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午夜的片断
1 你希望我疯掉 而且尽快。像尼采 乃至特拉克尔 从此,不再牵绊 一颗头颅分泌的奥义 哪怕骨灰中的一瓣雪花 抑或心墙之外的 一粒冰渣 2 当糜烂的夜 像糜烂的语言 在以嘴唇或舌尖发烧 先知,将被机械 复制为女巫:为了怒放荒谬 包括一队响马 在向一窝坐寇 道貌岸然地 羽化 3 如果一种停摆 来自钟,而不是时间 那死亡——必定 在以另一种方式 与人亲密。比如暴力 灾荒、疾病、苦役…… 以及卧床不起的娱乐 甚至民主的 马蹄 4 一切都值得疯掉 从眼瞳到弹洞,由号角 到泣啕;从忠贞 至叛卖;由醒觉到装睡 乃至由猎人到猎物 无须过渡,硕果 已被梨花挂满 累累枝头 5 源于营造,雪床之上 一切都出神入化 黛玉葬花之锄,谁人正在刨冰? 犹如风镐坎坎雕凿祖坟 而礼佛之香,谁人又在以此淘金? 无须整容,你的面部 业已焕然一新 变异,为了埋葬 另一个自 6 你渴望我疯掉 而且尽快。像策兰 以及荷尔德林,却比苟活更沸腾 或许这需要被过量的 迷迭香引荐,才能 最终被愚钝收留 进而逃进一壶深眠的酒精 由此刻下——心与口 那篡位的靶向

模 具 不知不觉陷进了模具。学而则仕 一张小官吏的嘴脸,却如一盏寒门的灯 通常比一万颗夜明珠更势不可挡
一座庙的形体,一旦被潜意识的酵母 发酵,庙便不再是庙,而是庙堂 庙堂犹如神龛,不管香案供奉的是谁
想通达的人必俯首跪拜。有人说 每个人都是自己至高的教条。猫有猫爪 蛇有蛇胆,而欲壑则是人的七寸
为了拿到这方腰牌,马列之类的教父 不得不屈尊为榜名的工具;不过 一种工具乃如一把药壶,有病无病
这药你都得一饮而尽。五零后渴望喝 六零后抢着喝,七零后厌倦喝,到了后现代 你还得喝。呜呼,一国众生如一国病人
一把药壶一张药方,如同一个模具 企图形塑所有的人脱胎为一张脸盘,哪怕 你是梁山的好汉,甚至红楼的千金
还是老马*伟大,有先见之明,他知道 他满嘴兜售的是什么货色,至少 他知道那是个幽灵*,而远非鸽子与橄榄
不明不白陷进了模具,陷进了一个 顽固塑造你的陶窑,那些拿捏你的手艺人 稍不留神,你的脊梁便长出了逆鳞
暮色中,你像卵巢的胚芽一样裂变 裂变为身披尖针的刺猬,或带角的羚羊 锐利却远远漫出了模具锻筑的圭臬  门
空门不是门,是引擎是渡海的慈航 门里门外都是人。一台提款机 或可提空钱币,却提不空芸芸众生
来时的门,或许正是归去的门 柏拉图的选项不会比李商隐更充分 空已不空,实亦难实。一部手机 形同强拆,门里门外都是兵荒马乱
出世不是世,只是对手之间重新洗牌 其中所有的局,不过是一场魔术 所有魅惑,都是个别对整体的筹谋
而入世之枢,或许正是出世之纽 蛰伏渌江的左宗棠*与执掌两江的陶澍* 心驰的不过同一部经书的同一页山河 孰出孰入,皆是天道王道圣贤之道
有门亦即无门。破门而入与破门而出 都是铁蹄与炮机,一如流匪与坐寇 皆属同一法门,相异的只是立命的方式
偷吃苹果的夏娃就如海吃荔枝的贵妃 她们被各自的门径引随,又陶醉于 各自的蛇——禁止与诱惑又有何参差 门——不过是悬隔心坎的一道雾帘 与娱乐苟且
毁掉我们的,不是我们憎恨的东西 而恰恰是我们所热爱的东西 ——波兹曼《娱乐至死》(美)
