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戏校毕业的梁江被分配到县剧团当了导演，三年困难时期，寡妇妈饿得全身浮肿，他回家找野菜喂妈。俩月过去，妈挺过来了，梁江没能回剧团。非常年代，人们拿工作不当回事，保命要紧。
在当年的戏校排演节目，还没有出名的齐花坦唱三圣母，梁江唱刘彦昌；齐花坦演祝英台，梁江演梁山伯，剧团领导把他们当成未来的台柱子培养。没想到梁江就这样尽早的离开了自己钟爱的事业。改革开放后传统戏重登舞台，这时候的梁江已经成为资深的人民公社社员，除了眼睛里偶尔的灵光一闪还能体现一些与常人的不同之外，所有其它与土里刨食的村民别无二致。公社的电影队来村里巡演，放映的就是河北梆子《劈山救母》，电影里的演员大部分是当年的同学或熟人，只是男主角不再是自己。梁江看电影想自己，空有一腔感慨。进入九十年代，梁江在种过药材，养过鸭子都没挣钱之后，才找到本村小自己五岁的外甥，认外甥为师学起了杀猪。
梁江在戏校时，文武带打，跟斗飞车，功夫甚是了得，现在学杀猪也很快成了三里五乡的有名屠手。俩月过去，便自己垒了杀猪的台案，与外甥分了灶，开秤起了汤锅，往日的甥舅师徒成了竞争对手。对手是对手，外甥仍然按祖辈规矩传给了他一套钦刀、刮刀、挺杖等杀猪工具。望着梁江一手握着钦刀、刮刀，一手拄着挺杖转身离去的背影，外甥炸起钢针般的黑胡须哈哈大笑，徒弟舅舅那么精瘦，腰拧胯软，走路没根；妗子病弱；三个表妹年龄还小，看他今后这汤锅怎么开！别提其它，碰到三四百斤的猪，徒弟舅舅怎么把它往台案上倒腾啊！
这天，外甥刚刚吃过早饭，十几岁的小表妹就来请他，说有要杀猪的来了，我爸让我来请您。外甥是外甥，是梁江的外甥，但也是梁江的师傅，徒弟第一次独自动手操刀，自然要请师父去指导，这是礼节。
外甥到梁江家，看到院子里已经摆好了地桌，上边放着好烟和沏好的茶水。足有半米高的杀猪台案旁躺着一头三百来斤的白毛肥猪。猪已经挣扎过、嚎叫过，这时候被绑着四条腿疲倦地哼哼着。外甥坐下来。梁江递过烟，自己也抽上一只，并不着急动手杀猪。那猪还躺在地下哼哼。外甥瞅瞅猪，喜形于色，并不言语，哈哈！我是不搭手的，看你怎么把这大白家伙弄到台案上去！
梁江抽完一支烟，给外甥续上茶水，看那猪鼻孔里徐徐的出气进气，连哼哼也不哼哼了，像是舒服的即将睡去的样子，便拍拍手站起身，小声嘟囔：让它自个儿上去吧！说话间悄悄来到猪和台案跟前，扎一个马步。却原来那猪耳朵也很灵敏，听到跟前来人，居然高嗓再起，撕心裂肺般吼叫起来。外甥心说，一个杀猪的拿什么架式，你以为是在戏台上啊！梁江看猪又精神起来，依然扎着马步，却是伸出右手，先从猪的前腋下挠起，而后肚子、后腋。那猪的叫声从高亢，到低音，到哼哼，然后眯起眼睛没了声音，只片刻，竟然舒服的沉沉睡去。就见梁江一只手展开，向着白猪肚子上冷不丁使劲一拍，那猪受到惊吓随着嚎叫声身子猛然挺起，梁江两只手抄住向前一送，没费多大力气，那猪已然躺在台案上了。
本来说好了，吃过早饭再让龙丽梅家逮猪，然后送过来上台案过刀开宰，可梁江还没撂筷子，龙丽梅却过来找梁江，进门就说：老梁，今天上午不杀猪了。梁江放下碗筷眨着眼睛看着她。龙丽梅扫了眼正吃饭的三个丫头，说：刚才乡里打电话来，说是今天前晌处理你超生的问题。龙丽梅是换届新当选的村支部书记。梁江听后，心里隔噎的不行。为了要个儿子，生了三胎，三胎都是丫头，这还不算，每一届乡、村干部新上任准拿他开刀。十几年过去了，超生罚款从几千涨到几万，当然，到现在他一分钱还没拿过。龙丽梅说完转身要走，差点碰到梁江的老姐姐身上。