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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仅一天后,钱主任就带来了打探得来的结果,其时仲熙正在审定节目单,下面报来的单子上已赫然把宋琛的琵琶独奏排在第二位———第一曲通常是合奏,在宴席开始之前就要出来的,相当于暖场,第二曲才是主角。
钱主任拖着步子进来,虽是邀功但也显得失望:“关于那个老总,我费了不少劲,转弯抹角,查是查到了,可是……”他居然卖起关子。
仲熙不答话,只盯着钱主任。他不喜欢这个关子,因为他的确想买这个关子。
为什么会这样?仲熙自问,真要为着伴宴本身,他大约不至于此吧。是的,承认吧,比起团里其他人,自己可能更加好奇宋琛的情感生活,甚至想透彻地研究、进入她的内心世界,了解她的爱恨,看到她私下里放松恣情的真面目……那么,这是有点喜欢她?他诘问自己,很快发现这问题毫无意义
虽然自己而今复又单身,但宋琛的具体状况不明,况且她对自己,大约并无特别的好感;最要紧的,就算她有好感又如何?自己在机关里混迹数年,此刻又身为团长,要懂一切的利害与原则———与一个富有争议的大牌乐手,怎么可能!
但是,唉,人之为人啊,总有情难自禁的向善向美之心,而宋琛,她的模样,她的脾性,她的格格不入与固执行事,就恰好这样吸引他!此种情感的真实灿烂,正与其微小与虚无相当———只需暗中收藏,不必求对方任何的确认与回馈。有时候,人与人之间,就有这种若有若无的东西吧?这也正是生活比较有滋味的一部分。
只是,那个客户,真的会是宋琛的一个追求者吗?甚而用上了这种老派而蹩脚(叫堂会?赏红包?)的套路,这让仲熙泛上奇特的感觉,在瞧不起与嘲笑之后,他又希望那人“是”!这就说明宋琛的魅力、琵琶的魅力、民乐的魅力,一切美好事物击中世俗的魅力。
仲熙走神了,走了一个挺漫长的神。
终于,钱主任自己沉不住气,把嘴一撇说道:“没什么!那家公司的老总是个女的,四十多岁,没什么特别的。并且,据我掌握的情况,她压根不喜欢民乐,女强人么,一心扑在事业上的那种……”
仲熙有些愣住了,一个女的?这里面会有什么吗?奇怪呀!
算了不必追究,有时候人就得相信简单,迷信简单!
仲熙说服了自己,同时也松一口气,这样也好,免得真要去跟宋琛谈论她一直避讳莫深的情感生活。再说,那些所谓的情感瓜葛,未必真就能“胁迫”到宋琛,说不定反而会让她彻底翻脸,把合作搞砸了,不仅她不上台,整个团都上不了台,演出费全泡汤……这样倒好,装个直心肠子,就当那客户只是心血来潮、附庸风雅吧。
钱主任耐心等仲熙消化完这消息,又另换了略显诡谲的表情,递上来几页文件。仲熙一看,是市里的“五个一重点人才”推荐表———如若被荐上,会拿到专业津贴、被组织出国考察、脱产培训之类,有若干的好处。每隔三年才会分到小小民乐团一个名额,也算是政府对民乐人才的一种“泽被”吧。
钱主任把表放到桌上,见仲熙视若无物,于是又重新拿在手上,不吐不快的样子:“也是巧,今天刚收到这个通知!仲团长,从专业水平看,宋琛是团里的头号人选,虽然她群众基础差一点,但瑕不掩瑜,所以呢,我建议,咱们团就报她,但有个条件,让她小小地回报一下团里……”
仲熙埋着头听,完全听懂了钱主任的话外音。唉,这么明显的交易!对方可是宋琛啊。
其实,这次伴宴,宋琛若真不肯去,这笔业务黄了,也就算了,强扭上去,反是弄巧成拙影响演出效果———有些事,必要时,不如抱着顺遂的心态,退一步便罢了。
但想想钱主任吧,当初为了“拉”到这笔业务,多不容易。将要看得见的丰硕受益,却一下子栽倒在宋琛手上,不仅他要跳脚,全团上下也会升腾起各样怨气,这对宋琛将大不利——仲熙实在不愿意那样。无论如何,大家现在都同在这民乐的小船上,只可一心一力才对。
这样一想,对钱主任提出的“建议”,也只有默认了,如果处理得当,不那么赤裸裸的,也未尝不是个办法。再说,这样,他又可以有事由再找宋琛“谈”一次“话”了不是吗?
