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守陵人
那天是十五,硕大的月亮蛋黄一样圆,伞一样大。它静静地挂在东山顶上,泛着光晕,给夜幕披上了一层似亮还暖的薄纱。毕竟人间九月天,晚上的冷劲儿还如千万根针一样缝进人的衣裳,刺着肌肤。生物的呼吸都被遮掩了,夜,静得可怕。
“唉——”一声长长地叹息将这寂静的夜瞬间撕开。一个寂寞的身影立在皇陵的朝房外。削瘦高挑的个头,额前的白发在月光中像极了一弯雪。衣襟上的扣子折射着月光,随着他的呼吸晃动,像缀着一串宝石。然而它们并未按部就班的出现,而是从第三颗直接蹦到第五颗。他难道都没有注意到吗?他把手背在微驼的背后,一双沾着泥巴的布鞋包裹着宽厚的大脚,裤管露出一截突兀的脚踝。他的眼睛还没有太昏花,居然能看出几米远的金水桥上,窜过了日夜陪伴他的小狗“黑虎”。“你又乱跑,不听话!”他喃喃说着,扭身朝西朝房挪去。
陵园的朝房东西对称,外面看是三间,实际上北面两间相通,南面这间用做守陵人寝室。屋里一张简易木床上,被子折在墙角,靠床的旧桌上,零乱地摆着印有小白兔吃胡萝卜图案的茶缸,一只糊满茶釉的水杯在一旁兀立着,旁边是一盒启封的“新石家庄”和打火机,东南角的破杌凳上放着鸳鸯戏水的脸盆。房顶上昏黄的灯光照下来,让本就简陋的摆设愈显破旧。
守陵来之前,他几乎烟不离手,烟是他的宝贝。可自从知道“文化遗产”的重要,便开始克制。起初憋不住烟瘾,情绪特别激动,烦躁地在屋里转磨,或者乱发脾气。多少次看着烟不能抽而愤怒地把它们搓成粉末。后来,慢慢习惯了,却还是忘不了出门时带上烟和打火机。当想抽的时候,就拿出一支放在鼻下面捻着闻,只是打火机再也没有燃着它的机会了。
今晚不寻常。
他从枕边抽出手电筒,踱到桌前从烟盒里抖出烟叼住,点燃,用右手食指和中指夹住,猛吸一口,结实的胸脯因为烟气的吸入气球般膨胀起来,又随着蓝色的烟雾从鼻孔缓慢喷出而缩了回去,脑海里浮现出白天老伴儿跟他闹气的情形……下午,老伴过来非要给他铺上电褥子。他赶紧制止:“你干什么呀?我们这有规定不让用这个,怕引起火灾。”老伴边铺边柔声得说:“你别总插着电,头到睡觉插一会儿,热乎了再断开电不就行了嘛!”他一步跨到床前生气地说:“我说不行就不行!人家这是规定。再说万一出了事,这陵就毁了!你快拿回去!”老伴儿停下满目哀怨:“你身体不好,岁数也不小了,要不咱甭干了。这些年数九寒天,你这屋子冰窖似的,我真担心你这身子骨!再说咱们孙子孙女一大群,你也该享享清福了。”他倚住桌子边,低着头默默不语——他又何尝不想享天伦之乐呢?可是这些年,他已经习惯了每天打扫、修护陵园和巡逻,坚信自己是在干一件很有意义的事儿。现在如果不干了觉得很失落!老伴儿看他不表态,有些生气的“哼”了一声:“那你就用热水袋吧!”说着从包里掏出热水袋放在床上“用我给你烧点水不?”他忙说:“别介了,还早,晚上我再烧吧!”老伴儿无奈地说:“那行,我回去哄孩子,晚上巡逻穿厚点儿”说完,转身朝外走。到门口时,又回头看了眼他,张口想再劝劝,可是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长叹一声走了。
冷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得他打了个激灵,扭头瞥一眼墙上的时钟,转身出了门,打开手电筒,喝一声:“黑虎,过来!”刹那间,一只虎头虎脑的小狗迅即跃到他身边,欢快地蹭着他的腿。他看了眼撒娇的小狗,柔声道:“走,跟我巡逻去。”
月光下,一个高大的身影领着一个跳跃的黑影,开始沿着西面的暗红色围墙进发。他手中的烟头忽明忽暗,流星似地随着摆动的手臂划出道道红线。忽然,他猛地停住,抬起右手生气地一跺脚:“唉!怎么抽起来了?!真是的,要是酿成火灾还了得哟!”赶紧弯腰把烟蒂狠狠地摁在地上。
