶农药带回了家。)
  那真是一次耻辱的自杀,我、母亲和我的弟弟李博提着那瓶农药回家时我母亲狠狠地把他关在了门外:自杀自杀,你咋又不死了呢!
  
  我父亲在门外蹲了一会儿便朝自己的屋里走去。他没吃晚饭就早早地睡了,整整一夜,我听见父亲在炕上辗转,他叹气的声音落满了屋子里的各个角落。那一夜,我的梦里出现了父亲的形象,但这个父亲并不是我的现在的父亲,他的脸极为模糊,他的身躯高大得就像队长刘珂。那是一个不闹自杀的父亲,快乐、没有疾病的父亲,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脸上尽是泪水。
  我醒来的时候早晨还早得很,空气还是灰黑色的,它们非常沉重。我听见院子里有着细细的响动,我的父亲,他又在编织那些毫无用处的粪筐了。他的影子很灰。我想,那条自杀的影子原来是假的。
  没有在刘珂面前自杀的父亲在家里度过了一段异常艰难的埋藏。一家人的目光都包含了刀子。我们有意地漠视他的存在,在他面前敲敲打打地敲给他看,当他和那些可恶的串门人在一起交谈的时候,我和弟弟,我们哥俩都曾冲着他们的面前狠狠地吐过唾沫。——想一想吧,我们俩是多么的可恶,他毕竟是我们的父亲啊!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父亲是队上的笑料。几乎所有的人都认定我父亲并不是真的想自杀,他只是想吓唬别人罢了。我们恨透了队上所有的人,在他们的面前我和弟弟也矮了下去,我怕见所有的人,在别人面前我就像过街老鼠。此后一年多的时间里我父亲确实也没再自杀,只是他被日益严重的关节炎和糖尿病折磨得极其憔悴,他身上的药味也越来越重,他走到哪里哪里就仿佛是一间药房。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他几乎没和我们说过几句话,有时候我母亲进他的房间里住一两个晚上,但他也什么都不说。我的父亲,他把自杀忘记了,他不会自杀的,我们也把他反反复复的自杀忘记了。
  
  ——可我父亲,却真的自杀了。
  事情起因是队上记工分。那个年代,集体劳动都是要记工分的,作为麦收、秋收时按劳分配的凭据。我父亲拖着病痛的身体跟着社员们起早贪黑,可在秋收时队上的工分簿上他的工分少得可怜只能分20斤高粱4斤小米和20斤红薯——我父亲愣到别人都把分得的粮食背回了家才缓过神来,他背起高粱和红薯,把它们从桥上丢下去。(父亲的这个举动让我和弟弟整整在桥下打捞了三天,我俩捞出了7斤红薯4穗高粱以及十几只螃蟹。我俩和捡走我父亲丢下的红薯的嘎子打了一架,我和弟弟都有轻伤,但红薯最终也没能要回来。)
  父亲在黄昏里坐着,晚霞在他的脸上划出了一道红红的烟。我母亲出去了,我弟弟回来说,她去刘珂家找刘珂理论去了。我母亲很晚才回来,那时黄昏的黄已消逝,只剩下了一片昏暗。我母亲她根本一无所获。我父亲望了望母亲的脸色,突然地站起来走回了自己的屋里,关上门,把自己关在了黑暗和浓烈的药味之中。我母亲气呼呼地坐在凳子上,一句话也不说,盯着我们看。突然,父亲的房间里一阵混乱的响动,母亲急忙站起来跑过去,她发现我父亲正在地上翻滚,他把刘珂给他的农药喝了。他,喝毒药了!
  母亲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多的力气。她背着父亲朝公社的医院跑去,四里的路程,她一直是那么快速地奔跑,跑到医院门口的时候她的身上已尽是淋漓的汗水。她费力地敲门。过了很漫长的一段时间才听见鞋子移动的声音,鞋子移到门口停住了,一个老大夫的脸探了出来:什么事?他是咋弄的?这是你们村那个总闹自杀的人么?他怎么真的喝药了呢?
  我母亲根本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她倒在了地上,脸上如同蒙着一层厚厚的黄纸。
  父亲在两天之后出院了,两天的时间里他更加迅速地衰老下去,他出院的时候依靠一根竹棍的支撑才艰难地回到了家里。而我母亲,她还躺在医院里,背着父亲奔跑压垮了她。她对我们说,她觉得自己不行了,躺在医院里的这两天她思想了很多的事。她说,你们要好好地对待自己的父亲,千万不要让他自杀了,无论他怎样,这个家都不能再少了他呀。
  阳光有些冷地挂在窗棂上。几只麻雀在树叶间叽叽喳喳地跳跃,有几片树叶飘零了下来,其中的一片贴在父亲的额头上。父亲的目光在树叶间伸展,他的目光伸出了手,把一只麻雀用力地抓在了手上。几只麻雀突然地飞走了,一只不剩。
  这时我父亲叫我,有些急切地叫我,等我走到他面前他却忘记了为什么要叫我。他说,你看我现在的记性。他说,你先坐一会儿吧等我想起来了再和你说。
  在想起为什么叫我之前父亲开始寻找另外的话题。他说这几天里他的糖尿病又加重了,他感觉得出来,而关节炎则带给他另一种痛法,他说每天和病打交道累也该把他累死了,烦也该把他烦死了。我说爹别老是想着死,你还得好好地活呢,这个家还得靠你呢。我父亲说,你别插话,让我说完。他接下来分析了自己糖尿病加重的原因,他把原因放在了他喝下去的农药上,他说农药里面有糖,喝下去的时候有些甜仅有一丝的苦,而在医院里大夫给他洗肠没有把糖洗干净。你们干吗救我呢其实让我死了不更好吗,我得多受多少罪啊。我说爹你别老想着死你不能死啊你为自己想也得为我们想,我们还得过好日子呢。父亲说,我的好日子在哪里呢?从小时候就一直在等到现在也没等来。要不是挂念你们我早就死了谁也拦不住我,临死临死就想起你们想我死了你们的日子咋过呢?现在我才不想自己呢。父亲说你说人这一辈子拼死拼活地都干些什么?你不知道打猎有多危险,多数的时候几天都不会打到野兽,在雪地里饿得头昏眼花真想哭上一会儿睡上一觉可我不敢哭也不敢睡。我怕一哭就泄气了,一睡就起不来了。你爷爷当了一辈子的猎人到头来只留下了一支长枪。我这辈子连枪也保不住了。说到这里的时候父亲的神情异常黯淡。朝他身后看去,我看到他的影子淡淡地挂着,并不重。你不知道每天身上挂着个病是什么滋味,从早上一起来就浑身酸痛,痛得钻心,你不想都不行,它不给你一点的力气,也不让你高兴一会儿,痛着能高兴得起来么?你不知道一天一天都这么过是个什么滋味,一醒来,一开始痛我就想你咋还不死呢,这一天再熬到睡觉得多难啊。我说爹你别老想着病你会好起来的我们不能没有你。有我干啥,我还能干啥?不让我打猎了我下地干活儿可他们不给工分,我……我现在什么用处都没有,死了能省不少的粮食。我知道你们都瞧不起我,爹给你们丢脸了是不是?我急忙辩解:爹,我们没那么想,我们才不管别人怎么、怎么……你说的不是实话。爹不是傻子。爹能看得出来。顿了顿,他又说,人不就是活给人看的么?人都不拿好眼瞧你了活着又有啥意思呢?我哭了。我哭着说爹反正你不能再寻死了我娘还住着院呢不都是因为你吗!父亲重重地叹了口气:这些年也难为她了,我还瞎怀疑。人一病着就爱瞎想就禁不起风吹草动。人一病着,心情就烦躁。这时我父亲突然想起了叫我的原因,他说,你去医院看看你娘咋样了。
  跨出门去时我停了一下,爹,你怕死吗?
  他愣了愣,然后低下头想了会儿:怕。
  就在我再次转身的时候,我母亲脸色苍白地出现在了门外。
  ……
  
  此后数年我父亲又经历了多次的自杀,我们除了上学干活儿之外,还要担负起这样的任务,寻找自己的父亲。我不再上学,瘦弱的我一天能挣十个到十一个工分,但我一天也能吃下一家人的口粮,我只得省着吃,还要装出吃饱了的样子。出工回来我把一身酸痛饥肠辘辘的自己摔倒在炕上,有时候也想,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这日子过得有啥意思?这样想的时候我很害怕,自己叫自己拼命地背诵毛主席语录,背着背着很快就有些力气了,就睡熟了。父亲仍然和母亲没完没了地吵架,我们必须要熬过极其漫长极其漫长的每一天,一天天都是这个样子没有任何的改变。我很害怕回家。我宁愿在地里多呆一会儿或者帮刘长锯为生产队喂牛也不愿在家里多呆一分钟,我多想过一种平淡的生活,可生活里有着那么多的烦躁不安!
  父亲除了和自杀没完没了地纠缠外,他还必须和自己的病纠缠。有一段日子他躺在炕上站不起来了,他的屋子里被药味、怪味和恶臭充斥着,他的后背因为缺少移动长满了黄色的疮,他把自己的大便统统甩在了墙上。这样的行径实在可恶,我母亲一气之下命令我们谁也不许打扫就让它在屋里臭着。两天后父亲开始绝食,绝食的第四天父亲终于支撑不下去了,他艰难地趴在窗台上向我们哀求,在母亲的授意下我们在第五天的中午才给父亲送去了饭,他就在满屋的药味、怪味和臭味中津津有味地把饭吃了下去。在我和弟弟打扫了他的房间换下了他的衣服之后,他的病情又开始了好转,他能自己行动了,每天早上晒晒太阳,或者编编粪筐,只是在那个时期,他的工作都是半途而废的,他没编完过一只完整的粪筐。
  
