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殉葬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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殉 葬(小说)


       根据死者遗愿,封棺之前,我把曾令他复活又使他丧生的那个物件儿作为殉葬品,安放在他瘦虾般的遗体旁边。
       起棂——十六条壮汉抬起半街哭声。
       那死者我叫他三爷。


       三爷这一生最大的优点就是为人“忠厚”,忠厚到被人卖了还帮人家数钱的份儿上,忠厚到连自己的孩子们都把他当头老驴吆来喝去的地步,忠厚到可以听任三奶奶在属于他的那条土炕上跟别的男人闹出很大“响动儿”的程度。忠厚的窝囊,忠厚的可怜,忠厚的让我不忍写他。
       三爷的忠厚久而久之,便忘了自主没了自信失了自尊,只剩下起早贪黑傻干活的份儿了。
       夏夜闷热如蒸笼。就连天上那一轮本该清凉如水的月亮,也像是刚出油锅的炸馒头片,乎乎冒着热气。晚饭后出来纳凉的乡邻们,或蹲或坐地围在大官井旁的老槐树底下,灌半瓢井拔凉水,讲几段高梁地里的故事或麦秸垛下的情节,来消歇劳作了一天的苦累与疲乏。
       这时三爷来了。每当有“月亮地儿”的日子,他照例要借着月光推五车垫圈土。当他推着那辆跟他一样窝囊的破独轮车在众人面前吱吱呀呀走过时,讨好般地向人们搭讪了一句:
       嘿嘿,都吃咧?
       没人理他。那些葵扇、纸扇、檀香扇的主人们,连眼皮都不屑一抬。在乡邻们眼里或者说心中,三爷就跟老井沿儿上那只空自忙碌的蚂蚁差不多,根本就不值得关注和搭理。
       然而,老槐树下的人们谁也不曾想到,就在他们拿着三爷那些猥琐窝囊的传闻肆意消遣时,这个累月经年受人鄙视的小老头儿,却在自家的那块承包地上“虎踞龙磐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了!
       其实,那只不过是非常随意漫不经心的一镐,却刨出了三爷一生中最为灿烂辉煌的一页!
      
       嗬嗬,嘿嘿嘿嘿……那“骚货”总嫌我没出息,这一回……嘻嘻,有她谝的了……三爷阴阴地窃笑着。
      “骚货”二字,只能在三爷的肚子里蹓哒,从来没敢走出过牙缝儿。因为三爷知道,年轻的三奶奶之所以“骚”,实在是另有隐情。我直到现在依然认为,把三奶奶与三爷捏在一块儿,是人类婚姻史上一个最大的错误,简直比武大郎娶潘金莲还要荒谬。
       这不幸的婚姻与二爷有关。
       二爷和三爷虽出自同一副“造人模具”,但俩人的外部造型和内在脾性却大相径庭。三爷继承了父母基因中所有的劣势,二爷却集中了父母遗传的全部精华。
       民国三十六(1947)年那个冬天,积雪很深,三奶奶的闺怨也很深。漫长的寒夜里,总有醉鬼哼着带点儿山西老陈醋味儿的黄色小调沿街游荡:“怨一声二爹娘真是一对糊涂虫,人家的黄花女,都有个好相公……”每当这走了调的酸曲儿夜半时分流入窗棂,风姿绰约的三奶奶总要翻个身:唉……真烦人!那闺怨便又添了几分。
       直到英俊潇洒气宇轩昂的二爷——他那时在八路军的队伍里当连长——在媒婆的带领下前来相亲时,她那双秀目中幽幽的哀怨才化作浅浅的笑和淡淡的羞。
       然而,命中注定她与二爷今生无缘,她最终也没能成为我的二奶奶。就在他们准备结婚的前一夜,二爷奉命随大军南下,从易水河畔一直走进了人民英雄纪念碑……
       为了抚慰烈士英灵,照顾光荣烈属,有人提议让她跟三爷成亲。不同意就是“跟八路军没感情”,就是“跟共产党不一心”,就有“反党通敌”的嫌疑!这苦命的姑娘在泪水中把自己泡了三天三夜,最后还是没能顶住县、区、村各级干部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甚至威之以棍棒赫之以刀枪的轮番“劝说”,极不情愿地做了我的三奶奶。
       那时候三爷唯一的能耐就是会赶一辆楔满大帽钉的木轱辘老牛车,那是土改分得的“战利品”。当牛车拉着重载“兀”(音wù,方言:动不了的意思)在河心或是泥塘里,三爷的“绝招儿”就是用黄蒿火绳狠烧牛屁股。而那时的三奶奶是插在牛粪上的一朵出水芙蓉,令村上不少汉子们都想变成花蝴蝶。
       三爷与三奶奶这种先天性的差距,一直维持到“那一镐”的出现。