也奇怪,就算经常会在团里见到,他竟仍然有些想念,想与她独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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料想不到的是,这第二次“谈话”,倒是宋琛主动约的仲熙,以一个简慢的方式:快到十一点,才打个电话,问是否有空中午在民乐团附近的茶馆见面。
仲熙自然是答应了,同时又觉得失落———这种仓促的约见,说明自己在她心目中完全没有一点份量。唉,她将永不会知道,自己竟会那么在意她。
宋琛仍是一身不起眼的灰绿色衣裳,但她五官鲜明,反而另有一种特别的味道。没有常见的寒暄与矜持,宋琛自作主张要了两份简餐。她显然是有话要说。
仲熙随身带上了“五个一”人才申报表及伴宴节目单,像是两份指向同一标的的合同似的,只觉得放在口袋里十分别扭。他暗自慨叹:要是这会儿,能以另一种身份、另一种心境,与这个引人遐思的女子这样临窗静坐,随便聊聊他最喜欢的敦煌古曲,会多么好……
令他略感安慰的是,宋琛的确是个很好的谈话对象。比如下面的开头,就像一篇文章的引子,顿时让仲熙感到和风扑面,心境为之跃然。
“其实,你到我们团之前,我就听过你一曲《苏武》。”仲熙一听连忙摆手,差不多要脸红了。他知道宋琛有个舅舅专司扬琴,自己跟那老人家是根本没法比的,而且,他回忆,那支曲子,当众敲得很少,可能是某次同学会上的即席之奏,完全登不得大雅之堂,哪晓得她当时正在座下。
宋琛等他说完一堆表示惭愧和谦虚的话,忍不住笑了:“咦,我刚才只说听过,并没有夸你敲得好啊。”
见仲熙更加不安,宋琛连忙往下继续:“不过,你敲得很有风韵。我舅舅常说,扬琴这个器,一般人都以为,关键是在节奏快慢、点子的切分,对准确性的技术要求高过其它器乐。其实,真正的妙处倒恰在准与不准之间,其快与慢,要与曲子的意境相贴———欢腾畅快处,奏者一味求精准,反显得蠢相;滞重沉郁处,就算慢上八分之一拍,也是好的。这是我舅舅的歪歪理……而你那天敲的《苏武》,手一听就生,还有几处错音,但好就好在,如同水墨画的写意,里面的意思你‘写’到了,复古拟古,曲风纯正。所以,我当时回去还跟舅舅说,今天倒看到一个懂得民乐的。”
仲熙被夸得有些醺然,内心十分高兴,因为刚才性急多话,这回索性只以一笑回应。
“所以,不用你多说,我也能理解,你到了团里,带着他们一起折腾,弄些钱、弄些市场、弄些影响,也是为了救民乐于濒亡。可是,我总觉得这样子下去,是背道而驰,对民乐的伤害多于补救,反会使之愈发地低廉轻贱……”
“愿闻其详。”仲熙想,这顿便饭,宋琛是要给他洗脑了。
“也没什么详。”宋琛却又把另外九十九句给咽下去了。吃了一会儿菜,她摸摸左手几个指肚上的老茧,也不看仲熙,像是自言自语,“从小到大,没有游戏,没有电视,没有伙伴,永远都是一天六个小时地练,除了年初一与生日可以放假半天。这么些年,只与琵琶守在一处,虽是小了点,但心反而大了。许多事情,比如打扮、吃喝、金钱,于我而言,也只是清水穿肠,不留痕迹。总之,我什么都不在意的。”
仲熙留心听,她方才,只说“打扮、吃喝、金钱”,却没提到“男女”,他真有心想问一问,那方面如何呢,也是清水穿肠吗?