  那天的锣声我们都听见了。它遥远地传来,我们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儿朝锣声到来的方向望了一眼,随后锣声消失了,我们便再次继续手中的活儿。远远的王海跑过来了。他对我们说,快,快,你爹出事了,他,真的死了。
  等我们到槐树下面已经围满了黑压压的人头,黑压压的声音。远远地我就看见父亲悬挂在槐树上,像一块破旧的布一样晃动。他真的死了,绳子把他的眼睛、舌头都勒了出来,舌尖上流淌着一条暗红色的血线,像一条蚯蚓在爬。他的眼睛!他鼓出的眼睛里好像充满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充满。
  在他脚下丢着那面铜锣。
  我身上的力气又被抽空了,我的脑袋里一片空白,奇怪的是我并没有多少的悲哀,脑袋里的空白让我有些轻松,我的身体在四周的喧嚣中沉了下去。我听见有个声音,他说我父亲这次是真的想死了,他敲响了锣把人召来是想让别人都看见他死了,他真的自杀了。另一个声音,不对,他要想死不就早死了,他还是想活,他又在耍别人呢,他原本想敲响了锣等别人来到他再上吊,别人就会在他死去之前把他救活,他没想到周围没有一个人大家都在地里呢,这次他可是把自己耍了。一个声音:你净瞎猜,你又不是他你怎么能知道他的想法?一个声音:哎,人这一辈子。一个声音:锣不在地上吗?一个声音:这些年他是咋过来的……
  七嘴八舌。我张了张口想加入进去,但我的喉咙却没能发出任何的声音。我该说什么呢?在我背后突然传来了尖锐而沙哑的哭声。我听出那是我母亲的声音,她来了。在母亲的哭喊中我仿佛看到我父亲的尸体颤抖了一下,在他悬挂着的身子下面,那条粗粗的黑暗的影子,那条自杀的影子,也跟着,轻轻地颤抖了一下,两下……
  〔责任编辑 宁小龄〕
易水燕 - 2016/3/9 18:00:18
鹅毛笔下的多巴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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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治桑比自己的作家同行西蒙娜德波伏娃大了104岁,可在爱情上,她一点儿也不比晚辈冷静克制。两个绝非寻常的法国女人,在给法国文坛留下丰厚财富的同时,也给其镶上柔媚迷人的粉色花边,让世人有叙说不尽的爱情谈资。
    那年初夏,小说家乔治桑和诗人缪塞在枫丹白露邂逅。此后的爱恋,交织着激情、冲动、猜疑、不安,还有公众支持各自“粉丝”的摇旗呐喊。
    一直有第三者的影子,一直有背弃、报复、疑心重重、怒气冲天。
    乔治桑和缪塞度过伴有短暂忧虑的夏天之后,去意大利继续他们的情爱之旅。此前,缪塞已另有所爱,可他闭口不提此事,当乔治桑病倒在威尼斯时,他决然离去。
    爱情并没就此斩断。几个月后,轮到缪塞身患重病,康复了的乔治桑守候在他的身边,只是没有告诉他,她已是帕杰洛医生的情人。病中的缪塞因猜疑而痛苦不安,像个疯子似地大发脾气,最终在乔治桑“极为巧妙地”劝说下接受了现实。
    爱火再度点燃,在往复不断的信件上愈烧愈烈。备受冷落的帕杰洛医生黯然离开,重新聚首的两个人,不知疲惫地开始新一轮的嫉妒、指责、报复。彼此互不相让,在刺伤对方的同时也让自己痛苦不堪。

    如今,一切烟消云散。那些交与他人封存见证爱情的信件,重被启封,静静躺在我们面前。
   “夫人:我冒昧地给您寄去几行诗,这是我重读了《安蒂亚娜》之后刚刚写出来的。”短短的便笺和一首诗,开始最初的通信,或许这还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情书,可爱就此起步。
    无法掩饰的情感从鹅毛笔下喷涌而出。称呼很快就从“桑夫人”,变成了“我亲爱的乔治”。只要扫一眼那些情书的开始,大约就知道两个近乎疯狂的人,处于怎样的情感纠葛中。他们不仅需要文字,还需要见证人,乔治桑甚至在杂志上公开发表了写给缪塞的长信,他们似乎很乐意有人在这场热闹的爱情中进进出出。
    当爱人反目,公众也分成了对立的两派。“争论最终成了全国性的。目的是非要找出一个罪人,而这个罪人又不可能是爱情。”结果是乔治桑最后留给缪塞的几行字:“信件已经收到了。如果你愿意来取的话,您还是在下午五点至六点来找我。”
    “人间两个相爱的人到了天上便化为一名天使”——心怀对至真纯美爱情的痴迷与幻想,两个人身陷战火纷飞争风吃醋的现实,在疲惫不堪中偃旗息鼓。

    我不知道自此以后,欲罢不能心力交瘁的两个人,还有多少书信上的交往。心平气和地接受第三者,接受爱情中的欺骗和背弃并不是容易的事情,借以排遣的最好方式,或许就是投入另一场爱情。
    西蒙娜德波伏娃这样做了。
    尽管和萨特一样,有过很多激情和艳遇,但是西蒙娜的每一场转身,或多或少都与萨特的背叛相关。
    这一次也不例外。
    萨特对妩媚动人的美国少妇多洛蕾丝难舍难分,怏怏不快的波伏娃得到一个单纯出访美国的机会。沉醉于香槟酒里,半梦半醒地飞行了几小时,她在纽约降落。
    电话机的拨号盘充当了命运之轮,它将高大帅气的美国作家内尔森阿尔格仑带到了西蒙娜面前。虽然在芝加哥只有短短36个小时的停留,却让西蒙娜对阿尔格仑一生的经历了如指掌。
    一次命里注定的一见钟情。然后是长达17年的纸上传情——尽管3年后,阿尔格仑就提出分手,并准备与前妻复婚,但17年不间断的书信,足以说明这是波伏娃一生最炽烈的恋情。
    她打算嫁给他吗?看起来像。她在信中不止一次地称他为“我的丈夫”,可他们还是分手了。当西蒙娜数着日子终于盼到再一次相聚时,情人的怀抱不像她意料的那样向她敞开。
    “我不能再爱您了。”阿尔格仑终于用哽咽的声音承认道,“您的生活不在芝加哥,而在巴黎,在萨特身边。我对您来说,永远只是个情夫。”
归程是巴黎。它再次向女作家张开臂膀,让她重新获得力量。西蒙娜开始不间断地给阿尔格仑写信,也许他们可以做个朋友?还是不愿就此斩断情丝?她一口气写下了600页,她的新小说《名士风流》的初稿。小说出版后获得了当年的龚古尔文学奖,书中主人公的爱情,就是那一场炽烈情爱的真实写照。
    过于详尽的细节描述,让阿尔格仑大发雷霆,以至于对报界发表了关于西蒙娜的极不恰当的谈话。作者对此应该是有所预见的,她在给他的信中草草提到“您的书”,可能就是要让他有所准备。但不管怎么说,英文译本要过一段时间才有,就是发现自己的经历被公之于众,也是很久以后的事了。西蒙娜“很清楚这一点,因此可以心安理得地在格子稿纸上把他们狂热爱情的那些最隐秘的枝节都写出来。”
    危机暂时过去,他们的通信一直持续着,文字间铺满纠缠不清的情愫。1964年11月,她在给他的信中写道:
    “我肯定将于5月赴美,不管你藏在哪儿,我都会找到你。比尔塔格最终抓到了我,将于春天出版我的书。亲爱的老坏蛋,跟我讲讲你自己,还是你过分忙于打扮自己?”
    这是最后一封信。那本于春天出版的《物之力》,导致了俩人关系的最终破裂。阿尔格仑不再写信,也不作任何解释,只是公开表达了莫名其妙的敌意和恼怒。
    西蒙娜笔下的“亲爱的老坏蛋”,真的就是这个失去理性的责难者吗?或者,她只是在自己想象的情感中缠绵起伏?
    答案无从知晓。
    别总以为女人不切实际,在虚无缥缈的爱情和声嘶力竭的现实面前疲于奔命。男人也一样,从某种意义上讲,也许我们,人类,从来都没有弄清楚爱情理想和残酷现实之间的距离。人们,以那些擅长文字表达的文豪作家为例,倾吐于纸端的种种真情,可能只是一厢情愿的桃源仙境。
    看看这些吧,《致菲莉斯情书》、《致密伦娜情书》、《雨果情书》、《爱眉小札》,那些痛彻肺腑、缠绵不休的情话倾听者,是现实生活中的某个人,还是一个虚幻的影像?写作者是在向爱人诉说衷肠,还是在不知疲倦地表达自己的纯美理想?
    陈年旧事已在岁月的流转中蒙尘。在缪斯和阿佛洛狄忒的双重庇护下汹涌而出的文字,依然鲜活生动。
   它们有过去情爱的影子,真假都不再重要。http://bbs.zgglwlw.com/viewthread.php?tid=17473&extra=page%3D1
易水燕 - 2016/3/13 16:21:42
     被噩梦追赶的人  
                                       作者:李 浩
 

