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戴河老别墅
文/孙庆丰
一说起北戴河老别墅,突然感觉时间瞬间变得凝固。
冥冥中,仿佛自己成了某一座老别墅旁,连自己都记不清年龄的一棵古树,只记得密密匝匝的年轮里,藏满了不为人知的孤独。
我说的孤独,与寂寞无关。这些老别墅过往的辉煌,以及别墅里曾经有过的人和事,每一棵古树都看得一清二楚。
红花还须绿叶扶。没有了这些古树,或许这些老别墅也不会如此引人关注。
时下,到北戴河旅游的人们,似乎已经在心灵上达成了这样一种默契,那就是即使不去看海,也必须要看一眼北戴河老别墅。
一眼就是长久的驻足。
我想在那种情境下,或许他们也和我一样,把自己想象成了一棵古树。
一棵古树在孤独的岁月里,的确有着很多的话想说,如果上苍允许它们开口,它们最想说的一句话,就是问问这些老别墅,在沧桑的风雨中倔犟地生活了这么多年,你们的内心是否也有着深藏已久的孤独?
老别墅不言语。它们不是不想回答,而是不愿回答,它们知道,无声的沉默远比有声的语言其实更有力度。
现在,你看这些和我一样,迟迟不愿离去的人们,似乎正一个个安静地享受着,老别墅带给它们精神上的,某种从未有过的满足。
满足,其实是一种不知足。不知足,是因为城市、建筑与文化给人精神上带来的三重撞击,突然让许多迷途的人们,变得大彻大悟。
原来,北戴河之美,不仅美在拥有黄金般长长的海岸线,厚重的文明,激励着每一粒平凡的沙子,都能迈开追梦的脚步。
从此在蚌的体内,不再惧怕黑暗,不再惧怕孤独。孤独渐渐成为一种境界,一种无形胜有形的财富。
就像这些老别墅,给百年北戴河文明的账户上,注入的金额已难以计数。就像这些古树,一直坚信,一片土地沉睡的文明,总有一天能够复苏。
爱上这些老别墅,更让我从心里敬畏这些古树。没有它们遮风挡雨,没有它们勇敢的见证,在一片残砖破瓦散落的文明废墟上,谈起百年北戴河风云变幻的历史,我们该笑还是该哭?
欲笑不能,欲哭无泪。那种痛,我想一定会远胜过切肤。
好在,这种痛境只是一种假想,纵使秋风想破茅屋,也要先问问这些古树答不答应。一起走过的沧桑岁月,一起经历的辉煌与苦难,这些老别墅与古树,就像是一对对执子之手、与之偕老,患难与共的恩爱夫妇。
谁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在兵荒马乱中,在战火硝烟中,它们始终肝胆相依,你是我的一生,我是你的全部。
世上,没有比这更伟大的爱情。在北戴河,人们时常能看到一座老别墅,旁边,站立着一棵枝繁叶茂的古树。仿佛黄昏的公园里,一对年迈的夫妇坐在长椅上,风起时,丈夫给妻子披上了自己的衣服。
而他,尽管浑身打着寒战,看上去却是一脸的幸福。
鲜有人这样来解读一座老别墅,和它身旁一棵不知年龄的古树。即使你读懂了北戴河的老别墅与古树,那也不是百年北戴河文明的全部。
那风化的青砖,那残损的瓦片,那斑驳的墙壁,那石阶下的青苔,无不藏满了一座城市过往的酸甜与荣辱。
此刻,站在一座百年老别墅旁,姑且让我以一棵古树自豪的姿态,在逆流的时光里,去探寻城市、建筑与文化同时交糅的原初。
公元1898年,清政府宣布将北戴河海滨辟为“允中外人士杂居”避暑之地,一时,中外名流、传教士、富商大贾,络绎前来,购地筑屋,兴建别墅。
那时,我只是联峰山上一棵年轻的小树。北戴河,也只是一座寂静的渔村,从联峰山俯视,到处都是一片荒芜。
从荒蛮之地,到市井繁华,沉寂了几千年的北戴河,正式拉开了走向城市的序幕。城市之所以被称之为城市,它改头换面,或者说是华丽转身的唯一标志,就是拥有了只有城市才理所当然该拥有的建筑。
我只是不经意眨了一下眼睛,整个北戴河就已经别墅林立,那密集的程度,不亚于联峰山上一棵挨一棵的树。
建筑生根,城市兴起,紧随其后的,就是文化登陆。
