蝈 蝈 三 题
韩 锦 堂
蝈 帼 笼
《老北京三百六十行》中有“买蝈蝈”一行。书中说,老北京人好养蝈蝈,卖蝈蝈的到北京西部山区沟壑草丛中扑捉蝈蝈,装入秸杆编的小笼子里,每笼一只。买的人买回家挂在葡萄架上或窗户,晴天听蝈蝈叫,也不失为听到了一种天籁之音。
但老北京人的蝈蝈笼是什么样子,我没见过。最近看到国画大师齐白石的一幅画,才有所了解。齐老画的是蝈蝈罐,不是蝈蝈笼。画面上蝈蝈罐呈浅黄色,小桶状,横卧在地。罐儿的盖子滚到了一旁。画面中间画了一只刚刚逃逸出的绿蝈蝈,蝈蝈一条腿翘起,一条腿屈曲,两条细长的触须奋力前伸,似乎正庆祝自己刚刚获得了自由呢。
我的家位于丘陵地带,夏季到来山谷中野花野草莽莽芊芊的,散发着幽香,现在村民的环保意识增强了,种田不再使用有毒农药,田头地脑。沟沟坎坎很适宜蝈蝈等昆虫繁衍生息。靠山吃山,农闲时节,逮蝈蝈,装入笼,运进诚里贩卖,成了人们一种生财之道。邻居三奶奶手儿巧,麦收一过,把高粱秸在清水中一浸,剖掉瓤,破成细蔑子,坐在树阴下,三下两下,转眼工夫,一只拳头大小的精巧玲珑的蝈蝈笼制成了。这种笼子,,用食指在眼儿里一撑,把蝈蝈装入装入,再把小孔恢复到原来大小。蝈蝈 只能从小孔中伸出须儿,身子却怎么也挣扎不出。三奶奶从不保守,她带了一帮大姑娘小媳妇作徒弟,认真传授技艺,她们每个人收入不菲呢。据说三奶奶编蝈蝈笼的技术,还是从娘家带来的呢。
还有马二叔,每年谷雨一过,在院子里种一架小葫芦,夏天一到,青枝绿叶的葫芦蔓爬满架,白色的小花一开,马二叔就忙开了,掐尖授粉,给小葫芦造型,、套模具。秋天一到,琳琅满目的 各种各样的小葫芦挂满架,有的像小狗,有的像小马,有的像大肚弥勒佛,有的底部大,上边蹲了一个搔首弄姿的小猴、、、、、、马二叔乐呵呵地采摘下来。葫芦外表金黄金黄,嘴儿上开个口,倒出籽儿,再配上挖好孔的盖儿。葫芦外表刻上各种鲜艳好看的花草虫鱼,一个个蝈蝈葫芦制作成功了。晚秋,马二叔上山捉来一只两只大个蝈蝈,装到里边。辛勤呵护,掐来丝瓜花、嫩白菜心,精心喂养。冬天,他总是把蝈蝈葫芦放在暖气片上。三九严寒,马二叔坐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端起他的心爱的宜兴紫砂壶,口对口“滋”儿地喝着茶水,仄着耳朵听蝈蝈叫。这就是他人生最大的享受了 。
蝈 蝈 市 一辆浅蓝色的捷达缓缓停靠在路旁的树荫里,车上下来一位三十左右的汉子。看上去气度不凡,衣裳料子很考究,洁白色,紫红色的领带扎得规规矩矩,一副太阳镜使我们看不清他的面部表情,大光脑袋锃亮。捧一只高级口杯,不锈钢的外套,他呷了一口茶,笑咪咪的朝路旁一群人踱去。可是挂在肚脐下的三角形的钱包暴露了他的身份,装扮虽然脱俗,但和我们在农贸市场常见的菜贩子卖肉的老板等人,属于一个档次。