与一间屋子相守,你不会觉得 世界有多坏,也不会觉得有多好 相对于时间,一切显现为仓促 花开花落是这样,叶荣树枯也是如此 这种被乏味掏空西瓜瓤子的空洞 又被更空洞的重复一次次雾化想象 结珠为心的血卵。迫使意志的鱼群 贴随河水像贴随拖着一条忘缠伤口的 绷带,直奔随大流的悠悠众口 甚至嗷嗷待哺的乌龟和鸟兽 当你把三鹿牛奶一口吞进肠胃 犹如一饮而尽的麻木,从此沉痛的一切 不再沉痛。毫无疑问,出膛的子弹 自身并无痛感,而你不会死于猎枪 比弹道更漆黑的迫压;也不会命绝于血栓 神出鬼没的偷袭。在脂粉与口红 比雾霾更糜烂的时代,虚无的老鸨 会掩护你冲进另一片更纵情的圈栏 比如花冠舔舐朝冠的青楼诗会 甚或一头扎进刷屏的水军,自媒于 与娱乐相互抚摸,谙习在亵玩的江湖游泳 一边苛责他人污染水源;另一边 却以更劣质的牙慧口吐同样的泔水 你热爱苟且远比热爱自由更痴癫 比如牛就是牛,鸟即是鸟…… 而你却宣称,欧阳修的鸟必是千岛湖 私奔多年的鹪鹩。比如非洲的牛 与尤奈斯库*的犀牛并非同一宗亲 而你则高调正告,它们在贩卖同样的号角 是的,雪花般的桥段雪花般飞舞 堆积的,不过是同一个雪人儿 相对于镰刀与铁锤的盯梢 无知无觉的醉生更接近一棵修竹的禅意 慢慢的烁骨慢慢的噬魂慢慢的萎枯 直到以自己的热爱吞噬自己 妄 想 当我说,我不想写诗了,我只想自由 只想自由地爱你,这天便暗下来了 连白色的云朵都像一个蓬松的血管瘤 直愣愣地悬在额头。妄想是甜蜜的 一如再悲伤的泪水熬出的同样是水晶
当我说,我不想伪装了,我只想真实 像人一样真实地吼叫真实地目击 这天便暗下来了,甚至连旭日都带着 滴滴答答的血清,带着拷打我们头颅的风 是的,妄想是轻易的,就像这挥手
当我说,我不想虚构了,我只想直呼 直呼事物的名讳,直奔事物的心肋 一如史蒂文斯对一只黑鸟的十三种命名* 这天就暗下来了,暗到路灯失明 暗到月亮与海星失踪。妄想是甜蜜的
当我说,我不想隐喻了,我只想白描 只想让一朵笑容回到脸上,只想 让两扇窗户靠在一间屋子背阴的墙上 这天便暗下来了,连妄想都被佩剑的雨 截堵在半路,类似盘查一个走私犯  就让我来认领你
那么,那么就让我来认领你 认领你——以这五月猎猎的信风 以这山高路遥的隔空凝视 以这死而复生的昆虫的幽幽长笛 以这蜻蜓舰载的长河与落日 以这金戈铁马的烁骨忧思
那么,那么就让我来认领你 认领你,认领……认领这爱—— 以这风吹满城的盏盏槐花 以这心火连天的斗酒与诗篇 以这青鸟肠断天涯的殷殷探看 以这关山飞渡的顾盼流连
那么,那么就让我来认领你 认领你,认领……认领这爱—— 以这鸿鹄僭越疆土的跃马奔赴 以这潇潇木榕凌越众神的翘首渴慕 以这紫藤百转千回的舍身贴俯 以这桃木独向邓林的朱砂血魂
那么,那么就让我来噙满你 噙满你,噙满……噙满这爱—— 以这萤火击穿夜幕的灼灼华眸 以这飞流旁若无物的穿石的路条 以这月光偷越边境的呦呦倾注 以这羌笛的今生为你噙满一壶冰心
了然
或许你终于了然……了然于 一棵冬青因何会在阳春的沐浴中 突然枯败;恰似一个出行的人 缘何竟被一纸死亡诏书戛然收编
或许你终于了然……了然于 这片土地的眼泪,缘何总是无故 多余五月的梅雨,甚至多余 以诗和远方自斟自饮的野蛮窃喜
或许你终于了然……了然于 无界的生死竟如此随意,随意到 一眨眼的片刻,一抬脚的瞬间 随意到一杯咖啡或一盏茶的冲泡
或许你终于了然……了然于 一颗心缘何总是放马于果冻或冰坨 而不能像波涛一样舒张于大海 乃至舒张于那些背擎盾牌的兽龟 茫然之后
