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通注：这是那年应约为一个期刊写的一篇散文，偶尔翻到，发出来晒晒，一笑。
烟的长短
我住的村子叫“营房”，形状方正，四周高大虎皮围墙，开东南二门，东门为“丧门”，供死者出入，抬出的是逝者，是后辈的悲伤，归来的是思念，是生者对逝者恭敬的品评。但有没有对村事家事挂怀不放的魂灵归来，指点一番再去九泉的，却曾是我为之深思过的事，因为有出就有进，否则它就不该称作“门”，考究多年，也只有耳闻，难的是一见。南门叫“喜门”，好理解，是抬进抬出新娘的通道，走进的是喜悦，走出的是安详。平日人们出入劳作也走喜门，取吉庆之意。但还有一个大问题，牲畜是活物，走哪里？东门。放牧者给牲畜赶出东门，“吱呀呀”合紧门扇，再从南门绕出去追上牲畜……一个环节断成两节，颇显笨拙，但这是祖宗规制，破不得。一代代，有功绩或有劣迹的人南门一入、东门一出，就完成了人生大戏。
我们是给皇帝守陵的满族人，大多属正黄、镶黄、正白“上三旗”，行为古怪些，神灵也理解。随着驾崩皇帝的增多，营房也随之多起来，宝地也被风水墙四面合围，不准“闲人入内”了，可里边的守陵人要出入，于是巍峨蜿蜒的风水墙便也开了东、南“口字门”。一个更大的人生舞台搭建起来，皇帝与平民，生者与逝者，喜事与丧葬，阴间与阳间，老辈与新生就掺杂在了一起，你来我往，生生不息，可圈可点的事就层层累积，就有随意提一个话题，便可滔滔不绝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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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进入我们这个称作“礼部”的营房前，是被公婆按乡俗相看过的。那天，双方父母都显得谦恭，所有的嘘寒问暖都是机械的铺垫。公婆奉上一捆“大木哈”——自家晒的上好叶子烟，她额娘接过，笑道：让姑娘给二老装烟。于是十五岁的奶奶撩帘从里间婀娜而出，冲未来的公婆道个万福，转身装了一袋烟递给“婆婆”……装烟，婆婆注意到了奶奶举止的端庄，递烟，婆婆近距离看到了奶奶姣好的面容，便冲“公公”颔首。公公接烟时注意到了婆婆的表情，于是说：“不知能否讨扰一顿早饭。”这里要注意的是，满族女人的地位从未低下过，一般状态可与男人平分秋色，偶遇大事，“姑奶奶”还有决断权，所以婆婆的态度极具分量。留在女方用早饭，说明相看成功。饭后，男方给姑娘一枚簪子，就算“放了定”。烟在此时此刻扮演了两个重要的角色——羞涩时恰到好处的掩饰，成全美事时自然而然的媒介。
婚礼日，新娘拜过堂，换妆出来的首要仪式是按照辈分为亲朋“装烟”，每一锅烟燃着，都会有一份不菲的“装烟钱”递过来，称呼便也顺势改了口。如此看来，敬烟不仅是一种礼节，还是一种陌生人之间距离的消弭，更是一种最终关系的确认。
婚后的儿媳妇每日早中晚也要给公婆“装烟”，不仅双手奉上，还要等公婆吸上一口后方可离开，离开前要说：“请阿玛额娘看家”……
奶奶起初不抽烟，后来爷爷做地下党被日本人杀害后，她突然在四十岁后抽开了烟。烟锅明灭，有多少哀痛和寂寥在她胸间缭绕，有多少愤懑和仇恨在吞吐间疯长？无人得知。后来她也成了婆婆，每逢家里来了客，会从盘坐的炕上挪下，一边掸着衣襟一边请客人落座，问过客人老家儿安好，便扭身朝院里喊：大儿媳装烟，二儿媳沏茶，三儿媳做饭……待客的三大程序，烟居首，足见烟在主宾之间的份量。主人若无好烟奉上，是很没面子的事情，而客人没吸到烟，则不亚于遭到一次“凌迟”。此时是否敬烟表明的是对规制坚守抑或篡改的态度，烟的优劣也彰显出家底的厚薄抑或情分的深浅，烟在这里是对过从交往的一次系统检查，是对裂隙睚眦的一次排查和维修。我出席过不少当今的婚礼，新娘敬酒时，若长辈不善饮，也是要递上一根纸烟代敬的。这应该就是“装烟”的承继，民族礼仪的传续吧。
但也有例外。民国建立，满汉通婚，有些从南门坐轿车娶进来的女子厌恶烟，大有“重打鼓、另开张”之势，不仅不给客人装烟，还拿卫生球眼珠擦拭宾朋。我有个同学辈分小，婚礼日没人闹洞房，这在营房里不合规制，据说也不吉祥。他额娘步行十里从单位“请”我回来帮忙，我心想走个过场罢了，便欣然前往。看新郎疲惫不堪、新娘睡眼惺忪，也不忍心过于耽搁，就提了三个极为简单的条件，请新嫂给我拿一块点心、剥一块糖、点一支烟，之后各忙各的。新郎满心欢喜，新娘却蛾眉紧蹙，老大不情愿地给我了点心和糖块，但说出大天来就是不点烟，理由是“在娘家没这规矩”。我这人脾气犟，说三叩九拜已罢，你还在乎这一哆嗦？没想到新娘亚赛吴清华，宁死不点烟。老人看请神容易送神难，开始劝我“退一步”。我说既然叫我来“闹”我也不能辜负您老人家的殷殷嘱托，您睡去吧，看谁耗得过谁。新郎也劝新娘“到哪山唱哪山的歌”，新娘根本不买“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的账，新郎只好央求我换个条件，我说成，呗一个。新郎说别价，还按既定方针办吧。熬过半夜，新郎撑不住，仰面酣睡，我和新娘相对枯坐，谁也不打折扣。久经沙场，我还没打过败仗，难道今夜就栽给这小女子？于是我摘下手表，告诉她两点前必须落实到位，否则我将采取强制措施……时辰终于熬到，我忽地起立，她惊叫一声：我点！后来想这事我虽然扳回了面子，但极其没意思，不就一根烟吗？至于较劲还玩倒计时？但朝深里想，传统文化需要固守但不能愚忠，破旧立新是好事但不可硬对硬，改革是个渐进的过程。可惜我跟新嫂都没搞清其中的道理。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