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家姨家
王文坡
从记忆中去搜寻关于三个舅舅和大姨在我生活和生命中交集故事,是一件很难事情。由于距离和交通的原因,从我有记忆那刻起,觉得娘很少回娘家,我们姐弟极少去舅舅和大姨家。
到我能骑车和驾车去的时候,娘他们兄妹五个,就剩一个三舅了,但每当怀念起娘,舅舅和大姨的形象就会情不由己在脑海里闪现,会一股暖流猝不及防袭来,在这股暖流的包裹下,心被浸淫的痛痛的,柔柔的,如发丝般缠绕的忧伤浸染在这清浅的时光里。
舅家
我出生那年,姥姥已经去世多年,姥爷给我浅浅的记忆,是乡村土炕上他头顶上那个用槐树条编的小篮,我记不得我两岁那年和爹娘去姥爷家时,姥爷从挂在他头顶的小蓝里,给我拿了什么在那个年代只有他独享的“零食”,只是后来娘和我说,姥爷平日里舍不得吃的柿饼、“到口酥”一个劲往我小手塞,手里满了就往小口袋里塞,娘在世时,每次说这起姥爷疼爱,可我却一点都记不起来的小事时,都一脸自豪。
但,娘带我去姥姥姥姥爷家,我清晰地记忆起的时候,是在我五岁那年,那时姥爷已经去世三年,娘回娘家不再说回姥姥姥爷家了,而改成了“去舅舅家”。
我们家到舅舅家的距离有五十多公里,在三十年前五十公里那是一个很遥远的地方了。爹那天起了个大早,把我放在了自行车前面大梁上放好的马扎里,后坐上搭着两个装挂面、点心带给舅家礼物的搭兜,后坐车架上绑住一个木棍,娘坐在后车架上扶着木棍。我记得那时到舅舅家的路,有三分之一走的是条水渠路,水渠路上两岸有槐树、榆树、杨树,那是四月份,也正值踏青地好时候,路过有小溪流过的地方,爹还会多停下来,歇会儿到有小泉眼的地方去鞠口水喝,到舅舅家时恰恰是响午吃饭的时候。
姥爷姥姥没有了,大哥为大,爹、娘先奔的是大舅家,第一顿饭就先在大舅家吃,大舅有哮喘病,每次吃饭时都“咳咳咳”的不止,娘那时总会站在大舅旁,给他轻轻的敲打脊背,大舅这时会挥下手说:“别管我了,你赶紧去快去吃饭。”,一年见不了几次面的兄妹,这个时候感情最容易真诚表露出来。
那时,舅舅家门前有一条小溪,河水哗哗的清澈见底,能见到小鱼小虾在小溪里游来游去,我的一个表兄说我两岁来的时候,那时他们逮住的小虾放在脸盆里,我抓起来就往嘴里送,我说不清表兄说的是真是假,但就那条小溪以及舅舅家小溪旁那一层一层绿油油的梯田似小山,我喜欢的不愿意离开了。
爹、娘和我说:“明天我们就回家了。”可我一百个不愿意,不想走,因为那条小河,那座小山。
大舅说:“这么远,外甥很难来一次,在这里住段时间吧。”
三舅也说:“上学时,我把锁儿送回去,你们就放心吧。”
爹和娘商量了下,把我留了下来,走时一次次和我叮嘱我听话。
爹娘走后,在舅舅家生活那两个多月里,往往是谁家做好吃的,就会叫我,我就往谁家“跑”。大舅那时觉得哮喘会传染给他人,他的碗筷总是单独放在一旁,给我记忆最为深刻的是大舅见到我时总是笑,笑着说:“锁儿,长高了,长高了。”但很少要我接近他,我想那是怕他的病传染给他的外甥的缘故吧。
大舅留给我最温暖的一次记忆,就是那年在舅家的一个半晌,大舅坐在用麦秸编好蒲墩上,懒懒地在门口晒着太阳,大舅向我招着手,喊着我的名字:“锁儿,过来,过来。”我走到大舅的身边,他从他的衣袋里掏出了几块糖塞进了我的衣兜里,用他那粗糙带满老茧的手抚摸着我的头自语着:“大外甥,以后要好好孝顺你娘啊,你娘苦啊。”大舅说着话时,声音有些颤抖,如今想起来,那股忧伤,还会在我四周蔓延起来,痛而温暖。
大舅去世时,娘正在距离我们120多公里的一个医院里与癌症抗争。把大舅过世的消息,我们给娘瞒了起来。娘出院时回到家中,爹才把大舅去世的消息说给了娘。记得那时,娘啥话也没有说,只是呆呆地坐在院里,好大一会儿,好大一会儿,晚饭没有吃,就回到了屋里,自语地,重复地说着一句话:“受了一辈子苦,也算解脱了,解脱了。”大姐说,娘深夜醒来一个哭了好久。