他想起她在台上的演出,黑漆漆的舞台,只一束白光打在琵琶上,她的演出服是冰蓝的长纱裙,如一朵莲花缀于天幕。她双目微闭,脸色处于半明半暗中,全部的精力只在十指。一曲《诉》里,具有多么惊人的柔情蜜意啊!若胸中没有缠绵,绝不可能奏出那样的衷肠!其实,这曲子是近人据《琵琶行》所作,重在技法繁复,夹弹、半轮,带起、泛音、绞弦,但意境稍弱,失之凄切,可宋琛指端的流淌,却让仲熙怦然心动、为之神往。这样的女子,什么样的人才能走到她的心中、并占有一个小小的位置啊!仲熙记得自己当时呆立于台下,心中长叹不已。
现在瞧瞧,她这双修长的、弹尽婉转与崎岖的手,可不就在眼前么!他多想轻轻地握上一握、亲上一亲啊!这不是亲她本人,而是亲一种与她相关的东西;这跟肌肤无关,只是一种情绪,一种需要!
见仲熙表情异样,宋琛觉察到什么,她抬起头,把眼睛正对着仲熙亮了一下。奇怪,她什么都没说,可仲熙却清清楚楚地感到,那亮,正是明确地要驱散他任何的胡思乱想!瞧这女子,多聪明,会巧妙而友善地阻止那个种子发芽。
宋琛继续正襟危坐:“哦,刚才扯远了。其实,我就是想跟你说,这器乐,有三相:声、音、韵,这三者,有境界上的递进关系,可谓发乎心、忘乎情、得乎性。但你让他们整日阶去敷衍那些闹哄哄的场面,能弹出来什么?下面又能听到什么?只能是‘声’,连‘音’都谈不上,所谓‘知声者众,知音者稀’,更不要讲‘韵’了!这哪里对得起祖宗传到我们手里的器!”宋琛似有一点激动,说罢往后一靠,完成此行的既定任务似的。
仲熙给她续了点水,一边点头。真要反驳宋琛,他同样可以讲出一百个理由来,可是他知道宋琛的,根本不必长篇大论,不如学着她,咽下九十九句,也只挑最要害的来说吧。
“你说的,都对。我只问你一句,若你是团长,一团人的工资福利、吃喝用度摆在跟前,还有离退休干部的工资与高额医疗费等等,你还可以这样关起门来,以乐为食,追求最深的精髓?宋琛啊,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得先把这一大家口养起来再说啊!弄不好,这里上顿不接下顿,这小小的民乐团是会解体的!到时,我们恐怕连白日梦都无处寄托!”