       那一镐真他妈邪兴……三爷说。
       那晚,在寻常的月光下,一个寻常的老汉抡起一把寻常的大镐,在空中划了一道寻常的弧线,然后十分沉重地楔入寻常的土地,一件很不寻常的事件便发生了!
       镐头与历史相交的一刹那,黄土地发出人头骨劈裂般的一声怪响,三爷被这声音定格在月光下,呆了半晌才意识到是刨到了什么。
       他迅速扒开四周的黄土,惶急地伏下身子,用枯枝般抖颤的一双茧手,从地下捧出一个圆乎乎的物件儿。三爷至死也未必知道,那是一只足以令中国继续骄傲几千年的黑色陶罐。那陶罐肚子浑圆,孕妇般优美,遗憾的是已被镐刃剖开。从那“优美孕妇”的肚子里,正往外流着一些“此物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的东西。
       有人说全世界的大小事儿只归两类:必然和偶然。“必然”的事情肯定是占据多数,但纯属“偶然”的也确实不少。有些事就像那句有点儿流氓的歇后语一样:天火燎×毛——该着!
       这不,一堆金灿灿银闪闪绿莹莹亮晶晶的奇珍异宝,一批不可复得弥足珍贵的历史文物,一罐装载着百代历史千年文化的永恒价值,以及与这价值有关的那段锈迹斑斑无从考证的前朝旧事,就这样,在八十年代一个窝囊老汉的一镐之下,非常“偶然”地获得了又一次甦生!
       在三爷全部的记忆中,罐子这东西,是女人们往地头送饭的家什儿,只能盛井拔凉水或是绿豆汤,怎么可能从罐子里流出那什么那什么那什么……呢?望着这些他叫不上名儿来的金锭子银元宝翠头钗玉扳指猫儿眼珍珠串儿,望着这些只有皇上或是阎王家才有的稀罕物儿,三爷那张山核桃皮般的丑脸急剧变幻着惊、呆、痴、惑的各种表情。当他咬痛中指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时,竟然一屁股瘫坐在地头上,含意不明的叫了一声——
       我的妈吔……


       “老爷儿”(方言,指太阳)要打西出来?——三爷想。因为他从闻“宝”而来的儿子儿媳们脸上,看到了一股从未有过的新鲜表情。与过去的不屑一顾和极度蔑视截然相反,那是一种臣子叩见皇上的尊崇和狗见了骨头时的贪婪混杂在一起的一种说不清的嘴脸。三爷的骨子里升腾起一丝窃喜和满腹怨愤:哼!这群杂种们……
       当年,三奶奶的繁殖能力极其旺盛。虽然社会动荡家境艰辛,但三奶奶的肚子却总是如期不误地凸起来,一连为他生了五男二女。在这以后的漫长岁月里,三爷几乎拼上了吃奶的力气,但还是挑不动这个九口之家吃喝穿用的沉重担子。好在三奶奶还有些“道行”,能用她那令男人销魂的喘息和呻吟,时不时兑换些柴米油盐日用品或是零钱杂物,三爷对此也就无话可说,只好被动接受、听之任之了。日久天长,三爷便沦为了一头吃谷草拉重套的夹尾巴驴,人前人后越发自惭形秽,三奶奶也就越发瞧他不起了。
       但是,令全家乃至全村始料未及的是,这头老驴竟然尥了一回蹶子!在风韵犹存的老伴对他喜眉笑眼百依百顺恩爱如蜜柔情似水了三天之后,在儿子媳妇孙子孙女们斟酒点烟揉腰捶腿嘘寒问暖爸短爷长地孝敬了他三天之后,他尥了一回蹶子。
       那是因为,这帮没一个象他的“杂种”们,妄图让他对这三天“破格”的孝敬付出昂贵的代价。他们竟然跟从前一样,根本没和三爷商量,就请来村干部主持“分宝”。那理由绝对的冠冕堂皇:为使家藏重宝的二老双亲免遭不测,应尽快将这罐宝贝均而匀之!
       三爷愤怒了。他原想把这罐飞来之宝卖给那群蚊蝇逐臭般的古玩贩子,然后给五个儿子分钱。后来听县上来的干部说买卖文物犯条款,会蹲大狱,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此刻,三爷对自己的“一镐之得”已有了一个全新的处理方案,岂容这帮“杂种”们均而匀之?
       “什么?五股均分?没门儿!”
       三爷面似沉霜拍案而起,俨然一位怒发冲冠仰天长啸的威猛将军,使那群挟制惯了“老家伙”的杂种们以及前来主持分宝的村干部,全都变得目瞪口呆。哟嗬?这老头怎么突然硬起来了?!

