漾溢兰香的诗魂
墨心人
在客厅本该是摆放电视机的那个方向，整整一面墙满满当当的都是书，电视机只好委屈地被挤到一边。茶几上面没有任何与茶有关系的物件，堆满了书和报纸；茶几下面一层，是男主人发表在全国各地报刊的诗文及别人介绍他的文章，很多，像我们的记忆一般略显凌乱。缕缕书香，在屋里清澈地泛滥。漂亮的满嘴溜着英文的女主人，把削了皮儿的雪梨盛在一个一次性纸杯上端到我面前，说坐吧，有点乱。咱没好意思多看她一眼，因为她老公——著名诗人戚伟明就在我身边热情地笑着。
我很想称呼他为“青年诗人”，因为他的热情爽朗和谦逊，让我感觉到了一份沉稳的却是蓬勃的活力。事实上他比我还长着两岁，再怎么往“青年”里凑，也稍嫌晚了。我们只有在嘲笑当下少年人的稚嫩中，还能发现自己身上残存的一点轻狂。好在，我们还有一点儿轻狂。
坐在这样的客厅的沙发上，除了看书和发呆，还能做什么？
二十多年前曾经在大江南北闹出点儿动静的红土诗人群里几乎没有商人，而戚伟明很早就是个商人，种植并且销售兰花。这个世界上的大部分商人，并没有能力过富足的日子，特别是在创业的最初。他有好几年的时光，带着娇妻幼子，住在种满了兰花草的兰苑的棚屋里，过着偶尔会“屋漏偏逢连夜雨”的清苦日子，说起来不会是浪漫的。儿子自幼就有点哮喘，夜深人静的兰苑每夜都有他断断续续的令人揪心的稚嫩的咳嗽声。戚伟明在2003年写道：“十一年的咳声，几乎十一年的咳声/我害怕，我害怕泪水击破玻璃，黑暗的/咳声，震裂明天的太阳”。这样的咳嗽声年复一年折磨着他这位年轻父亲的心，如今提起这些，他眼角还闪着一丝泪光。好在，儿子终于长大了，战胜了那些咳声，让父亲悬了多年的心稍安。也许，这样的日子里曾经有过妻儿的些许埋怨，但是却能让人衍生对幸福的另一种理解：“这夜的家有多沉/等大人们在苦丁茶中加入一点琐碎的生活就知道/这夜的家有多温馨/等小孩子在夜风中加入一点纯牛奶的鼾声就知道”。“这苦丁茶的夜哟，有多深/一家子围坐一起说说话/这夜色不知不觉就被月光斟满了/这日子就会有纯牛奶的香味升起”。
这就是喝苦丁茶一般的甘苦自知的生活，这也是生活永远比诗歌动人的地方。
这样的日子似乎一直延续到今天，只是现在这一家子不再住在兰苑的棚屋里，有了一个我在本文开始的时候所描述的书香荡漾的家。儿子已经出外求学了，夫妻俩此刻更像是新婚，屋里有一种寂静的温馨。
我看了这些年一些关于他的文章。人们介绍他的兰苑，却很少有人说他是商人，似乎他租那么大的地方种植兰花仅仅是为了自己欣赏，似乎商人的铜臭与诗人之间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两者粘在一块儿，就亵渎了诗人的圣洁。其实自古以来诗人和别的什么人都一样，从未有过圣洁的时候，圣洁只是因为片面理解。就像一个美人，人们往往只关注她的美丽，却很少想过她也会脏兮兮地稀里哗啦地闹肚子或者来月事。而正常的人生，其实就是时不时地会闹肚子来月事的人生，所有的圣洁都是表面的，甚至是骗人的。因此我说戚伟明的诗魂漾溢着兰香，并不纯粹是兰花的芬芳，芬芳仅仅是表面现象，背后充斥着汗味、泪味等等五味杂陈的生活的况味。我最看不起的，是那些自诩天才却连自己应该怎么好好活着都还没搞懂，就整天窝在家里写一些古里古怪的句子，神经兮兮地到处寻求在报刊发表出来的机会，以此来自抬身价却无所事事的人。这种人最终沦落到去当乞丐还不知道为何会如此，就像一道脑筋急转弯说的那样，问题：“猪是怎么死的？”答案：“笨死的！”