茫然之后,槐花毫不回头地怒放 而石头坚硬地站在那里 像一个问题。你的眼睛 再次变得不可捉摸,仿佛蝌蚪 在水中游弋。五月,出发的回忆 正在邮路上加速快递 多少真实的东西,在回忆里 变得虚拟。日子仿佛只有这一瞬 才能被手抓住。沉甸甸的 如同轻描淡写的化装,如同一滴水 爬在叶子上倾吐,然后崩溃 而你注定走不出自己 茫然里的一切,就像当初 活在一杯水与一个馒头之间 而太阳讽刺性地落在 你并不怎么快乐的文字 像一个手电筒的勉强照射 一种黯淡来自你对方向感的缺乏 而你却在以词坚持一种明亮 尽管没有另外一道更锋利的光 来确认它的正当。但五月的雨 细如漫不经心的阅读,终将漫成一种焕发 漫成一场焕发盛大复活的 茂密铃铛 
逃吧,像候鸟
噢,逃吧,像候鸟 逃向另一个季节的另一片天空 也许那里的种植更丰饶 那里的虹霓那里的落英 更像一朵连翘缤纷的丝绦
一种开始或结束 如同这晚秋的雨夹雪 在脚踩的一瞬化为乌有 黑暗,原来是一片既无法收拢 又难以揉碎的光
逃吧,在凌晨或黄昏 沿着那条不打折的子午线 像鸥鸟一样掠过—— 掠过温暖的曾经和刮骨的转瞬 落足于琴弦之上的空鸣
这难以挽留的飞翔 停留,仅仅作为某种涡轮的盘桓 一如此时此刻烟圈的蹒跚 从时间裂开的牙缝 抵达一颗心的最后虚无
而静谧,美得几乎奄奄一息 视觉中的镜像—— 被你的一次逃亡全部洗劫 丢失的珠贝,夜里 依旧在不会拐弯的光晕上逡巡
逃亡的一瞬,竟如此漫长 仿若在呼啸的榴弹上 以惆怅度量思念的距离 显然,坡上的虎耳草 正被雪粒的泪滴星星点点枯黄
静坐一隅,哦慢慢的冷 在从眼眶向坚硬的意志下沉 光秃秃的树枝,光秃秃的心 没有一只鸟栖息,甚至没有 一片叶子或一朵白羊般的云翳
那么就这样握紧黑暗吧 一如握紧被拳头攥在掌心的手指 握成一把丝纹不动的苍茫 一任吹过来的萤火虫 从芦苇中央开出月光的煞白
教化者本纪
深渊在呼唤我们,而我们也倾心聆听。 ——齐奥朗《不抵抗黑夜》(法)
面具或冠冕仿若一坨坨胶泥 以所有脱骨之油脂 伞花一样形塑自己 从词的宣称,从笑容的纹理 乃至爆向太阳的青筋 那么谁是教主?而谁又是拜叩于地的教民 难道果真存在一个教化者 为我们打好了奔赴天堂的草稿 并像传单一样,在每个 出行的路口恭迎我们? 一如恭迎情人久别重逢的相拥 难道果真存在一个被淡化了血色的黎明 陪我们一起越过黑暗的追击 被诗和别处深情收留 而不被奴役地栖居与吞噬? 蛊惑的喉咙依然在闸门中 加压,加冷坨,伴着水肿的声纳 以及一个个浓妆艳抹的许诺 朝向立体的谎言,也朝向我们 俯首帖耳的心与麻木 从别墅到板房,从鲍鱼 到半路阳痿的黄瓜。日子的反差 就是我们时时确认自己 不得不容忍教化者的凌驾 甚至确认一个原谅自己的理由 哪怕那是罪恶,以及无辜 说顺耳之语,以取媚 犀牛背驮的教化者。恐惧或胆怯 迫使我们把春天的雨,憋成一场冬天的雪花 把泪水当做甘泉四处叫卖 却仍不能噙满自己 内心四季轮回之饥渴 是的,荒谬孵化的秩序 抑或秩序钙化的荒谬 需要所有的膝盖,不打折扣地 向黑暗的纵深弯曲。而教化者 从机器的暴力中,纵情熬炼自己的美学 从人们对温饱的渴望 分娩屈服与苟且。这呼吸的氧泵 到处弥漫着和谐…… 宛如一首七律被韵脚羁押 无休无止,教化者 仿若蝗虫铺天盖地的唆使 在词与词的大脑呼啸、纵横 与交织,甚至不惜血本 在画廊、文本与丝弦的骨缝贯穿 乃至濯洗。把属于人性 正当的斑点统统洗掉 以致灭绝,这惶惶不可终日的枭叫 即使灯红酒绿的音色 一次次被噪音假唱 也终难掩映一只纸糊的风筝 命悬一线的倾覆,即便没有飓风的 故意,或一首挽歌的参与 
