嚎 啕 的 鸟 （短篇小说）
刘君福
1
那天早晨，久违的黄鹂鸟可把张局长高兴坏了！
黄鹂鸟足足吸引了他半个小时，他一条腿蹬在一块大石头上，紧盯着山脚下那一片水绿绿的树林，两只眼睛发亮。
黄鹂鸟在树上树下飞舞着，渐渐发出惊恐的叫声……
张局长和朋友老刘说：这里肯定有鸟窝，鸟妈妈怕是有人要害他的小鸟，所以才发出这样的怪叫！
黄鹂鸟对环境和食物的要求特别高，如果这个地方不干净，没有好吃食，黄鹂鸟是绝对不会来的！
说到这，他脸上浮现出一丝会心的笑容。
黄鹂鸟多少年都不见了，多少人只是在古诗词里知道有这样一种鸟。
他的家乡在太行山向平原过渡的界河边上，成群的叫不上名字的小鸟伴随着他的童年，夏天的河流就是孩子们的天堂，小鸟就是儿时最好的伙伴啊！
仅仅几十年，简直是恍如梦境，鸟们都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常常的，想起那些鸟，张局长会生出几分伤感。
今天早晨，居然在这太行山的深山里，遇见了黄鹂鸟！
张局长和鸟一样，近乎手舞足蹈起来，嘴里发出“呵呵呵”的声音，他的心好像在莲花山怒放了！
这个地方叫莲花山，四周围全是山，零零散散地分布着几户山野人家，出山口也就是一条窄窄的小路。几排老旧的房子是过去部队防化连留下的，从南方五祖寺出来云游的一个年轻的和尚心息看准了这个地方，就把它改造成了一个修行场所，小庙就坐落在莲花瓣的中心！
这个地方还有个好听的名字“白云山”，祖祖辈辈的山民还真有诗情画意。在夏天里，你在这儿住上几天，看着晨昏的景色变幻，才知道她为什么叫白云山！
中午小睡一会，出了房门往东抬头一看：瓦蓝瓦蓝的天空上，那白云白得让人心碎，美得让人惊心动魄！心息师说，我就是被白云山的白云吸引，才动了留下来的念头！
夜晚来临，心息师和居士们来到小操场上，躺在温暖干净的地上，遥望星空，那草虫的鸣叫绽开了每个人心中的郁郁黄花和青青翠竹……
到了夜深的时候，草虫叫得轻了，人们的谈笑淡了，白云山静得出奇，心息师说：心息相依，莲花山的花瓣也像心的开合，就像呼吸一样，我们就这样观照，妄念就会融化在虚空里，所有的生灭都消失了，轮涅不二，共入如来大寂灭海……
张局长每当听到这些，感觉似是而非，但他爱听师父讲这些，讲这些遥远而又仿佛十分切近的的东西，很受用……
入夜，连一分钟都不到，张局长鼾声四起，进入了沉沉的梦乡，进入了梦中的池塘。他的梦中又开始弥漫着家乡狐仙侨、呱呱鸡、山鸡、长鼻子长腿的鸟、芦苇荡、甜甜的笋尖……
心息师充满爱心和童心，对佛法的阐述喜欢用诗一样的语言，孩子般地喜欢上了这里的一草一木。心息师每天晚饭后或者早晨起来，就在院子里撒些粮食，在山脚下放上几个大盆供鸟儿们喝水。渐渐地，这里的鸟多了起来，早晨他经常和鸟儿们在院子里说话呢！
昨晚张局长睡得早，起得早，比心息师起得还早，他和老刘实在是不愿辜负早晨山野的清露，在山上逡巡了一圈，沿着西边的山草滑下来，那湿漉漉的感觉染绿了莲花山的四野。
就在他俩回到小庙休息时，他们看到了翻飞欢叫的黄鹂鸟！
唯一让张局长感到不快的是：你叫唤什么啊，我还害你吗，我是喜欢你啊，我多少年都看不见你了啊！
东山上的太阳露出半张脸，小庙的钟声响起，张局长久久不愿回到寮房去，他干脆坐下来欣赏着如梦如幻的黄鹂鸟，久违的黄鹂鸟。
渐渐地，大鸟不叫了，好像听懂了他内心的声音，立在树杈上，盯着看鸟的人，和红顶雾霭中的小庙同入画中！
2
这个夏天过得真好，几乎每一个周末张局长都到白云山去，老娘在那里跟师父修行打坐，念佛观照，他就会经常去看老人。
转眼秋天来了，慢慢地秋天就深了，师父圆寂了，老娘也走了。
张局长很少去白云山了，他说我没家了，父母都走了，白云也不在了！
文物局所在汉墓管理处，成了他的全部世界，班上班下他就经常在这里一天天地耗着，甚至周六周日他也在这里的山上山下转悠。
平时他自己懒散惯了，老婆在防爆大队上班也经常不回家，他就以局为家，把一座大山当成了自己的家。他喜欢风景，喜欢看看闲书，喜欢溜溜达达，喜欢胡思乱想，喜欢哼哼呀呀地在半山坡上看云卷云飞。
