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11月17日是母亲去世一周年忌日。
一大早我们姐妹三个就来到母亲的墓前，我们怕来晚了，母亲等得着急。
母亲生前爱吃的食品摆满了供台，三串沾满芝麻粒的山楂冰糖葫芦如三柱高香插在泛着白霜的冻土上。我们姐妹三个望着这三串糖葫芦，想着母亲所受的一生不能释怀的委屈，不禁潸然泪下。
母亲年老以后，当前的幸福感觉不到，对以前所受的委屈却总是念念不忘，每每说起来都是满眼的泪水。她讲道的最多的就是几次想吃一串糖葫芦的愿望都没能实现。
母亲说她不是没有儿子的命，只是那个儿子生下来就没有呼吸，瘦的只是一层皮包着骨头，他是没有力量活下来的。那个大我三岁的姐姐我是记得的，当时因为母亲太瘦弱没有力气生下来，被产钳伤了小脑，活到十五岁。母亲说，怀着前两个孩子的时候，每次从生产队回来，看到奶奶做的稀的能照见影子的菜粥，还没吃就饱了，勉强喝上小半碗，就躺在炕上一动都不想动了，休息不了多会儿，队里又敲钟集合了，赶紧起来去挣工分。母亲说，有一次，奶奶看她又不想吃饭，就说：“人家的媳妇儿怀孕了都害口，这个想吃辣那个想吃酸的，你这孩子怎么什么都不要呢？”母亲忍着眼泪回到自己的屋里，趴在炕上泣不成声。她说你们知道我当时多想吃串糖葫芦啊，每次路过十字街，听着卖糖葫芦的吆喝声，都是咽着口水走过去。我说：“奶奶也真是的，只会说好听的，也不主动给你个买零嘴的钱，当时的糖葫芦才几分钱，你找她要钱买一串去不就行了嘛。”母亲赶紧说：“哎哟，你可别抱怨你奶奶，人家的三寸金莲从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要钱从来没有打过磕巴，家虽然奶奶当着，钱还都是我花出去了。如果我说没有衣服穿，去买件衣服这理由正当，可是我说去买串糖葫芦吃，两个老人都饿的前心贴后心的，我能吃的下吗？当时也不知道怎么那么馋，就是想吃一串糖葫芦。唉，那两个孩子还是福薄。”母亲的话里，既品咂着当年没吃到的那串糖葫芦的美味儿，也包含着对两个夭折的孩子的惋惜。
从我记事起，母亲就患有严重的美尼尔氏综合症、高血压。每年总要发作很多次。一发作起来，天旋地转，呕吐不止，因为没有疗效很好的药物，有时症状会持续很多天。这很多天里，母亲一动不敢动，闭着眼睛天地都在旋转，胃液吐干了，水都不敢喝一口。
母亲总说她的病是让父亲吓出来的。是啊，那个荒唐的时代，每一场众所周知的荒唐的运动，耿直、倔强、执拗的父亲都是因言获罪，饱受屈辱和迫害。母亲，一个个头刚过150的柔弱女人，她除了担忧和着急，还能做什么呢？！虽然后来父亲落实了政策，平了反，恢复了公职，可是母亲的病已经做下了。
那时候我们还小，爷爷奶奶去世了，父亲在20里外的乡下教书，每次母亲犯病，看着她吐的昏天黑地，我们却帮不上忙。可是每天放学回家，锅里总有热乎乎的饭菜，而脸色蜡黄的母亲佝偻在床上晕的眼睛都不敢睁开。她是怎样忍着病痛挣扎着给我们做的饭，幼年的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我们长大了，生活好起来了，母亲舒心了，病也发作的少了。有一次聊起天来，说起她的病，说起她病中给我们做的饭，母亲的眼圈红了。
她说，你们哪里知道啊？不管晕的多厉害，我从来不敢赖床，只要一躺下就起不来了，你们放学就得饿肚子。你们上学去了，我就挣扎着扶着墙壁来到街口，坐在石墩上，让风吹一吹，脑子会清楚些，走这一路都不知道要吐多少回，胃里空着，也吐不出东西来。我的嘴里苦的呀，比吃了黄连还苦，嗓子干的都要裂开口子了，就想吃串酸甜酸甜的糖葫芦。有一次我把一毛钱都掏出来了又放回去了，唉，还是省下这一毛钱吧。我说不就一毛钱嘛！母亲说你爹一个月才挣30多块钱，米面、你们的学习花费都从这里面说，一毛钱能给你们买3支铅笔，用好几个星期呢。听着母亲的话，我的心里充满了自责和愧疚。我那善良、勤俭的母亲啊，终期一生孝敬着她的老人，慈爱着她的孩子，内心的苦楚和泪水独自吞咽下去，她柔弱的肩膀并不坚强，却咬牙挺着装成一棵大树，只为让她的三个未成年的女儿有个倚靠。年幼无知的我们却从没想过走进她的内心，给她心灵一个安慰和拥抱。
以后，每年山楂成熟的季节，我们姐妹都会给母亲买几次糖葫芦吃。我们尽力让母亲的晚年过得安稳舒适，满足着她一生好强好面儿的虚荣心，母亲穿的软底羊皮鞋是女儿从保定大商场买来的，在我们那个长长的二十几户人家的胡同里，母亲是第一个穿纯羊毛衫，第一个穿品牌羽绒服的老人。
后来我发现，无论怎么补偿，对于母亲来说，满足的只是表面，当初心中的那个没有实现的愿望已经深深地扎根于她的心灵深处，时间愈久远，那个渴望愈深刻。时代变迁，我永远也无法体会，当初母亲想吃的那一串几分钱、一毛钱的糖葫芦是怎样的一种无法企及的奢望，塑成那样刻骨铭心的记忆挥之不去。
母亲年龄越来越大，说话越来越啰嗦，整天念叨的就是她没吃到的那串糖葫芦。有时我们也会不耐烦，跟她开玩笑说：娘你真不知足，你怎么不说说我的婶子大娘们到现在没穿过纯羊毛衫，没穿过又轻巧又暖和的羽绒服啊？还记得我们小时候你读的《祝福》不？你都成了祥林嫂了，开口闭口你的阿毛。母亲就会从回忆中清醒过来，笑着说：我就是随口说说哟。
母亲临终前的几天，一天晚上突然从梦中醒来，又哭着跟我们诉说着她一生的不容易，说她失去的两个不成人的孩子，说她一辈子连串糖葫芦都没舍得买过，我们没想到这竟是最后一次听母亲念叨她的糖葫芦。母亲的梦成为留给她的女儿们今生无法补偿的念想。几天以后，母亲突发心梗脑梗去世，没有任何征兆，没有累我们一天。和母亲永别了，和母亲流了半生泪的糖葫芦永别了。母亲生前一直在说：我不怕死，我就怕瘫在床上连累你们，母亲这个愿望实现了，可是于我，对母亲的亏欠更多了。
纸钱燃起来，冰糖山楂一粒一粒扔进火堆，我双手合十，在内心深处默默呼唤着天堂里的母亲：娘啊，女儿给您送糖葫芦来了！其实我何尝不知？我们的做法，只是自己心灵一个安慰罢了，现在即使买一百串糖葫芦放在墓前，也不是母亲当初想吃的那一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