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短篇小说）
刘君福
老单一直愤世嫉俗的样子，脸总是绷着，黑黑的皱纹很深刻，嘴唇紧闭，嘴角向下弯弯着，装了不少内容，一幅孤傲的样子，走路也是一戳一戳的。
尤其是他对领导派他下乡很不满意。
下乡半年多了，后来他就自己劝自己：就他妈的这么个环境，流行感冒赶上了，你说怎么着吧，白吃白喝白拿的日子也挺好的，省他妈的心，哈哈！况且，三个人轮流着，能歇歇就歇歇吧！
那晚他睡得早，半夜醒来好像忽然明白了，长出一口气，感觉舒畅多了：大与小一样，国与家一样，人与人一样，自有定数，混吧。
刚开始在村里小店拿东西，老单有点眼花，这么多东西拿些什么？似乎还有些兴奋，因为在家里，他不管这些事，妻子每月给他有数的钱，慢慢地也变得抠门多了，平时也不花什么钱，没什么交际，就连战友们也很少来往。
后来他发现，除了做饭的米面菜，能拿的东西也不少：雨伞、尿桶、毛巾、内裤、月饼、水果、手电筒、收音机、香烟、饮料、酒、卫生纸、袜子、西瓜、烂酸梨等等，除了做饭，生活上缺了什么也不行啊！拿，看见什么就拿。谁让随便记账呢，反正钱是给不到我们兜里了，县财政控制了省里拨下来的经费，一点点的抠扯，他妈的！
老单血脂高，本来是戒了肉的，想吃点干果，没有，村里的小店能有什么好东西，怎么也没法和城里比啊。
中午和晚上是在饭店吃，早晨自己做点。刚进入饭店吃饭，也很兴奋，你想啊，天天随便吃饭店，想吃啥就吃啥，吃了一抹嘴就走，这感觉！因为在三流机关工作，尽管也有一些人请请客什么的，但大吃大喝，经常出入饭店，没有咱的份，级别不够。况且，这家饭店还很有特色，环境也不错，当然价格也不算便宜；尽管他知道这是花的自己的经费，烙饼卷手指头，自己吃自己。
素菜很少，服务员和老板对老是吃素的人不怎么待见，没办法老单又开始吃肉了，而且渐渐地点好菜，要好酒，不吃白不吃，一年6万元的经费让县里瓜分着呢，定点采购回扣着呢。老郑就敞开肚皮吃了，平时老婆不让他吃的酒醉牛尾、红烧牛鞭、九转大肠、黄焖肘子、清蒸鲽鱼尾、清炒虾仁、炸茄盒、剪冬瓜等等，他吃了个够。有时都吃的撑得慌了，老单甚至还觉得对不起自己，嗨，人呐！
老单这时就笑自己的肚皮，也这么贪啊，我怎么还老是骂贪官污吏呢！
时间久了，老单就琢磨清楚了，再怎么吃，怎么喝，怎么拿，就村里那消费水平，每月的钱也不好花完，他就感到不仅仅是被县里霸者，也被乡村干部算计着，县里自作主张，每个月拨到乡财政所的5000元，敢情大部分还是落在乡里村里了。
他妈的，自己的肚子不能随便糟蹋，不能光这么小农意识。得长点出息！
怎么办呢？
人的思路是渐渐打开的，就像他们村委会住处的野猫一样，是一点点偷他们的吃食的。
他开始从小店里琢磨有什么更好些的，比如装上一箱酒，拿上几条烟，回家的那天拿上几个大西瓜，多拿几块毛巾，还有好些的老抽、白糖、粳米等等。
小店的女老板当然高兴您拿，拿的越多越好，但他还是顾忌些面子，不能让她看出是拿回家的。所以，事情慢慢来，就像寓言里骆驼钻进主人的帐篷。
渐渐地，女老板也习惯了，老单也自然了。
但到月底一算，还是拿不了多少东西，嗨！就这么着吧。
三个人轮流值班，老单有一天没事干，就仔细和女老板算了算另外两个人的花销。他一下子不高兴了：那俩人比他花的也不少啊，敢情沾小便宜这种事谁也用不着教，他妈的这还行！
他内心不高兴，但也不好说什么。在单位他不是他俩的直接领导，各自不沾边。但在村里的大事小情都是老单操心费力，什么事不冲着队长说呢。