感知弗兰茨·卡夫卡* 荒谬的不是荒谬本身,而是我们的指甲 肺叶和欲壑。如一叶叶片石,既可以迎风 又足可致命。一个悖论的吐纳,肯定 卯足了杀伐的底气。犹如直奔赛场的公牛 与斗士。理由只有一个:屈从或征服 我们吃饭、睡觉、劳作;也时刻巴望着 与生活的蒺藜暧昧,俨然一只长颈鹿 垂下高昂的头颅。即使尊严被再次弯成 一坨铜轴电缆,但明早那微弱的熹光 依旧会向比熹光更铮亮的骤搏之心倾斜 没有更多的话要说。由于没有更多的意义 需要从一头奶牛的乳房挤捏。受难的美学 如同基因,已深植进我们缺钙的骨髓 不管你抬起头能否与头戴荆冠的基督相遇 躲在墙角的风总会向我们敞开的领口吹
 三角梅
1 当阳光被你舔吸为 比蝴蝶还要肤浅的的釉彩 你在用语言开花 这打碎瓷瓶的光,谁在 里面说话?谁在一朵花瓣的内心 发酵一种秘不示人的颤栗 2 告诉我,那比星空密集的 弹孔,仅仅作为一种冲锋 还是由于被真理的黯淡激怒 当荒芜掩盖荒芜的转瞬 你点亮的不仅仅是一幅油画的 贫瘠,而是一颗心的葱茏 3 如果抖落污秽的洁净 来自月光,来自月光搓干的 玄亮,这个世界再没有什么隐秘 那么,让我失态地走近你 走进被泥土握紧的忠贞 在一片柊树掩映柊树的正午 4 倘若一首颂歌被木棉攫取 以不可逆转的红硕,那么 你只能像心一样以思念开花 当层峦叠嶂的词一如暮雨 向你的瞳孔蜂拥,向你 无法拒绝的阁楼青鸟般探看 5 也许时光的手指,如同日晷 在用旋转来拨动黑暗的指针 为了从记忆的缝隙喷薄的晨曦 你这星星点点的犀利,迫使我 不得不放弃一朵紫藤的斑斓 从诞生到死亡:心在梦境上澎湃 6 当不期而遇的阴霾,蜘蛛一样 倒映于你的眼睑,你必须且只能 从我的词中盗血盗殷红盗冷暖 尽管你被蜂群一样的刺叮咬 但一种甄别依旧隐含于—— 伸手不见五指的蓓蕾,任其发酵 7 我在流转,一如奥德修斯*寻找 回家的路。沿着被椋鸟顺手丢弃的 彩云的脂粉,我嗅出了你的气息 那停留于早春嘴角的烂漫 远比一团夕光更炙手可热,而我 就是被你的落红点燃的朱砂 8 现在,我可以和鹪鹩一起 逆着拂晓的余光奔跑了。由于你 和你那至死不渝的照耀 在江南,离波涛最近的那座山坳 一种抵达,无关花荣花枯 而是灵魂的深度叠合 9 这毫无止息的婆娑。在时间里 在你推开迷雾的笑颜…… ——一生一世川流不息 即使世界被弹片再度贯穿 再度跌落于纷扰。我知道 那忍死的肺也将呼出一片血胆 10 那么让我从蒙霜的季节泅渡 从一座古典的小桥攀爬—— 攀爬并醉卧你的枝头:存在的斜坡 当一片叶子从泥泞的漂泊中 冒雨找到了你的花期 而你只有颠扑不破的怒放 漂 浮 没有了实质,没有了源头,没有了根须 一切都在漂浮:落叶、语音、蒲公英和眼神 乃至刷频的指痕,而心如鼠标,靠点击 方能赚回喘息。我们在努力,在努力发酵 发酵为滚过春天的一个个虚胖的雷声 没有了本体,没有了脚跟,没有了桩基 一切都在飘摇:窗帘、文本、脚手架和风筝 甚至匆匆的奔赴,匆匆的亲密与转身 河道虽窄,舌苔的刀锋却足以将河岸切分 一个虚词的世界,你不得不氧化为一缕轻风

苟活而已
苟全性命于世乱, 不求闻达于诸侯。 ——诸葛亮《出师表》
既没有诗更没有远方——这里 有厂矿,有烟囱,也有癌病房 向前一直延伸,还有墓地卸下伪装 一跃而为的开发区。紧随其后的 是化工厂与肺病院夹击的季节河
阳光醒来又睡去。一如闭月羞花 不远处,茶楼上的人面对面 他们在谈论诗和远方,像谈论一位 隔江而望的红颜。此刻没有谁 滤甄他们舌尖上的春风是真是假
而一天就这么来临又这么溜走 估计有没有远方,有没有诗酒 水泥厂的烟囱都像一根定海神针 耸立得远比梦想要高,甚至比信仰 和诗更坚挺。不信你瞅瞅门前
