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子来时
一
这次鬼子为嘛来?爷爷李青龙不知道。他只知道鬼子不是大清也不是民国的子民。“庚子之变”时,鬼子来糟蹋过雍正爷的万年吉地,那叫“八国联军”——白尾巴狼血染的卷猪毛,嫩高粱汁涂的绿眼泡,还“嘀哩哆啰”不说人话。这次来的“小尼本”……也算鬼子?大清朝气数将尽时鬼子趁乱来闹腾还有情可原,如今蒸蒸日上的民国咋也让人撞开了国门?是世道使然还是蒋君主稀松?我爷爷思来想去不得要领,憋得猛搓双掌,蹿出的火星子溅到爷爷的额娘富察宝娜的手上,她把擀面杖在案板上一摔:你又盘住哪根筋了?找刘一摸给你捋捋去……
喳,还真得请他给摇一卦。我爷爷李青龙停止搓掌,顺手抄了一条黄瓜,“咔咔”嚼着奔往衙门东的“活人堂”。见他出去,富察宝娜对我奶奶说:开窗户,燎毛味……
“刘一摸”大号刘可染,光绪朝举人。“刘一摸”还叫刘可染时崇尚追功逐名,举人的帽子刚扣稳,就牵着毛驴去北京,饶世界打听名人投拜师帖。这一年南方的一干文士闹“公车上书”,领头的康有为得以时常面君,红得发紫,前来投帖拜师的举子踏破门槛,“刘一摸”也逐迹而来,加入涌涌荡荡的人流,很快就被踩掉一只鞋。说也奇怪,这鞋被前来找康圣人议事的刘光第捡到了。认鞋谢恩时二人叙得挺投机。天上“噼啪”掉馅饼,得遇军机章京,刘可染倍觉欢欣鼓舞,便择了良辰去刘府投帖。哪知二人叙过年庚,刚刚端起茶盏,欲就治国安邦之策做深入探讨之时,一群黄马褂“扑腾腾”跳将进来,声言“锁拿叛党”。刘一摸不知所措,茶水洒在前襟上,刘光第飞身一脚,叱道:快滚,尔无名小子,岂敢替太后妖婆讲话?茶盏“咣当当”落地,让刘一摸顿时找不到了北,愣怔时,刘光第早被绳捆索绑,直条条扛了出去。
刘一摸在大牢里脱了一层皮,也招不出跟刘光第有啥瓜葛,便被褫去功名,撵回原籍。走在街上才知“六君子”早已被斩,刘光第那一脚是在救他。刘一摸痛感国势衰微,朝堂不会有自己腾达之地,大哭一场,悻悻回到了西陵老家。乡众见他旋归故里,纷纷上前请安,急着要看他加封了几品顶戴花翎。刘一摸朗声道:名相难为,医国不许,老夫此生只医尓等罢。于是扒去官衣,开“活人堂”,悬壶济世。他诊脉时三指一搭,似摸不摸,便抽手提笔开药方。此后便有了“刘一摸”的雅号。
刘一摸学识广博,是百里之内第一明白人,因此不仅给生病的人开药方,也常给脑袋瓜一锅粥的乡邻扯析八卦。
刘一摸见我爷爷进来,拱拱手,青龙快来喝茶,地道的明前龙井……
我爷爷李青龙做过雍正泰陵的四品带刀侍卫,人虽粗鲁,却礼节齐全,给刘一摸打千问安之后,这才行至桌前,三指提起茶盏,仰脖饮尽,抹抹嘴刚要说话,刘一摸摇头道:拿手来。
李青龙“嘿嘿”一笑,把手递过,刘一摸一手托住这扇铁掌,一手掐住腕子,只摸一下,便道:你没病。
李青龙这次是仰天大笑了,他抽回手,插进袖筒,道:我就是死,棺材也要自己顶进墓坑,硬朗得举起一盘石碾,哪来的病?
那你是……
李青龙拔出手,蒲扇般摇着。小尼本干什么来了?给掐一卦。
刘一摸不言语,扒拉一通算盘,口中振振有词:蕞尔小番,犯我天朝……
李青龙眼珠瞪大,腮帮鼓凸着“哇呀呀”叫了一通,说,待我回府操刀,击退小番。言罢扭身就走。
刘一摸提算盘在桌上猛磕几下,随手将破算盘向李青龙的后背砸去。
我爷爷李青龙是偃月刀的练家,听身后金风飒飒,拧步回身,一手抄住纷至沓来的竹签,一手蛇状一一吸住缤纷而落的算珠,“噼里啪啦”迅疾穿好,之后举着一把糖葫芦般回到桌旁,一根根插进开裂的算盘,之后“啪”一声将算盘边框拍正,将一根角钉按进去……
刘一摸颓然坐下,口中喃喃道:你这脾气要吃大亏,速带家人离去……否则必招灭顶之灾。
八国鬼子的脖颈骨切得开,小尼本的脖子带着铁围脖?
我知道你的偃月刀砍过十六颗洋鬼子头,那年月鬼子的枪放单发,你阿玛又帮你助阵,因而得手……今非昔比,你,砍不动喽!
小尼本的枪打连发啦?爷爷把一双眼白瞥向刘一摸。
刘一摸说:卦象于你不吉。贤侄听话,带老少走!
我不!
你来找我难道不是推演番邦较之八国联军谁厉害?
爷爷不语。
既如此,就听老夫之言。
我不。我要走了,偃月刀不干,雍正爷也不准。
一家老小都陪你送死?青龙!
李青龙叹口气,随之梗梗脖子。我咽不下这口气。对了,说得这么狠,您走不?
我一介腐儒,没家没小,了无牵挂。更何况这百里之内的百姓离不开我刘一摸……
你嘴角的哈喇子都是理。
这时我大伯李如虎跑进“活人堂”,喊道:“阿玛快回家,着火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