宋琛虚虚地盯着仲熙,似有一点小小震动。
走之前,仲熙把列有宋琛节目的伴宴节目单递给了她:“你看看,合不合适?”他自认为这话说得是有些技巧———不合适的,可以是排序,可以是曲目,也可以是演奏者,就看宋琛怎么改了。
“五个一”人才推荐表他仍旧捂着。这两个东西他真没法同时拿出来;或许,他是有些天真的自我期许,他对她,是以情动之,以理动之,大不必以利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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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来说,两个人的争辩,最后发言并结尾的那个似乎能占到一点记忆惯性的便宜———以此来说,中午在茶馆的谈话,仲熙并不能算是输在宋琛手下。可是,真奇怪,一整个下午,他却都在想宋琛的那段话。关于器之“三相”,她所讲的,像一根小肉刺,让他百般地感到不适……
他想起团里的另一个“创收”项目:古都雅韵风情音乐会。
这是通过文化局向旅游局好不容易争取到的一笔大“生意”,而后者也是特意照顾“没米下锅”的民乐团———让“古都雅韵风情音乐会”作为本地旅游项目的一个保留节目,只要是跟旅行社来的外地游客,都会被组织统一观看,逢上旅游旺季,每日两场,就算是淡季,一周也要三场。仲熙对这个长期而稳定的业务还是比较满意的———全团工资有二分之一要指靠它呢。
有时他也会到现场转转,情形当然不太乐观:那些衣着花花绿绿的各地游人,总是抱着骚动兴奋的过客心态,全然没有安坐的心情,他们最大的乐趣便在拍照与交谈,并东张西望目尽所见,以不枉此行。更有孩子四处乱跑,家长勉强拉住,用那种勤于教诲的口气指点台上:喏,记住,那个圆圆的有洞的是“员”(是埙,许多人只念半边字),那个叔叔吹的叫小号(其实是唢呐)……仲熙往往看得气闷,便转目至台上。
这一看,更糟,连再看第二眼的勇气都没了———即便是那短短的一眼,他已能强烈地感觉到,乐手们是怀着怎样木然的心情在演奏,不,可能比木然还糟,是压抑与恶心。这怨不得他们,每天三次啊,像磁带一样,永远是那一套经文化局、旅游局共同钦定的保留曲目:《茉莉花》、《春江花月夜》、《姑苏行》、《金蛇狂舞》……再好再好的东西,就算是天下最美的那三个字,无穷无尽翻来覆去每天只用同一种音调在规定的时间用规定的方式说出来,且倾听的那一方完全无动于衷,谁不会发疯啊!
仲熙索性闭了眼,是啊,如果是外行,如果粗心一点听,所有的曲子都是驾轻就熟、流丽婉转的,可是他知道,那早已不是音乐了,只是一堆声音,正如宋琛如说,是器之三相里最低的一层。正是这种谋求稻梁的惨淡经营,让数千年来绵延下来的民乐仅留一个下“声”的外壳!
这样一想,仲熙不禁悲中从来,又伤心又激愤,在一种自我惩罚的情绪之下,他忽然觉得,宋琛去不去伴宴,此一步甚为关键,是关乎气节、关于精神的大事,往左走往右走,有巨大的隐喻与象征。
那么好吧,就这么定了,不管后果如何,同意她不去,支持她不去,永远不参加任何廉价或不廉价的商演,就让她作为最后一朵自由的小白花吧,孤傲地别在民乐团寒凉的衣襟上!
——此决定一做,仲熙反倒觉得一阵轻松,心情如暴雨突降后的澄明。他决定暂且不想该如何向钱主任自圆其说,解释自己的反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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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哪知,仲熙这里刚刚艰难转身,宋琛却也兀自回头了。送回节目单时,她用与拒绝“伴宴”同样轻巧和目中无人的语气:“那个,我去了。”只在用词上,还不肯提“伴宴”二字。
仲熙吃惊地看她,她却不回看,只顾低头用手指点节目单,欲与仲熙讨论节目的顺序与内容。那意思是,她既是参加了,就希望一切都像点样子。
宋琛用铅笔做了一些修改,她认为这节目单不能算一篇好作文———一场音乐会,也是要求“豹头猪肚凤尾”的:“两头的么还行,但中间的几支曲子,怎么都那么绵啊,虚飘飘的,完全撑不住嘛。
“噢那个啊。”也是,她这是头一次参加伴宴,不知道具体情况。仲熙压下心中的其它疑惑,先对她解释:“伴宴,就要讲究一个‘伴’字,开始的曲目自然要先声夺人,主客双方往往在此际步入宴会现场,但一旦客人们酒杯端起,我们这里就是奏仙乐也入不了他们的耳啊。故而,中间的曲子就以慢曲为主,音色轻柔,恰如背景乐一般,若有若无,绝不可喧宾夺主,有扰客人的胃口。这样一直奏下去,直到快要终席,人家吃得差不多了,才会有闲情把注意力转到我们这边,他们会点些曲子,甚至会是通俗歌曲,也有时是我们自己来一个高潮,比如《花好月圆》或《步步高》,最后皆大欢喜……”这里面的小小门道,仲熙一直在做,并没有谁要听他解释,但今天这样明白地说出来,心里还真是有些酸楚,看看,这都落到什么份儿了!
