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坐在我的对面亲切地询问“你老家是哪儿啊?”
“紫荆关”。
“紫荆关好啊,内三关之一!”对方的话令我温暖,他继续问:“你是哪个村的?”
我端正端正坐姿,“家是恩村。”
“恩村好!你们那里出了不少人才。”
他开始探询着问起几个看似我应该熟识的人名,但可惜我的记忆出现了盲点,实在查询不到那些人。略显尴尬,但也并不意外。“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在真实的生活里哪个人不是删繁就简、避重就轻呢?
但说起来我离家并不算远,一百来里地——就这一点来说我不记故乡人、不解故乡事是有点说不过去的。但那弯弯曲曲,绵绵延延的太行山路知道:几年前我拖包挈子行走之上的艰辛。那条布满父母脚印的路是我回家最大的障碍,它让我走出来不想再进去,而进去了又不想再出来。但我依然很爱它。小时候在这条路上我挖过野菜,追过兔子,还从老鹰的嘴下夺过它吃剩的半只鸡。我赶着我的小羊在这条小路上,细雨氤氲里我用小花伞遮住它,自己被淋到感冒。我的小白(我养过的一只狗)能准确地算出我放学回家的时间,它在这条路上等我回家。所以我爱这条路,爱到我每一个归乡的梦里。可我还是离开了它……
记得小时候,母亲挎着一篮子鸡蛋,带着我去化工厂(地名,早先的国营企业之地,现在已经倒闭)。钻出大山,踩着石尖儿跳过一道小河,河对面就是不同的人生——小孩子不怕羞,大人们很干净,最主要的是他们竟然买走了我的鸡蛋。我其实很喜欢这些鸡蛋,它们白白胖胖。小时候不解事,专等老母鸡咯咯咯,然后狂奔过去捡鸡蛋,热乎乎的鸡蛋很温暖,摸着很舒服,捧着它交给母亲使我很骄傲。但是也有一些鸡蛋生下来就很古怪:有的皮是软软的,有的长相不规则,但最有趣的是一种小如鸽子蛋的鸡蛋。捡到那样的小鸡蛋我就很兴奋,不知道怎样疼惜它们,于是经常把它们含进嘴里。母亲见了就会大笑数落:“那是鸡屁股生的,多腻歪。”可我不在乎,我家老母鸡生的不腻歪。可是当那些人买走我的宝贝时我非常气愤,但是却无力保护它们。似乎渡过河去,捍卫我家鸡蛋的归属权就是小时候潜意识的奋斗目标。所以最后走出故乡我并不难过,我终于可以让父母痛痛快快地吃上鸡蛋,甚至去奢侈地买自己喜欢的东西,这就是走出去的价值和意义吧。
其实我并不觉得人们追寻更幸福的生活有什么不好。大树的种子是不会流连故土的,它们会带着故乡的基因,故乡的记忆,故乡的温暖飘出去。根扎向哪里,那里就能长出一棵“故乡树”。所以我理解那些拼命往城市扎根的年轻人,我也相信他们如我一样眷恋着故乡。当人们流向哪里,只能说明那里更适合生活。但我又不得不难过于乡村地逐渐凋敝。那门前晒太阳的老人,那眯着眼打瞌睡的狗,这样的画面使乡村弥散着一股淡淡的衰老气息。
其实现在的农村已经大变样,公路村村通,电器家家有,连互联网都覆盖到了农家。交通不闭塞,经济不困窘,是什么理由让现在的年轻人也如当年的我们一样,义无反顾地离开家乡呢?
有人说:城市繁华,年青人好热闹。但繁华的背后要付出艰辛,热闹的背后也伴随着落寞。我们习惯了家乡的空气、家乡的土壤,习惯了大咧咧做人、直白白做事。改变一种习惯就要付出极高的代价,所以我不屑这种说法。还有一种说法:孩子到了三年级在村子里就没学上了,必须转到镇上寄宿上学。九岁的孩子就要离开父母单独面对生活,家长们肯定不舍,于是就出现了大量的农民进城潮。我小时候在村里是有学上的,而且那时候上学很自由也很快乐,乡村老师是我小时候能感觉到的最美丽形象,所以对于这种说法我就不能提出有价值地说辞了。只是突然心里很难过,这样下去十年、二十年,故乡会由谁来守望呢?
坐在我对面的老人轻轻啜着茶水,对于刚刚我的一问三不知他并没有表现出多少讶异。斜阳透过玻璃窗为他的银发涂上了一抹淡淡的金,他正凝视着窗外,显然也沉浸于回忆之中。在临别时他对我说:“年轻时都想着要到外面闯一闯,累了、老了,能回家的就又都回家了。等到剩下一把骨头的时候就长期和故乡做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