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那双手
文/雪之舞
看着父亲那粗糙的大手,我不觉一阵心酸。已经六十多岁的父亲依然和那些三十多岁的小伙子一样,在工地上争分夺秒地抢时间,手已经被风吹得布满了裂痕和老茧。这是一种何等的坚忍啊!
父亲是一位地道的农民,可是在我的印象里他又不甘于只做地里的那些农活。他当过会计,养过牛,做过包工头——记得村子里九几年的房子都是父亲领着人建的,现在做的是瓦工活。我眼里的父亲是个多面手,大能人呢!
当农民,我觉得他永远不如母亲更地道。父亲只是在农忙时才光顾自家的那五亩薄田,而平时呢,都是母亲一个人在地里忙忙碌碌。所以那时母亲的手总是比父亲的手更加的粗糙。那时,我总是抱怨父亲不好好干活,累坏了母亲。总觉得父亲在偷懒,而把地里的播种、浇水、除草、施肥等活都推给了母亲。他不是个好农民。
做会计时,父亲的账比谁算得都快、都准。那时还是在生产队里,父亲和母亲刚刚结婚。队里缺一个会计来算工分,父亲是高中毕业,头脑灵活,于是队长看上了他。每天父亲都要跟着队长到地里查看大伙干活的情况,并且记录在册。父亲对于那份工作很是用心,队长都夸他做得好,没有失误。母亲说那时父亲的手细皮嫩肉的,可水灵了,就像是城里知识分子的手,真的一点也没有农民的样了。我看母亲说这话时,眼里都是自豪。那时能做会计的,在农村可不就是知识分子了。可是好景不长,很快,生产队就解散了,父亲会计的工作也丢了。
怎么办呢?生活总是要继续的,于是父亲借了点钱买了三头牛,在家里养起了牛。每天父亲都早起喂牛,先是饮水,然后就是喂饲料。喂完牛就打扫牛圈。他很细心,把牛圈里的粪都清扫干净,然后撒上一层干沙土。我问父亲为什么弄这么干净,他说牛呆着舒服爱上肉。我似懂非懂。那时我五岁。喂完牛、打扫好了牛圈,父亲就伸手来抱我,这时父亲手上那浓浓的牛粪味就钻入了我的鼻孔,我捏住鼻子,“爸爸,你的手都是牛粪味,好臭啊!”说着就跑得远远的。“好你个毛丫头,居然嫌我有牛粪味儿,看我不打你。”父亲说着就追赶着我,我就跑得更快了,咯咯地笑个不停。似乎每个早晨都是这样在我看父亲喂牛,扫牛圈,然后父亲和我玩耍的时光里度过的,感觉很美好。
随着养牛的越来越多,牛和牛肉的价格都在下跌。父亲又开始寻找新的出路。他发现村子里的房子都是二三十年前的老房子了,随着人们的生活水平越来越高,人们肯定都要翻盖新房了。于是他找了几个年轻力壮的瓦工,带着大家给村里的居民翻盖房子。我觉得那时,父亲是最风光的,因为每天都带着十几个人,早出晚归的在村里拆房子、盖房子,我觉得那是一个强大的队伍了。眼看着一座座新房拔地而起,村里很快就换了新面容,一种欣欣向荣的气象在村里悄然而起。那时我刚刚上初中。
一天下大雨,父亲在家歇雨工。忽然外面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开门时村里有名的“滚地雷”进来了,“你说你们这是怎么给我弄的房檐呀,一个劲儿地往下漏水,你说吧怎么办吧!”开口就是质问的语气,父亲一看来者不善,就和声细气地说:“你说的是房檐吧,这不才浇筑了一天吗,等在凝固一下就好了。再说了,边边沿沿漏点水是常事啊,等把模板子都拆了,再好好修补一下就好了!”
“哼,修补,我看那是不可能的,你说吧,是从新给我打一遍,还是给我退钱?”滚地雷言辞不善。
一听这话父亲急了,这不明摆着要讹人吗,事情没有那么复杂,他偏偏这么说,当初在给滚地雷盖房子时,母亲就跟父亲说要小心,要小心的。父亲却说,都是一个村的,他不会耍的,跟别人耍滚地雷,难道还跟街坊耍嘛!可看今天这阵势,母亲的话应验了,父亲急了,“你说啥呢?房子给你盖好了,你却说这话,我不是说了要给你好好修整吗,你怎么说翻脸就不认账呢!”