医院挂号的队列,总比挂到的号 更长;病床续添的速度,永远 跟不上病人踉跄的脚步。而窗外 房地产的烽火却依旧狼烟遍地 尽管三分之二的房子都是空的
或许——这里也真有诗和远方 如果你不想苟全自己,那么雾霾 以及雾霾下的荒寒就是远方,包括 那一再被死亡拉低年龄的血栓与心梗 就是诗,就是伐尽活的泣血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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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美国
——一个当代的罗马帝国 哦,你们走了,留下 墙痂、残垣和一地弹壳的尸体 以及成堆成片的忧郁 在阿福花的山坡,在猎场
白色的云,飞向鸽子 洪水过后却是填不瓷实的泥泞 等高线,除了丈量自己 却总是量不出和平的身高
此刻,走过午夜的钟 也走过空张着嘴巴的窗户 以及窗户斜插的碎玻璃 而墓地上的十字架如蚯蚓
越陷越深,仿若一种思维 掉进一个伤口的深井 不要指望被秒针碾过的血痕 瞬间,就能被记忆舔净 太阳之子祭
——丙申清明悼海子 无数的扼腕……无数之帖赋 无非是一年一度三月的大海 无非是开了又谢谢了又开的春暖 无非是假得就像真的在演戏 无非是假得就像真的在挽留 无非是假得就如黄了又荒的麦地
二十五个页码二十五匹白驹 无非是一草一木的枯荣与青黄 无非是一字一板的唱腔与念白 无非是真的就像假的在伪装 无非是真的就像假的在说谎 无非是真的就像假的被贬黜
而仅有的话唯一的话奢侈的话 无非是大地吐出大海的舌头 无非是太阳萃取泥土的血浆 无非是欲望代替人在街头流浪 无非是众神的天堂被众人挟持 无非是唯一的话被唯一抡脱
欣然离去,正如曾决然来临 活,注定不会再像诗一样恶化 无非是一场雨雨映一个先知 无非是一场雪雪崩一片戏仿 无非是一首诗诗化一方诸侯 无非是一个梦梦燃一群人雀跃
无数的风铎……无数之冠冕 无非是渴望神话被神话抻延 无非是祈盼肾亏被肾宝补缀 无非是渴望朽木被传奇雕凿 无非是渴盼短暂被影子拉长 无非是缅怀比遗忘更像大海与花开 遗 忘
遗忘比尘埃更小 小到与短路的记忆 总是擦肩而过
这遗忘的黑暗天道 送走一个又一个君王 而记忆又迎回 一个又一个新的法老
遗忘比一张纸更薄 薄到被一缕时光的指尖 难以触碰或钩起
这色欲的凤爪 揪住所有人的头颅 而迫使其一次 又一次放弃回眸

花间辞:致某诗人
一卷风云琅琊榜,囊尽天下奇英才。 遍识天下英雄路,俯首江左有梅郎。 ——引自《琅琊榜》 化妆就免了吧,有画眉与鹦鹉贴随 你的粉黛依然足够厚颜,足够民国 亦足够山水。尤其以开叉的旗袍 出入诗画,出入被须眉林立的庙堂 化妆是必要的,否则你怎么唱戏 怎么以婀娜的花冠横扫汉语的巍峨 横扫比巍峨更风生水起的冠冕 而你的牌坊又如何被阴茎瞬间挺起 想《胡笳十八坡》一旦与你相遇 必丢盔卸甲;想李清照与你对酌 必低眉作揖;想普拉斯与你萍水 必不敢拂袖而去,包括迷楼的萨福 对,世界是公允的:更多人靠面壁 而你仅凭一朵罂粟的开合便冠艳群雄 都是努力,像所有的呼吸,都是活 唯独你以辐辏可餐的秀色封神于朝榜 跑龙套的继续跑,而化妆师接着化 不管台前还是幕后:主演与配角 唱得都是同一台戏。只要导演喘气 这戏就得演下去,恍若《封神榜》 傾听