宋琛边听边点头,倒也不见得怎么样感触:“想不到有这些讲究。那么,除了《十面埋伏》,我还得另备一两支曲子,以防到后面被点到是不是?”看来这个宋琛,一旦决定要做什么事了,这个认真劲儿!可这种事,放在她身上,多么令人惭愧!心里真觉得对不起她!
仲熙就势把话说回来:“怎么回事?你为什么又改变主意了……其实,我后来也想通了,我们堂堂一个民乐团,总得坚持点什么对吧?如果那个客户真喜欢你的琵琶,就应当专门去听你的音乐会才对……”
宋琛摇摇头迅速笑了一下:“呃,这个,乐舞侍宴,自古有之。再说,我就算上了台,也还是在我自己的世界里。我啊,自有我的玻璃罩,可以挡住一切。”
仲熙没有勇气开口再往深里追问———宋琛的这一决定,究竟是为重温民乐古风还是为了帮他一把?也许是兼而有之,特别是后者,她自知不可能呼应他的情感,故而只有这样回报?不,这样很不好,情感上,他可从没要求她什么,都怪昨天在茶馆里有些失态……可是再想想,也好,她若肯怜悯,便是懂他、体恤他!这与爱之间,便只是一步之遥了!
仲熙百感交集地看着宋琛,谢也不是,推也不是。这个困扰他多日的难题,此刻一下子有了好的结果,却又说不上是高兴还是失落,他多想能够轻轻地抱一下宋琛啊,知己一般的,难友一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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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宴是六点半开始,但仲熙要求乐手们五点半就要吃了晚饭全都到场,这是一个仪式感的问题,也是一个心理问题,正因为全团上下对伴宴都极为不屑,仲熙愈加规定严格,以此做一个反方向的张力,不至于大家坐到台上都松塌塌的没有样子。
而这一次,仲熙去得尤其早,跟服务员们一样早。那些女孩子正在忙着布席,仲熙台上台下绕了好几遍。不管怎么说,这是宋琛头一次伴宴,仲熙希望不要出任何差错。同时,他还存着一份好奇,想早点看看这家公司的女老总,为什么偏偏死活要宋琛出场呢,这件事想想还是有些蹊跷的。
女老总当然不会早到,倒是宋琛,比其它乐手来得都早。仲熙趁机给她再打一个预防针:“……最好的演奏,就是要做到目中无人,不管下面贩夫走卒人仰马翻,都只当是与己无关。”仲熙还是怕她适应不了,这可不是音乐厅或大剧院。
宋琛什么脑袋,自然听懂了,她笑起来:“你放心。所有的情况,蜘蛛都跟我说过了。”蜘蛛是另一个琵琶手的绰号,因她十指特别修长,故得此号。“好了,待会儿我就去换衣服了。你不要笑话,我选了最吓人的大红。因蜘蛛说客人一般都爱看琵琶手穿红衣。”
看着宋琛似乎是很轻松的背影,仲熙感到一阵难过。是啊,今天这是她的头一次伴宴,但仲熙绝不敢说是最后一次,许多事情都是这样,既是有了第一次,为什么不能有第二次第三次……唉,从此,宋琛也会成了一个伴宴的乐手吗?