“谁翻脸不认账啊!你说啥呢?你说这话我跟你没完。”眼看着滚地雷就往父亲身上扑。父亲一闪身,躲开了。
“你小子在我家撒野,你找抽呢!”说着,拿起笤帚就要打。我一看就急眼了,一把拦住了父亲,“爸,你可别打呀,打了他咱不就招住了吗。”我死死地攥着父亲的手。
“你个滚地雷,你给我滚!”父亲怒了。
滚地雷被母亲推出屋门,“你先回去吧,等雨停了再说行不,我再给她爸好好说说。走吧。”
“什么师傅们呀,盖得房子就是筛子,还满村里盖房子呢?你不赔我就不行!”滚地雷一边走出我家的院子,一边胡说八道。这时,我家门口已经有三三两两看热闹的邻里了。
“这个滚地雷真是不讲理啊,大下雨的找人家来,谁家房檐下雨不漏水呀!”
“是啊,是啊,你说他大哥搭理他干嘛呀,不值得跟他置气的。”
父亲听到滚地雷的话很气愤,一心就想去追他,抽他一顿。我和母亲死死地拉着他,最后他气愤地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本来乡里乡亲的,给他盖房子就把工钱压得低的不能再低了,可他还要故意地找茬来!”这时,二伯进屋了,“你看看可别惹他,你碰他一下,他就敢讹你三千,何必呢?等雨停了再给他看看,看有什么办法弄好了,怎么也得把工人的工资开出去也,别等了半天给他退钱,工人不是白干了啊!”
父亲听二伯说的有理就答应了,可是没想到还是给滚地雷从新打了房檐。那次,父亲赔了两千块的工钱。而且在切割石板时,他不小心还切了自己的食指,到现在食指上也是一道深深的疤痕。我知道,是父亲太认真才要把房檐打得更好;是他太讲信用才不肯少算工人一分的工钱;更是他太粗心,才把手指割破了。那次之后,父亲不在村里干了,他带了几个人到北京去干。
一晃就是十几年,他不辞劳苦、勤勤恳恳,他的一双手更加的粗糙不堪。
其实想来,那时,我们家的生活还是算充裕的。每天母亲都会给我们炒菜吃——听有的同学说家里不定几天才吃一顿炒菜。而且隔三差五地母亲就会从大集上买回二斤肉,给我们姐弟几个做红烧肉。家里还时不时的有新鲜水果吃。我知道那都是父亲的功劳,虽然他没有好好当农民,但是他想的事情却比种地要复杂得多,那也都是为了我们,为了这个家。
直到母亲病了,父亲停止了劳作,在家里一心一意地照顾着母亲。我没有想到的是,平时根本就没有干过家务活的父亲,在那段时间里,居然学会了包饺子,擀面条,炖排骨,烧鲤鱼等各种好吃的饭菜,其实那都是母亲爱吃而平时舍不得吃的好吃的呀!就连我女儿都说,姥爷做的菜真香啊!父亲的那双沾满了砖末和灰土的手,一下子变成了散发着油烟香味的“家庭煮男”之手。在外奔波惯了的父亲,一下子就能钻在家里吗?这都是为了母亲啊,在父亲心里最清楚不过了,母亲就是他一辈子相濡以沫的伴儿啊。如今母亲病了,他挣再多的钱又有什么用呢?他能做的就是好好照顾母亲,让她尽快好起来,陪伴着父亲走完人生最后的路程。那才是人生最大的幸福。
如今,母亲已经离我们而去,父亲在痛哭一场之后接受了这个事实。六十多岁的人了,我们都劝他在家好好养老得了,可是他闲不住,又跑到了工地上和那些年轻的人一样争分夺秒地砌砖块,打楼顶。我知道,这是父亲不愿一个人守着一个偌大的空院子,更不愿一个人在家里孤独寂寞……
父亲那双手虽然更加干瘦粗糙,但却依然强健有力。我希望父亲的身体也像这手一样强健有力,留给我们更多尽孝心的机会!
2016年6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