他缓缓直起腰。一阵风吹过,逼得他缩缩脖子,忙把上衣裹紧。他的家离这儿30多米,中间隔着一片地和一条水沟。每当走到西围墙中间,看见东窗上的灯光,他都会停下来。他知道,此刻温柔体贴的老伴儿一定是在炕上搂着小孙子摇啊摇,勤快的儿媳正麻利得收拾着被孩子们玩乱了的家,小孙子那忽闪忽闪的眼睛、胖嘟嘟的小脸蛋真好看!“嘿嘿”想着想着,他居然笑出了声。“哎,你们好好的就好啊——”
他还是个热心肠。没来守陵那会儿谁家有事儿不用言语他准去帮衬,还经常为了街坊邻里的事把自己家的活计耽误了。因为家里兄弟多,他只了一年学就开始做农活,又不是能说会道的人,但他的实诚、热心、顾大局却让全村的人都挑大姆哥。可自从干上这个工作,就再也没去过帮过谁。每当谁家有个大事小情的,他都觉得特别愧疚,总让孩子们放下自家的事去那家帮忙。他总对孩子们说:“住在一个村,就得一家人似的,得记着人家的好。谁没个用人的时候啊?”
别看他只是个临时工,却每天24小时在这守了好几年。虽然离家很近,但不管酷暑寒冬他都没有回家睡过觉。就连一日三餐都是家里人来送。
两个儿子都在外打工,儿媳和老伴儿在家种着点儿地,一家人和和气气的。尤其是妯娌俩处得跟亲姐妹似的,对自己和老伴儿也特别孝顺。看着给两个儿子建起来的大房子,他使劲儿咳一声,挺直了腰板。生活在他眼里是美好的。即使一年365天都不能在自家炕上躺一会儿,即使万家团圆的除夕夜也是一个人守着寂寞的陵过,即使他生了病或者在北风呼啸的夜晚,因为领导不许用电褥子而成宿成宿的当“团长”……但他依然觉得生活对他实在太好了!
风吹干了他的嘴唇,忽然想起大儿子家的树苗有些日子没浇了,今年天旱地特别容易干。于是沿围墙紧走几步来到墙根下的地里,借着手电光蹲到地边儿仔细看了看“唉,这要不是因为守陵,早给他们浇了。”
月光正照在东墙上。几年来,他每天都会这样巡逻好几次。不管刮风下雨都不变。“哎——”他停住了,用手在墙上来回摸索着:“唉,这孩子们真淘气!把你伤着了吧!没事儿啊,明天我一定把你补得漂漂亮亮的!”他轻轻拍了拍那处围墙,好像在哄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走到陵园正门,抚摸着门前的柱子,他自言自语地说:“你也百八十岁了,要没人照看还能坚持几年哟!”说完慢慢地坐在冰凉的台阶上。前面是汉白玉的金水桥,后面是雕梁画栋的殿宇,贴金的椽头和厚重的大门,显示着老祖宗们曾经的无限风光。然而曾经不可一世的皇族现在已经沦为平民。他也是地道的皇族。看着身边的一切,他深知无论帝王将相或是布衣百姓,无论是风华绝代或是鸡眉鼠眼,到头来都是两手空空。所以,做人要知足,要懂得感恩。虽然领导每次来都称赞他工作干得细致、卫生收拾得彻底,但他从来没骄傲过。他一直很感激人家让他守在这里,感受着自己的民族曾经繁华的气息。他对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有特别深的感情。因为他知道这是中国乃至世界历史的印记,是祖国五千年文明的一个节点,他很珍惜、留恋陪伴它们的日子。
他抚摸着黑虎,颇为伤感。“我快老喽!以后要是看不了这陵了,可怎么办哟——”他深深地叹息,在这寒冷的夜色中弥漫成一股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一座陵墓的殿宇前,蛋黄一样圆的月亮,照射着坐在冰凉台阶上略略驼背的老人。一只小狗前腿立着、后腿蜷着与他并排坐着。他们的目光同样注视着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