大光脑袋和路旁的另一群人形成了鲜明对比。这伙人脸色黝黑黝黑,虽说五黄六月,个个长袖长裤,戴着破旧的褐黄色草帽,有的还用帽子扇风,衣服后背上的汗渍重重叠叠,肩头横着一根长竿,竹的或木的,杆头吊一嘟噜高粱秆编的蝈蝈笼。这些人是刚从山上归来的逮蝈蝈的,有人还骑上了摩托车,车后座上有的带个女的。下车后先到对门的小卖部买个廉价的冰棍,大方的来一瓶冰镇饮料,仰脖咕嘟咕嘟灌下去。看来长时间日头暴晒,上坡下岭奔波,搞得他们口干舌燥,筋疲力尽。
说这里是市,其实应叫跳蚤市场。也就一两个钟点,过了就烟消云散。实际是季节性的蝈蝈市。它首先占了地缘优势,没有工商税务人员来管理,处在一条省级公路和弯弯曲曲乡间水泥公路交叉点,又总在路边树荫下交易,人数也不多,并不影响来来往往的车辆行人通行。
人们围住大光脑袋,伸着脖子打听价钱,一个穿红衬衫的小孩子小声问:“今天给多少钱?”大光脑袋盯着小孩子笑着说:“上次赔姥姥了,今儿个七毛。”“才七毛?”有人吃惊地大声说。有人“哼”了一声,不满的小声叨叨:“就这小子杀价低。”一个半大小子不管不顾大声嚷嚷:“昨天还一块五,今天抽成七毛?你骗谁呢?”“一天一个价,过不了三天五天,五毛也不值,不信呢,你等着。”大光脑袋不屑的说。“不卖给他。”“这小子成了大款,牛了,看不起老乡了。”“前十年他还不如我们呢,发了个小财,不就是城里买了一套房子吗?有什麽牛逼的!”大伙儿议论纷纷。“不卖给他!”“对对!”声音更大了。大光脑袋软下来,掏出好烟,分发给大家。烟是接过来了,大家抽着,还是不理他。重新蹲在树荫下,喝水吃冰糕,伸着脖子漫不经心地看来来往往的车辆,其实是盼望别的販蝈蝈的来到。
总有人憋不住劲儿,一个瘦筋筋的老头说:“七毛就七毛,小五子看看我的。”大家投去不满的目光。大光脑袋急急走过去,笑了:“还是三叔识时务。”一位五十左右的花白头发的老大娘拦住瘦老头,说:“老三呀,你怎么撑不住劲儿,还按昨天的价码买,一块五一只,少了谁也不能买。”“我的妈呀,有你这样当妈的吗?我的亲妈呀!”大光脑袋急了。大家都笑了,老大娘确实是大光脑袋的妈,不过妈妈今天也是买蝈蝈的。
“大家跑了一天了,大热的天,上沟下岭的,忍饥挨饿,都不容易,就按昨天那个价。”“有你这么当妈的吗?你带头帮大家往上抬价,胳膊肘往外撇。”大光脑袋躲着脚, 看来是真急了。“孩子,这买卖,不能像你这麽做。你狠杀价,太黑了,下次谁还跟你打交道?依着妈,没错儿。”“那好吧,”大光脑袋不情愿地说,“我有情,你们得讲义,我先说下,缺胳膊断腿的,我可不要,你们别蒙我。这次准得赔姥姥了。”大家笑了,纷纷围过来。瘦筋筋的老汉说:“你总说赔,没见你说过赚。”
