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也不知怎么回事,总是想起我的二爷。
老爹说我是数典忘祖,清明节、中元节这类的节日和祖辈的忌日也不上个坟。我想大概是这样的,每次想去,都因为屁大点儿的事找个借口就不去了,所以大概心存愧疚吧,但又不以为意,觉得只要心里有他们就行了,干嘛非得鞠躬磕头去?
不过也怪,以前还经常做梦梦到爷爷、奶奶、二爷,可现在不管怎么想也梦不到了,所以只能想念想念。
到后来,爷爷奶奶似乎真的是心无挂碍,放心地走了,我有时候连想都想不起来,连点儿心里感应都没有了。可二爷却总是时不时在我脑海中飘出来,像个水鬼一样在水面露出头,让我有些惊悸。每每他一浮出“水面”,那张褐色的脸就浮现在我眼前。不管我多忙,都放下手中的工作、活计,像是履行义务似的,必须认真地回想一下他的样子。
他额头上深深的皱纹把肉挤成了几条蚯蚓,密密地紧挨着排在一起;两撇淡淡的小胡子还挺诙谐。他可爱的地方就是那两个苹果肌,圆圆的,一笑,还有两个酒窝。而且我觉得这老头儿对太祖辈基因传承得不错,大眼睛、双眼皮。这一脸高配,让他到老了都显得很年轻。
在老家里,爷爷奶奶住在正房,二爷在配房,以至于我小时候经常以为他是家里雇的长工——那时候我就听说我爷爷是地主。不仅如此,爷爷在家里呆着的时候,二爷去上地干活儿;夏天,他干完活儿回到家里,累得猫着腰,满脸大汗,薄薄的衣衫和着汗水沾在身上,仿佛也是一层皮,揭都揭不掉。我更觉得二爷像个长工了。
后来大点儿了,我才知道,原来爷爷和二爷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只是不知道那时候他们是不是讲究什么嫡庶之分,还是太爷对这俩孩子有什么偏向,让爷爷成了地主,二爷反倒成了“长工”。当然,也可能因为别的原因,例如,歧视——二爷是个哑巴。
小时候,住在县城里的我和弟弟、妹妹们一回老家,二爷就猫着腰热情地迎接我们,两只手比划着,嘴里发出“呔、呔、呔”的声音。那满脸的笑,让他的苹果肌更圆了,简直就要爆了。
可一直以来,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有些怕他——尽管他是个那么可爱、那么热情的小老头儿。
在他的东配房里,他追着赶着和我们逗着玩,嘴里还发出“呔、呔、呔”的声音。我们哄笑着到处躲,穿着鞋跳到他铺着竹席石炕上。背靠在窗棂上,我看见他站在黑洞洞的角落,褐色的脸,粗糙的手,听他假装吓唬我们嘴里发出“呔、呔、呔”的声音,那时我脑子里第一次闪过一丝可怕的想法——他为什么跟我们不一样?哑巴不会说话有多难受?
从那儿以后我就怕他了,还怕所有的哑巴,更怕所有类似于二爷站的那个黑洞洞的角落。
我总是感觉哑巴和黑暗是世界上最窒息的搭配了。
每次爷爷的地主脾气一上来,就会冲二爷大吼大叫,吹胡子瞪眼。我觉得也挺害怕。可是二爷只能歇斯底里地“呔、呔、呔”地反抗几句,自然无果,然后皱着眉头不情愿地走开了。
所以说,哑巴和黑暗是世界上最窒息的搭配。庆幸吧,这是兄弟俩,而且不是在旧社会。不过我知道爷爷不是只针对二爷欺负的,爷爷那地主脾气一上来,谁也不放过。对自己的孩子,对我们的奶奶也爱吹胡子瞪眼、大吼大叫。所以不去刻意理会他。
爸爸说,因为爷爷是地主,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受到了批斗,爸爸他们哥儿三个上学什么的也受到了阻碍。我觉得很纳闷,爷爷是地主,可我二爷是长工啊,为什么没见二爷受到尊崇?我思来想去,大概是因为他是个哑巴吧。甭管什么样的社会,只要一个人出不了声音,大概就没人去在意他,甚至可以欺负他。
想到“欺负”二字,我不再继续想了。不敢想,也不愿意去想。即便想到二爷,我也只能选择性地去想他的音容笑貌了,想到他追着我们玩儿时嘴里发出的“呔、呔、呔”的声音。
后来,二爷去世了。还好爸爸他们哥儿仨还有点儿良心,给他看病、住院,养老送终。爸爸说他得了什么癌。我不想听,也不想去看他。不是不想,是不敢。
都说劳动人民是光荣的,但我好像没听见看见人们对哪个哑巴劳动者赞赏有加。
如果时光可以重来,可以回到小时候,我希望我能依偎到他怀里,给他讲故事。然后,偷点儿爸妈的钱,给他买几身西装、唐装。当然,那个时候我不知道有没有唐装这么一种东西,毕竟那会儿我也是没见过世面的土孩子,也没那么多想法。如果小时候我知道我对他的那种怕名字叫“愧疚”,那么我现在想做的事那时也就全做了。虽然长大了,知道什么叫愧疚和尊重,可惜太晚了,那时被愧疚压抑得早已把很多东西刻意删除了。只剩下不敢想和不去想。
现在,全国掀起了脱贫攻坚运动。我恰恰在这扶贫的工作岗位上。每次看到工作微信群里农村的照片,看到农村房子里黑洞洞的角落,我都会想起二爷和他站的那个地方。还有很多干部报的痴傻呆苶的残疾贫困人口的资料,我也会想起二爷是哑巴这个事实来。
我希望国家和政府的工作人员也像我一样,怀着畏惧的心情去扶贫——不是畏惧工作艰难,而是畏惧他们为什么和我们不一样,他们的呼声到底有多难受——更何况那些残疾人是没有呼声的,像哑巴一样,像死了一样。
二爷,一路走好!如果你还没有投胎转世,还留恋农村的话,那么就等我们的农村建设好了再回来。而且到那时,你不再是个哑巴,你想说什么就尽管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