真正的诗人应该是生活中的智者，他很清楚自己想要干什么以及如何去干。
因此，商人和诗人融为一体，很实在。这样的融合，让关于兰花的书籍在他偌大的书架上占据了不少位置。我没去翻阅他的别的书，那些书虽然有人类不少智慧的闪光，但是在历史长河中，它们中的大部分已经或者最终都会是漂浮在水面的垃圾。我很认真地欣赏他的各种兰花的图片和文字，听他讲述各种兰花的培植诀窍。对于我来说，这芬芳的世界是陌生的，这陌生的花草世界里有戚伟明的柴米油盐酱醋茶。
去年某个时候，我在干涸的易水河边与“新保定诗群”代表人物之一石英杰聊过几句关于诗歌的话语，说过要给他们的诗歌合集写一篇评论文章。许过的诺言没有忘记，但是发现兑现起来那么难。因为在那之前，我远离诗歌这个部落已在十年开外，遥远得我已经看不清楚诗歌的模样了，还怎么去评头论足？我也曾和一些朋友胡扯过诗歌，怂恿过写小说的李文通去写一些诗，自己也凑合地写几首。但那都不是什么正经事儿，玩玩而已。很多年以前我曾经在诗歌门前驻足，试图一窥里头的精彩而不可得，戚伟明在那个时候已经登堂入室，赢取了吾辈诗文合集《青草地》封面女孩的芳心，这小子笑嘻嘻地在凌晨一点钟的时候，约人家去特呈岛海滩，说是要教人家游泳。青春的狡谲，在那个离黎明很近的月夜变得很浪漫。二十多年后的今天，那女孩还没学会游泳，倒早早地成了他的妻和他孩子的妈。这么些年过去了，我的灵魂在这个过程里已经被撕裂成破败不堪的帆，思想充满郁闷、愤怒和无奈，他依旧是那个清清澄澄阳光明媚的戚伟明，这是我之幸他之幸抑或是家国之幸？
很多人注定一生与诗歌结缘，卧轨的海子算一个，伴兰苟活的戚伟明算一个。说起来两人年龄相仿，相貌也还有六、七分相似。我写过文章纪念海子，在没有烟抽的静夜里翻看他的诗集，以一种茫然心态思索人生，梦想自己有一天也能够在海边买一所房子，过一下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日子，闲着没事儿就去给每一座山每一条河起名字或者去祝福每一个陌生的过路人。但是我知道那样的日子终究是一个梦，现实的问题是收入如何才能赶上物价上涨幅度，公平和正义如何才能够照亮更多的角落。很多时候我会思索，作为一个文人，终其一生，能否对这个社会贡献一点异样的声音，而不仅仅是贡献诗情画意鸟语花香。因此我讨厌大部分无病呻吟的诗歌以及写那些诗歌的人，讨厌一切拍马溜须的文字以及产生那些文字的土壤。
我在某诗歌刊物上曾经欣喜地看到湛江诗人群的一个专辑，遗憾的是这个专辑所展示的内容，大部份是没有真情实感的、矫情的、情感空洞的歌颂。这不是该刊物的错，也不是诗人的错，而是我们几十年来上上下下所倡导的文学功能的错。我不反对歌颂，但是如果歌颂不是发自内心，而仅仅是把文件精神、政绩报告、长官意志用诗歌的灵动语言虚情假意地再重复一遍，又和三十多年以前的那个文化浩劫的十年里的那些“假大空”的垃圾文字有什么本质区别？另外，过分强求地域性文化特点而忽略了人类共通的审美趣味，动不动就是“啥啥文化”，过分赞美那些出土的破铜烂铁而忽视了人类整体文化的跨地域跨国度跨时空的融合、传承和迅猛发展，忽视了如何去摆脱牵扯思想走向的缰绳，又如何能够高水平地表现出当代人的真实生存状态？这种倡导不仅会让一个地区的诗歌创作走进死胡同，更能让一个民族的文学事业走进死胡同。