20世纪初诞生的中国第一张旅游招贴画,画的就是北戴河海滨撑着洋伞、穿着泳装的女人。我没见过那张画,却敢斗胆猜测画面上穿着泳装的女人,一定不是中国女人。那时的中国女人没有那么前卫,敢穿旗袍裸露胳膊和大腿的女人,也只是那些别墅里出入的女人。
比如赵四小姐,我曾亲眼看到她和张学良在联峰山上的密林里幽会时,一身时尚的旗袍看上去十分典雅高贵,一眼就能辨清有别于北戴河采药的村姑。村姑永远都是那么朴素,即使夏日炎炎,不该裸露的地方,定要裹上厚实的衣服。
再比如北戴河家喻户晓,曾经风光一时的交际花四姑娘,她穿着旗袍时的那种美,确切地说应该是撩人心魄的惊艳,使得近代中国的旗袍文化,有了另一种层面的解读。
当然,这是后来的事。我说的后来,是我已经被移植到一座造型豪华的别墅旁,每天都能看到许多上层社会名流,从这座别墅里进进出出。
那些名流里有张学良、顾维钧、周学熙,据说康有为和徐世昌也曾来过,都是中国近代史上,也是百年北戴河名噪一时的风云人物。
那时,北戴河共有中外人士别墅719座,现存的只有100余座,比较出名的老别墅有瑞士乔和别墅(又称瑞士小姐楼)、五凤楼、王振民别墅等,现在,它们就像一位位满腹故事的老人,静静地站在岁月深处,用一种无声胜有声的特殊语言,亦或可称为一座城市,建筑所持有的文化符号,向游人们耐心地讲述着世态炎凉、人情世故,以及内心百年的孤独。
越是深层的文化,越需要时间来慢慢解读。这些老别墅有的是时间,即使有一天不复存在,也没有人敢随意否认,北戴河是一片文化深厚的热土。
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一座老别墅,即使因为史料的遗失,现代人已叫不出它的名字,但它仍有一个能够名垂青的公共名字:北戴河老别墅。
时光再次逆流。有一个人不能忘却,那就是朱启钤,他对开发北戴河的贡献,加速北戴河城市化的进程,绝对能称得上是功勋卓著。
试想,一座城市,别墅建得再多再美,如果没有相应的配套设施,没有花园广场,没有宽阔的马路,无疑没有了城市的灵性,充其量,荒蛮的北戴河只是散落着一堆堆没有朝气的建筑物。
就像村姑穿上旗袍,却羞于在人前裸露胳膊和大腿,华丽的包装,终究难以掩饰骨子里与生俱来的朴素。灰姑娘想要变成高贵的白雪公主,只能是个概率很小的未知数。
那些年。那些年啊,几乎每天,我都能看到从联峰山上,往山下移植一棵棵小树,我的那些兄弟姐妹,它们的归宿最终都和我一样,那就是在某一座别墅旁重新安家落户。
那时的树木配别墅,绝对是才子配佳人。我幸福,这一生遇到了我心仪的别墅。联峰山上我们的爷爷,包括爷爷的爷爷,说不出对我们有多羡慕。亲人的羡慕,更多的是发自肺腑的祝福。
谁奈幸福短暂,转瞬之间,中华大地狼烟四起,侵华日军像饿狼遇到羔羊一样,纷纷占领了北戴河的别墅。我的挚爱也没能幸免,从此,我们像是患了忧郁症,在无声的愤怒里,忍受着巨大的孤独和屈辱。
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当毛主席一首《浪淘沙·北戴河》迅速传遍新中国的大江南北,激动的泪水宛若汹涌的海浪,洗涤着我们蒙尘的屈辱。然而好景并不长,许多别墅因年久失修,一座座被先后拆除。
如今这100余座幸存的老别墅,与其说是它们之幸,莫不如说是北戴河之幸,近年来在文化强区的道路上,这些修缮一新的老别墅,何尝不是一部部生动的教科书。
建筑所赋予一座城市的文化价值,已经很难用金钱来评估。金钱有价,文化物价,一座老别墅,包括一棵古树所积淀的文化底蕴,重新受到社会的关注。
此刻,夕阳的余晖落在这些北戴河老别墅身上,而我也从一棵古树的思绪里缓缓地走了出来,当金色的霞光在一座座老别墅身上次第闪耀,我仿佛看到一百多年前的北戴河,辉煌正在重铸。
而一个有着五千年灿烂文明的泱泱大国,它在历史的长河中曾经遗失的文明,也正在十三亿华夏儿女追赶中国梦的脚步声中,慢慢复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