 警察来过的第三天,早晨,肖德宇再次被自己的噩梦所惊醒。坐起来,阳光已经照在第三根窗棂上,它们泛起一片片细细的波纹,他的那个梦,也缓缓沿着波纹的方向褪去,被收拢到一个很小的点上——但噩梦中那种心悸的感觉还在,它压在心脏的上方使心脏出现下坠,肖德宇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自己的心脏提到正常的位置上。
  “又做噩梦了?”肖德宇的妻子凑过来。她的脸色里带着明显的紧张。
  肖德宇没有说话。他的眼睛盯着窗棂,空气里有几条丝状的尘灰在那里悬浮,飘动。“又梦见他了?……”
  肖德宇微微点了点头,他的动作幅度很小几乎无法察觉。他妻子叹了口气,“真不知我们怎么欠他的。”这时肖德宇有了反应,“嘘”,他直了直身子,然后重新躺回到床上。
  “你看他那张脸!命中带着呢!”肖德宇的妻子将一件什么物品收走,到外屋里去了。肖德宇还在盯着窗棂,他仍然有些恍惚,那个噩梦似乎仍在他大脑的某处潜伏,随时准备浮现出来。
  那个纠缠他已经很久的梦,它既没有淡下去也没有变得斑驳,相反,它越来越清晰,甚至带出了颜色。在梦里肖德宇发出了巨大的呼喊,但这起不到任何的作用,他吓不掉梦里突然渗出的颜色也吓不去那个步步逼近的脸。那张脸。那张带着同样的惊恐,满是血迹的脸。
  那张脸,是他弟弟肖德宙的。在瓦村,许多人都说他们哥俩长得很像,肖德宙是肖德宇的翻版,是年轻几岁时的肖德宇。这些日子,肖德宇只要一躺到床上,肖德宙那张沾满血污的脸就缓缓浮现出来,即使肖德宇还没有真正地睡着。那张脸赌在他的面前,贴近了他,让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而困难。整个梦都是黑白的,可最近,从肖德宙脸上垂下的血却变成了暗红色,仿佛爬行着的蚯蚓,仿佛还冒着气泡儿。肖德宇冲着那张脸大喊,“我是你哥!我是你哥啊!别逼我!”……
  尽管窗棂上的阳光很厚并且慵懒,但屋子里的风还是很凉,肖德宇感觉它们吹进他的衣服内部,冲着他的汗毛一遍遍吹着。梦在缓缓退去,收缩,到一个小点儿之中,然而那些肖德宇一直熟悉的家具,座钟都变得陌生起来,他感觉自己置身于一个另外的世界。
  他用力甩了一下自己的头。
  他感觉,大脑里有个坚硬的东西被甩出去,掉在地上。
  从厕所里出来,肖德宇现在已摆脱了那种恍惚的感觉,他看见妻子已回到家里在,从他的方向首先看到的是妻子硕大的屁股,它举着,而妻子的头却低下去,频频点着,口里还念念有词儿。“你在干什么?”肖德宇问。其实这完全是一句废话,对他来说。
  “烧纸。”
  肖德宇站在妻子背后,看着几张纸变成火焰,变成灰烬,它们飘得很高还带着星星点点的火。肖德宇看着妻子的屁股,说实话当时他并没有将它和“屁股”联系在一起,也没将它和自己的妻子联系在一起,它像刚才那座家具座钟一样陌生。
  妻子站起身来,肖德宇却俯下身子,抓起那些还没有烧的纸。“你要干什么?”
  走出门去,肖德宇停了停:“我到他坟前烧一烧纸。”
  
  那个梦实在坚硬,顽强,固执,穷追不舍。
  肖德宇摆脱不掉它。它是肖德宇的一条影子,是当年紧紧跟在他背后的那条狗,是他骨头里的虫子……它是肖德宙带着血污的脸。自从肖德宇将弟弟的尸体从矿上背回来之后,噩梦就跟紧了他,缠住了他。
  肖德宇,这个一米八二的大个子,他的睡眠被纠缠他的噩梦完全毁掉了,一躺到床上马上鼾声如雷即使用针扎用扩音器喊也叫不醒的肖德宇再也找不到了,他的睡眠已被取走。每日,即使哈欠连连,即使昏昏令人欲睡,一进入到睡眠很快便会被自己的噩梦惊醒,只得重新开始。
  噩梦让他心情烦躁,让他牙痛和便秘,让他精神恍惚仿佛大病初愈的样子。警察来过之后他的表现更为强烈了。
  “你是肖德宇?”
  “是。”
  “死者,肖德宙的哥哥?”
  “是。亲哥哥。”
  “他死前一直和你在一起,是不是?”
  “是……我是看着他死去的。要不是我想把他背出矿井也许他能多活一会儿,可我当时很着急。”
  “你说一下当时的详细情况。”
  “嗯,好的。当时……”
  这话肖德宇已经说了上百次了,他的老婆,他的儿子肖勇,以及肖德宙的妻子赵宁也听过上百次了。赵宁倚在门框上,微微翘着一条腿,在那里面色沉郁地嗑着瓜子。也许是因为警察在场的缘故,她并没有表现出悲伤和激动,只是用余光时不时瞄一眼肖德宇,瞄一眼警察,仿佛他们谈及的事已遥远,是多年前发生的。她不停地嗑着瓜子。地面上,已满是瓜子的皮,它们还带有瓜子的香气。
  “谁是肖德宙的妻子?”年纪大些的警察合上他的笔记本。他看着肖德宇。肖德宇有些慌乱地抬起手指,在空中停顿了一下,然后指向倚在门边的赵宁。警察的问话她肯定听见了,然而她依然有些木然,只有当肖德宇的手指指向她的时候她的神经才开始复活,“哎,我,我是。”赵宁将手里的瓜子全部丢在地上,她踩着那些面前的碎皮向前一步,“我是。”就在那瞬间,赵宁的眼眶突然地红了。
  警察们开始询问。这时,肖德宇背过身去,他猛烈地抽搐起来:“我的亲弟弟啊,哥哥,哥哥愿意代你去死啊。”他用力捶打着自己的脑袋,是的,当时他用的就是这一俗套的动作,警察看了他两眼继续自己的问话,而他的妻子,则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
  “他,他自从德宙出事之后,经常做噩梦。”她凑过去,将自己的话插在警察和赵宁之间,“他们兄弟的关系一直很好,真的。德宙这一出事……”肖德宇的妻子发现警察和赵宁的目光都转向了她,这个没经历多少世面的女人略略有点紧张:“我们家德宇……我们对德宙,他们的婚事都是我们俩张罗的,他父亲死得早没挣下什么……是不是啊?”她看了看肖德宇又看了看赵宁。
  “听说,肖德宙在矿上总参与赌博,是不是?”还是那个年纪大些的警察,他用的手上笔指了指肖德宇。
  
  如果不是有人询问,如果不是要必须回答,肖德宇很不愿意回忆自己在矿上的生活,很不愿意。一个字也不想提。他甚至不愿别人提到“矿上”,“矿上”对他来说是一块发烫的山芋,是一只滚动的刺猬。可他的耳朵偏偏灵敏,可他的耳朵偏偏能从远处,从别人的嘴里甚至心里提出这个词来,让他感觉到那个词所携带的强大电流。他听不得这个词。
  可那个肖长河偏偏要提。在肖德宇面前,肖长河露出他那口灰斑牙,张开他的臭嘴,滔滔不绝。矿上又出事啦,一个矿工在下班后失踪了,当然有人说他下班时就没从矿井里出来。他是流河镇的,家里报了案到矿上查了也没有结果。有个工头被人剁掉了两截手指,别人问他是咋回事他也不说,在矿上待不下去,后来辞了工作去流河镇开了一家门市。生意冷冷清清。肖佩钢和二鬼子他们打了一架,头上缝了两针,现在还在医院里住着,“要是德宙还活着,他们可不敢!”
  滔滔不绝的肖长河根本没有注意到肖德宇的脸色。他大概喝了酒。矿上……矿上……
  在几次有意的叉开和故意的沉默之后,肖长河仍在继续,忍无可忍的肖德宇终于站了起来:肖长河!我不准你再提矿上,矿上!你给我闭嘴!
  肖长河大张着嘴巴,他的滔滔不绝被突然地闷住,塞回到自己的嘴里。“急什么急,你,”肖长河的脸色也变得难堪,“人家还不是以为你想知道矿上的事儿,怕你闷……”
  “以后你再来坐,”肖德宇挥了挥手,“不要和我说矿上的事儿。心烦。”
  肖德宇的妻子凑过来,将一支香烟递到肖长河的手上,“他这几天情绪不对头,你别往心里去。你们从小玩到大,你知道他这猪脾气。”她对着肖长河的脸:“这些天他总做噩梦,见到德宙。吃不好也睡不好。你知道有什么法送送不。总这样下去也不行啊。”
  肖长河看着肖德宇的脸。“唉。你不信也不行,横死的人就是凶。”肖长河咳了两声,他又回过来看着肖德宇的脸:“这话你们也别不爱听,德宙活着的时候在矿上也是一霸,很少有人敢惹他。二老板都让他三分。也是命啊,”肖长河又咳了几声,“平时德宙很少下矿,他总是,总是……咳咳。”

  
  “长河,你经历的事多,你说德宇这……怎么办好呢?”
  肖德宇的眼睛朝向了别处。但他的耳朵在,他也没有制止的意思。肖长河挪了挪自己的屁股。
  “看来,他是不愿意走。多给他烧些纸钱,送送他。”
  “烧过了。烧了不少呢,不管用。”
  “是啊。你要不买两条烟烧烧,德宙爱吸烟。”
  “红塔山呢,早烧过了。还买了一瓶酒,倒在纸上烧,回来德宇还是做梦。”
  “要不,请和尚来念念经。也许管用。”
  “我早请过了,这事德宇还不知道。花了三百多呢。我见没有作用,也不敢跟他说。”
  “……你请几道符吧。”
  “你没注意吗?墙上有,炕上窗户上都有,他的枕头下面也有。唉,谁家能摊上这邪事儿。”
  “他做的是什么梦啊?”肖长河盯着肖德宇的眼,“你说出来,也许他在梦里想给你提个醒什么的,是冷是热是缺钱缺烟了什么的。”
  肖德宇的妻子刚要张嘴,被肖德宇拦下了:“没什么,我就是老梦见他。毕竟是亲兄弟,毕竟是我将他背出来的。”
  虽然意犹未尽,肖长河还是收住了这个话题。“慢慢忘吧,过些日子就好了。”
  将肖长河一送走,肖德宇马上沉下脸来:“你不说话会拿你当哑巴卖了?哪来那么多屁话!”
  “我说得有错么?”她丝毫也不甘示弱,“我不是为你着急吗!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我是在你的事里添了油了还是添了醋了?你说!”
  “你知道肖长河的嘴有多快!没影儿的事也说得和真的一样!以后不用你说话的时候少插嘴!”
  “哼,都是我的不是!上次警察来你就说我啰嗦,我不说,我不插话,让你在那呜呜哭!守着赵宁,你不觉得丢人我还觉得丢人呢!”
  