词在倾听落叶,倾听 落叶深处波涛层卷波涛的耳语 那盘桓于孤独之中的涡流 在这个暮秋,病愈的风 像你一样,在用指尖的凛冽 刷新曾经高烧的季节 无须多言,你在接受 一种转换的清洗。无论你 是否被一枚落叶的叫喊 榨出热泪,暗下来的日子 还在星辰的摩擦中 继续变暗。包括你 难以脱销的内裹的寂寥 此刻拉上窗帘,但不用洗手 也无须蜡烛,行走在词里的野兽 从时间漆黑的弄堂 飘过,试图以更漆黑的夜 漂白自己的手,漂白曾经的肮脏 以一片洗心革面的月光 尽管沉默砌进石头 庞大的宫殿。但依然 被从墓穴探出头的绶草倾听 整个世界的撕裂。那么 掩饰、无奈与期待,乃至深眠 我们都身处同一片塌方 而负隅顽抗,负隅一种 血淋淋的救赎。如一头 被欲望的绞索绑缚的困兽 在类似机会的缝隙中 赤裸裸地酝酿突围 而你别无选择,穿过尘埃的落叶 也穿过你的瞩目。一刹那的击中 被你目瞪口呆地点燃 恰似狂风中的枫峦—— 一幅嵌进意志心框的肖像 但你必须倾听——那比落叶 更为沉重的跌落,源自 一声叹息中的唤起 
在这个悲剧的世界
该开花的开花,该结果的结果 每个影子都有自己的疆土 而你的诉求,却像一团油烟 只能在自己的厨房内卷 在这个悲剧的世界,仿佛 一切都成了道具或玩偶 而人必须像一份打印精致的 悔过书,苟且才得以被行走勾勒 甚至你得迫使自己,迫使一颗心 由原创退化到伪装以及冒牌 在这个悲剧的世界,似乎 一切都成了被迫乃至玩笑 该怒放的怒放,该枯萎的枯萎 每个悲剧体内都沉酿着一枚因果

不再质疑:与友人书
此刻大海开出层层裹霜的花朵 此刻太阳亮出皇家明黄的绫罗
而你不再关心这些:不再关心 谁上谁下;不再关心台上说话的 是圣雄甘地*,还是杜布切克* 更不关心身处海参威、古拉格* 还是关塔那摩*,你只拥抱眼前 一台合成器预支给你的角色 于是你卸掉了身上的所有装备 一如蝰蛇卸掉了舌根的液枪 不再质疑,不再质疑向你围拢 过来的鹰隼、寨卡*与蚂蝗…… 以及那些一再柔情蜜意的蚊蝇
没错儿,罂粟开着,车灯亮着 乔迁的新居相比皇帝的新衣 更像某种剥夺。而你依旧满足 满足于自我异化,满足于一杯 红酒或浓茶中的波涛与落日 甚至满足于一张卧榻之上—— 马放南山或狡兔三窟的丝丝情欲 没有更多的质疑在床单上铺排 就像没有更多的旭日与想象 值得从大海的柜台上冉冉出售
在更远的远方
每一个声音都在试图亮相或僭越 每一道宫门都试图被疑窦撬开 每一次天问都试图抡圆露珠的句号 以你灵魂所有的声呗与鼓槌 那么远去,永不回头,一如腾格里沙漠 以沉默瘫痪自己和自己的熔炉 与风与燧石拼命淬炼一只能燃烧的鸟 为了在更远的远方俯瞰或回眸
魔术师的暮云及其他 事实上,我是觉得魔鬼在跟我的灵魂玩球。 ——圣女大德兰 每一朵魔术师的暮云里,都藏着四季 藏着一卷兰波*手书的《地狱一季》。魔术师 在以舞台的真实强掷给我们一种诡秘 此刻,无论你的眼睛和心睁着 抑或闭合,荒诞像被空气撑爆的掌声 总是高过鸽群潮水般的蜂拥 我们看清了:临盆的暮云,迫使我们回家 手挽手走进超市,像链环紧扣链环 我们选中国的甜点和羊绒,选苏打水 那种不带记忆的包装纸,选加了冰的陶瓷 选我们认为比契约更贴心的心与心的叠合 这样的暮云,一如被蓝天抖落的雪绒 我们看清了:一朵暮云,逼我们躲进书屋 读卡夫卡,读《古拉格》*读《英国旗》* 读《美丽新世界》*以及《天鹅绒监狱》* 世界上最冷的文字——那些看不见的雪意 不是从瞳孔,而是从灵魂的烟囱往外冒 那么喝一杯蓝山咖啡,冒热气而不加糖的那种 孤独却比马尔克斯*笔芯吐出的颜色更深 我们看清了这些:魔术师,我们拉紧窗帘 心与心抱在一起,以免被外面的雷雨 呕吐的颂歌泼溅到身上,尤其是你—— 亲爱的——那件雪白的睡袍,决不能 噢,决不能被那些未经过滤的雨滴玷污 窗外的云还在靡集,多像魔术师的燕尾服 谢幕前的弥留,他在用处心积虑嚣叫 我们明白这些:暮云里,海桐花从秋风的袖口 抖出未上锁的洪流,我们只能回家 只能心与心贴得更紧,犹如相互映照的镜子 把记忆埋进水银深处——自己照亮自己