这位老姐姐就是梁江师傅的妈。梁江姐姐绕开龙丽梅，一只手向前抓挠着，喘着粗气喊：江儿啊，快点，死人咧！梁江看到姐姐着急的样子，就知道自己的外甥师傅又和媳妇打架了。外甥和外甥媳妇经常打架，他这当舅舅的没少费心思，也见惯了，所以并不着急，慢慢站起来刚要点支烟抽，老姐姐劈手夺过来，揉碎，铁青着嘴唇说：快去，死人咧，别人劝不住！梁江这才趿拉着鞋出门急急往前走。老姐姐一步一喘地在后边跟着。来到外甥家一推门，这门已经从里边插紧了，就听到外甥发狂的骂声和外甥媳妇“嗷嗷”的叫声。梁江感觉事态严重，抬腿一脚把门踹开，但见外甥手里握着杀猪刀，是准备要杀人的样子。看到舅舅进屋，外甥停顿片刻后把杀猪刀“哐啷”一扔，上手一推梁江的左肩膀，梁江不由得转身，被外甥连胳膊带身子从后面抱住。外甥五大三粗，又是从小杀猪出身，抱得梁江不能动弹。看到躺在地上的外甥媳妇满脸是血，梁江有些着急，低声质问外甥：你早清儿喝什么酒！？
外甥喷着酒气喊：你管不着！
梁江忍着气继续跟外甥说：你撒手，赶紧着送你媳妇去医院！
外甥又喊：她死喽才活该！
平时外甥两口子打架，梁江经常管教外甥，也不少动手教训他。后来，外甥就采取了这样的措施，只要梁江一到他们打架的场合，他就先把梁江抱住，免得挨舅舅的手劈脚踹。其实梁江打外甥，就是给外甥媳妇出出气，比划比划平息事端，后来经常被外甥抱住没法动手，说说事情也就过去了。但是，今天脸上有血的外甥媳妇躺在地上，外甥抱的比平实还紧，梁江气不打一处来，硬是别过脑袋瞪着眼命令外甥：你撒开！
我不，就是不撒！
梁江警告：我掐你人中了啊！
外甥还有心思大笑：哈哈哈，哈哈，你掐呀！你掐……
外甥的话还没说完，梁江的脑袋向右一偏，右脚飞起来，顺自己的左肩膀掏过去，翘起的鞋尖正好锛在外甥的鼻子下边，外甥“嗷——”的一声，撒手，向后仰倒。
梁江本来要和几个人一起送外甥媳妇上医院，却让龙丽梅截住，说乡党委书记到了，要梁江赶紧换身衣服去村办公室。梁江没办法，看了看上唇肿得像猪拱嘴一样的外甥说，你们上医院吧，好好治伤，回来再收拾你！说完就跟着龙丽梅去了村办公室。
乡书记很年轻，正和同来的一男两女打扑克。年轻的乡书记打扑克兴致不错，每次出牌胳膊扬得很高，手总是随着牌重重地砸在桌子上，很响。看龙丽梅领一个抹肩塌背，邋里邋遢的瘦老头进来，没看第二眼，继续不惜体力地摔他的牌，直到最后一手牌时，他站起来把右脚踏在座椅上，又一摔，才哈哈大笑两声。就在两声笑过之后，笑声戛然而止，面部突然转成威严，大喊：升堂！
听完乡书记大喊，已经蹲在墙角的梁江明显地哆嗦了一下，身子佝偻得更厉害，右手很不自然的摩挲着左肘，恐惧的双眼看了看几位干部，赶紧低下头，只是看着自己失了本色的鞋脚尖。
扑克散放在桌子上，乡书记已然坐好，加上龙丽梅，正好一边两个干部，真有点升堂问案的架势。
你是梁江？
由于梁江紧接着的干咳，没来得及回答。
你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大导演梁江？
看来乡书记还是做过一番调查的。
梁江稍稍抬起头，目光里闪过些许自慰，但很快又惶恐地低下头去。些许自慰来自于乡书记提到了让自己引以为豪的导演经历，不得不惶恐地低下头去是自己目前所处的身份地位以及面临的被审局面。
乡书记一看梁江的模样，心里就好笑，并且制定出今天的工作策略：先不谈超生罚款问题，先从精神上把梁江击垮，接下来的事就简单了。
杀猪啦！？乡书记的口气满是鄙夷。
想想党拿钱培养你，那钱算是打了水漂！你导的演呢？让你学艺术，你倒好，学会了捋猪肠子！说，你对得起党不？