  在和妻子陷入冷战的那些日子里,肖德宇的噩梦仍在继续,他被肖德宙所导演的噩梦所追赶着,在梦中,肖德宇左冲右突,却始终摆脱不了肖德宙的那张带着血污的脸。血变得越来越红,越来越密集,有一天肖德宇被自己的噩梦惊醒,在醒来的一瞬间他感觉梦虽然已经褪去可是一滴血却落在了他的脖子上。它鲜艳,渗凉,贴着他的脖颈滑了下去。
  肖德宇感觉,自己全身的汗毛都直立起来,它们被恐惧大大地撑开了,凉风从撑开的毛孔里簌簌灌进去,很快灌满了他的全身皮肤。他努力让自己静下来,静下来。那滴滑落的血还在,只是在他手上,变成了一颗红色的玻璃珠。这是怎么回事?即使只是玻璃珠,它又怎么会出现在自己的炕上,出现在自己的被窝里面?
  尽管肖德宇一直信鬼神,尽管事后他妻子反复向他解释,那枚玻璃珠是她项链上的,起床的时候线断了珠子由此散了,她找到了其他以为已经找全可是偏偏丢下了这颗——那枚红色玻璃珠的出现让肖德宇变得疑神疑鬼起来。他妻子的项链最终被他埋在村外的一棵树下。两个月后,他偶然发现,自己弟弟的遗孀,赵宁的脖子上挂出了一串红色的玻璃项链,和自己妻子的那串几乎是一模一样,也红得像血,红得那么冷。
  “你说实话,”某一个晚上,妻子用了十二分的小心试探,“我不会和任何人说的。你是不是,”她冲着他的眼,“做了,做了对不起德宙的事?……”
  “你说什么!”肖德宇直起身子,“你放什么屁!”
  “没有就好。”妻子简直是在自言自语,“你这弟弟,唉。”
  “你知道你在胡说什么!”肖德宇的眼神里闪过一片凶恶的光来:“你要是再胡说,我杀了你!”
  妻子突然紧紧地搂住他:“不管怎么样,这个家不能没有你,你可不能垮了。”
  肖德宇的身体松下来,他的嘴唇在微微颤抖。他也用力地抱紧了妻子,抱紧她身上的汗味儿和赘肉。
  “杨二婶今天来说,赵宁想着再走一步。她们刚结婚,和老二也没有孩子。”妻子说,“我猜是赵宁的意思。”
  肖德宇没有说话。他的手上用了些力气。
  
  儿子肖勇和人打架了,他的脸上,身上沾满了泥和土,额头上还有一块青色的伤痕。“你这是怎么啦,怎么啦?”肖德宇的妻子伸手去掸肖勇身上的泥土,“是和人打架了,是不是?”
  “他们骂我爸爸!”儿子横了横脖子,他脖子上的筋跟着跳了几跳。
  “骂你爸爸就跟人打架?和你二叔一个脾气,火一点就着!他们骂你爸爸什么?”
  肖德宇坐在炕边上,他感觉妻子和儿子的声音迷离遥远,它们仿佛与他隔着一层玻璃。他感觉自己的神经麻木迟钝,自己正在变成一只缓缓的蜗牛。
  “他们说,说我爸爸害死我二叔!他们说我爸爸是胆小鬼,遇到塌方自己先跑了!……”
  “你说什么?”隔在儿子和他之间的玻璃突然地碎了,儿子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清晰,尖锐,插入了他的耳朵,甚至使他的耳朵被狠狠地撑大了,有些疼。“你,你说什么!”
  “他们——”
  儿子肖勇只说出了“他们”。肖德宇的右手狠狠地挥过去,耳光是那么响亮,肖德宇的手也跟着一阵阵发麻。
  “你干什么!你这是干什么!”是妻子的声音,她的声音又褪到了玻璃的另一边,遥远起来,其间似乎还夹杂着石头划过玻璃的声响,拖拉机发动的声响,蚊子飞来的声响或者流水的声响。它们交杂在一处,和妻子的声音一样遥远甚至还要更远一些,肖德宇有些恍惚,他麻木起来的神经捕捉不到它们。
  肖德宇盯着肖勇的脸。血,两股血一前一后从肖勇的鼻孔里流下来。它们是一种暗红,远不如在肖德宇梦中出现得鲜艳。肖勇没有哭,他只是狠狠地咬着牙,看着别处脸上带出一副恶狠狠的,同时又是不屑一顾的表情。这表情肖德宇太熟悉了,简直和肖德宙一模一样,肖德宙的性格和血在肖勇的身上获得了复活。看着他的脸,肖德宇震了一下,他的胸中涌起一股股巨大的怒气。他按不住它。他的右手再次高高昂起,风声呼啸——
  妻子挡住了他的手。“有本事跟孩子撒什么气啊?没做亏心事,能怕鬼叫门?!”
  肖德宇抬起右腿,朝妻子的小腿踢去,他咬牙切齿,虽然用的力气并不重。
  可妻子,还是摔倒在地上。“妈”,儿子肖勇扑在他母亲身上,将她从地上拉起来,没有看肖德宇一眼。肖德宇的脚又抬起来,它显得僵硬,只得硬硬地落在地上。肖德宇用力跺了跺脚,走出了房间。
  
  某个早晨,天色灰蒙蒙的,细细的阳光刚刚透出点白,像被稀释过的牛奶,赵宁将院门打开,回头时看到了蹲在墙角的肖德宇。“我想给德宙做一场法事。给他超度一下。毕竟,毕竟是这么死的。”肖德宇说着,他的脸隐在大片的阴影里。
  赵宁愣了一下。“大哥,他都死了这么长时间了。”
  “没关系,没关系。”肖德宇向前探了探身子:“做法事的钱,我和你大嫂商量过了,我们出,不用你花,花一分钱。”
  看着肖德宇布满血丝的眼,赵宁感到有些酸酸的味道从心里泛起,很快弥散开来。“你们商量好了就做吧。我没意见。”顿了顿,赵宁将一只探头的鸡赶回到院子里,“大哥,我听嫂子说,已经请过和尚了。”
  “那不算!那怎么能算!”肖德宇显得有些着急,“法事,可是得像样子的!至少要做三十六天!念念经,怎么能行?”
  赵宁不再说话。她面前的肖德宇比平日里低矮很多,散发着一股特殊的气味儿。一只鸡,还是那只不安分的鸡,它又探出头来,向外面张望。
  “你的,”赵宁的嗓子有些干,“你的,睡眠最近好吗。”
  肖德宇抬起手来,将那只鸡再次赶回到院子里,“还是那样。总是梦见他。”
  “大哥,其实你没必要那么对他。平日里我不好说你什么,今天我得说你几句。你说,他算个人么?他能算个人么?他害你害我,害得我们还少么!”赵宁用的是一种急速的声调,说完这些她略略放慢了语速:“你再给他烧纸,再给他超度,也没有用。我不相信他死了之后会长出人心来。”
  “可,可不能这么说。”肖德宇变得更矮了,“我这个兄弟,唉,这个兄弟……”
  “大哥,他和你是亲兄弟,我说这话你也许不高兴,但我想你能理解。他现在死了算是死对了,这个世界上终于少了一个祸害,我们家,终于少了一个祸害。”说这些的时候赵宁的身子微微有些发颤,她的脸涨得通红——也许是由于天气有些寒冷的缘故。

  
  肖德宇张了张嘴,“你是说,我们,我们……”他的眼眶变红了,里面旋转着泪水:“我对不起他。他长成那个样子,我我对不起他……”
  天色渐渐发白,地面上落下一片片阳光的碎屑,一个人影在墙角处闪了闪,不见了。赵宁望了望远处,她打断了肖德宇的讲话:“他死了,对大家都是好事,镇上不知道有多少人高兴呢,这话你不会不爱听吧?”
  肖德宇没有回答。
  “你也许听见村子里的风言风语了,”赵宁回过身,将那只鸡再次赶回到院子里,“谁都知道你们兄弟不一样,不是一类人。谁都知道,你们兄弟不和,他在矿上也打过你。大哥,你要是再给他做什么法事,你觉得村上人会怎么,怎么说你?”
  “你,你不是怀疑,真是我害死他的吧?”
  “不怀疑,我当然不怀疑。”赵宁冲着肖德宇笑了笑:“要说他想害死你,我倒会信。你没胆量。他,他没人性。”
  ……
  
  儿子肖勇又和人打架了,他被赵振虎打破了头,而赵振虎的两颗门牙,则被他用拳头打掉了,肖德宇和妻子去看望时,高过肖勇一头的赵振虎正在屋子里大声小声地哭着,往一个脸盆里吐着口中的血。
  肖勇一晚上都没有回家。第二日凌晨,天色最暗的时刻,肖德宇突然感到一股巨大的疲倦像被子一样蒙上了他,它厚重,黏滞,肖德宇如同被蛛网困住的虫子挣扎了一下,两下,便再也没有力气。他飞速地下坠,下坠,直直地落入到那个等待已久的噩梦之中。
  梦中,肖德宙换上了另一副表情,他的眼眶里渗出了血也渗出了冷冷的刀子,“我不会放过你的。”那声音低沉,浑浊,带着反反复复的回声,仿佛四周有许多的肖德宙,他们时隐时现地喊叫着:我不会放过你的我不会放过你的不会放过你的你的你的你的……
  在梦中,肖德宇气喘吁吁地奔逃,他的梦是一口缺少光亮的矿井——那水的声音,那泥土和煤块溅落的声音,以及他被四周墙壁放大的气喘吁吁,那从阴暗处透过的微微光线,完全是他所熟悉的那口矿井,然而他不熟悉出路。在梦中,肖德宇的奔逃根本没有作用,无论他如何绕来绕去却总是回到同一个地点,提醒他回到同一地点的是溅在矿井壁上的血。那血是肖德宙的。在梦中,肖德宇也禁不住打个冷战,这时,肖德宙的声音从矿井壁的深处突然响起,“我不会放过你的不会放过你的不会……”
  奇怪的是,在这个幽暗恐惧的梦中,他的儿子肖勇也出现在里面,他在一个角落里坐着,书包丢在一边。肖德宇压低嗓音急切地叫他,“快,快跑!”肖勇只用余光看他一眼,然后继续盯着别处:“不用你管。”不用支起耳朵,肖德宇也能听见后面的脚步已经近了,它几乎是踩在肖德宇的心脏上,一步一步。“快!快走!你叔叔会杀死我们的!”肖德宇感觉,恐惧和怨恨像两堵不断压近的墙在挤压着他,他听见自己骨头和心脏被缓缓挤碎的声音,然而那个没心没肺或者狼心狗肺的肖勇却依然漠然,甚至吹起了口哨……
  在梦中,肖德宇肯定喊叫了,被推醒的瞬间他还听见自己喊叫的尾音,那声音里布满了惊恐和混乱,和他平日的声音很不一样。坐起来他看着同样面带惊恐的妻子,“我又做梦了。”肖德宇用手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我还梦见了儿子。他还没回来吧。”
  “没有。不知道这一晚上他怎么过,外面这么冷。”
  肖德宇抬头,窗外还是一片黑暗,它显得浓重,巨大,藏匿着太多影影绰绰的阴影。“这个孩子。看我怎么收拾他。”
  肖德宇的妻子给了他一个冷冷的后背:“你还是先收拾我吧,你还是先收拾这个家吧。有本事,有本事把你儿子打死,那多清静!省得一家人跟着心烦!”
  “你说什么!这是什么话!”肖德宇的烦躁和怒火又被勾起来了,“孩子都让你惯坏了!到处惹是生非,我,我倒不能管了?!”肖德宇用力挥动着手,炕沿上一个什么物件被重重地挥出去,摔碎了。
  肖德宇的妻子看也没看,伸出手来拉灭了屋里的灯。“摔吧,摔吧。哼哼,摔吧。你看咱多有本事。”
  “你,你他妈的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你看咱——”
  