边缘之诗
1 凋谢,没什么不好 沮丧的眼神,颓废到尘埃 与时间一起落进杯口 以朦胧饮尽透明
落败于晨曦的光太强 对面的你和夜露的结珠 太明亮,而我太黯淡 嫣然一个楼角的油烟孔
2 整个时光都被荒废包围 既不像你,也不像 开麻将馆的老太太 一切都能装进它的口袋
而脑子里的企图,俨然 被意念吹空的气球 幻象如同幻灭,迫使存在 消解于虚无,在冬季
3 枯枝飘摇于风的船只 而我的薪火,在你那里 想必早已枯萎?熄灭 同样可以走在燃烧之前
而太边缘太寂寥的所在 不是一只水鸟的所属 更不会倾其所有地恭迎 海风吹卷的浪花才更像所随
4 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即使你不站在十字路口 不选择十字架,只要抬抬头 就仍是一朵向阳花
那就把空白留给我,留给 齐奥朗*,以孤独的指法 拼写圣徒与眼泪。不管时间 吹皱的唇,是盛开还是枯萎
5 那么请继续腐蚀我的眼 以暗夜的酸,以伸进 雨中茂密的尖针。哦一瞬 胜似一生之蹉跎……
蹉跎,没什么不好 至少我在驱赶自己昨日的枯败 甚至摆脱了圣神之物 貌似圣神之纠缠……
6 但我的舌头,宁肯伸进 比集市更滚沸的螺旋桨 也不会卷进一团蚯蚓的琐碎 一如婆婆妈妈的苍蝇
而落叶,在边缘的边缘 依然紧抓风的暴戾,像紧抓 自己的哑默,以跌宕 萃取大地过于稀薄的欢乐

卷边的生活,它褶皱
无数诉求,无数婆娑 犹如树冠与树冠的裙摆 总是比笔芯的腰围缠得更大 在银花绣边的海湾,在心的赤道 你永远无法乘凉。纵然头顶漫天星斗 甚至背靠沐浴的椰树
卷边的生活,它褶皱 在你走出家门的每一瞬 紧张,在加剧一种认知的幅度 一如抛进染槽的坯布 从亚麻的经纬开始 疾步走进浓缩,走进 一种无法确认
没有结论,所有的事物 都在路上行军,在轮回的涡轮厮磨 无论你端坐椅子,或躺进棺椁 事物在呼吸,从卵巢深处 孵化:善与恶的胚芽 以赤条条的欢乐与精血 却从不含正义 
午夜玫瑰
哦,午夜玫瑰,在催裂 在密不透风的心沸腾 那高于想象的赤燃 或许也高于火鸟凌空之海拔 那么此刻,是否也深于 你神往中的那枚海葵
无法深究,更难以企及 那刮骨的刀,像开刃的爱 在心尖上游走。一任夜色 蝙蝠一样被风吹卷而来 却不能弹压那片海潮的焦灼 类似鸥鸟到处哗变—— 一种深陷,犹如一场暴动 在以滚沸的方式裂变
哦,午夜玫瑰,在疏放 在料峭嶙峋的心峥嵘 那大于词语的滂沱 或许也大于雨燕俯冲之水位 那么此在,是否也多于 一种跨越地图的磅礴
为时间而来,却为存在 而在。剔骨之爱,恍若 步向刀锋的帛,所有的痛 在以撕裂辨认——辨认 一种互为属于的断面 与纵深。类似蚯蚓或枭鸟 不得不在你的眉宇间 呼啸——从隐喻到闪烁 黎明诗
我警告自己,千万不要 不要从一团乱麻的叙事中 试图赢得独特的契机 行走在大地的牡鹿 青藤或鼹鼠,各有各的活法儿 猫嚎过春了,鸡打过鸣了 狂吠了一夜的雪,此刻 静得像一位淑女 你和我都明白,门外沮不沮丧 一切都是白的。白如月光 留在对岸的时间 以冰风的沥青一丝一弦摊开 摊开无意义的骨灰 在黎明的眼睑 我只是雪