他常常是叼着一根烟，弓着身，倒背着手，往山上山下走，后面的秃顶很晃眼，周围浓密的头发更加衬托出中央集权的严重。每当人们拿他的头发开玩笑时，张局长就哈哈大笑：副局长嘛，就要保证正面形象的亮堂和突出！
已经是秋末冬初的时节了，山上的一切都变得肃杀和萧瑟，他无所事事地又开始在山上转悠。他在这里已经当了两年多的副局长了，副局长能有多少事啊。
张局长自由散漫的性子开始发散，他慢慢躺下来，躺在干净舒爽的厚厚的野草上，看着天空。
一只大鸟在空中盘旋，他发呆着：它们都吃什么，在哪里喝水，为什么总是在天上漫无目的地飞呀飞？记得早已出嫁的姐姐说过一句话“下辈子我要是一只鸟就好了，想飞到哪儿就飞到哪儿，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喝什么就喝什么！
真的是想到哪里就到哪里吗？真的是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喝什么就喝什么？
张局长想，鸟儿们可能没有人那么浪漫，也没有人那么瞎折腾。
他猜想动物和鸟类做每一件事肯定都有他的道理，他除了必要的生存，绝不会像人一样没事找事，净做些毫无意义的事情。
他就这么在舒适的山坡草地上躺着，下午的阳光还有些暖，他想这么一直躺下去，但又怕睡下去，因为一静下来就爱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用他舅舅的话说，当官就琢磨着当官的事呗，想那些不着边儿的事干吗？尤其是他更反对的，不该在县办的民间文学专辑里写什么散文。从政最怕有知识，有知识就会独立思考，独立思考是从政的大忌！每当这时，张局长就嘿嘿笑几声，不置可否。
张局长在朦朦胧胧之际，就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在离他几米远的山坡上有三只鸟在飞落争逐，一小洼水吸引了它们。哪里来的水？水在这个山上太稀有了。但当年中山靖王刘胜为什么要选这么个地方做陵墓呢？据说当年这里水草丰美，麋鹿成群，山环水绕，乃人间胜境，不然谁会选他做墓地呢。刘家大汉王朝就是有气魄，以山为陵，蔑视群雄！我要好好地保护这里的一草一木！
一个念头就那样生起来了……
3
这天早晨，张局长醒得很晚，山上铺天盖地的鸟叫声竟然没有把他叫醒。他整整睡了一上午，仿佛在睡梦中等待什么似的。直到下午2点，他才醒了，他一个人照例上山转悠。可眼前的景象让他惊呆了：漫山遍野、五颜六色的鸟儿在山上飞上飞下，叽叽喳喳，连他这个鸟迷都无法辨认的鸟，不知道从哪里赶来山上，铺天盖地似的。
张局长的喉咙里不知道发出什么样的声音，反正是在办公室、会议室里绝不会发出的那种，他张开双臂叫那些鸟，那些鸟仿佛听懂了他的意思，纷纷飞聚过来，在他面前舞之蹈之，一些鸟儿甚至忘却了飞到张局长身边的大盆里喝水……
张局长从心里这个高兴啊，也跟着鸟儿手舞足蹈起来：山上的15个大盆和15袋粮食起作用了，灵山的生机仿佛在这个初冬的时节突然被激活了。他望着近处远处大大小小的鸟在山坡山顶飞起，心里的绿色一下子铺满了大山……
4
文物局的办公地点就在灵山脚下，中山靖王刘胜的墓就在半山腰上。六十年代发现汉墓后就这么荒着，直到九十年代旅游开发热，慢慢地汉墓活了起来，文物局也成立了。经过这些年的投入、开发，灵山慢慢成规模了，尤其是山脚下的一排排平房四周被绿树掩映着，很有几分景致。刚进门处的白色、紫色的丁香花，各色各样的花卉迎接着四面八方的人。
这天晚上张局长值班，办公室主任老梁打电话来说有要事汇报。
张局长晚上喝了些酒，有几分醉意，铺开办公桌上唐诗宋词选和三言二拍，躺在靠背椅上念念有辞地读着，呷一口稻花香茶。老梁过一会又打电话说：要不我过去吧。
大盆被砸三个，据不完全统计，鸟死了38只，3群石鸡共300多只，好像有一群不见了。鸟有三种死法：一是扎进大盆里被呛死了，他们渴急了，炸肺了；二是后来的鸟压在前面的鸟身上；三是大鸟飞到大盆旁边咫尺之遥的地方，就再也飞不动了，就那么抱着最后一线希望离开了“鸟世”……
