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荆岭下读古墙
钟志红
也不知有多少次留足于紫荆关。究其原因,是易州的青山秀水,还是紫荆的悠远附丽?无论究竟,每每一颗抹不去的“老”字,把我紧拴在溯古抚今的遐思中。
年愈古稀,时因远离美而沮丧,这种情结时常撩人对美的期待和欲望。近年来,曾前往“平沙莽莽黄入天”的准葛尔盆地,聆听阿凡提的小曲以馕果腹;或骑马驰骋于康定草原,吼上几嗓子“跑马溜溜的山上”;也曾站在青藏高原的寺庙前,体味离太阳最近的地方,可在我的旅行日记的字里行间,还是缺少思想的纵深和情感的厚重。这,或是成为我再次游弋于紫荆岭下的完全理由吧。
临近目的地,一声不经意的鸟啼,急切地撕揉紫荆关的晨霭,划开我惺忪的视线。我貌似听到拒马河水的潺潺,又仿佛观赏到战旗猎猎、烟火弥漫的大片拉开帷幕……幻觉中的战争场景,从课本的字里行间呼之欲出,历历在目的每一个细节,皆彰显出男人彩色和立体的性感。
搭上第一绺晨风走进关口,眼前那一堵熟悉的北城老墙,有如一位密友投来迎接的注目礼,顿时将我僵化的记忆和情怀敞开,去追溯那初识的瞬间。要承认,当年首访关隘正值少年,自然尚无法深谙“古”的韵律和价值,以为流行才是光鲜和时尚——薄弱的知识和思想,难免不让领悟的境界失位——老墙斑驳的面容,被我的忽视所蔑视,如同以后虽然熟悉了自己和爱情,却陌生又飘忽,终生不疲地盲寻着陆的制高点。
我停足于关隘角隅,这时的天空不合时宜地撒下几抹细雨。正当我报怨糟糕的天气时,眼前闪过身着T恤衫的一家子游客。与我女儿年龄相近的女孩,不屑雨滴带来的沮丧,依然欢天喜地朝我递来灿若莲花的笑脸,同时引领着父母往关口的深处而去。那位让人眼前一亮的阳光女孩,扩展我视野的半径,激活我被淋湿的审美情趣。不知是时装的衬托,还是境由心造的缘由,我突然觉得那堵老墙就是一件湿漉的战袍,分明掩饰着风雨如磐时分,骁将即将远赴沙场的悲壮。
从稀疏雨帘蹿来的一阵风,将捎来的河水气息披上墙体,荡起让人不经意察觉的涟漪,有如一张无形的五线谱。我貌似听到悠远撼地的马萧车辚、硝烟弥漫的鼓点军号,蜿蜒在次第攀升的残垣间,导航我拾阶而上,牵引我的视角登高望远。仰望,这是向往的惯性使然,更是激情的积极调动。
小心翼翼、气喘吁吁,不再加剧我对雨天的怨气。有老墙相伴,那接地气的踏实感,鼓励我向高处攀附。想来,老墙早是习惯了风雨的侵蚀,它仍以不变应万变的静默姿态、执著如一的呵护,保持和延续不老的心态,让我穿过它沧桑的目光,轻易地焦距在不言名气和荣光的山峦。诚然,眼前的老墙何尝不是一座狼牙山,以同样不倒的基因,将冷峻永恒地凝固于表情。
咫尺距离的城墙,粗糙肌肤脱落的每一鳞碎屑,宛如一颗颗甲骨文字,大写着古今或多舛、或繁荣的标题;压题的图案,是那若浅若深的裂隙,给人以无尽的所思所想。或者说,遍体鳞伤的墙体,如同一圈圈等高线,佐证了数百次箭驽火炮靶心的昔日,又或收藏下绚丽多彩的时代变迁;每一抹风雨拭痕的古老墙,缩影了我们父辈、乃至父辈的父辈的身影,成为遮风挡雨的胄甲、一帧动态的黑白相片,它用无声和单色的画面,把经线的时光与纬线的风云交织于此。这是动态和静态的组合,彩色和黑白的互融,讲述着一个个永无结尾的传奇故事,彰显着不仅是一座古城所能记载的图腾。
与时不进的老墙,在革履男人、光鲜女人喧闹的侵蚀,被小车尾气、酒精麻痹的摧残,依然不倒。被纸醉金迷调度的视力,风花雪月调情的心律,注毒我对老墙的漠视和健忘。或因品读古书的远离不归,诗境画景的唾手可得,扼杀了我月下静思的时光,去追寻浪漫时刻的快感;或因古筝旋律的遗失,七彩荧灯的殷勤,截流了我动情四溢的泪水,以为在梳妆镜前的标致,不会有腐朽的老去。无字的语言何尝不在诠释人间几多的风起云涌,却保持依然的故我、缄默的无语,以包容人类的欲望和贪婪的心灵,让我沉浮于名利的心,降落在平静和踏实的基地,泯灭我为得失计较的冥想苦思,委实令人心存敬意。
当小雨褪场,老墙下的一位老人纹丝不动地遥望远方。在能见度低值的状态下,我无法明辨老人眼光的浑浊或清亮,如同我不知他人生几多的沧桑,可我分明察觉到,他抿嘴时忽高忽低、或近或远的声音,耕犁着一道弯曲悠长的故音旧曲,拓展我对紫荆关的若有所思:我嗅到了每个角隅飘逸的枣酒醇香,寻到闪烁着砚台那古老雕琢的光泽。目光触摸老墙的年轮,耳际响起奶奶的呼唤,从栉比的楼宇悠悠而来,情真意切,意味深长……
拒马河涛声,紫荆岭绿茵,簇拥着紫荆关的高海拔。依守在老墙的老人,他皱褶的脸庞,不知夹杂了多少被岁月磨砺的华章,难到他真的与粗糙年轮的老墙融为一体,继承怎样刚正不阿的禀性?又或说,老人就是一堵古老而青春的墙体。
古风犹存,老墙不老。缺少钢筋水泥为骨骼的老墙,以鲜血浸染的身躯,见证烈士前赴后继的壮举,骨髓中分明储存着如石似钢的硬朗。我痴痴的凝望,以一颗大写的繁体字,拓展我永久和无限的遐思——
成吉思汗只是老墙的一粒尘屑。
康熙御笔还是老墙的一粒尘屑。
……
红腮枣柿,绿眉槐柳。辨识老墙无尽的碑文,包容百川的大美,一部默片的思想,让人心动怦然。在我的字典里,老墙的确是紫荆关的一枚胎记,无论公元前的英雄豪杰,当世纪的骚客雅士,他们也只是匆匆过客,纷纷远走不再回头。穿越时空的阳光,默写“易州”二字的繁体,它以一本史诗线装书的厚重,以一行中国书法体的挥墨,描绘一个民族多舛命运和不屈不挠的精神。
雨读万丛花,人悟不老墙。诚然,每一种审美的视角,潜藏在你不同年龄阶段中;每一种读美的共鸣,调整你人生意义、人性之源的坐标。在我在即将迈入知天命时,站立在紫荆关的老墙前,有了另样长城的生活感悟——老去的是人生的阅历,不老的是伫立的垣墙,它庇护着我们在新长征的征途上,书法出中国梦的精彩和立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