  家里的空气变得越来越稀薄,即使张大了嘴,也呼吸不到多少氧气,肖德宇想自己妻子大概也这么认为。自己的儿子也是,虽然他坐在桌子前面大口大口地吃着碗里的饭,虽然他端出的是一副木木的表情。至今,他也没说那一夜他究竟待在了哪里,那一夜是怎么过的。他的话越来越少了,可也越来越生硬,恶狠,让人生气。肖德宇盯着他的右手,它还在肿着,关节处有伤痕有淤血。就是这只手,将赵振虎的上唇打破了,并打掉了他的两颗牙——肖德宇忽然感觉一阵心痛,那种痛是绞动的,一坠一坠:肖德宙在肖勇这个年龄,也曾用手打掉西河镇刘羽的两颗门牙,当时,刘羽是学校里的一霸。
  从肖勇的身上,隐隐地凸现着肖德宙的影子。它似乎是越来越变得显明,突出。肖德宇又记起了那个有肖勇参与的梦,奇怪的是,自从肖勇回家之后,肖德宇虽然仍旧噩梦连连,总是深陷在那个无路可逃的矿井之中,但肖勇的身影再没有在梦里出现过。但这不能减少肖德宇的担心,恰恰相反,他的担心正在越来越重。
  肖勇离开了饭桌,很快便没了踪影。肖德宇隐约听见,自己的妻子在院子里似乎对肖勇说了些什么,肖勇的声音很不耐烦:不用你管。肖德宇感觉自己迅速地追上去,抓住肖勇的衣领——事实上,他并没动。面前的饭已有些凉。
  “他走的时候说什么?”妻子回屋来时肖德宇问。
  她愣了愣。“说什么,没说什么啊。”
  “我听见了。”肖德宇推开面前的碗,“他说不用你管,是不是?”
  她再次愣了下,“没有啊,他什么也没说。”
  肖德宇张了张嘴,他将要说的话用力咽回去,外面阳光薄得像一层黄色的纸,院子里的桃花已准备开了,那些花苞变了颜色。妻子走到院子里,将一条空面袋用力地抖着,她的面前出现一团白色的雾。
  “矿上不去了,家里的地能来几个钱?真要坐吃山空了。”她的手上用了更多的力气,白雾包围住她。
  肖德宇没有说话。他又开始了那种恍惚自己飘在空气里,像一片尘土或者什么的投影,没有重量。
  “听四婶说,赵宁在张罗着改嫁,听说有合适的主儿了,是个教师。人挺本分。”肖德宇的妻子转过身子:“矿上赔的钱是不是快给了?她要是改嫁,那些钱是不是也要带走?”
  见肖德宇没有表示,肖德宇的妻子有些愤愤:“他肖德宙死了把你弄成这个样,矿上就没什么表示?凭什么她能拿钱我们不能拿?你还,还是那死鬼的亲哥哥呢。”她夹起手里的面袋,凑到肖德宇的面前:我跟四婶也说了,说也是你的意思,她赵宁不能嫁!要想嫁,先把钱留下,这钱是肖家人用命换来的,她凭什么!“
  肖德宇摆摆手,他的目光依旧盯着院子里的桃树,“够了。”他抬起头,冲着自己妻子的脸:“我想,请尊菩萨。”
  “请吧,只要能治好你这病。”肖德宇的妻子眼圈有些发红,“矿上的钱让她带走也行,她这几年,跟那浑小子也没过好日子。我们不要,只要你的,那么好好生生的,就行。”
  “我——”肖德宇的舌尖上一时五味俱全。
  “跟我说,”肖德宇的妻子前前后后巡视一遍,压低了声音:“德宙的死……真的只有你自己看见?当时……”
  
  很长一段时间了,肖德宇天天担心黑夜的来临,从黄昏开始他就坐立不安,炕上,椅子上悄悄生长出许多带着尖刺的疙瘩,让他心情烦躁,心绪不宁,然而在黄昏之后黑夜还是要慢慢降临,天天如此。而且夜晚足够漫长,它几乎是驶在一只蜗牛的背上前行,每一分钟对肖德宇来说都是煎熬。
  菩萨请了,门神请了。他妻子甚至听从东升嫂子的话,将一段桃枝锯下来,用红布缠绕,挂在了窗台上。它们都没有作用,噩梦还是会天天到来,只是出现的时间略有不同。肖德宇的妻子不知道从哪儿讨得了秘方,她扎了一个小人儿,叫赵宁在小人的身上写下肖德宙的名字——天黑下来,肖德宇的妻子掏出那个小人儿,拿一枚大针不停朝它身上扎。“你这个害人精,干嘛总阴魂不散,你看看你还有良心吗,嗯?你哥哥将你从矿井里背出来,你不感激,你倒害上他了,你还有人心吗,还有人味吗?扎死你!你要不走,我就天天扎你!这些年,这些年你给这个家造就了多少孽?不是赌就是喝不是喝就是嫖,再不就是打架砍人……你再不走我就天天扎,扎烂你扎烂你扎碎你!……你缠着我们干什么吗,啊?你看你哥现在这样子……偷我的鸡,偷我的钱,偷我的自行车去卖,你哥找你论理你还叫人打他,点火烧我的门……活着不干人事你现在死了,死了,你积点阴德好不好?扎死你扎烂你!”

  
  那一夜真没有噩梦,肖德宇睡得香甜,打起了微微的鼾。第二日,肖德宇一天都心情不坏,即使儿子肖勇拿回一张三科不及格的成绩单。桃花开了,日子转暖,肖德宇仔细打磨自己那把旧镰刀,他甚至主动和妻子谈起“矿上”的事儿,一切都在恢复,一切一切——然而晚上,噩梦再一次出现,肖德宇梦中的矿井更加阴暗,恐怖,肖德宙的狞笑也更为响亮。肖德宇醒来时刚刚凌晨二点,他再次听见了自己在梦中的尖叫,即使他已经醒来,他的尖叫仍在盘绕着,在房梁那里一颤一颤。当然,他的妻子同时醒了,她马上拿出布做的小人儿和尖尖的针,一针一针扎下去——
  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哪儿,反正,针已经再无效力。两天后,肖德宇的妻子将针换了改锥,那个小人儿已经不辨模样,可噩梦还是悄悄又来了,它应当早早地躲在他们背后,对他们的所做了如指掌。它也许还带出了一副嘲笑的表情,就像儿子肖勇所做的那样,冷冷地看着她和他的动作,用鼻孔出一声哼。
  凶狠既然已不奏效,肖德宇的妻子又开始怀柔:“兄弟啊,这么多年你说你哥和嫂子对你怎么样?我们没有对不起你的事是不?去矿上,你哥没拉你去,再说他也不知道会出事是不是?院墙那事儿,卖老房子那事儿,就算怨你哥你嫂,你东西也拿了钱也拿了我们的门也烧了……这气你总算出来了吧?你放过你哥,我们年年给你多烧纸,好好供着你,天天供着你!……”
  妻子的话他当然全都听得见。一字一字,它们都从他的耳朵里钻进去,朝着心脏和大脑的方向爬行,如同一群小小的蚂蚁。当妻子将那个千疮百孔的小人儿放在供桌上回到里屋时,肖德宇忽然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摇了摇:“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们。”
  一时间,肖德宇的妻子手足无措起来,身子摇晃起来,满眶的眼泪也骤然涌下来。
  “一家人,都还靠你呢。”
  
