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建于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易县招待所宴会厅内外装修的还算气派,平时作为会场,午间将会议桌拼在一起就是大餐厅。人们在庆幸政府经营入不敷出若干年后有人承包下来,并且经营十分红火的同时,却忽略了建筑物也是有寿命的基本常识,而且旁边的土地出让时早已改变了它的结构,木架被截去数尺,墙面随之往里挪,整体受重早已偏移,就像一个垂垂老者,尽管衣着华丽,却不能证明他内脏没有朽化,而且还曾做过摘除手术,跟医院报警也不是久远的事情一样。果然2005年7月4日中午,它突然坍塌了……
根据目击者描述,它坍塌的具体时间是中午十二点四十分,里面正有人进餐。蔽日尘埃下,惊慌失措的人们夺命而出,却有四个年轻的生命从此永远地凋谢在这里。
老者告别人世是规律使然的,老建筑坍塌是正常必然的,而殉难者中竟有许国永却是偶然的。
接到朋友的电话后我震惊不已,一个多么有才华的智者啊!一个多么让文化界敬佩的兄长啊!竟然陨命于一场灾难性的事故!
国永本是学医的,因为爱好写作,从防疫站调到县委办做了秘书,不久他便以能够驾驭全局性材料,颇得领导赏识和为文者佩服,而与当年的郝同武、岳金利并称为县委办三大铁笔。那时候我也在机关部门的办公室工作,起草公文是家常便饭,有时候遇到把握不准或者资料匮乏时都要求教于他们。恰巧他们三位在一个科室,找到一位便全找到了。三位铁笔各抒己见,各展才学,纷纷献技,甚或帮我拉提纲为我翻检他们库存的“弹药”,毫无怕别人学去真本事的倨傲和蔑视,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及至后来两杆铁笔高就,国永却被一把手留了下来,成为智囊和大型材料的主要起草者,甚至担任了宣传部常务副部长还要兼任县委办公室副主任,可见领导对他的倚重。
在行政工作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感受,就是公文枯燥乏味。听讲话,就像听和尚念经,哼哼唧唧的套话官话没完没了;看公文,也就是翻到最后一页,知道工作怎么部署也就学习结束了。而写公文的呢?却是绞尽脑汁,旁征博引,昼夜加班,这个审查那个挑毛病折腾数日才能定稿通过,秘书们当时总结了几句话很形象:“费电费纸费烟省媳妇,”很形象地说明起草者的艰辛不易和无处言表的自嘲。审查关是最难对付的,不管你辛苦多少天,他一枪就敢给你毙了。起草者的感受是:审查者要么真的懂材料怎么写,要么是个外行,就怕他似懂非懂,你说全是混话吧,他说的还有点在理,你完全按照他的意思修改吧,又文不对题,拿出去贻笑大方。既要体现审查者的意思又要不被行家笑话,把秘书们挤在夹缝里扎挣,仿若新婚之夜遇到大买卖,还无处诉冤,只能等待时日去适应。会议开始,才是起草者最难受的时刻,正式文件无所谓,宣读者是连年月日都不忘记念的,是全文通读,听众会拿着笔埋头勾画,起草者也觉得轻松;若是讲话则要支楞了耳朵细听,警惕着讲话者念了几句是否就把话题扯远了,或者抛开文稿干脆不用你的稿子自由发挥去了,那种难受是常人难以理喻的,是一种后宫嫔妃未曾被龙颜宠幸的失落,是一种怀胎数月产后婴儿不被人当人看的羞辱,是自己劳动成果被人践踏的激愤,是自己羞于认可自己是执笔者的愧疚,是感受自己仍旧不被人赏识的自惭。这种复杂的情绪像阴霾一样笼罩着起草者的胸腔,是秘书们能喝酒能抽烟的一大原因。这种起草者与审查者的摩擦,宣读者与受众者的剥离,最伤脑筋的最终还是起草者,他们希望找到既让宣读者满意又让受众者称赞的结合部,于是苦读范例佳作,研究宣读者喜恶的语言模式和文章架构,然而那个神秘的结合部却如佛龛灵光一样难以寻找,不好琢磨。