不行，这么干不行！
于是，他和女老板悄悄耳语了一番：就这么定了啊！
又过了一大阵子，事情终于理顺过来了。女老板是个聪明人，她很有礼貌和手段地限制了两个队员的开销：这个真没有，看下来能不能进些货啊；那个也真的没有，嘿嘿！
老单的开销渐渐平稳多了，水平提高了。
那天下雨的时候，女老板还留老单吃了顿自己包的三鲜馅饺子。
小院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几棵老槐树树立着秋后难得的生机。几只大公鸡在院里昂首挺胸的，来回吃食，还不时地嘎嘎两声。女主人稍显肥胖的身材，很满足地扭动着，脸上挂着笑。
远离城市，远离家乡，那种类似家的感觉还是很温馨的，况且窗外开始下着淅淅沥沥的秋雨，况且老板才30多岁嘛，此一时，彼一时啊。老单几杯老酒下肚，俩人的话题就顺着雨声丰富了起来，后面老单的日子也滋润了起来。
人都是人，况且……老单就自己劝自己。
老单的纸皮核桃有了，美国大开心果有了，爱吃的牦牛牛肉干有了，甚至降血脂的药也有了，30多块一盒呢；女老板还贴心地购进按摩仪、龙头拐杖、泡脚的电动加温盆，还有一对漂亮的官帽文玩核桃。天气凉了，女老板还送给老单一方土耳其围巾，围在老单的脖子上，老单笑嘻嘻的，就摸了女老板的手好几下，见没有抗日保钓的意思，就顺便摸了摸她坚实的屁股。
女主人笑嘻嘻的：讨厌，还大队长呢！
从那天起，老单开始管她叫小米了。
其实村子里一些坏小子暗地里管她叫米褥褥，你自己去想吧。
月底，村里的会计老妖去结账时，发现这个月多出不少，顿了一下也没说什么。于是，小米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一副挺不错的皮手套给老妖：老妖叔，你老是骑电车，注意别冻着手啊，来，拿着，过几天我跟你进一箱好酒，您多暖暖身子，我婶子就是不知道关心你。老妖微微笑着说，好啊，侄儿媳妇知道心疼我啊。其实老妖比他大不了几岁，乡亲辈儿，瞎胡论儿。况且，他知道，支部书记和她家族的关系，不然怎么会定点购物这么多年。老妖什么人，他本来姓姚，可是村里都管他叫老妖，老妖不傻，妖着呢。
“队长也不容易”，他嘴里嘟囔着，摆摆手骑车走远。
饭店的饭菜吃着吃着也就吃腻了，老单甚至不愿往那里走了，隔着一条马路，晃晃悠悠的老是吃饭店，感觉也不是个滋味，自己做，又嫌麻烦。
老单就开始时不时地来小米家吃上几顿，有时去会计家蹭上几顿，有时到小学校长家吃顿热热乎乎的汤面。
老单很感慨，他妈的，敢情天天下饭店，也挺折磨人的，咱没这个命啊。
于是问题又来了，钱怎么花也花不完，老单的小农意识还是深埋着粗粗的根。
于是，他想出一招，约家人，约朋友，约对他有用的人来村子的饭店吃吃喝喝，反正是记账呗，他妈的！
因为，支书和老妖都说过，你吃吧，超点也没事，记账好了。
从此，在单位在城里出了名抠门的老单还真围了不少朋友，谁白吃白喝还不说个好啊，社会关系不就是这么来的嘛！
他有时就有些后悔，这么多年就这么畏畏缩缩的，大小也是个中层干部，看人家混的一群群的狐朋狗友，大事小情玩得开，自己呢？什么都听老婆的，两点一线，儿子的工作到现在还是个合同制的。
老单开窍后，日子越来越好，邻村的下乡干部也经常来找他玩，吃吃喝喝，大家皆大欢喜。
更值得老单一提的是，他在请市里朋友吃饭时，顺便说起帮扶村特色产业的事，结果一个老板通过省里的一个关系顺水推舟划过20万元。
这下把村支书高兴坏了，老单的地位自然就高了不少，还偷偷给他塞了个不小的红包，日子过得更美了。
