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被
文／潘梦园
我有一条旧军被,从孩提起便陪伴我，直到今天，陪我走进大学校园。
它静静地躺在床角，沿着身上的纹路，可以看到它走过的峥嵘岁月，品味到它的年华沧桑。即便是略显疲惫，却依旧是豆腐块儿的姿态，保持着笔挺的脊梁，守护着军人那份雄姿与英气。正如父亲曾说的，军人风骨终生不改。
一九八八年，它随着从军的父亲，在《热血颂》的歌声鼓舞中，跨过千里太行，带着戍边卫国的激情来到山西太原。军队中铁的纪律下，它是铁骨铮铮的汉子。那时候，它有令人羡慕的身姿。它伴随年轻的父亲执勤上哨，比武夺魁，伴随父亲经历了风云一号升空、北京平暴等重大历史事件。它为自己的身份而骄傲。即使军营的生活是从血汗中走过，即使它没有鲜艳的色彩，我想它是自豪的。
带着这份热情与自豪，一九九一年，它随父亲回到太行东面的家乡，变成了一条普通的棉被，却依旧昂首挺胸。年轻的父亲照例每天把它叠得整整齐齐。因为它进入了一个全新的家庭，它多了一份责任，它必须严格要求自己，披着军人的绿，心中唱着嘹亮的歌。那时即使在一个拮据的家庭，我想它依然斗志昂扬。
如今看它，有些洗不掉的硬伤。那年我刚刚出生，朱总理推行经济改革后，父亲由一个端着铁饭碗的职工变成了下岗职工。小城的房子还很矮，家里的生活很清苦。父亲在水泥厂拉车养活一家三口，它包容了父亲身上的泥土与石灰。那时的冬天很冷，在那没有暖气更没有空调的冬夜，一床棉被何等珍贵。那些印记就像刻在石碑上的铭文，铭记着它曾在那么寒冷的岁月里给我们的温暖，让我们感受到家的幸福。我想那时的它可能有些沮丧，可它觉得自己有价值，在远离军营的地方它依然可以一样守护他人。
漫长的岁月里它曾陪我失落，陪我开心，朝夕相伴十几年。家里生活渐渐稳定了，虽不富裕，但是平平淡淡中幸福自在。它的重担减轻了许多，但它还奋战在一线，成了我的专属。我看着它渐渐变得单薄，享受着它全部的温暖。我像父亲一样沿着它漫长岁月的纹路把它叠得整整齐齐。早上挣脱它的怀抱，背上书包去为一个好成绩奋斗。那时它没有了当年的豪情与挺拔的身姿，却依旧在那么长的时光中把年轻岁月中最后的温暖给了我。
它的身上有块大大的油渍，一圈圈的，像是寺庙中亘古旋转的经桶，又像是父亲眼角一圈圈的细纹。那是〇五年，我带着懵懂的向往与小小的不安迈入了初中，开始离开父母独自生活。我们在小城中已经有了自己的家，我有大大的花棉被，很漂亮。我在家中就开始想象着同学们羡慕的眼光。父亲却用一个被罩套上它装进了我的行李。我那时那么的讨厌它，我不明白为什么父亲要让它陪我度过我的豆蔻年华。因为它，我和父亲吵了架，我把它扔在地上，哭着抗议“我不要带这个破东西，你们都是老古董。”父亲深深看了我一眼。当时的我太小，并不明白父亲究竟是怎样的心情，最后在我不安的沉默中，父亲只是说，这个年纪的孩子就应该艰苦朴素，像这条破旧的军被一样坚韧正直。然后小心翼翼地抱起地上的它，重新装进我的行李。
那时的我不懂，我讨厌破旧的它，埋怨父亲，我裹着它吃饭，毫不留情地把油渍印在了上面。父亲试着拆洗它好几遍，就像烙在心头的刺青一样不落。可我没想到我那么厌恶的它，却给我带来了很多荣耀。全宿制的初中是非常严格的，三年里我的内务分一直很高。我想是因它陪着我，提醒我一直严格要求自己。在宿舍它不是最漂亮的，却是最整洁最规矩的。那时我突然的又开始爱惜它，珍惜它带给我的小小虚荣。我想那时它和我一样自豪，就像当年在军营中曾有过的激情与荣耀。
也许那时它还想继续为我服务下去，我却伤害了它的热情。高中时，小城中的楼房越来越高，父母因操劳而生出华发。我那么的不听话，我把它塞在柜子的底层。因为这，我和父亲吵过闹过，最后我竟然渐渐疏远父母了。父亲只把这说成是小孩子青春期的叛逆，然后一次次包容了我所有的任性。即使那样，我依旧不喜欢它，没有想过让它重见天日。它那么旧那么土，根本不适合九〇后的我。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那么偏执的要求我盖它，也接受不了他心中那份固执的军旅情结。有一段时间学习很累，压力很大，父亲批评我两句，我把躺在柜底的它拿出来扯了一个大大的口子。我心里甚至希望和父亲吵一架，或者他会因为他的宝贝打我一顿，那样或许可以发泄我心中的愤懑。可是父亲这次什么也没说，也没有看我，只是细心地将它补好，转过身默默地叹气。怀抱着缝补过的它，我的眼泪却突然掉下来。因为我发现虽然它旧了，可是我竟然因为它受伤而难过了。我意识到，它在我身边那么多年，我已经熟视无睹，竟然忘记了它给了我多少爱，还有我多爱它。我想那时它和父亲一样失望又难过。
我不知道它是不是想过自己就要这样的一生了。二〇一一年，胡总书记来到狼牙山下的石家统村，小城沸腾的像一团火。这一年，我的家中也热热闹闹，因为我成了一名大学生。也许真的是天意，上天怜我父亲心中那份深深的军旅情结，我考到了太原理工大学。漫长的暑假后，就是一千里的行程。父母激动地亲自送我到太原，这是母亲最远的一次旅行。我悄悄地拿出柜底的它放入行李箱。我要背着它回到它年轻的时光。我们在它奋斗过的地方留影，带它回忆那些激情岁月，听它欢快的笑声。回头看到却是父亲眼角闪闪的泪光。我想它陪伴我那么多年，那一刻我却真的无法理解它的心情，是心酸还是欣慰，但是我坚信那一刻，它还是那么自豪，因为它还可以陪伴我、提醒我、激励我继续奋斗。
它很旧很丑，在光鲜的大学宿舍里有些扎眼。可我已经不在意别人的眼光，依旧每天把它收拾得整整齐齐。山西的冬天很冷，依偎在它的怀抱里，回想它陪我走过的二十年，想象二十年来它经历的风霜与苦涩，想象它心中不灭的坚强，想象它对逝去青春的渴望。我为它自豪过，也伤害过它。它身上点点印记像父亲脸上越来越深的皱纹，像是沧桑的年轮，用爱与温暖紧紧包围我。在这浮躁的社会和这不知所措的年龄，我需要它，我需要这份军人情怀与爱的力量。
走过襁褓之中，走过懵懂岁月，走过青涩，走向成熟。泪水与汗水融化在心中，激情与梦想在前方指引，我很庆幸今生有它陪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