国永找到了。
这是一种笀鞋昏灯的修炼、一种别开生面的境界,一种只可意会的顿悟,一种自我开怀的清爽,甚或还有一种破解神符的窃笑,是自己上升一个台阶的快感,也是敢于俯视众才子的资本,同样是得到领导者赏识的门票,写匠和作者的区别。英明的领导总归是爱惜才华的,只要你闪光,就不怕别人说你不是金属。
国永写的公文立意高远,总揽全局,生动活泼,形象豪迈,经得住推敲,有细品知味的嚼头,不仅得到领导喜爱,而且让受众者钦赞。更值得称道的是他谋划的发展思路,提出的举措,能够为大家认同,成为领导者的高参也就不称奇了。
在唐山参观时的晚上,我们同住一室,畅谈中我提出他应该把经验传授给年轻的秘书们。他苦笑道:如今把作秘书作为升迁的便捷之途的多了,把公文当“八股文”应付的多了,真正下苦功动脑筋的凤毛麟角就那么几个,怎么教?况且写作是个体劳动,不是一教就会的瓦木匠,只能是在帮助别人修改时慢慢渗透吧!想想也是实话,在这个日益浮躁的群体中,主动传授经验会被人看作有好为人师之嫌的。
高处不胜寒。
2004年初秋的一天,担任常务副部长后不久的国永突然打电话给我,让我立即看当日的报纸,那上面刊载了张旭的事迹。张旭是林业局的技术人员,为狼牙山区的绿化事业作出了突出贡献,不到四十岁就牺牲在了工作岗位上,采写者是我的朋友赵向东。文章采写细腻,真实感人。晚上,国永主持了这篇通讯的研讨会,并请林业局的领导和张旭的家属参与讨论。事后有个别人批评他“不懂中国文化”,阻挠他继续做“费力不讨好”的事情。他顶住压力,左右斡旋,终于促成了数日后县委政府隆重召开的张旭事迹报告会。此后上级有关部门授予了张旭更多的荣誉。张旭的事迹在燕南赵北迅即传颂,成为青年一代的学习楷模,同时易县在林业建设上的突出成就也得到宣传和光大。一个青年技术人员的牺牲令人痛惜,但痛惜之余我们应该做点什么,他背后的意义何在,却不是“懂中国文化”的人都能洞察的,也不是那种只会做表面文章的人所能体味的。让曾经敬业爱岗的年轻生命安息,给以泪洗面的家属力所能及的安慰,使依然默默劳作在其他岗位上的人比有榜样,给浮躁于世的人施以强烈的精神震撼,把无私奉献者的精神境界推向理性的高度,从而使人们看到一个具有正气的易县、具有生机的易县、具有成就的易县。这就是他不能言表的良苦用心,这就是他善抓机遇的敏锐眼光,这就是他树立易县新形象的高瞻远瞩,这就是他雷厉风行、勇挑重担的过人胆识。
2004年作协召开年会,他应邀参加,讲了很好的指导性意见,不久他写我的长篇小说的评论也见诸报端,时人称奇道:他对文学也有研究?细细一读,果然见地不凡。事后他说他也喜爱文学,可惜繁杂的行政事务和没完没了的公文写作不得不让他忍痛割爱,他和几位朋友创办了“四同文化工作事”,创办了《文化与财富》报纸,他说他退下来就安心做宣传易县文化的事,使躲在心底一角的那蓬文学之火满腔燃起……
竟遽然走了。
朋友不解我为什么没有参加他的遗体告别仪式,我说我不愿意在心底留下凄惨的最后告别,我愿意每当怀念起他,他还是沉稳老练、生龙活虎的样子,因为我惧怕伤感。
但还是不经意的回忆起他。
公文是有时效性的,过时了就没人再去翻阅,因此写匠也是带有悲剧色彩的。譬如国永写了那么多年,没有一本著作遗世,不就是死者和生者共同的遗憾吗?可对于他,我承认他不是拿公文当一份工作任务去完成的,他是真正用心去写作,当事业来完成的。
伤逝,国永!
2006年元宵夜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