三舅的日子,在我记忆中,从小感觉到的是他们兄妹中过的“结巴”的日子。三舅每次来看娘,娘总是一袋玉米一袋小麦给三舅往袋里装。三舅有个儿子,我叫五表兄(在大舅和三舅两人的男孩中排行老五),小时候由于患脑炎,没能得到及时的治疗,智力有些迟钝,三舅一生就成了围绕五表兄转的一生。
但在娘他们几个兄妹中,我与三舅日子交集最多,我们长大后,除了每年过年过节我们姐弟一起去看望三舅外,爹娘在世时,三舅还时不时来我家,和爹娘一起住上几天。我小时候每到冬天,就盼望三舅到来,因为那时三舅总会给我带来我喜欢吃的柿子和柿饼,坐在暖和的火炕上,听三舅讲二舅的抗战,二舅的牺牲,讲着讲着三舅会情不由己地掉下泪来,娘也躲到一边用衣角擦拭湿润起来的眼睛。
我那时什么话也不说,也不知道要说什么话,只是低头看着旺旺的炉火,思绪却飘向了几十年前战场,仿佛见到二舅如同我学到课本上的黄继光去堵敌人的抢眼,如同我学到的课本上的邱少云,忍受的烈火燃烧的剧痛,保证了战斗的胜利,那时的二舅就是我心目中的大英雄。
娘去世后的第二年,三舅也卧床不起,每次我们姐弟和姨姐姨兄去看望三舅,他都像孩子似“呜呜呜呜”哭,拉着我们的手,不要我们离开,那时我内心伤感的情绪就会弥漫开来,好像看到了三舅三十年前,爬到树上摘杏往进我的兜里装,从村里集市上买来桃子,往我手里塞的情景。忧伤、温暖、悲痛的情绪一起袭来,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我总是第一个跑到三舅家的院里,为不能给三舅更多的帮助内疚,强忍着泪水不流下来。
2013年正月,三舅走完了他最后的日子,我们赶到三舅家时,三舅已经入殓,那天天空像泼了墨一样湛蓝,阳光也那样暖,在三舅院墙外的高大的杨树上,喜鹊跳出了它们用柴草和树枝搭成的鸟窝,站在枯枝上“嘎嘎嘎嘎”地叫着,也像是要给这个老人送行。鞭炮响起时,三舅的棺木被七八个小伙抬了起来,这时我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我突然意识到,三舅这是我送别的爹这一边和娘这一边最后的一个老人,三十多年的时光,那些挚爱我的,我爱的长辈们一个个都离我而去,我感到时光的无奈,生命的无常,一种紧迫感,时间和生命的紧迫感,纠的我心痛,无奈。
直到前些年我才知道,我是舅家外男外女中,唯一一个住过姥姥家的,
那更要我在记忆中去搜寻,在舅舅家那两个月的过往。那时,生产队还没有解体,表兄表姐们还随着小队的钟声出工收工,有时我就屁颠屁颠的跟在表兄表姐的后面,和他们上田除草上山割柴,我也就和他们认识了更多的表兄表姐们,一直到三十几年后,我在县城遇到舅家乡亲们,他们还能喊出我的小名“锁儿”,我竟感到那么亲切和温暖。
大舅一生养育了五个儿子,两个女儿。三舅一生养育了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虽然我们因为生活,都在各自的轨道上奔跑和挣扎,很少见面。但我想我们在心底都一定在给着对方彼此地祝愿和祝福。
姨家
六岁那年,在舅舅家住了一个多月后,大姨知道了,就差二姨姐骑了辆自行车来接我去她那里。
大姨家到舅家不过十公里,从我家到舅家要路过大姨家,娘每次回娘家,大姨家就成了中间一个“落脚”歇歇的地方,大多数时候,是中午先到大姨家吃饭,午饭后在赶往舅舅家。
大姨差来的二姨姐我从没有见过,但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第一次我们姐俩见面,就先开始“干仗”。
那是个夏日的午后,二姨姐骑自行车赶往舅舅家,恰好路过我们几个小玩伴洗澡的小河,不知道那个玩伴喊了声“看啊,那个女的看我们洗澡呢,不要脸”,我也跟着喊了起来“不要脸”,二姨姐放下自行车,指着我们说:“小土匪,你们喊谁?”
我也不知道,平日里胆小懦弱的我哪来的勇气,“我是小土匪,你是女流氓。”边说着还边抓起了一把小石子,扔向了二姨姐,我们在水里,二姨姐奈何不了我们,只是嘴上喊着:“你们等着,姑奶奶饶不了你们!”