  然而那该死的梦,该诅咒一千次一万次一百万次的噩梦,它还是会频频出现,硬硬地插在肖德宇的睡眠之中,将他的睡眠撬开缝隙。在梦中,有时肖德宇的手上会多出一把铁锨,然而它并不能给肖德宇带来什么,它划过肖德宙的身体就如同抽刀断水,并不能阻止他一步步地逼近……
  肖德宇的妻子在三十里地之外的梅村请来一个神汉,他要走了二百元钱,一瓶白酒和三十张黄纸,作法之后,用手捂了捂肖德宇的额头:“放心吧,他被我赶走了,再也不敢来了,一回头我再送他一送。你就等着睡好觉吧!”
  神汉前脚刚走,他最多走了一里,噩梦就悄悄出现在肖德宇属于假寐的时刻,那时才下午三点多钟,阳光灿烂。神汉的作法反而使噩梦出现的时间提前了。
  妻子的长吁短叹引了儿子肖勇的不屑,这不屑已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明显,他似乎故意将不屑显露给肖德宇看。“不就背个死人吗,在战场上――你当自己背的是煤,是石头,有什么呀。”肖德宇的脸色变了几变,他感觉一股怒气在胸口处猛烈地撞击着像重重的拳头,由里到外。他看了两眼自己的妻子,还是一口一口地将怒气咽了回去,如同咽下一块干透的馒头。
  毕竟他背回来的是人,是自己的亲弟弟,而不是煤或者石头。
  “你怎么能这样说你父亲?”
  儿子的鼻孔又喷出一声哼。他低下头,专心于自己面前的饭,一副狼吞虎咽的样子。肖德宇左边的一颗牙,一颗蛀牙,开始有了坚韧的痛。
  上午10点,村长带着那两名警察再次出现在肖德宇的院子里,村长甚至还牵来了他家的狗。因为上次已经见过,肖德宇凑过去和两位警察打了个招呼,他们点点头,年轻的警察还蹲下来看了会桃花,他问肖德宇的妻子,这棵树的树龄是几年了,他岳母家也有一棵桃树,长得比它高大得多,可就是不开花。
  村长拍拍他家的狗,那只狗摇着尾巴趴在了地上。“两位同志过来和你了解点事。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知道多少就说多少。”
  肖德宇笑了笑,他的笑略略有些僵硬:“村长,你这么说,这么说我还有些紧张呢。咱们,要不咱们屋里坐,屋里坐。”
  门口,院墙上,不停有人探头探脑,主要是些孩子。
  “你们,你们屋里坐,”肖德宇的妻子也显出了相当的紧张,“屋里坐吧。要不这样,你们喝着水慢慢说。”在院子里转了转,她终于找到了自己要做的事:“我去给你们烧水。”
  村长独留在院子里,和他的狗。陈麻子、陈二婶和赵宇家走进了院子,他们和村长说说笑笑,时不时地朝屋里张望。水开了,肖德宇的妻子给两位警察倒上水,她甚至还放上了茶叶,年老些的警察点点头,用手碰碰杯子,但没有想喝的表示。
  无非是矿上的情况,德宙的死,他脖子上那道痕迹,事发现场的状况等等。这些话,肖德宇在将德宙的尸体背回之后和不同的人说过上百次,他们上次来也问过,肖德宇再次一一回答。因为有段时间没有人问了,所以肖德宇的回答远不如上次顺畅,如果上次还算顺畅的话。肖德宇的额上有了微微的汗,年纪大些的警察应当看在眼里。“我,一见警察就紧张,从小这样。”
  “你弟弟和你的脾气可不一样。”年纪大些的警察露出一丝笑意,然后马上又收紧了脸。“听说,你,自从肖德宙死后一直在做噩梦,是不是真的?”他声音低沉,一字一顿。
  “是,是。”肖德宇的额上又渗出一些新的汗水来,并且,它的面积已扩大到大半张脸。
  “那你都梦到了什么?”
  “我……”肖德宇向两名警察描述着自己的梦境。很让肖德宇窘迫的是,他很想渲染梦境的阴森可怖,很想制造那种紧张感,可他一说出来自己都感觉平淡得很,没什么可怕的。汗水,在他背后也有了,风吹到那里感觉凉。
  “你们兄弟俩不和,闹过矛盾是不是?肖德宙瞧不上你这个大哥,却勒索过你多次,偷你的东西,有这事吧?”
  “……”
  “那他在矿上参加团伙,充当打手,走私烟土的事你知道吧?”
  肖德宇的手和脚都有些麻木,它们冒出不少的汗。“不,不知道。我我我在矿上就是,一个工人。他,他他不和我,在一起。”
  “那他与同伙打人致残,强奸妇女,聚众赌博的事你总听说过吧?这些事矿上的人都知道,只是没人敢往外说,是不是?你不会说,这些你也不知道吧?!”
  “我,我……”
  “我们家德宇是个老实人,他,他不爱掺和事儿。”一旁是肖德宇妻子怯怯地倚门槛说:
  “你们,你们去问赵宁吧。她知道得应当更多。”
  
  “你肯定有事瞒着我,”警察和村长走后,肖德宇的妻子堵在肖德宇的面前。
  “你想到哪去了?”肖德宇背过身子。
  “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我早猜到了。”在背后,肖德宇的妻子哭出声来:“你说了,也好让我有个准备。”
  沉默。沉默像一块石头。肖德宇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妻子的哭泣还在继续,它渐渐远了,肖德宇觉得自己有些晕眩,一层玻璃将他和所有都隔开了。石头在变轻,他自己在变轻。
  “是不是,肖德宙被人暗害了,他们不让你说出去?”妻子忽然止住哭声,“他们说一旦你走漏风声就杀咱全家,而你,觉得不说出来又对不起咱弟弟,是不是这个样子?”肖德宇的妻子俯下身子,她的眼里反射出一种幽暗的光:“说给我吧。说出来你就能好受些,就不会总做噩梦了。我不会和任何人说的。”
  “瞎猜什么!”肖德宇推了妻子一把,“做饭去吧!我饿了。”
  “你推我干什么?说到你痛处了?”肖德宇的妻子拧一下自己的身子:“你别给我藏着掖着!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肖德宙的抚恤金为什么迟迟发不下来?警察为什么总来找你?我早打听到了!在肖德宙死后的第二天早上,你们矿长就失踪了,矿上的两批混混打得不可开交,听说又死人啦!肖德宙到底怎么死的?你不是在现场吗,你不是都看见了吗!别以为你把事瞒起来就没事了,我都知道你在说谎,何况人家警察!”
  “别他妈的瞎说!你知道个屁!”肖德宇的脚重重伸出去,踹在妻子的腰上:“我在矿上都不知道,你在他妈的家里,就啥事都清楚?我看着他死的我不清楚,你倒清楚啦?”

  
  妻子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你就瞒吧,你就瞒吧!整个村上的人都知道了,那天矿上就没塌方!那些架子和煤,是有人后来推倒的,制造的假象!你以为,矿上就你一个工人啊?陈麻子家小三,肖长河回来都这么说!”
  “肖长河的话也能信?有一他就能说成十,什么大就吹什么!你不在矿井里,不知道,肖长河也是白痴?推倒矿井下的支架,不塌方也变成塌方了!谁去做那事傻事送死!”
  ……她不再说话。留给肖德宇一个气呼呼的背影,这让肖德宇感到突然的心酸。他张了张嘴,隔在他们中间的沉默那样巨大,稠密,他一时找不到出口。
  时间,在一秒一秒地过着。
  妻子在院子里站了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然后回屋,菜板叮叮当当响起来,她开始做饭。肖德宇瞄一眼堂屋,他看见,供奉如来和观音菩萨的桌案上香烟袅袅,即使生着气,自己的妻子也没忘为自己上香。肖德宇的口腔里真的是五味杂陈。他走到自己妻子背后:“我不会害你们的,我也没瞒你什么,你就放心吧。”
  “你现在这个样子,让我怎么放心?”妻子的刀当当当当地使着劲儿,她给肖德宇的背影清瘦而坚硬。
  门开了,肖强嫂子探了探头,然后才是整个身子:“你们都在啊。做饭呢?”她冲着肖德宇的妻子:“我买了一块布想让你看看,也不急,吃完饭再说吧。”
  “没事儿。饭早点儿晚点儿没关系,嫂子你来坐。”
  
  “有人看见他们到县里去了。”熄灭了灯,肖德宇的妻子在黑暗中说话,肖德宇感觉自己的左耳有些痒。
  “谁?”
  “还能是谁?赵宁啊!那个老师啊!有人看见他们在一起坐车去县城,开始还装作不很熟的样子,车开了没多久,两个人就靠在一起了。”
  “嗯 。”
  “唉,她来的这些年,可没少受苦。”
  “嗯”。
  “对了,你得去矿上问一下,肖德宙就这样白死啦?死因不明,可他是在矿上死的啊!哎,听说国家出台了政策,死一个人赔偿多少钱,少一分也不行。他们是人,肖德宙再不是东西,他也得算人是不是?……”
  “嗯。”
  “你可以找一下柱子、勤生他们,这些肖德宙的小喽啰,有时还真的挺管事儿。”
  “嗯。”
  “唉,”妻子不再说话,但肖德宇能够感觉到,她没有睡,而且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外面一声声狗叫。整个村子都那么安静,狗叫像是它睡熟后打的鼾,安静。肖德宇感觉这安静中仿佛埋藏着什么,里面有许许多多的东西张牙舞爪。肖德宇想到了死,死后所要面对的也许是这样的安静和黑暗,它漫长得看不到尽头。自己会被这样那样的小虫所分解,变成泥土,蚯蚓的屎,被带到另一个地方――肖德宙的尸体应当已开始腐烂。厚木头的棺材并没有真正挡住什么,虫子无孔不入――肖德宇面前的黑暗突然沉了一下,它沉得飞快,而肖德宇也跟着下沉,来到肖德宙的坟墓里。他看见肖德宙腐烂着的躯体,上面爬满一种黑色的虫子,等他凑过去看时,肖德宙的尸体忽然笑起来,声音很大,那些灰色虫子和他已被分解的肉在笑声中纷纷抖落,露出一片片斑驳的白骨……
  这又是一个梦,和一直缠绕他的那个梦有所不同,但同样让人恐惧,肖德宇醒来之后仍然觉得,自己身上爬满了虫子,那些虫子在他的身上咬,一直想咬到他的骨头里去。骨头里面有另一种虫子,它们里应外合,在他刚刚醒来的瞬间还在不断撕咬。
  虽然不说话,但肖德宇知道,自己的妻子还没有睡着,此刻也许正心事重重。这些日子,这样的日子。肖德宇伸出自己的手,悄悄伸向妻子的手。她一动不动,仿佛已经睡熟,任凭肖德宇轻轻抓着。过了很久,她转过身去,“睡吧。能睡一会算一会儿。”
  说完,她的身子又转回来了:“肖强嫂子说,你的这种病能治。要到什么……教堂里治!她说,唉我也说不清楚,她说上帝管这事儿,你跟他说说,他就帮你拿掉了。”
  “别信她!她在教!矿上也有人在传!”
  那边没有了声息。过一会儿,肖德宇的妻子先重重喘口气:“你说,肖强嫂子这个人……她信教之后,人都变了。你没感觉出来?”
  “嗯。”
  那一边,再次没了声息。“试一试也没什么害处,万一管用呢。”
  “我不信洋教。”肖德宇说,他支起自己的大半个身子。
  “咱儿子今天又和人家打架了。他把人家的书包丢进了水里。”
  “你怎么不早说?这孩子再不管,以后……他妈的让人累心!”
  “可家里没个人撑着,也不行,会让人们欺负死。”肖德宇的妻子翻了个身:“你还是去教堂让人家看一下吧,忏忏悔,再说,肖强嫂子怎么也是个好心,是不是?”
  “自从肖强和赵光明家好上之后,她就那么神神道道的……”
  