大的不说，光说包括我们红土诗社在内的各地某些文学社团，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一直坚持到今天的，还大有人在，有些大的社团自办的诗歌报刊，近三十年来也从不间断。社团们除了殚精竭虑地做了诸如自费出版堆积如山的一本也卖不出去的诗文集以及各自标榜又有多少人加入了省作家协会及全国作家协会、又有多少作品在什么级别报刊发表出来、又获了什么奖、又开了什么座谈会、笔会等等给当地文化官员脸上贴金的事情之外，我们没能在这么长时间的创作里头发现多少佳作，更不用说会出现像北岛、舒婷那样在中国诗歌史上占据着显赫地位的杰出人物。这是不正常的，这种不正常正在拷问我们几十年来一直在倡导的文学的政治功能性。三十年时间，连建国大业那么难办的事情都能完成了，我们竟然写不出一部（篇）足以震撼人类心灵的好作品，这绝对不是智商问题或者是文化传承问题。是什么问题这里不表，单说诗歌。诗歌由于自身的抒情及短小精悍的快餐特点，是一种最容易被引入歧途的文学体裁，也是一种最容易被利用的文学体裁。在历史上，诗歌经常被统治者利用来粉饰太平，一代代趋炎附势之徒也喜欢利用这一体裁来拍各朝代皇帝的马屁。回头再看，数千年来多如牛毛的那些拍马溜须的诗歌，一首也没有流传下来，那些诗人们也随着他们短命的诗歌一代代长江后浪推前浪一般寂灭。这其实已经充分说明了，文学大道不在此，请诗人们在前面路口辨清方向，让思想如脱缰野马一般奔突，才有可能领几天风骚。好诗写出来，哪怕暂时没有报刊发表，也是对自己文学生命的负责，生命不可复制也不可重来，不慎重不行。
好在我在戚伟明的一些诗歌里看见了一些触动心灵的文字，发现他在我远离诗歌的日子里，日积月累地构筑了自己漾溢兰香的诗歌大厦。二十多年的这份执着，本身就书写了一首深沉的诗。我这样说并不是因为戚伟明已经写出了啥惊天动地的大作，贯穿一个诗人一生的，也往往不是什么“大作”的事情，而是一些零零碎碎的感受，在芸芸众生平淡无奇熟视无睹的生活中，感悟出一些特别的东西。如他的不为人所注意的精短小诗《夜行列车》：“黑暗 迎面扑来/黑暗不断 被甩碎/轰隆隆 轰隆隆/半只月亮/一直将耳朵贴在车窗玻璃上 倾听”。类似这样的诗句，能让人在阅读中产生莫名的心灵触动，这种触动往往就是诗歌存在的意义。这样的感悟在戚伟明的诗歌中比比皆是，一次次地给我阅读的奇妙乐趣。
2005年，戚伟明与诗刊社举办的第21届“青春诗会”擦肩而过，这恐怕是无法弥补的遗憾了。聊胜于无的是，他的参评作品《初恋的画》作为优秀诗作被收入了《诗刊》社该届“青春诗会”作品专号（2005年12月号）上。这依旧是一首很精致的诗，像几幅寥寥数笔的速写画用电脑动漫效果连续播放几秒钟一般，初恋的印象，像小鸟飞走后留在枝叶间的“微微的颤动”。其实诗歌很多时候只需要捕捉这种“微微的颤动”，人生过程无数个这样的“颤动”，构成一个诗人作品的全部精华。诗歌之所以能在读者中引起共鸣，是因为诗人捕捉的这种“颤动”的感觉，人人皆有体会，却不是人人皆有触觉去捕捉，这是诗人之所以是诗人的地方，是精神领域的妙境。这种妙境突出地反映在他发表在2004年11月号《诗刊》上的《一阵兰香不知道从哪里伸出手来》。这首诗发表出来后，作为中国诗歌该年度的一个收获，被收进《2004中国年度诗歌》中。2006年出版的《第三届华文青年诗人奖获奖作品》集，也收入了这首诗。我本想，一首小诗的出现能够得到如此厚待，已经很足够了，没曾想今年出版的《诗探索》（2011，第1辑），又收入了该诗，竟然长盛不衰了。那么好吧，我就再读一遍全诗：