穿红衫的小孩子挤到前边说:“我先来,我爸爸还等我呢,一会儿他回北京打工,汽车就等在我家门口。”大光脑袋仔细数了有数,一共五十五个,算了钱,小孩子高高兴兴骑车走了。大家说:“大娘你先买。” 大光脑袋接过妈妈的蝈蝈笼,数来数去,大娘说:“九十五个,你还不相信你妈?”大光脑袋还是仔细数来数去,数到最后抬起头,说:“九十七。”他已数了一头汗。“竿子顶上的,不买,那是我的两个最爱叫的,我还拿它做诱子呢。给十元也不买。”内行人都知道,“诱子”像现在的托儿,逮蝈蝈的把爱叫的留下,好好喂养,有时还给它点辣椒吃, “诱子”就没命的叫起来,诱导的别的蝈蝈也跟着叫起来。逮鸟儿的也用这个方法。很灵验的。大娘仔仔細細數了錢,喝了一口氣水,站在人圈外,等待別人。。。。。。
太阳落到西山后边去了,给远处的起起伏伏的山岭镶上了一道耀眼的金边,喧闹的蝈蝈市散了。第二天,這里还要上演这样的戏。
蝈 蝈 缘 玉秀骑着摩托车,一头秀发飘起来。身后山子紧紧搂住她的腰肢,一再让她慢点。玉秀抿嘴笑着说:“胆小鬼,没事的。”他们拐过一个山嘴,车速慢下来,停靠在一块站牌旁。
远远近近的山还笼在夏日的雾岚里,弯弯的水泥山路在晨曦中浮起乳白色的瓷光,路两旁的洋槐花开得正繁茂,幽微的花香沁人心脾,空气里弥漫着一丝丝甜甜的味道。
他们从车后架上卸下一个绿色的尼龙丝的巨大袋子,里面装满了一个个小巧玲珑拳头大小的蝈蝈笼。绿蝈蝈们沉默着 ,一只也没有叫。山子摘下腰间一个紫色葫芦,向袋子上洒点清泉水,不知是受了清水的滋润,还是阳光照来的缘故,蝈蝈们像是受了魔法,你不让我,我不让你的“蝈蝈蝈”的叫起来。
像以往一样,他们依傍着路旁一株枝繁叶茂的小槐树,等着公共汽车到来。盼着车来,又希望它来晚点儿,心里很矛盾。
玉秀是因了蝈蝈巧遇山子的。
前年玉秀初中刚毕业,父亲出了车祸,躺在床上。奶奶急病了。家庭债务和沉重的生活重担全部落在妈妈单薄的肩上。弟弟刚上小学五年级。玉秀是要强的孩子,尽管妈妈一再反对,她还是放弃了上高中的机会,伸出一双稚嫩的小手,帮妈妈撑起这个家。
这一带水秀山青,一泓清泉蹦跳着流淌下来。溪水旁,岩头上,嫩绿的酸枣叶上,绿莹莹的山药蔓上,莠花抽穗的青谷子穗上,沟畔山杏稠密的嫩黄色的叶子上,雾腾腾开着紫色小花的山荆上,到处繁衍生息着肥硕的绿蝈蝈。夏秋间,野蜂嗡嗡叫着,飞到东,飞到西,吸吮着琼浆玉液,酿造着甜蜜的生活。各种各样的鸟儿呼朋引伴,欢乐地啁啾着。蝈蝈们也长大了,“蝈蝈蝈蝈”地叫着,那个欢实!整个山谷都沸腾了!