  最终,肖德宇还是去了教堂,一连去了三次。教堂在另一个镇上,和肖德宇的家有三十二里的距离。热心的肖强嫂子骑自行车陪了他三次,一路上她滔滔不绝,肖德宇只得加快速度才能将耳朵里的茧子甩出一些来。
  “怎么样,你忏悔了吗?有用吗?”妻子问他。肖德宇能感觉自己的妻子的揪心,但他不知道能如何回答。噩梦还在。
  “肖强嫂子说,牧师是可以绝对信任的,你就是杀人放火偷了人家东西都可以和他说,他绝对不会说出去。”
  ……
  去过教堂的第三个晚上,肖德宇做了一个奇怪的梦,这个梦是极为模糊的,以至醒来后他用力地想也难以起梦中的内容,它很不连贯,只有一片斑驳的、黑白的碎片,虽然恐怖仍在,但它的程度有了很大减少。梦里的场景似乎是在教堂,至少其中某个片断是,在那里,有乳白色的光透进来,使肖德宇感觉自己如同在水中游泳。
  “我想好了。”在饭桌上,肖德宇的脸呈现出少有的郑重,他吸引了妻子和儿子的目光,“我要为肖德宙还债。我要给,那些被肖德宙祸害过的人补偿。”顿了顿,肖德宇的手指轻轻敲着桌子:“我要尽我的力。”
  “嗤”,儿子肖勇显出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他的表情只露出一半儿,加一半被碗挡下了。就是这一半儿表情,就足以堵住肖德宇的胸口让他窒息,让他怒火翻滚。他的筷子重重摔在桌上,它们跳跃起来,一前一后掉到地上:“看你那个样!越长越没出息!债也是替你还的!”
  肖勇没有说话,他的脸低得更低,让碗挡住大半张脸,可那份不屑,不以为然,甚至是轻视、鄙视,还是轻易地显现出来。肖德宇感觉自己的身体在颤,身体内的心、肝和肺则颤得更加厉害:“你,你他妈的……”
  
  肖德宇找到矿上。在矿长办公室,他对胖会计说,我来领肖德宙的抚恤金,他是在矿上死的。胖会计一脸漠然,矿长没说给也没说不给,他没有定下数额我没办法给。肖德宇说那我找矿长,胖会计眼斜了他一下,矿长不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回不回来也不一定,现在矿上……警察还在找他呢。
  肖德宇问,要是矿长再不回来我弟弟就白死啦?胖会计没有理会他,将一杯茶端起来饮着。肖德宇看了看周围,咱矿上不是有规定么,死一个人给多少钱。你按那个价给不就行了。胖会计依然没有理会,他的脸上缺少表情。肖德宇一把抓过他手上的茶杯,重重放在办公桌上,你这个人真他妈的是一张狗脸!肖德宙活着的时候,你和他兄弟长兄弟短,好得像一个人似的,他才死了几个月!真不是东西!
  现在,轮到胖会计发火了。他指着肖德宇的鼻子:你是什么东西凭什么说我!你他妈不知道你弟弟是什么人?!妈的,老子受他的气受够了!有一回我没借给他钱他就找人半夜往我家院子里扔开天雷,我老婆心脏本来就不好!谁他妈翻脸不认人,你说谁翻脸不认人!
  肖德宇换了副面孔,他将水杯递向胖会计的手:“我真的需要这笔钱。我也不想干别的,我想给我弟弟赎罪。他干得坏事太多了。”
  胖会计没接他的水杯:“要不是矿上的事闹大了,警察局介入了,你弟弟的钱也早就给了。现在我也没有办法。”

  
  从矿长办公室出来,肖德宇找到肖长河,那天他没有下井。一向嘴快的肖长河却吞吞吐吐,“矿上出事了,人心惶惶。我知道得不多,唉,一两句话也说不清楚。”
  “我不是想德宙的钱,”肖德宇郑重地说,“我要帮他赎罪。也不光是钱的问题,可,可必须要有钱。”
  “是,是啊,”肖长河的目光迷离,他似乎躲闪着什么:“这笔钱,应该给德宙家吧。她不是还没改嫁么。”
  “她就是改嫁了钱也要给她。”肖德宇说得斩钉截铁,“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跟了德宙,唉。”
  “向矿上要钱的事儿,我真的帮不上你,自从你们……你找一下柱子、勤生、三地主,有时光讲理还真不行。”
  “我这就去找。”
  “你可别说是我的主意!”
  ……
  从矿上回来,在村口,肖德宇碰上了自己的弟妹赵宁。她从一辆自行车的后座上下来,那辆自行车飞快地骑走了,它走得有点慌乱。从赵宁的角度看去,肖德宇的面色有点苍白,甚至给她一种空荡荡的错觉,仿佛他的衣服里没有躯体,只是被某些硬物支着、撑着,才不至少滑落到地上。“大哥,”赵宁也略显慌乱,她的声音缺少水分,“干什么去了?”
  “到了矿上。”肖德宇回答。他无精打采,眼睛还在追逐着渐行渐远的自行车。“是那个教师?”
  赵宁也盯着自行车消失的方向,阳光白花花的如同腾起的尘土。她张开嘴,然后又飞快地闭上了。
  “德宙害了许多人,也害了你,”看得出,这些话在肖德宇那里经过了深思熟虑然而将它们依然相当艰难,“德宙的债我替他还,不管是欠的谁。”
  “大哥,你又不欠谁的,他是他你是你。现在,我也不那么恨他了,毕竟,都过去了。”
  “……”肖德宇抬起手,他的目光朝另外的方向飘去,“你不走,我和你嫂子都不会让你受委屈,要是,要是,”肖德宇的手再次抬起来,他咽了口唾沫:“你要想走,我们,也像嫁自己的妹妹那样嫁你!”
  肖德宇甩开步子,将赵宁甩在后面——他的步子迈得用力,略略有点僵硬。
  然而。他却没有因此将噩梦甩在后面。噩梦,是他的影子,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以前他可以忽略它如同它并不存在,可是现在不行了。就像他刚刚患上的胃病,它让胃在他的体内显现了自己的位置,显现了自己的存在。之前,他似乎不需要知道胃在哪里,有什么作用。
  
  肖德宇真的开始了他的赎罪之旅,他开始得坚韧、认真、锲而不舍。“我已经两天没做噩梦了。”某个中午,肖德宇对自己的老婆说,他用力做了一个护胸的动作:“我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让噩梦压着,就好像一半身子死掉了,它还想将我向那边拉。”肖德宇的妻子面色里带出了三分喜气,当然它也加重了她脸上的皱纹:“这半年多哪里是人过的日子。这个肖德宙……”肖德宇的妻子的眼角出现了泪水,随后它们接二连三,扯断了其中的连线。肖德宇伸出自己粗糙的手,她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下午我去瓦镇,”肖德宇说,“前年,肖德宙在瓦镇和人打架,他们把那个人的腿筋挑断了。我已打听到,那个人叫韩超,现在是个瘸子。据说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吃喝嫖赌,偷盗抢劫样样都干过。”
  “那你去找他干吗。这种人,被他粘上,可没好果子吃。”
  “你放心,我有分寸。”肖德宇拍了拍妻子的身体,“不管怎么说,他现在这个样子,都是咱弟弟害得。”
  “狗咬狗,”肖德宇的妻子说,“反正都是害人精。”
  肖德宇笑起来,他已经很长时间没这么灿烂地笑了:“这些事你就不用管啦。能给他还还债,我的心里也会好受些。”
  肖德宇的妻子挪开她的腿,“只要你能好好的就行,我才懒得管你这些破事呢。”随后,她转过身子:“听说,赵宁要和那个老师领结婚证了。是肖长河家告诉我的,她说,男的那边有个孩子,孩子不接受这个后妈。”
  “时间长了就行啦。”肖德宇再次露出郑重的表情:“我想好了,我们要让赵宁大大方方出嫁。肖德宙最对不起的人应当是她。”
  “这个要补偿那个要补偿,谁来补偿我们?这些年,我们受他的气还少么!他什么时候把你当成是自己的哥哥来?”
  “……话不能这么说。再说,他也死了。”
  就在他和妻子说自己已经两天没有噩梦的晚上,噩梦又悄悄到来,硬硬地撕开他的睡眠,支开支架,罩住了他。他沿着黑洞洞的井壁躲闪着,身上的力气仿佛被什么吸取走了,两条腿如同没有骨骼的海绵。他向背后苦苦哀求,可他背后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却根本无视他的哀求,依然一步步走近,带着仇恨与肃杀。肖德宇在梦里又拿起自己熟悉的铁锨。他一边喊叫一边使出全身的力量挥动,铁锨终于砍在肖德宙的肚子上,肖德宇看见飞溅的血瞬间便染红了他梦中的角角落落,可肖德宙只晃晃自己的脑袋,一步一步……
  “又做噩梦了?”肖德宇的妻子凑过来。她的脸色里带着明显的紧张。“怎么,怎么又来了呢?”
  肖德宇没有答话。他的眼睛盯着窗棂的方向,那里一片黑暗仿佛与自己离得很近又仿佛离得很远。空气闷热然而风却很凉,肖德宇感觉自己身上的汗水一涌出来马上就被凉风抓在了手里。
  “又梦见他了?”那边顿了顿,“还是那个梦么?”
  肖德宇微微点点头,他的动作即使不在黑暗中也让人无法察觉。黑暗那么巨大,浓重,有一股压力,肖德宇觉得面前的黑暗能一直延伸到他无法想象的远方,而自己,仿佛处在一口矿井之中,他头上的矿灯却毫无征兆地熄灭了。
  “你肯定有事瞒着我们,”黑暗中,肖德宇妻子的声音被静寂和其他扩大了几倍,甚至带有电火花儿:“你想自己全扛起来,一直都瞒下去?你不说出来,那个梦,那个梦……”
  “滚滚一边去!”肖德宇冲着闪过电火花儿的方向推了一把,“你知道个屁!”
  那边没了声音。只剩下喘息。肖德宇伸出手去,他的食指和拇指碰到了妻子的身体,她飞快躲开了。肖德宇的手在被子里黑暗地抻着,他不知道应当继续向前还是知趣地收回。
  “你去和赵宁说,她不能嫁给那个老师,她不能嫁人。”肖德宇对自己的妻子说,他的脸色苍白而地干枯。
  “说让人家嫁人的也是你。这话你让我怎么去说?我们怎么拦得住?要说你自己去说!”
  肖德宇死死盯着自己的妻子,“我个大伯子怎么去说?还是你去合适。你告诉她,只要她不改嫁,想要天上的星星我们也一定给她!我们不会让她受一天的委屈,一分钟都不行!”
  “你到底想什么?!”肖德宇的妻子脸上挂起一层霜:“自从你背回那个死鬼,你就让鬼撞上了!你说这么长时间你干过一件正事么?难怪连儿子都瞧不上你!自己的事儿一大堆却天天忙别人的事儿,人家的油里有你还是酱里有你?你还知道自己是大伯子啊!人家年纪那么轻,又没孩子,又和德宙那死鬼没感情,你拦人家改嫁,算是哪一出!”
  “反正她不能嫁人。”肖德宇咬着自己的牙齿,“我,我也是没有办法,德宙给我托梦了。他说,”肖德宇晃了晃自己的脖子,他依然紧紧咬着自己的牙齿,“他说自己死后一无所有,就剩下赵宁是自己的。他说什么也不能再把老婆丢了。”从妻子的角度,肖德宇的脸有些扭曲,上面的肌肉在跳动着,里面,有她完全陌生的表情,虽然陌生的表情在跳动的肌肉里藏着。“我找到我做噩梦的根源了。德宙放不下他老婆,所以,所以。”
  “……”肖德宇的妻子在院子里转了个圈,“可我怎么去说?能有用么?”
  “不管有用没用。你去说,你去说就行。”肖德宇咽下一口重重的唾液,“我有我的办法。明天,我去找那个老师,我有我的办法。”
  “你可别,”肖德宇的妻子怯怯地盯着他的眼,“要把事情闹大了,我和儿子以后可怎么办啊!”
  “我有我的办法。”
  
