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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张子阳刚满十八,嘴上有了绒毛(谁知办事牢不牢?),身材细挑,肤白若脂,眼亮如烛(北京的水养人)。收到父亲信后,他一跳八丈高,兴奋地跟娘说:“爹要输了!”
娘叫纳兰博,满洲正白旗,原是惠亲王府的仆役,知书明礼,温润端严。丈夫虽然归乡避祸,每月都或多或少寄来钱。她知道婆家坐落在苦寒之地,挣钱不易,就写信叮嘱他不必这么苦自个,“我娘俩在天子脚下,维持生计总比大山里易些”。于是,俯下身子,给大宅门洗衣送菜,贴补家用,偶尔给张长弓捎些大宅门里不要的旧衫。纳兰博对张子阳的功课抓得紧,常跟儿子念叨:“不缺你的,你得读有用书,做济世人!”
张子阳非常敬畏母亲,对爹爹倒撒娇使嗔(严父慈母,这家人反了!)。一年父子见一面,张长弓倒也乐享儿子跟他起腻。此刻,母亲见他挤眉弄眼,知道他憋着歪点子,就说:“什么就输了?”
“我爹人称‘没骨人’,飞檐走壁,身轻如燕,夜走八百,日行一千,我想跟他赛赛……”
“你?”母亲怔一下,继而笑道:“你爹是神落人间,你哪是那坯子?”
“我也有飞毛腿的!”
“胡说,你爹实诚,不准糊弄他!”
见母亲认真起来,张子阳忙改口:“我敢糊弄他?还不一脚把我踢到冒天云去?我不过逗他一笑。”语气沉重下来,又说:“最近的信里,爹总说他老了……心力不济了”
“你是给他提神振胆。娘明白了,你懂事了!”
“是把他接来,还是我们回老家去?”
纳兰博沉吟道:“来北京不行,咱们家吃不起官司。等你毕了业,能养活自己……再说吧!”
张子阳写信告诉父亲准确归期后,纳兰博就开始拾掇朝回带的东西,多了怕儿子路上压脚,少了又觉对不住男人,思来想去,丈夫整日脚不拾闲,还是纳双鞋吧!
天亮,张子阳将鞋绑在腰上,告别母亲,蹬上自行车,奔往易州。中国西高东低,北京到易州是漫上坡,因之越行越吃力(文通试过)。行至涿县,眼见双塔高耸,猜是个怀古好去处,加之累乏饥渴,张子阳就把车拐进了涿县城,准备休整个把时辰。
远处望得见塔尖,近处摸不到塔边。见前方过来一女子,就上前打问。这女子走路扭摆,而且搽了胭脂,眉眼一翘一翘,穿藕荷色纽襻汗禢,胸前湿了俩点,新奇地是她手里拎管烟袋,行几步嘬一口,鼻子眼还喷烟。张子阳卡在车子大梁上,心里说着“乡下净是奇人”,嘴上却在问:“大姨,双塔怎么走?”
女子拔出烟袋,上下打量着他,突然扭身就跑。张子阳把屁股挪上车座,猛蹬两下绕至女子身前。女子愣住,用烟锅指着他的车子,哆嗦着问:“这这这……”
张子阳笑了,说:“不吃草的马。”
女子笑了,笑得前仰后合,拍手顿足,之后又蹲下去,捂着肚子吭哧。张子阳狐疑地看他半晌,说:“那我走了。”女子起身擦擦泪,说:“别呀,富子哥!呵呵,正合适嘛!”
张子阳皱皱眉,什么“正合适”?疯子!蹬车要走,女子揪住他的“马”尾巴,说:“走,带你相看去。”
七拐八绕,张子阳被领到一所青堂瓦舍前。不见双塔呀!张子阳这才明白女子别有用心,猛然调转车头,岂料女子早有防备,揽住他的衣袖,冲门里高喊:“高客(qie)来了——”
话音刚落,一个抱扫帚的男子出来,笑道:“三姐麻利。哟,忒年轻啊!”
不由分说,三姐将张子阳拽上门台,对男子道:“去给那马饮饮水。”男子就牵过自行车,跟头把式去了井台。
张子阳彻底懵了(搁文通也懵),忙稳住心神,说:“大姨,你弄错了,我要看双塔。”
“是呀,就是看双塔呀!呀,脸红啥,还害羞?”
张子阳抬头仰望。“塔,哪儿呢?”
这时,一位梳高髻的女子快步迎上来,笑道:“三姐真是吐吐沫咋坑,柳叶烟和香曲烧早给你备好了!”又上下扫扫张子阳,一拍大腿,说:“还是书生呢!”
张子阳如坠云雾,心说:“撞妖了。”儿时,母亲给他讲过降妖的故事,说一生意人走夜路,遭遇妖怪,二人打斗,人不胜妖,即遭毒手时,生意人咬碎舌头,血喷妖怪,妖怪随即化为一道黑烟,飘然遁去……(生意人是碰到一个妖怪,现在张子阳是遇到俩老妖,一根舌头够使吗?)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