忙里偷闲,山民们完成了田间紧张劳作的空隙,有的也上山逮蝈蝈,运到大城市叫卖,让看厌了高楼大厦的城里人也品尝一下山乡野趣,聆听一下天籁之音。
玉秀也学着逮蝈蝈,挣几个钱贴补家用。这天,时近正午一丛稠密的酸枣棵中两只绿蝈蝈振动双翅痴迷的叫着。这是她第五次发现蝈蝈,其余的几次一只也没有捉到。她屏住呼吸,蹑手蹑脚,一点一点靠近,急急张手去捂,一只蹦了,一只满以为到手了,一握紧手指张开一看,又是空的。手却被酸枣枝刺扎破了,生着气,吮着血,心里气呀,委屈呀,泪都流出了。
突然酸枣棵后伸出一只高扬的手,那只绿蝈蝈正在手里挣扎呢。酸枣棵稠密的枝条间露出一张黝黑的脸,一口白牙正灿笑。一头乌黑卷曲的长发披散开来,遮住了他的眼睛。玉秀吓了一跳。刚才也许是精力太集中了,竟没发现这里还藏着一个大活人!她圆睁杏眼斥道:“你想干什么?我发现的,应该归我。”小伙子顺过肩头一枝长竿挑着的一嘟噜高粱秸皮编的笼子,将蝈蝈装了进去,嘻笑着说:“你的?草虫野花,属于大山,怎么是你的?”玉秀真的生了气,说:“你,你怎么不说理?”语气很硬,却不敢靠近他,这荒山野沟的。小伙子仍然嬉笑着,将手中的蝈蝈笼摘下来,扔给玉秀,说:“你的你的。人不大,很像这山沟的野花,怪扎人!嘻!”嘻笑中带着嘲讽。玉秀没提防,小小蝈蝈笼撞到她的胸部,弹了一下,落在地上,细一看,那只绿蝈蝈正向外张望,是在猜测她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吧。
小伙子不再理她了,“登登登”爬上了一道山梁,边走边摇手中的一串小竹板。玉秀知道,那家什叫“叫子”。一摇一摆就会发出一种类似蝈蝈的叫声。果然,先是一只蝈蝈叫了,声音短促而犹豫,像是试探。一会儿,远远近近的蝈蝈们禁不住诱惑,上了当,暴露了目标,得意忘形地鼓噪起来。小伙子嬉笑着,扮了一个鬼脸,故作姿态的向玉秀招招手,悄悄隐没在一丛浓密的荆棘后。不知怎的,玉秀弯腰拾起那个小小的蝈蝈笼,羞怯地笑了。
这天晚上,玉秀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她变成了一个小姐,住在一座高高的楼上,向下抛彩球,彩球飞呀飞,正好落在一个位小伙子手上,小伙子一抬头,她大吃一惊,这不是白天见到的人吗?醒来,玉秀脸儿红彤彤的。好几天都不好意思的自己偷偷笑了。有时还恼恨自己,怎麽做这样的梦呀?一个大姑娘家的。
于是她们认识了。小伙子是山那边村庄的,叫小山子,有名的嘎小子。但是走南闯北,贩卖蝈蝈有一套办法。他还买给老外十几只呢,靠得是他那一口半生不熟的汉语式的英语。玉秀说:“你瞎吹吧。”山子急了,说:“不信你问我们村一起去的。我买两块,伸出两个指头,那个老外竟给了两美元。待我要找他钱时他开车跑了,急的我直追,我怎么追上他了?”说得玉秀都笑弯了腰。
这年夏秋,玉秀跟三奶奶学会了编织蝈蝈笼。今年五一节,她嫁给了他。
长途汽车还没有来。山子说:“你早早回家吧,晚了,妈妈不放心。再说以前都是我一个人上路。”毕竟是新婚后第一次离别,玉秀有点恋恋不舍,坚持说:“以前是以前,现在你不是有人了吗?”山子认为妻子说得对。也就不再坚持,他心里也有些与以前不同的感觉,有了丝丝牵挂。
待到霞光在近旁的山峦上抹了一缕嫩黄的亮色,山间小径旁的草叶上的露水晶莹成一粒粒白色的珍珠,待到漫山遍野的山雀野鸡兴奋的鸣叫起来,开始一天新生活时,汽车终于盼来了。她们把那只蝈蝈袋子搬到车子顶上,山子跳上车,像城里小青年戴上绿色遮阳镜,站在车门口,摇一下手臂。汽车携带着山野的清香,拐过一个山嘴,消失了。
玉秀眷眷的,便有了一丝惆怅:绿蝈蝈们离开鸟语花香的山野,能高兴地叫吗?山子可不要为了多剩几个钱,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