哦不似羊绒,不似盐碱 不是梨花断肠之落英 我只是雪,以风的斗篷 策马而临。可你是梅
是的,你是——因我 而风生水起,恰似这怒放 涌自心被心的吹卷 为了明媚这一冬的枯萎
哦不似沙尘,不似虫卵 不是聚众起义的蝌蚪 我只是雪,以无字的传单 劝降一场霾的叛乱
你等你侯,以所有的赤燃 穿过观念之痒与我汇合 为了一种叠合更琴瑟,而我 只能是雪,你必须是梅 致——
光、雪粒和茫茫虚无 它们和我一样,是碎的 碎如琵琶蹦出的泪珠 这个下午,与忧伤为伍 源于遥远的不可企及 又不可替代:一只困兽 心却比云端上的羔羊 更凄惶。哦,田园荒芜 百鸟出走,一缕孤独 吸尽弥漫尘世的所有杂芜 那么让沉思随我而来 恰似灯影陪伴灯塔沉抑 
不 朽 哦枯了的,仅仅是槐叶,仅仅是 被阳光吃掉的冰渣乃至雪卵 泥土不死,树就活着 我相信短暂,然而我更相信不朽 一只灵魂高翘的枭鸟,俯冲 始终比时光抛售的舢板更叵测 哪怕仅仅跌宕于天空的湖波 哦毁了的,仅仅是形式,仅仅是 被伤寒或锈斑拉伤得一座殿宇的韧带 骨血尚存,心就勃跳 我相信我必死,却相信你不朽 从一涡暴风雪捧出的麦冬草 相信比一千朵睡莲的赤燃 更像一种对未来的焊接,甚至蜿蜒 哦断了的,仅仅是铁轨,仅仅是脱臼的轨枕 那我们就徒步,徒步却决不绕行 龟裂的河床,正巴望我们的脚步涨潮 我相信燕雀的喧嚣是一种徒劳 但也确信泻湖的沉默是另一种不朽 倒下的麦秸,与一再呼啸的高粱 远不及一块顽石更铿锵 哦在台上的,就留在台上吧 那仅仅是一堆又一堆被高烧虚脱的雪花 找死——用不着阳光出手 我相信你是昙花,却不信你是珊瑚 更不信你是豁开时间盲肠的珠贝 不管一朵茯苓是否比一朵石海椒更魑魅 不朽,终将熔断灯芯一切魍魉之盛开 
中 间
从这一点到另一点,中间被忽略了什么 几十年的光阴,诞生的词抑或脱靶的心 以及尚未来得及翻读而转瞬雪崩的雨 还有那被叉车亲手倾覆的瓦房与院落 甚至未留下片言只语却匆匆告别的聚首 从这一步到下一步,中间需要哪些事件 被你的抵达填充?距离是从一个世界 到另一个世界的诉求。是从卡夫卡* 迫近奥威尔*;是一双脚对另一双脚的甄别 中间须有足够的萤火照亮发暗的渡桥 中间是你的位置。或许可以做很多事情 比如手指握住得不仅是吃饭的筷子,偶尔 也可以扣动扳机,甚或改握枭首的屠刀 真正的谷物随时寻找自己的秋天。一如 鸟是天空的鼠标,而人是自我点击的枪手
多么需要欢乐 多么需要欢乐,像小女孩 需要穿过一朵枣花,像釉彩 需要穿过瓷瓶的雾岚 像一把长号,需要穿过 被夜羁押的心的泣啕 像一个意志,需要翻越 蛛网的毛衣。多么需要 油菜地里长出蕾丝的蝴蝶 甚至彩绘的甲壳虫 包括金针花丛那镀金的蜂王 多么需要,多么需要 冰珠进化为事物的眼泪 进化为雕刻星辰的珠贝 迫使所有的漆黑被缝隙裂开 多么需要欢乐,像苍白 需要一面挂彩的旗 抑或贫血的唇,需要 口红的血清。一如熟透的梨 急需被风吹,在时间里 学会读一首诗
学会读一首诗,像鲸鱼沉入深海 像蝴蝶钻进花丛的雷区 密林深处,你必须在叶与叶的咬合中 吐出阳光从高处跌落的秘密 那么,午后的雁阵对你来说 是一枚箭头,还是一群叛逃的士兵 学会读一首诗,像空气坦然开进肺部 像少女无偿交出自己的童贞 为了廓清一个词的晨曦与暮霭 包括从悬崖的额头,转瞬跳脱的阴霾 你必须如水蛭一般,紧贴 思想的皮肤——深入一颗心的敌后 学会读一首诗,像学会一家独门手艺 或许需要倾注你一生的积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