最先被抓住的应该是阳光和风 我走进兰苑时 已感到一片无法移动的明朗和风微微的扭动 我徒步走近一丛丛兰草 突然 一阵兰香不知从哪里伸出手来 紧紧抓住我的心 哎哟 兰香的力量如此强大 一颗男儿心 瞬间被抓得支离破碎 我走不出一种迷失 心中的乱荡然无存 透过阳光和风 我看见我 被抓住的 还有整个下午的宁静 戚伟明说，那是晚春时节，兰苑里的花大都开尽了，本不指望还会有什么花香。这时候，一缕若有若无的兰香让他“在毫无防备的一瞬间，感受到了兰香的力量”。然后他开始寻找，看看究竟在兰苑的哪个角落里，还有一株兰花“用自己最后的余香在默默倾诉”。这首诗其实不需要过分解读，就是诗人在某个下午，在自己的兰苑里突然闻到了一阵如有若无的兰花的馨香，他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给抓住了。兰香“手”的具象及“抓”的动态，天然地成就了这首诗。他的另一首写兰花的诗《等待一株兰花开放》，也很生动：“你要把那株兰花摆在阳光和风的旁边”，“你的心也像一颗花蕾/越要绽放 收拢的越浑圆”，“你要将激动多时的清晨 暂时藏好/以免双手的颤动弄伤花朵粉嫩的肌肤/以免粗重的呼吸惊动第一抹幽远的香”。我的老天，敢情他等待一株兰花开放的那种心态，竟像是焦急地等待一个美人芳心为他开启一般！
现代诗歌不大可能像唐诗宋词那样朗朗上口地被人传颂，这是新诗相对于中国旧体诗的一个短处。但是，看过这诗的人，以后如果在什么地方再闻到一缕若有若无的花香的时候，恐怕会自然而然地想起戚伟明的“兰香手”又伸出来抓住谁的心了。看见一颗花蕾，恐怕还真得像他那般诚惶诚恐小心翼翼甚至是神经兮兮。这些感觉像“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又像春雨“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这是诗歌对人生体验的一种丰富，是诗歌的价值之一。
清代醉月山人写过“茶亦醉人何须酒，书自香我何须花”的名句，那是他的一种境界。而戚伟明除了书之外，还有兰花，这使他的人生显得更加诗情画意，恬淡闲适。一辈子伴兰而居，恐怕是他的宿命了，这样也很好，从某个角度看，还令人羡慕。但总不能老缠绵在花草之中，兰苑外面的天地还大。在焦急地等待一株兰花开放的时候，我们是否还应该有一个更开阔的胸怀以及一种促进人类社会进步的使命感？在很多时候，我们是否已经忘记了文人的这种与生俱来的使命？真的，我在看到他发表在2004年第十一期《诗刊》上的组诗《河流抵达下午的宁静》里的那首《我看见蓝天在白云飘过时如此高远》的时候，是情不自禁地放声朗读的，并且被最后的那几行诗句纠缠了好一会儿。关注社会、关注生命、关注我们的生存状态，宣泄内心的真情实感，吾辈当为。
就以那几行诗结束本文，跟随他的思绪再走一段吧：
一些人成群结队将一生扛在肩上 一些人三五成群将志向装满背囊 一些人丢弃家园 又在寻找家园 他们形单影只 踽踽独行 他们走过幸福 他们走过忧伤 他们渐渐走进远古洪荒 2011年10月31日.湛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