更让老单得意的是这样一个创意：他带领村支书去拜见派出单位领导，也就是他最高领导，买来一块手工全自动欧米伽手表，理由是今天是你和嫂子结婚25周年纪念日，领导惊喜，真的是哎，你们怎么知道的，我们都差不多忘了，大笔一挥就批了10万元。
事后，老单和村支书说，都是人嘛，况且……
老单就开始整天笑呵呵的，乡村干部们都说老单性格变了，而且给他起两个外号，一个叫“他妈的”，一个叫“况且”。
老单不说什么，算是默认了，他不那么较真了，大家也觉得老单平易近人了，嘴角也往上翘了不少，脸也白了。
敢情混得好的人、官大的人、占了便宜的人都平易近人哦，他自嘲。
眼看一年的下乡就要结束了，剩下的日子按天数了。
那天，小米打电话来说：单大哥，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老单楞了楞，摸摸脑袋，他说不知道，想不起来了。
他在村口的野地里溜达呢，北风也一阵阵刮得紧了，那个土耳其的围巾还真温暖。
大哥啊，今天是你来咱村整整300天的日子，还有2个多月你就回去了。今晚我准备了几个好菜，你来家里吃吧。
老单暗笑，这算他妈的什么日子，笑话。
老单说不去了吧，老墩兄弟出门不在家，我凑合吃点算了。
你怕什么呢，我还能吃了你啊！再说我还有事求你呢，人家都说你是大本事呢！
老单哈哈一笑，好吧，我去，我可不能喝酒啊。
说是不喝，天这么冷，况且老单这么多喜事，况且小米这么诚心诚意，老单就喝高了，帮助小米在城里买房孩子入托的事也爽快答应了。他喋喋不休地讲起他的往事，越南自卫反击战，部队生活，哪年怎么当的副团，怎么就和你现在的嫂子结婚了，单位怎么不如意，怎么下的乡，两口子多久都没有那事了……
末了，老单还是没有跳出老套数，稀里糊涂地在小米家睡了半宿。但让他事后想不到的是，怎么会和村里小卖部的农村妇女有了这事，他妈的！
后来过了许久，老单和他最好的朋友酒后真言：说句实话，一个省部级领导的性生活不一定比一个乡村小伙子的生活幸福。她比你嫂子强多了，嘿嘿，怪不得马尔克斯老人家说“所有爱情的问题都能在床上解决”，他妈的，人家凭什么不得诺贝尔奖！
半夜醒来，他没有像有些人那样虚情假意地说我怎么会在你这里，都老大不小了，不玩那一套了。一般人醉酒也醉不倒那个水平，那都是电视剧里胡说八道，要真那样也就真耽误了好事。
小米和老单醒了，唠嗑。
小米说：真希望你永远下乡。
老单说：我真他妈感谢领导。
你高兴遇到我吧，我聪明吧？
高兴，聪明。
小米亲了一口老单，趴在他长满毛的胸脯上····
你下乡一年收获最大的是什么？
女人嘛，都逃脱不了爱情的藩篱。她忽闪着大眼睛，盼望着甜蜜的回答。
老单说：你听着啊，我最大的收获就是明白了几个道理：太太原来是娘们做的；好男一身毛，好女一身膘；原来鸡巴和蛋是一个系统的！
小米说：你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三年后，老单荣升单位一把手，暗地里人们管他叫“单况且”，况且是他后来使用频率最高的字眼。
单局长是在任职第二年的一个秋天失踪的，后来人们才知道他失踪的原因是，已经调到城里的小米发现自己得了艾滋病。
知情人说：都是“况且”害了他啊！
初稿于2012年9月27日下午
修改于2013年4月1日下午
定稿于2013年4月23日】
2013年7月24日整理
2016年12月18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