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的话 [复制链接]

文化之霾

       渡江战役之前，柳亚子有到南方工作的意愿，一时不能安排，便写诗道：“安得南征驰捷报，分湖便是子陵滩。”生了隐遁之念。毛主席以标准的诗人对诗人的方式，给予劝慰：“莫道昆明池水浅，观鱼胜过富春江。”哪儿也别去，就留北京吧。
      发牢骚是文人的通病。因为文人的忧患意识胜于常人，用百姓话说就是：眼毒，往往后边还加一句：嘴损。于是被发配，于是遭查抄，于是在困顿中愈挫愈奋，生出绝世华章。譬如屈原，譬如苏轼……是昏聩的权柄成就了士人的灿烂，还是良知的持守磨砺了文人的风骨？这里没有胜出，只有绞绕，所以不曾解读的信史才丰满，所以历史的车轮才滚滚向前。
      于是可以假若文人都去冥思赞美诗，这个世界肯定就得骄躁症了。一旦矫情塞满路，油滑便成座上宾。少了思考的力量，少了脊梁的挺拔，少了沉静的风致，浮华自负就会充斥，虚妄自私就会居上，这是一个时代的可怕，一个社会的悲哀。
       当今是一个文化空前繁荣的年代。文化的属性在分流中汇聚，在升华中被赋予超负荷的责任。作为一种思想，文化可以具备强国使命、外交手段、安内方式，甚至渗透到经济领域、贩夫走卒、餐厅厕所。文化的衍生效益被识破后得以高估，触角反复伸缩，由试探到勇猛，由娇羞到无良，由审视到默认，由尊奉到肢解，由追寻到创造，真真假假，枝蔓丛生，好一派这乡风光。
      当政治家不研究哲学，当文学家不洞察时势，当良心躲在浮华背后叹息，当猫狗同食牝鸡司晨，思想的老人正俯瞰大笑。
      我常想，“千年古县”的“千”字何来？一千年吗？我们只一千年历史吗？当然如果前边用“置县”限定，从隋开皇十六年（596年）算起，今年恰好1420年，燕国在此立国从公元前1066年算起，至今也已3082年。如果说“古”哪个更古呢？美国1776年建国，至今才240年，我们后边的零头都比它大，谁给舍去了呢？联合国这样一个非权力机关的一纸空文，就把我们限制在一个小圈子里，值得我们沾沾自喜满世界宣扬吗？他给的界定本身就是一块文化碎片，我们需要的是整合，需要的是以正视听，需要的是给后人一个明晰的历史图画，而不是管中窥豹只见一斑。北京的建城史如果从朱棣1403年改北平为北京算起，才六百余年，而当今的北京人是从武王伐纣的公元前1045年作为建城始年，从1995年起开始搞纪念活动，何其高瞻远瞩？
      雅斯贝斯说：每一种文明都有着自己的轴心时代，以后的历史都是对这段黄金岁月的诠释。我们的轴心时代应该是燕赵文化，可我们出乎意料地小瞧了自己。
      一座西周的天文台抵挡不住开发商润色的城建规划，一杯地产商的美酒就能泡塌残存的唯一一段能唤醒历史记忆的古城墙……这是“文革”后三十年发生的惊天伟绩。我们一边痛定思痛，一边好了伤疤忘了疼，我们一边高喊着“古老”的美好，一边无数次对她实施强奸，我们一边拆毁文化遗迹，一边夸耀文化的悠久，一边神速地愈合伤口，一边义无反顾地自宫，我们陶醉于自己是正方也是反方，我们在人格的扭曲中易帜更张，不断塑造自我调戏般的辉煌。
      善良的本性与速富的心理掺杂，文墨的谈吐与暴虐的行为媾和，政绩的渴求与利益的勾肩搭背，势必会生出一连串的怪胎。于是，一座新城在斩除历史的根脉，又拒绝新文化装扮中拔地而起。她的傲然屹立，是以千篇一律为蓝图，以摧毁传统文化为基桩、以生硬圈养为架构、以攫取利益最大化为装饰、以利用百姓提高生活质量为钓饵，在强大的财阀驱动和媒介不分皂白的鼓噪下实现的。
      积恶过久便以慈善自慰，把你曾经的血汗挤出几滴，蘸上一点糖赏赐，再让你感激涕零山呼善举不死，再摇身一变买个参政议政的头衔，去会堂道貌岸然，一个出色的商人便功成一生。何其快哉？
      文化的凋零造成物质丰裕后的失落，精神的枯萎势必寻求抚慰的甘露。于是一个更加丑陋的怪胎快速孕育——梦幻文化。用金钱堆砌新建的古老，赋予传说和演绎，迎合所谓的乡愁与寻根，制造一场又一场浅薄的集体狂欢，而其最终归宿无非是把假做真，把平静安详推向躁动与错乱。
       文化的清空导致精神的归零，虚妄的重造点燃欲望的火焰，凭空的注入拔高利益的基点，仿佛又是一场文化的回銮。于是文化在原地转了一个圈，老的死掉，新的诞生，皆大喜欢。
      更有甚者，狂妄到自称“帝国”，一览众山小，小到黄口无知。
      文化吃香，文化公司便如雨后松菇般疯长，但真正做文化的有几个？广告吧！微信吃香，公众号多得撞眼，你抄这个他编那个，互相转载，肆意篡改，妄自署名，胡乱注解，侵犯版权，把读者和游客往瞎道支使。没有大小，不讲规矩，群魔乱舞，繁花似锦，我为卿狂。
       有一首歌差点要蹿红，经典名句是“过了北京是西陵”。猛一听很有意蕴，细一想很不着调。首先是方位错乱。过北京朝哪儿走？朝南走是保定，朝北走是内蒙，往东去是东陵，朝西走才是西陵。北京是一个放射性的点，怎么过？往哪儿过？老辈有句话：荆轲塔十三层，过了半壁店是西陵。学学老辈儿人说话，你得有个参照物才乖嘛！其次是区位自大。西陵在哪儿？易县！你过北京起码得先过涞水吧？堂堂一个县你不放眼里，人家干吗？行政区划你敢忽略，游客晕菜也不管吗？三是指向不祥。往古里说，北京是帝王主政的中枢，西陵是埋葬帝王的吉壤，尽管西陵美如画，也不该给活人往死地引吧？挺喜兴的事，一句话，弄得臭大街了。四是歌词中出现了民族歧视用语，暴露出有些文人应该补课的紧迫性……后来有家文化公司斥资给这首歌拍了MV。我得知情况后，出马予以纠偏。最终公司和作者服气，态度诚恳，又请我改词。（现在网络视频和实际搬上舞台的仍是两张皮。）
      雾霾时重时轻，关键在治理力度。而文化的霾很迷人，很恣肆，很任性，且由他？！


                                                                                                                        2016年11月20日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