很显然，老梁也喝了酒，声音里有种说不清的东西。
“张局，局里经费紧张，这个月15个聘用制工人的工资还没有着落呢。李静这次招待省领导临时买的衣服花了近2000元，也没有处理呢。戴局长病得厉害，在医院里已经住了一个多月了，也不见好转。张局长我知道你这阵子压力不小……”
老梁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张局的心里好像也都听进去了，但他一句也不插话，继续一边在看他的拍案惊奇，喝他的茶：万事分已定，浮生空自忙……
临了，张局拿出一支烟递给老梁：你回去睡吧，我知道了。
5
必须开个会了，张局长神色忧郁地把大家召集到一起。会议有几个议题，其中最重要的议题就是如何处置大盆被砸、有人违法网鸟的事，下一步改怎么办？如何面对新的生物链形成的问题，鸟一多，什么黄鼠狼、蛇、猫头鹰全来了；山上的水怎么办？怎么保护越来越多引来的鸟以及植被被破坏的问题。
会上大家几乎是一言不发，派出所长翻着不黑不白的眼珠，和大家一起抽烟。仿佛戴局长病重不上班，副局长所有的话都缺少了分量一样。
张局长在官场也这么多年了，他知道问题不好解决，但会必须开。开与不开，性质是不一样的。
张局长懂。
入夜，张局长做了一晚上的梦，一会儿是飞机大炮，一会儿是一群穿绿色衣服的人向他叩首，一会儿又出来一群穿黄衣服的人前来朝拜，说想在这里安家。
早晨起来，张局长的头晕晕的，不舒服。
吃完早饭，他一个人又往山上走。走着，走着，忽然觉得天旋地转，脚下发软，他就那么倒下来了，意识是模糊的。
山上没风，太阳有几分暖洋洋的，他就这么躺下去了。
6
张局长醒来时，发现躺在雪白的病床上，护士猩红的嘴唇提醒他又回到了人世。
他不知道怎么来到这里的。
老梁看他醒了说：你是被一只大鸟救的！
一只大鸟在大盆里喝饱了水，就发现了张局。
它在山坡上又飞又叫，看不顶事，最后，它拼命飞到文物局办公室门前，嘎嘎大叫。
谁也不知道这是什么鸟，导游小雅叫来业务科长、保卫科长来看这只大鸟。人快凑齐了，大鸟飞起来往山上奔，飞几下，又停下来，看着他们追过去，叫人跟它往山上跑。大鸟的奇怪举动，吸引了人们，仿佛心有灵犀似地，大家找到了脸色发青、嘴唇发紫倒在地上的张局长。
几个人把他送到了医院，安排好，通知家属。
张局长出院了，是戴局长亲自来接的，“今天晚上给你压压惊，都他妈的累病了，这还行”！
晚上，戴局长招呼了一帮人请张局长，搞得很隆重。派出所长、保卫科长、常务副局长、业务科长、办公室主任都去了。
张局长推辞说不喝，血脂太高，都晕倒了还敢喝酒？但架不住几个人轮番轰炸，戴局长又非常热情，说了许多温暖的话，张局长喝多了。
他整整睡了一晚上加一上午才醒来。他迷迷糊糊地回想起昨晚异常丰富的晚餐：怎么全是肉？一盆一盆的，味道各异，香味无比，还真的像没有吃过的什么玩意。
县城里饭店他基本上都去过，可这家饭店坐落在县城最西边靠近南水北调的山环水绕之间，环境非常优雅，他还真的没有去过。但看上去他们好像都很熟悉似的。那一盆盆瘦瘦的肉咬伤上去很劲道，很香！
张局长当时好像是问了一句“这都是些什么肉啊”，但没有人正面回答他，大家都忙着喝酒，喝得天昏地暗，看那阵势，不像是给张局长压惊，倒像是隆重庆祝戴局长痊愈回来！
张局长是骑自行车去的，那帮人挤在戴局长的车上共六个人，都喝大了，业务科长寇平开的车。寇说，张局长你别着急，我回来接你，这帮小子非要上车，上来不下去，都喝多了。张局长你等我，你病刚好，必须等我来接你。
寇平喊他们下去两个，几个人嘻嘻哈哈不情愿地往下蹭，仿佛谁要是下去了，就赶不上这趟了似的。
这时车已经发动了，戴局长在车上没有说话。
戴局长答应给张局长的车一直没有到位，一辆车闲着给了办公室当了接待车。张局长每一次用车还得给主任打招呼，干脆他经常不去坐。戴局长住院期间，司机小马很少来局里，基本上就不上班了，所以他的车也是坐不上的。