不一会,表兄到河边来找我了,说“你大姨想你,让你姨姐来接你了,赶紧回家吧。”我上岸穿好衣服,跟着表兄回到了家里,看到一个十七八岁的姐姐,正和大舅说话,大舅见了我说“这是你二姨姐,都这么大了,还没有见过面吧?”
真是冤家路窄,我一见到二姨姐,没等大舅说完,我腾地一下就跑了出去,大舅喊着:“锁儿,去哪儿啊,你姨姐接你去姨家呢?”,二姨姐就是刚才和我打口仗,我还用石子扔她的那个姐姐啊。
二姨姐在外面喊:“锁儿,我知道是你了,姐不怨你,快回来,和姐回家。”
我被表兄拉了回来,我脸红红的,脑袋快要扎进了脖子,和二姨姐说:“我不认识你,我错了。”姨姐拉着我的手说:“没事,姐不会埋怨你,你大姨想你了,和我回家吧。”
我被二姨姐用自行车驮着,一路上姨姐笑着问我想不想家,问我上几年级了,学的好不好,由于“干仗”事情,我懊悔地结结巴巴回答着姨姐的问话。
大姨说话有些“嗡”,她的脖子上垂下了个“大瘤子”,姨姐她们把那个“瘤子”叫“影袋”,长大后我才知道,那是由于缺碘形成的“甲状腺肿瘤”,如今看来一个小的手术就能解决问题,却由于那时的知识的贫乏和生活的贫困,那个“大瘤”伴了大姨的一生。
在大姨家,大姨留给我的记忆和娘一样,每天就是围着田地转,围着灶台转,围着一家的日子转,大姨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那个时候姨兄已经结婚,而且有了孩子,我很少和姨兄说话,我那个还在读书的小姨姐不知道什么原因对姨嫂是满满的“敌意”,小姨姐说:“别叫他嫂,她不够格,少去他那里。”,小时候,一块糖可能就会俘虏一个小小的心,记得一次大姨嫂塞给了我一块糖,我和小姨姐说了,她狠狠地说:“她没安好心,她在收买你。”大姨听到后,狠狠地和小姨姐说:“就你事多,一点也不要我省心。锁儿,别听她的。”
其实,那个时候我真不知道,姨嫂坏在哪里好在哪里,只是听后来姨姐们说他对大姨对大姨夫不好,但我也只是听说,从没有见到过什么。我见到的只是大姨和我娘一样的辛苦,40多岁两鬓已经布满了白发,额头上的皱纹,被岁月的刀雕刻那样的深。大姨很难闲下来,一次我和大姨去割猪草,在田垄上坐着休息时,大姨用粗糙的手抚摸着我的头说:“锁儿,快长大,长大了你娘就不累了。”那时,我不明白为什么舅舅和大姨都和我说,都盼望着我长大,都说我长大了,娘就不累了,大些时候,才明白那是他们对娘对她(他)们妹妹一种爱意啊,她(他)们兄妹,在那个贫困贫穷的时代,谁都帮不了谁的大忙,心中有爱但没有力量去爱,只有把他们的希望寄托到孩子身上,大姨把她想娘的思念和爱,换做了对我的叮嘱。
大姨去世的时候,娘因患癌在外住院,我们没有把大姨去世的消息告诉她。娘出院后,大姐对娘说:“娘,和你说件事,你一定要挺住啊,我大姨没了。”娘哭了,哭的伤心,娘说她姐没有享过一天福,每天就知道干活,侍奉老人和一家大小,大姨夫脾气暴躁,有时还会对大姨出手,说着说着就哭出声,娘说她一定要去坟上看看她姐,给她姐烧个纸钱,大姐告诉娘的第二天,爹和娘就一起到了大姨的坟前,姐说那是她第一次看到娘哭的那样伤心。
六岁那年,我在大姨家住了二十多天,就被三舅接回了舅家,两天后,爹骑着自行车来接我回去上学,要开学了,说要我把玩的心收回来,我不情愿地、依依不舍地和爹回家了。
2013年,二姨姐回家,我们兄妹八个大家庭聚在了一起,酒桌上和二姨姐说起“干仗”的事件,她还笑着说“记得”,姨兄还记得但我记不起来两岁时,他把我架在他的脖领上,送我回姥姥家的情景,姨兄和大姨姐到了耳顺之年,大姐和二姨姐到了天命之年,我、二姐、小姨姐也开始向“五”字头的年龄奔去。可如今,不说我记忆中从没有过的姥姥和记忆中浅浅的模糊的姥爷,就是爹娘、舅舅和舅母、大姨和姨夫都去了另一个世界,那一次的相聚,让我感受到是时光的无情,岁月的忧伤。
那次聚会上,姐姐和姐夫们说的最多的愿望就是:“健康地活着,就是我们的福气,孩子们的福气!”
2015年10月10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