  那个傍晚,黄昏从地上层层泛起,夕阳在屋脊和道路的那边沉落下去,剩下的黄已细若游丝,更多的,是一片渐渐暗下去的灰,肖德宇迈着匆忙而细碎的脚步,经过门口,他眼睛的余光瞥见赵宁正倚在门边。向前的步子无论如何也迈不出去了。这让肖德宇产生一种梦境感,那个让他惊恐的梦突然地被撑开了,至少部分地被撑开了,他的身躯如同柔软的海绵,被一股力量吞食着。海绵,没有骨骼的海绵再次从他的腿部开始蔓延。

  
  “进来吧。”赵宁说。赵宁的声音有一股特别的力量,这股力量和前面的力量叠加在一起形成了涡流,肖德宇挣扎了一下,两下,三下,他的身体越来越轻仿佛是丢进涡流内的稻草。
  赵宁说完“进来吧”之后马上转身,向院里和更深的灰和昏中退去。她没有看他。一眼也没有。
  肖德宇默默跟在后面。他的腿还在发软,他很想指挥自己的腿走向另一个方向,可两条海绵状的腿却没有听从他。肖德宇闻到,院子里有一股酒气。
  “我一直把你当成亲大哥。我以为,你和他不同。”
  “我今天”肖德宇将自己的话用力挤出来,它像放得太久的牙膏,“把你的地给锄了一遍。草没长起来。”
  “你觉得亏心是不是?”赵宁朝着他的方向迈了半步,他面前的空气立刻减掉大半,肖德宇向后侧了侧身子:“我把草拔了。赵世温和肖长河家都浇了,现在,还早。”
  “你别说那些乱七八糟。没用。你说,你和他都说了什么,让他连我的面都不敢见了?你不说清楚就别想走。”
  肖德宇用足力气,然而,放得太久的牙膏也被挤没了,他只是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黄昏中,仅剩的黄的丝缕也已被黑暗吞没,对面变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让他眩晕。
  “我这一辈子,是让你们一家人给毁了,我原以为你和他不一样。”
  肖德宇僵硬地站着,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学生。空气里酒气味时浓时淡,夹杂着其他的气味,它们堵在肖德宇的鼻孔那里,像两个软木塞。
  “毁掉我,折磨我,不让我好过,你觉得这样才痛快是不是!你们一家子禽兽,禽兽不如!……”
  肖德宇面前站着一个陌生的赵宁,她滔滔不绝,她把肖德宇骂成了一段木头。眩晕越来越强烈,肖德宇听见自己大脑里某根绷紧的弦断了,这让他的身体略略颤动了一下,他的部分思绪也被用出去了。赵宁,开始历数肖德宙的种种劣迹。她知道的和她经历的那些。她说得平静、冷漠,仿佛事不关己,仿佛她遭受的强暴、殴打以及难言的辱悔和恐吓都只是……肖德宇却感觉他的脸上长出了刺,身上长出了刺,这些刺向着他的身体他的脸一遍遍、一层层扎下去,如果他不是提前甩了些思绪,如果不是他悄悄地让自己走神儿,他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抵挡层出不穷的刺。
  终于,赵宁停下了。她没有肖德宇想象得那样抽泣更没有泣不成声。她是有理由哭的。何况,她可能还喝过了酒。她应当是有备而来。
  院子里越来越黑。房间没有一盏灯亮起,它更显得空旷而狰狞。时间,院子里的时间被放在一只死去的蜗牛的背上,它伸出许多的线纠缠着肖德宇的腿,他解不开。他也不敢让自己显露出想解开腿上的绳子的意思。
  “我……我对不起你。我会给你补偿,我和我们全家人给你做牛做马都行,只要,你不离开,德宙。”肖德宇大脑如绷断的弦又重新接上了,“虽然你恨他,他也的确那个,可恨。但是,赵宁,肖德宙现在什么都没了,他只剩下你了。”
  “从阻止我结婚,你就想好这番话了,你早就想好怎么和说了,对吧?”赵宁的口气很冷,它不会超过零度。停顿一下,她突然换成另一种语调,“阻止我结婚,你是嫉妒了,你想和我好,是吧?”
  “我……”
  “没关系,这有什么?你们哥俩都一样不要脸,只不过他明着不要脸,你没那个胆儿。我今天就让你好,反正从嫁到你们家,什么肮脏的事儿我也看过,我也干过。”
  “不不不我……”肖德宇的脸上蒙上了一层红布,他的手足更加无措,更加多余,在任何一个地方都不能得到安放,“我我真的不不……”
  “你怕什么?像你这样的狗屎怕什么?”赵宁递上自己的身子,她的手伸向肖德宇的胸膛:“别人说你杀了自己的弟弟我还不信,别人说他被杀的时候你在场你得到了好处我也不信。现在看,我瞧低你了。”
  “别别别瞎说!”肖德宇把自己打扮成一个结巴,他想推开赵宁的身体,可他的手却没有足够的力气:“是是是塌方!我我我眼睛看着他……”
  肖德宇的脸上金星四溅,他挨了一记重重的耳光。在这记响亮的耳光之后,赵宁的身躯迅速小下去,缩进了黑暗里。哭声,从她身体小下去的地方蔓延了出来。
  ……
  
  他又一次梦见了肖德宙的那张脸,满是血污的脸。那张脸从矿井的墙壁上缓缓显现出来,一步一步向他贴近。整个梦都是黑白的。然而肖德宙脸上的血却是暗红的,就像爬着的蚯蚓。在梦中,肖德宇冲着张脸大喊!“别过来!你别过来!我是你哥我是你哥啊!”
  那张脸根本无动于衷。
  肖德宇向后退着,他退到了角落里,再无退路,这时,他的手上又多出了那把铁锨。在梦中,他甚至还感到纳闷儿,铁锨怎么来到自己手上的?可来不及多想,铁锨已带着呼啸朝肖德宙的脸上挥去。肖德宙的脸竟然消失了。可出现肖德宙脸的那面矿井摇晃起来,支架倒塌下去,煤和石块噼噼啪啪……肖德宇转身一路狂奔,在他身体周围,塌方也紧紧尾随而来,几乎要吞掉他了……最后,他跑得疲惫不堪,绝望抓住了他的喉咙,他顺势倒下去,放弃了抵抗。可奇怪的是塌方也跟着停下了,他躺在那里,像一场梦。肖德宇坐起来。他这时才发现身下是一片缓缓的水,他这时才发现,自己依然处在梦境中最常出现的那段矿井,他这时才发现,前面的黑暗并不是完全的黑暗,那里有一束细细的、混浊的光。他顺着光的方向向前爬行,这时,那里出现了一张脸,就是肖德宙的,肖德宇发出一声尖叫,然后向后退去,他的手上,又多出了那把铁锨……
  肖德宇被自己的噩梦又一次惊醒。他坐起来,阳光照在第三根窗棂上,它们泛起一片片细细的波纹,那个噩梦缓缓沿着波纹的方向褪去,收缩,空气里有些丝状的尘灰在那里悬浮、飘动。
  空空荡荡。肖德宇依然有些恍惚,似乎还有三分之一的身体沉在梦中,沉在恐惧里。
  空空荡荡。那种空空荡荡让肖德宇难以承受,他突然感到特别委屈,泪水一点两点八点十点簌簌下落着,这让他更加委屈。他喊了一声自己的妻子,她没回答,堂屋里却传来切菜的声音,当当当当。
  “你先不用做饭,”肖德宇说,他用手去捂眼眶里的泪水怎么捂也捂不住。
  切菜的声音停止了,堂屋里一片静寂。肖德宇下炕,走到堂屋里,堂屋里阳光充沛,它们暖暖的,可妻子并不在那里。切菜的声音完全是他的错觉。
  
  责任编辑:王绍来 郑 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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