张局长的确是喝多了，是办公室主任老梁把他送回家的。 寇平陪着戴局长打麻将去了，就把这事给忘了。
7
第二天，戴局长召开局办公会。
会上，戴局长很严肃地指出，他对局里工作不满意，还用上了“诡异”这么个词，不知道他从哪儿整来的，因为他一共也不认识多少字。人们面面相觑，沉默不语，气氛很压抑。
转眼春天就到了，县里通知，这几天省领导要来看汉墓！
听说省领导是冲着汉墓的环境来到，具体点说是冲着满山遍野的鸟来的！
这些天，戴局长忙得脚不沾地。
他大动干戈：从进山的路开始，便道砖、树身、所有的旅游设施、屋顶、墙壁，凡是能露出的地方他都让全体员工擦了个遍，就那山没有办法擦，恨不得“草色遥看近也有”；那么冷的天，他非要导游们都穿上裙子短衫，提高认识，加强领导，协调联动，多措并举，狠抓落实，秘书再次把领导讲话强调了一遍；给接待组的厨子连豆角切竖切横，还是切斜，都交代得详详细细；还为到底应该几个凉菜、几个热菜和业务科主任大吵了一顿；还从职业礼仪技校请了30个年轻女学生天天在房间里练走步，导游们全部不能回家，吃住在单位，全部烫发，美容。人们议论，好像不是省领导视察，仿佛皇上要选美似的。结果说这话的人，第二天就下岗了，也不知道他怎么那么快就知道了。
人们胆小了，不亏是戴局长啊！
戴局长焕发了青春，回光返照似的，根本不像刚从医院出来的。也难怪，省领导什么时候到过小小的汉墓！
同时，戴局长把张局长派到市文物旅游局学习去了。
戴局长在山里又加了15个大盆，不知道他为什么也放15个；漫山遍野要撒粮食1000斤。
办公室主任老梁忍不住怯怯地问了一句：吃得了那么多吗？
吃不了，你吃！
老梁没敢再说什么，悄悄安排去了。
文物局许多人都觉得戴局长的神色怪怪的，他目光呆滞，恍若他思，脸色有些惨白，脾气空前的大，谁也不敢轻易和他说话。大家都小跑着忙着自己的事，互相之间的话也越来越少，整个汉墓阴冷，又赶上天气突然有了变化，零零星星的雪花飘下来……人们都说这是什么春天啊！
更奇怪的是，直到省领导要来的前一天上午，山上的鸟几乎一个都不见了，黄鼠狼、猫头鹰倒是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时时发出怪叫。
戴局长这下可急了，这怎么办！省领导来了看不见鸟，倒看见一群乌龟王八蛋，这可如何是好？
戴局长又想起了张局长，可这事怎么给他说呢？
中午，戴局长又喝了不少酒，把手机一关，先睡会吧。
下午3点，几个主要领导都到了，除了戴局长。
直到4点，人还没有到！办公室主任急了，打电话不接，直到5点10分，大家都坐不住了，明天有大事啊！以前戴局长有过醉酒误事的情况，可这次不一样啊，不得了啊！
一帮人火急火燎地赶到戴局长家，大门紧锁，叫来妻子，打开房门，戴局长已经牺牲了！
8
更凑巧的是，省领导也因故取消行程，另行通知。
一场轰轰烈烈的“鸟事”就这样过去了。
张局长被召回局里，人也死了，全力以赴地办理戴局长的丧事吧。
谁也没有想到戴局长怎么就突然死了啊！
张局长沉吟良久，没有说话……
办完丧事，张局长突然接到通知，调往县残联任理事长。
张局长听完后，哈哈大笑，把组织部的人搞得一头雾水。
他拍拍组织部副部长的肩膀：好，好，好地方，残联是个好地方！
周五下午，阳光很好，山野又迎来了片片绿色，张局长的心情渐渐好起来。他一个人又来到山上，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看着远远近近的山……随口吟到：佛在灵山莫远求，灵山只在我心头。人人有个灵山塔，好向灵山塔下修。
派出所仍然没有破案，网鸟的人再也不敢动了，大盆被砸掉了一小半，也没有人再补充了，盆里还有少许的水……
张局长有些舍不得离开曾经战斗过的文物旅游战线，但忽然又产生了某种解脱的感觉，他想起了憨山大师的话：金刚眼突空花落，大地都归寂灭场！
他朝山坡躺下去，一幅彻头彻尾的休息姿势，远处夕阳要落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