       不错,三爷已不是过去的三爷了。
       那一镐刨出的绝不仅仅是一罐财富,还有他作为一家之主、一村之民的那份沦丧已久的人格和尊严!
       向来跟着别人跑的穷三爷,一夜之间成了小村致富的另一种楷模。乡邻们紧步他的后尘,荷锹仗镐起早贪黑,在那片沉坠过一座战国都城的神秘土地上屡试运气。这场悄悄兴起的“寻宝热”,竟导致几位年轻的户主亲手毁了自己的一季庄稼。
       哈哈,你们也有跟我学(xiáo)的时候?这使三爷得意非凡。尤其是那些县府官员银行行长报社记者古玩倒爷们的频频登门拜访,更使三爷在受宠若惊的同时,重新认识到了自己作为一个人的价值。他把心中那块早已倒塌的自信之碑,重新又竖了起来。
       这晚后半夜,三爷被一股莫名的燥热鼓动着,悄悄钻进了三奶奶的被窝。结果,被早已对他绝望了的三奶奶一巴掌搡了出来,随这一巴掌搡出的还有一句语音凄厉的逼问:“你把那罐东西弄哪儿去了?!”
       几天之后,省电视台女播音员用甜润而又清脆的声音,道出了那罐宝物的最终去向:“本台消息:燕下都一老农在自家责任田里取土时,刨出一罐至少埋藏了千年以上的金银珠宝。日前,他已将这罐极具文物价值的宝物献给了国家。为表彰他的爱国行为,县政府授予他‘无私奉献’锦旗一面并颁发奖金一万元……”
       毫无疑问,这是三爷一生中唯一露脸的一大壮举。这一壮举使他那半个多世纪黯淡无光的生命之灯,一下子辉煌到了极点。三爷为自己能够如此荣耀地登报纸上电视而乐不可支,那张大嘴整天咧着,像一只烧走了型的小尿盆儿。


        也许是乐极生悲,连三爷自己都不曾想到,他那盏在一个月夜里偶然辉煌起来的生命之灯,又在另一个月夜里突然熄灭了。
        那晚的月色清凉如水。三爷兴致极高,他亲手把那张年事已高卯榫松动的小方桌摆在院子中央,令老伴炒了一盘葱花蛋,便开始“举杯邀明月”了。三杯老酒下肚,他感觉心旷神怡,站起来背着手蹓哒了两圈儿之后,竟极想唱两嗓儿,于是乎:包龙——图,打——坐——在……
       一句戏文没唱完,头便“嗡”的一声,天和地急速旋转起来,三爷一头栽进仲夏的深处,从此再没起来。临咽气,三奶奶问三爷还有什么话说,三爷费力地抬了一下眼皮:“我想带上……”话没说完,双眼一闭,驾鹤归西了。
       三爷到底想带上什么呢?这令小村的的治丧委员们大伤脑筋而百思不解。只有我从他那无力举起的最后一缕目光中,读懂了三爷的真正“遗愿”。那目光是投向门后的,我沿着他半路折断的目光走过去,在门后发现了一样东西——镐,曾使他“复活”又令他“丧生”的那把镐……
      于是便有了开篇的那一幕。
    
       后来,每当清明上坟的时候,我总好像听到来自另一个空间的声音:三爷与那把镐在交流着什么,那话题仿佛与“殉葬”有关。
       于是便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三爷也是一件殉葬品。在这个纵涉千年的故事里,那罐宝物是某个王侯贵妇的殉葬品,那只陶罐是这些珠宝的殉葬品,那把镐刨出了这一切,因此又成了三爷的殉葬品。那么三爷呢?他又给什么殉了葬,他又是谁的殉葬品呢?
       想不明白……





附:文通评《殉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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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饮松风壮鹤心,闲吹箫笛引灵禽。
画楼春雨听龙啸,酒肆秋霜对月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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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爷,一个可怜的小人物,循规蹈矩,老实巴交,镐成了三爷的殉葬品,三爷是钱的殉葬品?还是爱情婚姻的殉葬品?还是别人的殉葬品?····一连串的问题发人深省——一个小人物悲剧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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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读了!真好!
医学常识共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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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席的小说别具一格,读来朗朗上口,挥洒自如。真想看到主席鸿篇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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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间情事,百姓俚语,寻常人家,亘古月色,衬托出三爷这一人物。
窝囊的不能再窝囊,低调得无法再低调,但在大事面前,做出了让任何人都瞠目结舌的大举动。人物站住了,便是好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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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形式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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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爷,一个可怜的小人物,循规蹈矩,老实巴交,镐成了三爷的殉葬品,三爷是钱的殉葬品?还是爱情婚姻的殉葬品?还是别人的殉葬品?····一连串的问题发人深省——一个小人物悲剧的一生
雪之舞 发表于 2016-1-28 1:05:03
多谢雪之舞首席关注,精心点评。其实,就这篇作品而言,文通的评论比我的小说写得好!
醉饮松风壮鹤心,闲吹箫笛引灵禽。
画楼春雨听龙啸,酒肆秋霜对月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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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读了!真好!
苏克江 发表于 2016-1-28 4:30:19
师长起得真早!谢谢大老兄的肯定和鼓励!
醉饮松风壮鹤心,闲吹箫笛引灵禽。
画楼春雨听龙啸,酒肆秋霜对月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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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爷与镐情节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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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席的小说别具一格,读来朗朗上口,挥洒自如。真想看到主席鸿篇巨作!
闫增联 发表于 2016-1-28 7:13:47

多谢兄弟高评。我已经没有写长篇的那份心气了,先保命吧,能跟兄弟姐妹们多就几年伴,比什么都强。
醉饮松风壮鹤心,闲吹箫笛引灵禽。
画楼春雨听龙啸,酒肆秋霜对月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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