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敬父亲好酒
黄阔登
父亲是个手艺精湛的乡下木匠，半辈子踏踏实实地摆弄着锯子、刨子，没啥别的爱好，除了爱喝“两盅”。父亲喝酒的声音，就如庄稼拔节的声音，惬意而酣畅。记忆中，父亲喝的都是小店打来的便宜酒，他舍不得买好酒。
有一回，太阳落山时，父亲从城里回来。父亲哼着小曲，夕阳将他的影子拉长，随着他的身影，影子活泼地运动着。看他的模样好像遇到上啥大喜事。原来，父亲是到城里一家当干部的远方亲戚家干了木活回来。
父亲拿个小木凳，坐在屋前的香樟树下，身子半歪靠着树，对着正剁草的母亲，絮絮叨叨着，眼中流露出一种陶醉，说：“好酒，那个香哟……好酒哇，嘿嘿，今天喝了好酒！”母亲笑着说，瞧你美的哇，没出息的样子，八辈子没喝过酒哟。父亲眯缝着眼，说，你懂啥哟。平时话不多的父亲，那天的话匣子却老关不上。我还真没有见过父亲这种表情。
父亲那次絮絮叨叨半天，过后，也就不提了。
偶尔与父亲进城，我发现父亲总喜欢在商店卖酒的地方流连，鼻翼还微微颤动着，但他从来就没在城里商店买过酒。这一切，我都默默看在眼里。
后来，我到城里上学，生活费、学费高，父亲就更劳累了，每天早出晚归，一滴汗水摔八瓣，不放过任何一个挣钱机会。每次周末回家，看着父亲的老酒柜摆着的那些廉价的酒，我的心就一阵疼。我心中暗暗发誓，工作了一定让父亲喝上好酒。
后来，我参军了，不久，又到军校学习。军校毕业后，我第一次休假，就给父亲买了两瓶好酒带回家。
父亲在村头路口接我，一看到穿着笔挺军装的儿子，脸上立马堆满了骄傲的笑容，连走路都背起手来。回到家，父亲接过酒，眼里顿时浮出异样的光彩，我分明从父亲眼里看出了惊喜，他嘴里却说：“你买这个干啥？这酒金贵，有钱也不能乱花嘛。”话虽这样说，却左看右看，半天舍不得放下手中的酒。
吃晚饭时，父亲看着精美的酒瓶，抚摸着，犹豫着，久久不忍开瓶。我打开酒瓶，为父亲倒上满满一杯，顿时满桌酒香四溢，连从来不喝酒的母亲赞道：“这酒真香!”父亲深深地吸了口气，似乎要把飘在空气中的酒香也要吸个尽。我为自己倒上一杯，敬了父亲，只见他端起酒杯，小心地咂了一口，轻轻地动了动喉结，眯起眼睛，又抿抿嘴，看得出，有一种久违的快感在父亲的脸上激荡。
父亲品了几口，我起身想给他的杯子重新满上，父亲忙捂住酒杯，说先放到先放到，莫慌莫慌，好酒要慢慢喝。可能是父亲动作过猛，有几滴酒从杯中溅到他手指上，父亲忙用舌头舔了回去……看着父亲的样子，我心头五味杂陈，心想，得好好工作，要年年为辛苦半辈子的父亲孝敬好酒。
父亲有好酒，从不独喝，总会邀来几个老友共饮。酒桌上，父亲热情地将每个酒杯都斟得满满的。老叔叔们夸酒好，说好酒就是好酒，味道就是醇香。父亲的脸微微泛红，连皱纹都绽出笑来，眯缝着眼睛，说，这当然喽，哪个都晓得嘛。老叔叔们又说，你儿子能干哇，我们沾到享福了。父亲的脸上，就开了红花，“喝，喝……”劝酒的声音也更加底气十足。
事后，母亲嗔怪父亲道：“儿子孝敬你好酒，你倒好，自己没喝几杯，都想着‘孝敬’别人了。”父亲只是咧着嘴笑，对母亲的话不以为然，说：“人多酒越香，你不懂。”“显摆”过后，父亲小心翼翼地把酒藏好，要到我快归队时才舍得拿出来。
有一年部队任务紧，我不能回家，我特意叫在驻地打工返乡的熟人为父亲带回几瓶好酒。大冬天的，从来没给我打过电话的父亲，晚上到村头的杂货铺给我打来电话，声音哆哆嗦嗦：“儿子啊，太费心了，太费心……”
这次休假，我照例买了好酒送给父亲。他满心欢喜，逢熟人便说：“儿子给我带好酒回来了，上家去尝尝。”看着头发已花白、背已微驼的父亲那副模样，十足像个得意的孩子，我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和快慰。
休假快结束了，离家前一晚，家里杀鸡宰鸭，做了好菜为我饯行。饭桌上，我为父亲满上一杯酒。酒杯相碰的片刻，瞧见父亲刀刻斧凿般的皱纹里漾着幸福的笑意。父亲说，儿子敬的酒，我一定要干。说完，举杯一饮而尽，豪气十足，依稀当年模样。父亲叫端菜的母亲也抿上几口。母亲的脸颊出现两片酡红，父亲打趣她道：“十八的姑娘到我家，哈哈……”母亲轻笑着将他嘴角的一丝酒渍擦去。父亲为我满上酒，说：“回部队好好干，家里啥都好，莫挂念。”
酒香，人欢，亲情氤氲，家的感觉真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