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史钩沉:“马背诗人”的“死而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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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9年夏秋之际,那个“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的湖湘诗人,那个写“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军事奇才,那个“黄洋界上炮声隆,我自岿然不动”的红军领袖,突然从中国波谲云诡的政治、军事舞台上消失了——历史的长河在此拐了一个小弯儿,便留下一段史海钩沉,便有了一代伟人的“死而复生”。
1929年6月,红四军第三次打下福建西部的龙岩,接着在城里的公民小学召开红四军党的第七次代表大会。然而令毛泽东始料未及的是,他的红四军前敌委员会书记一职竟然落选了。因为他提出红军总是流动作战,难成大气,太像古代农民起义军黄巢、李自成们的做法,应该加强前委的领导作用,纠正这些不好的倾向。而其他同志(包括朱德、陈毅)则觉得毛泽东有个人英雄主义和家长制领导作风,这是导致他失去军权的直接原因——早期毛泽东的宦海沉浮,或许与他帝王气极浓的个人性格不无关系。
毛泽东为此大病一场,患的是当时很难治愈的疟疾。但思想上的打击似乎更为沉重。他第一次离开了自己亲手创建的红军,先后到上杭一带的蛟洋、苏家坡和永定的牛牯扑养病去了。那一段他过着隐居般的田园生活,在老乡家里,不能公开自己的身份,化名“杨先生”,一度还住在远离村子的一座山洞里。
外界没有了毛泽东的消息。他仿佛在世界东方消失了。
这年9月27日,上海《申报》在第四版登载国民党将领张贞发自福建的电报:“毛泽东在龙岩病故。”10月21日,该报又据来自汕头的电报,称“毛泽东在上月(即9月)暴死”。
远在莫斯科的共产国际,看到这些消息,信以为真,在《国际新闻通讯》上发了一则一千多字的《讣告》,沉痛宣布——
“中国共产党的奠基者、中国游击队的创立者和中国红军的缔造者之一的毛泽东同志,因长期患肺结核在福建前线逝世。毛泽东同志是大地主和大资产阶级最害怕的仇敌。……这是中国共产党、中国红军和中国革命事业的重大损失。当然,毫无疑问,敌人会因此而感到高兴。”
《讣告》还说:“作为国际社会的一名布尔什维克,作为中国共产党的坚强战士,毛泽东同志完成了他的使命。”
与此同时,中国还有一个不凡的人物,以特别的方式悼念起毛泽东。这就是民国元老、词坛领袖柳亚子先生,他写了这样一首诗——
神烈峰头墓草青,湖南赤帜正纵横。
人间毁誉原休问,并世支那两列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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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先生特意在诗末注明:“两列宁,孙中山先生和毛润之同志”。
这是毛泽东第一次被别人写进诗里,也是第一次跟世界级领袖人物相提并论。
柳先生不知道的是,他写诗悼念毛泽东的时候,毛泽东还活着,而且也在写诗,写一曲战场人生的《采桑子》。
1929年10月10日,人们用担架抬着毛泽东离开永定合溪。一路上,秋高气爽,山峦竞秀,黄菊遍野,溪流潺潺。傍晚时分,来到上杭,住在城南汀江岸边的一座临江小楼上面。
第二天,正好是农历九月九日重阳节。人们常常在这一天登高、赏菊、插茱萸、放风筝。沉疴稍缓的毛泽东,这时也显得格外轻松,他临窗伫立,凭楼远眺这江天寥廓的远山近水。
江岸码头旁的千年古榕,使人想起人世的沧桑;缓缓逝去的汀江水流,则让人徒叹岁月的飘逝;而临江楼庭院内盛开的簇簇黄菊,更唤起他复杂的人生感慨。
触景生情的毛泽东,禁不住回首往事——
自领导秋收起义以来,尽管只历经两年的时间,但这是怎样的两年啊!这样的经历,正像鲁迅说的那样,可以抵得上太平盛世一个普通百姓一辈子的生活。
那些令人不快的如烟往事,一一掠过诗人毛泽东的脑海:
秋收暴动,中央责怪他没有坚持攻打长沙,撤了他的政治局候补委员之职,传到井冈山,说成是被开除了党籍,一度不能过组织生活。离开井冈山后,红四军“七大”又落选,失去前委书记之职。
往事历历,前局未定,移情于景的毛泽东喟然长叹——.人生易老天难老,
岁岁重阳。
今又重阳,
但看黄花不用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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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一度秋风劲,
不似春光。
胜似春光,
寥廓江天万里霜。
毛泽东为这首词取名为《采桑子•重阳》。
古代诗人在重阳节这天,常常是吟咏生命,怀念故乡,移情老人。毛泽东显然联想到了这些。但他的人生感受,却格外地透露着远非闲病之人所能达到的乐观和高昂。他把人们引到一个革命家和战士的新的感伤世界,把秋日菊花勾起的感伤和寂寞,投射到对开阔的大自然的凝视之中,心情显然又归于明朗。
上阕写情,从“老”起笔,在岁岁重阳的生命流逝中,诗人抛却了古人“悲落叶于劲秋”的凄绝感伤;下阕写景,秋风一年比一年吹得揪心,诗人却从中体会到春天的生命状态,看到了万里霜天下涌动的春的生机。
自从有了战争,就有了关于战争的诗篇。或是对惨烈战争的悲怆指控,或是对战死沙场的凄凉苦诉,或是对怀人思妇的无语悲歌,或是对征夫远戍的隐忍倾吐。
毛泽东没有这样。逆境中看到秋日黄花,他却说“不用伤”!
1962年这首词公开发表的时候,他又把上阕末句的“但看黄花不用伤”,改为了“战地黄花分外香”。本来就比较明朗的心境,更充满自信,传达出“战地人生格外美”的深情礼赞。这一深情礼赞,与唐代边塞诗人王昌龄的那一声沉痛感叹“战罢沙场月色寒”,形成了强烈的心态反差。一个在战地凭“月色”伤怀,一个在战地赏灿然“黄花”,后者的真风流、大诗思陡然凸现。
一花一月,诗眼词魂。“春花秋月何时了”?
多少诗人写过花前月下,多少诗人写过花间儿女——绮词丽语奔眼来,多是些悲欢情话;一朝风雨悴红颜,吹落它雪月风花。
而诗人毛泽东在戎马生涯中,却别具一格地写下了香飘四溢的战地黄花——为什么?
没有无“思”之诗。诗歌总需要智慧哲思之光的照耀。伟大的诗人必定有深邃的哲思,否则也只是一个吟花咏月的诗匠。
毛泽东是一位吐故纳新的哲学家。诗人与哲学家的合一,诗与思的凝聚,在毛泽东这首战场诗中得以充分的展示。他是一个“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的革命斗士,所以才会在“一年一度秋风劲”时不悲寂寥,所以才能在“寥廓江天万里霜”里预感春光。读老人家的诗词,我们不难发现,如龙的诗魂时常在哲学的天空中尽兴飞扬,而如电的哲思又常常在诗词王国里自由翱翔。 秋日黄花,果然“不用伤”。不久,毛泽东重新回到了红军的领导岗位,又跨上他的那匹大白马开始四处征战了。
共产国际的《讣告》说,毛泽东“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殊不知,历史赋予他的使命还远远没有完成。
柳亚子也知道了毛泽东的死讯是个误传,知道了他正在江西苏区搞得轰轰烈烈,禁不住重又高唱起来——他借春秋时期平原君与毛遂的典故来歌颂毛泽东——.平原门下亦寻常,脱颖如何竟处囊。
十万大军凭掌握,登坛旗鼓看毛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