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赋得一生重
一
童年，我爱朝大人堆里钻。营房里的大人热火朝天“学大寨”，我就蹲在地堑瞩目他们挥锹舞镐，时而蹙眉，辨别他们破袄里绽出的故事的真伪，时而甩一粒土坷垃，提醒某个大人不准偷懒。农民对时光的利用最讲究，阴雨天不下地，聚在小学校斗地主婆、批“黑五类”，弥补“因雨”丢失的工分。我则背顶门框，抱肩打颤地瞪大双眼，琢磨地主婆为何 “这么坏”，为何恨新社会，更对斗与被斗之间的仇恨为何来回扯锯疑惑不解。雨往往挟裹了风，给营房里最儒雅的地方注满寒凉。
有次，营房里的党员奉公社之命，集体到泰陵参观“泥塑收租院”，我习惯而自然地插进了队伍。作为领队的父亲走在前边，不知是否发现我这个“非党同志”尾随。我在一群大腿之间穿来跳去，利用铿锵步履掩护自己。
在雍正皇帝的泰陵隆恩殿，黄泥捏成的“人”以不同造型林立着。苦难的农民和残暴的欺凌者在逼仄的空间骤然聚拢，夸张的表情暴显着两个群体的极端对立。场景的逼真复原了曾经的社会形态，构成了一个弱势但庞大的阶级推翻另一个强势却寡众的阶级的强大理由。生活的艺术表现，给身临其境的受众以浪潮般的心理冲击，用我今日之情商去检视幼时的记忆，我认为我读懂了这群踏进“收租院”的大人们眼中少见的光芒，那是对领导他们翻身做主人的伟大领袖的崇敬之光，有幸生在新社会的幸福之光……依照程序，大人们蹲在不会言语却胜千言的泥丛中，默听讲解员对地主阶级的代表——刘文彩的血泪控诉。我立在真人和泥人之间，不知如何表达一个孩子复杂的心境。环境派生情感，一声啜泣不合时宜地从森严的大殿一角传来，骤然间，筋骨暴胀的嘎巴声从我身边响起，进而此起彼伏四下泛延，似鼙鼓争鸣，这世间绝响最终引爆了一场大男人们的集体哀嚎，若洪峰奔涛，响彻殿宇。我想，有泪不轻弹的淳朴汉子们是被泥塑的场景和悲戚的讲解深深感动了，卖儿卖女偿还地租的悲惨描述勾起了他们对祖辈对个人身世的痛苦追忆，轻进重出的“水银秤”、收大放小的“阎王斗”点燃了他们对剥削者的怒火，还有……日子虽然紧巴但还能让当家作主的浩荡舍予，惟涕零以示谢恩的淳朴情愫……幼小让我无法判明思考的正误，只感到隆恩殿的巨大梁柱在剧烈摇动，藻井彩绘的漆皮瞬间崩裂……突然，一只硕大的蜘蛛摇曳着身姿从我的眼前荡过，白亮的尾线在它的身后翩然垂落，将一个大人和一尊泥塑暗暗粘连了起来……
此刻，一个过去了的社会形态以粗犷的泥塑方式在我心中布下了棋局，这种近乎残忍的催熟仪式让我顿悟：人类如黑白对弈，此生彼死，非输即赢。茅塞顿开让我突然有了破译人间密码的窃喜，也过早地感知到人类求存必然面对残酷的法则。于是我跳出隆恩殿之后的步伐是轻快的，走在党员的前列，我忽然觉得我已具备大人一样的心智了。
然而接下来的偶遇让我再次震撼，一个超越阶级对立的更强烈的视觉冲击呈现在我的面前——原来还有比阶级斗争更惨绝人寰的博弈形态——民族战争。
隆恩门外是青砖海墁的广场，神路自广场中心直抵雍正帝谥号碑亭。碑亭南北辟门，上置细密通透窗棂。一幢建筑物立在场中央本有夺目之效，有阶有窗分明是在故意诱人窥视。君既召我，吾安负心？三五步窜上台阶，顺势跃起，攀住窗棂，将双眼递进去——呀，一尊巨大的泥塑群雕訇然推到我的眼前——这是五个年轻人，一个提枪，一个举着石块，一个扶住战友，居中的高举手榴弹，做投掷状……他们怒目圆睁，要与谁拼死一搏？
父亲拉我坐在石阶上，给我讲述“狼牙山五壮士”的故事。我惊愕我们为什么要被异族侵略，我叹服我们的前辈血战到底的英雄气概，也知道了斗争和战争在交替中推进了历史。
朴素的泥土成就了大地的胸怀。她匍匐下去，养育稼禾，涵养我们的生命，这时候的她是背景，是常常被人忽略的衬托；她被取出，按进模具，经历煅烧，便形成砖瓦大庇天下寒士，这时候的她以新的面目呈现，常常让人忘却她的本真；她被塑成人类，便具备了人的精神禀赋，这时候的她有了情感，我们甚至能够听到它的倾诉。没有土地，我们何以生？何以立？何以依偎？我们什么都可以忽略，土地作为母亲的属性是断不可忘怀的。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