仲熙一时感到自责和怆然。但此时此地毕竟不宜抒情,不多久,乐手们都到了,各就各位,化妆、更衣、备谱、调弦,一阵琴动弦响。而外面大厅里的签到迎接之声也渐渐哗然起来。很快,钱主任匆匆引着一位咖啡套装、身形偏胖的女人过来———就是出钱的衣食父母啊,仲熙马上满脸是笑,介绍、寒暄、相互致谢,然后仲熙告退,指挥上台,在宾客们一阵阵涌入落座之际,当晚的伴宴,以一曲合奏《节日》开场了。
仲熙坐于后台一侧,所谓的台子,只有三级楼梯高,离席面也很近,他可以斜着看到台下。他再次打量那女老总。
的确,太平常了,胖得平常,女强人得也平常。看来,真的没有什么。就连宋琛上台演奏,她也没有多加留意,只忙着与客人应酬,中途还掏出手机,一边打一边带着淡笑瞟着宋琛。
这样看了两支曲子,仲熙不禁有些昏然,索性起身到后台。宋琛果然在那里,另外尚有几个独奏的乐手在候场,也有刚刚下来的在歇着。要在平常,这里往往是发牢骚的最好地点,今天,大约是因为宋琛的出场,倒显得有些静默。宋琛仍跟在团里一样,谁也不理会,只独坐一边抱着琵琶。
仲熙站在那里,却也无话,总不能祝贺宋琛演出成功吧。
本以为这一晚大概就是要这样无话下去,忽听得前台有人急急走来,是钱主任,见到仲熙,他急忙把他往边上一扯,眼神从宋琛那里虚虚地掠过。
“女老总说,她有个重要客人刚刚才到,而且她先前也没注意到宋琛上台,所以……要宋琛重来一遍,还弹《十面埋伏》!”钱主任脑门子上全是汗,他也知道这话说不出口。有这样的吗?事先不是都有节目单的吗?就算要演员返场也不是这样返的。
仲熙跑到侧台,照钱主任的指点看,主桌并没有增加任何人,只在靠门口的边桌上,有一个新来的男人。“就是他,我刚才问过迎宾小姐,只有他是刚刚赶到的。”
仲熙细看,那男人面容白净,衣着散淡,倒不像官场中人,且神色灼然,有点坐立不安。他左手拿手机,右手在上面不停地写信息,根本无暇往台上瞧一眼。
“什么鸟重要客人!别听她的!”仲熙一到后台,就放开嗓子骂了一句,一口回绝。几个乐手马上围上来打探。宋琛恰好临时走开了不在。
钱主任顾不上避人了,在一边急得高一脚低一脚:“我当时就表示为难的。可女老总说,只要宋琛再登台,这次咱们团整个出场费翻倍,宋琛的红包另算。”
“有这等好事啊!”乐手们纷纷感叹,又惊又喜。“反正闭着眼就能拨拉一遍的,我要是宋琛,上去十几趟都可以啊。能叫返场,也是种荣耀嘛,只要每次费用都翻倍!”唉,听听这话,仲熙简直要发火,可也不能怪乐手们眼皮浅不晓得自重,而是,怎么说呢,“伴宴”这件事,本质上就是来赚钱的嘛,还有什么好矜持的!
不知什么时候,宋琛进来了,大约早听清楚原委,没有半点犹豫,就开始戴指套:“行的,那帮我补一下妆,上去就是了。”她没什么表情,既不是委屈也不是高尚,反正,平常极了。
钱主任欢喜不尽地称谢不迭,一圈人也都捧场地哄笑,说要集体请宋琛吃饭之类,总之,人人都对宋琛刮目相看般的。
仲熙却嗒然无语,颓然若失,感到无颜再看宋琛。他往远处站了站,恨不能藏身至某个巨大的阴影里。他忽然想起宋琛说过的“玻璃罩子”,看来,今晚,她真是把自己罩得刀枪不入了,故而再怎么样她都是不在乎的。
这时有人冲着宋琛殷勤地提醒:“你刚才出去时手机响的,响了好多声。会不会有急事啊!”宋琛这时已端坐到化妆台前,不领情地摇摇头:“要上台了,再有急事,也顾不得了。”
钱主任早在那里绕着圈子等了,她捧着琵琶,静了一会儿,站起身便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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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叮叮”一串清冽而凄绝的拨弦出来了,仲熙不由自主也跟了上去,站到钱主任一侧往台下瞧。