梁江很是惭愧，以致脸上起了红晕，嗓子打着颤，几乎有些哽咽的回答：对不起！
乡书记看着差不多了，便切入正题：做不出什么贡献也就罢了，你别给党添堵啊！计划生育计划生育，计划生育是让你少生优育，你倒好，你是计划着多生，计划着生个儿子，你计划来计划去，乡里跟着你倒霉！
说到这里，乡书记很气愤，看着一脸恐惧的梁江，看着颤抖不已的梁江，看着佝偻着身子即将瘫坐在地的梁江，乡书记心说，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便继续教导他：你想要儿子，你有那个命吗？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下来会打洞。就你这个样子，还死乞白赖地下一窝。
乡书记把鄙视的目光从梁江身上挪开，在身旁几位干部身上扫过，几位干部赶紧笑起来。
乡书记右肘撇开，右手慢慢端起水杯，动作夸张地送到嘴边，吸一口，嗓音更高更响亮，并且抑扬顿挫。
党，搞计划生育，叫生一胎，或者两胎。你，偏生三胎，跟党对着干！你是什么呀！你是党的敌人！党打败了日本，打跑了国民党，现在的中心任务就是打击像你这样跟党作对的人。听说好几任书记都治不了你，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本事！你这样跟党作对，党怕你吗？乡书记一拍桌子气愤地重复：党怕你吗？说！！
梁江抬起恐惧的双眼，小声说：我错了。声音颤抖。
你错啦！？一句你错了就完事啦！？乡书记站起身宣布：罚款八千，中午吃饭前交齐，否则，抓人！
梁江绝望地仰靠在墙上，有气无力地乞求：书记，我有错，生仨孩子后悔死了，我养不起呀！给您们添累呀！我少交点行不？
不行！早干什么去了，养不起？养不起掐死！
梁江右手摩挲着左肘站起来，一条裤腿全部皱在膝盖处，趿拉着鞋来到乡书记的对面。
你说什么？梁江歪着头继续问：你让我掐死，掐死谁！？他的眼里喷出真要掐死人的凶狠。让我拿八千，不多。但是，你得回答我三个问题。第一，我不是什么导演，可我是群众，是人民群众。刚才你说我是共产党的敌人，人民群众是共产党的敌人吗？
乡书记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梁江右手往桌子上一按。第二，你说我死乞白赖地生了一窝老鼠。请问，人民群众是老鼠吗？你这样辱骂人民群众，你站在什么立场上了？
乡书记还想说什么，梁江抬手一指。第三，你让我掐死孩子，你这是无视生命，教唆犯罪，而且是罪大恶极。你说，让我掐，还是不掐！说！掐，还是不掐！？梁江吼起来，身子前倾，眉宇间透出威严、愤怒，嗓音异常洪亮，与刚才萎缩、胆小的梁江判若两人。
乡书记的脸变得煞白，心里终于明白梁江就是学表演的，当年的功底一点儿都没丢。
龙丽梅打圆场，老梁，梁叔儿，别闹气，人家是领导……
梁江不等龙丽梅说完接口说：他算什么领导，他是混进党内的人渣。共产党那么好，就是让他这种人把名声给糟蹋啦！
跟乡书记一起来的男干部站起来，冲梁江非常严肃的说：我看你有点过分！老梁！你说，你打算怎么办？
我没任何打算，我就让乡书记回答我上边提的三个问题。
乡书记白着脸张了几次嘴，终没说出什么。正在这时，五大三粗的外甥闯进屋来，右手抬起，像是无意地掩盖着翘起的嘴唇，有些怨气的嘟囔：不知道自个儿是干什么吃的。然后才大声的对他的舅舅，他的徒弟说：人家找您杀猪呢，还不快走！？
乡书记看到有人喊梁江走，眼望过去，透出热切的感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