台下那女老总,却仍是随随便便瞟着台上,仍在跟人碰杯,毫不为意,神情举止中的轻慢,显得有些夸张,这让仲熙十分不解:她不是要死要活让宋琛重新上台的么,怎的听也不好好听?其它各桌的客人也是依然故我,奔走敬酒,一波波把宴会推向高潮。仲熙于是往后头看,看那新来的客人
那男子正泥塑般一动不动盯着台上的宋琛,虽说四周个个喝得面红耳赤,他却是脸色发白,且那表情全然不是欣赏与陶醉,而是无法形容的痛心,似乎不忍看,可又愈加要看,而愈看又愈是不忍。
仲熙忽然感到不妙,可不妙在何处,却也说不清楚。他回头看台上的宋琛,她全不知情,只是微睇着眼,面色恬然,半掩在琵琶之后,方然物外,超逸尘世……
七分十四秒。《十面埋伏》的七分十四秒过去了。
宋琛仍旧闭着眼,照以往的经验,这应当是掌声起来的时候,当然现在没有,但宋琛依着她的老习惯,静候了一分钟,等自己的魂魄从某处归来似的,然后才慢慢睁开眼,也不看台下,只一手提着裙边起立,一边向台下欠身致谢,打算移步下台了。
掌声这时突兀地响起,差点把仲熙吓了一跳。一看,竟然是女老总,她一个人站了起来,大声地拍着巴掌。仲熙惶惑不安地盯着,不知这是什么意思。
女老总兴致十分高涨的样子,走到她方才致欢迎辞的麦克风前,用一个很漂亮的外交手势示意宋琛仍旧回到台上坐下。
她拍拍手,又拍拍麦克风,下面于是静了许多,不少人的鲍汁泰米饭刚吃到一半,仍旧接着吃———凉了再用,味道就走样了。
女老总回过头,定睛看了会儿宋琛,接着隆重并充满激情地向所有的宾客介绍她:几岁开始操琴,几岁开始获奖,某年获某奖,某年到某国演出……简直像一个演出经济人似的滔滔不绝、如数家珍。
仲熙愈发吃惊,身边的钱主任又在扯他的衣服,仲熙侧头,钱主任却冲台上呶呶嘴———台上的宋琛,表情有异,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下,仲熙顺着她目光看下去。
她看的,正是那新来的客人。后者也已情不自禁站起,与她呆呆地对看,半是哀告半是绝望。很显然,这位姗姗迟来的“贵客”,并不欣赏女老总所安排的这个“惊喜”。
仲熙移开目光,心中叹息一声,没有别的可能,此人,一定就是宋琛一直隐而不揭的“男女”事,她炽烈而秘密的爱……这是意料中的存在,可仲熙仍然感到莫大的苦涩,他曾一万次地好奇,宋琛的心灵归宿究竟何在,可真正看到,却又觉得刺目和伤心,最后的幻想完全被打破了!
那台上,女老总演讲正酣:“……各位各位,千载难逢,百年不遇,能有机会聆听到这样顶尖的艺术家为我们演奏。我建议,咱们每张桌子点一支曲子怎么样,一共来八首,这是很吉祥的数字!我相信,我们年轻漂亮的宋琛小姐一定不会让我们失望的,而同时我也可以保证,我的回报也绝不会让宋琛小姐失望的。请大家随意,尽情点你们最喜欢的曲子!一切我来买单……”
闹剧就此拉开序幕,为了给女老总面子,一群人嗷嗷大叫着表示赞同,并争先恐后地叫着曲名:《青藏高原》可以吗?周杰伦的《千里之外》!来一个《月亮代表我的心》……
仲熙只觉得全身躁热,想要冲上去拉宋琛下来,钱主任却拚死拽着,并在耳边说:“你别急,她会弹的,我听蜘蛛说,她连通俗歌曲的谱子都一并要了去准备的。”
这不堪的场面,宋琛竟皆视若无物,只带着一种奇异的解脱般的微笑,穿越崇山峻岭般盯着台下的那人。而只要有人报出曲名,她便礼貌地点点头,两手抚弦,好像随时会应声而动。
嗨,这个钱主任,还当真要等着宋琛弹!仲熙愤然地甩开他,正打算冲上去。却看见下面的局势略有变化,那站在最后面的男子,缓慢而引人注目地行动起来,他穿过一桌桌酒席,一直走到女老总边,祈求般地小声说了一句什么。那女老总却随意而坚决地摇摇头,反而一把拉住他,面带幸福微笑,用半倚半挽的方式绑架着他,把他逐一地介绍给主桌上的客人。那些客人立刻满面堆笑地向他们二人敬酒,而女老总,则亲昵地把自己的酒杯替男子一直端到嘴边……
直到这时,谜底才算真正揭开。仲熙决不敢再看宋琛一眼!
看来还是钱主任最初的判断最为准确,这女老总,的确是看上了宋琛,早就看得好好的!她准确地抓住了要害啊,知道用什么最具破坏性的方式来对付宋琛……而他仲熙,又是个多么愚蠢的同谋,以拯救民乐的名义,以顾全大局的暗示,并夹缠着欲说还休的暧昧情意,一趟又一趟地,最终把宋琛拉到这里,让她穿上这样的大红纱裙,这样低下头颅,为心上人的妻子伴宴,弹奏这样一曲《月亮代表我的心》!
仲熙双目酸胀、气不可遏,只觉得脑袋里嗡地一声,他真想径直大步走上前去,真想去使劲敲打立杆话筒,发出刺耳的嚣叫声,然后尽他最可能的粗鲁,用最大的声音宣布:狗日的伴宴到此结束!永远结束!你们好好吃吧!
当然仲熙只是站在原处,两只手礼貌地对捏着,面带谦和的微笑,笑得甚至还挺像样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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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大街,行人已是稀少。仲熙陪着宋琛默默地走。关于晚上的一切,她什么都没说。而他,也更是什么不好说了,难道说“对不起”?是谁发明了“对不起”啊,世界上还有比这更没用的话吗?
街对面的快餐店还开着,时髦的红橙色里有种隔世的温暖。仲熙想带宋琛过去坐坐。
进入长长的地下过街通道,仍有几个乞讨者在坚守,其中竟还有一个拉二胡的,穿得破破烂烂,手法极为流俗,拉的好像是刀郎的什么歌子,在带有回声的通道中撕扯,几近刺耳。按说,这种卖艺求乞的场景也不是头一次看到,但今晚,这会儿,更让仲熙感到巨大的沮丧,给打了两个耳光似的,又臊又恼,好像那个拉琴的就是他自己,如此委地成泥、令人羞耻!
想想这一个晚上吧,他们都品尝了什么?某种程度上,她与他,也都是乞讨者吧?乞讨爱,乞讨尊严,乞讨知音,以及一些不可能的幻梦……
宋琛默不作声地陪他站着,听那响亮的弦音,隔了一会儿,才慢慢地开口,仍是平常那若无其事的语气:“想起来我有个亲戚,曾发痴想要改进民间器乐,因为总有人说民乐的发声不及西洋器乐精准,在音域及和弦上有诸多缺憾,无法表达深刻复杂的内涵云云。当然,他后来的研究是不了了之,但倒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古器乐的材质,总取于天地自然,比如,笛与箫,乃竹;埙与缶,用的是土;鼓用了皮革;磬,为玉石;而响板,仅是两片脆木而已,此外,还有苇膜、蟒皮、马鬃……”
仲熙不知宋琛意在何指,但也不禁顺着往下想:也是,声无哀乐呀,这些古器,从来就是这么自在的,高居庙堂,或低在陋巷,都与它本身无关,正所谓近者自近,远者自远……推而言之,与物、与情、与人,世间万物,皆当如此——这样看来,宋琛的平静竟是真的。她日日与民乐厮磨,心智的弹性,已得其一二了。
念及此,倒让仲熙感到一种苦涩的欣慰。直听那二胡拉完一整支曲子,他们才走过去,淡然地走进混沌的夜色,跟别人一样,没有任何施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