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父亲致敬
讲述人:张振花 整理:张桂娟
在抗战胜利72周年的日子里,我再一次怀念我的父亲,再一次回想:在那个炮火纷飞的战争年代里,他是怎样勇敢、坚强地对敌作战,又是怎样跟他的战友们,用生命保卫我们的家园?
我家住在易县潦水村,那是一个宁静美丽的小村庄。我经常被母亲牵着手在村口的大树下,等父亲回来。在幼时朦胧的记忆里,父亲是高大且英俊的。他的眉毛很浓,像把利剑一样斜插入鬓角;他的目光炯炯有神,像阳光一样照向哪里,哪里就是光明的;他有一双粗糙的、布满老茧的大手,像一艘载满力量的船,那五根手指便是升起的船帆。我总是喜欢掰开他的手,用食指延着阡陌般的纹路寻找它们的家园。父亲的身板儿很厚实,像座山一样供我依靠,玩耍。虽然他总是皱着眉头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但是只要看到我就会开心地唤着我的乳名,大笑着伸开他有力的臂膀把我抱起,用青色的胡茬儿蹭我的痒痒,然后抡着我转圈圈,而我总会使劲儿扯他的耳朵咯咯地笑……那段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可惜它太短暂了!
惩奸除恶
1938年5月,受抗日救国思想的影响,父亲徒步2天抄小路来到刚刚成立的抗日根据地——阜平县,向首长申请参加抗日队伍。经过20多天的集训,他被选派至易县抗日政府。1938年10月加入中国共产党,后被任命为潦水村党支部书记。当时,我们村和周边的几个村子已经被鬼子占领,但父亲毫不畏惧,依然如火如荼的开展抗日工作,鼓舞乡亲们的抗日热情。1939年加入县大队,后来负责锄奸工作。有一次,他了解到有个汉奸要在大集上将我军三日后作战方案传递给敌人,就紧急部署锄奸计划。父亲跟一名队员化妆成商人和算卦先生在大集上寻找可疑人员;另外四名队员分别把守出、入口。因为不知道敌人的长相,所以只有像过筛子一样从言谈举止、穿衣打扮等各方面,把所有人筛了一遍又一遍。眼看就要中午了,如果再抓不到敌人,就证明要么已经打草惊蛇,要么交易成功。无论是哪种结果,都将严重影响我军的行动部署,父亲和同志们焦急万分。正在这时,前面一阵骚乱。他俩偷偷加快脚步凑到跟前。只见一个砍柴的正对着地上的老太太连数落带骂。一个穿灰色长衫的人在一旁劝阻。一打听,原来是老太太刚买的芦花鸡,跑到了他的柴担上,老太太去抓鸡却被他蹬倒在地。周围的百姓一看他这不依不饶的态度,非常不忿。砍柴的一看这阵势便恶狠狠地说:“你们想干嘛?惹了老子,没你们好果子吃”,伸手就往腰间摸去。灰色长衫立刻按住他的手,递了个眼色,道:“兄弟,你还不赶紧把柴禾给我送家去,耽误了喜事儿,你可担当不起啊!”。砍柴的一咬牙,闷“哼”一声,冲着人群嚷道:“去,去,去,都一边儿待着去,别挡了爷的路。”说完,二人往出口走去。父亲微微一笑,心中暗道:“好啊!你俩总算现身了!”他冲着身边的同志点了下头,便紧跟二人去了。那位同志立刻隐入了人群。
这时,心急火燎地守在出口的同志一看到父亲,刚想打招呼,就被父亲用眼神制止。父亲用手指了下前面这俩人,这位乔装成乞丐的同志立刻心领神会地边向路人讨食,边装做无心地撞上了砍柴的。砍柴的本来就窝着一肚子气没处撒,这回可逮着机会了。只见他把柴担往地上一扔,嘴里骂着:“奶奶的,你他妈瞎了狗眼啦!”撸胳膊便打,父亲手疾眼快一把擒住他的手腕:“哎——兄弟,别这么大火气。你跟一个乞丐置什么气啊!来来来,咱们路边喝点茶,消消火。”说着,就拉着他往路边走,砍柴的和灰色长衫正要拒绝,却感到后腰被一个硬物件顶住,立刻耷拉下了脑袋。
像这样的锄奸行动,父亲不知干了多少回,乡亲们只要提起父亲都会竖起大拇指。我经常看到父亲和他的战友们把汉奸特务从敌战区押回公审,凡是罪大恶极的都拉到河套枪毙。那时候父亲的样子特别威武。
人心所向
当时日本鬼子在我晋察冀根据地实行“三光”政策,乡亲们都离乡背井的跑反。由于父亲千方百计地为我党传递情报,神出鬼没地杀汉奸,被敌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我们便成了他们的首要攻击目标。一天晚上,父亲正在村支部跟同志们商量第二天的计划,窗户纸“刺啦”一响,一个裹着石子的纸团落到屋内。父亲打开一看,原来是一个给汉奸看门的乡亲送来的信。信上说今晚汉奸要抄我们家。父亲立刻命人通知我们转移,他则带着队员们隐蔽到村口,最终把这伙坏蛋包了饺子。
为躲避追杀,年仅两岁的我不得不跟着母亲和嫂嫂辗转于步乐、南管头、山北乃至完县(今顺平的旧称)、唐县等地,而父亲和哥哥则依然坚守在老家继续进行抗日工作。那段日子,我们睡觉都得睁着眼,随时都要做好逃跑的准备,每天都得跟死神搏杀。我们家被鬼子烧光了,就连房基和院墙里的石头,都被鬼子拆去修了炮楼。鬼子因为抓不到我们,就把所有曾收留过、帮助过我们的乡亲家也都烧光了。他们还放出话来说:谁敢再收留我们,格杀勿论。可是,乡亲们却说:“张庆和和他的儿子在前面打鬼子、抓汉奸,咱们可要保护好他的家人,免除他的后顾之忧。”
1941年,父亲被选派到晋察冀一分区军政干部学校进行了为期3个月的培训。在那里受到了杨成武司令员的接见。回来不久,父亲被任命为易县三区区长。那是抗日战争最艰苦的阶段,三区又是敌占区,抗日工作开展起来更加困难。为巩固抗日政权,他积极发动群众进行抗日活动,多次带领区小队和民兵深入敌后开展游击战,配合县大队和军区部队打击日伪军。
虎口余生
1942年,父亲带着情报与哥哥(张振钢,16岁入党,在敌战区以教书为名负责情报传递工作)接头时,被鬼子发现。为保证情报的安全送达,他在后面为哥哥打掩护。鬼子如恶狼般对他俩进行围追堵截。忽然,他左侧小腿骨被子弹击穿,腿一软栽倒在地。哥哥刚要回身营救,却被他厉声喝止:“赶紧走,情报要紧!”哥哥牙关紧咬着给父亲磕了个头,泪流满面的一跺脚,转身离去。他挣扎着爬起来,继续保护着哥哥。突然,哥哥感觉右腰一阵巨痛,身体顿时失去平衡倒在地上。父亲忍着疼痛三步并做两步上前一看,只见哥哥的腰部被子弹击穿,鲜血汩汩地往外流。他赶紧解下绑腿布给哥哥缠上,拽起他往前跑。跑着跑着,前面出现一条荆棘遍布的深沟,足有十几米深。子弹在身后“嗖嗖”地响着,父亲握住哥哥的手说:“儿子啊,今天咱俩要是交待的这儿了,下辈子咱还打鬼子!”哥哥坚毅地点了点头:“爸,下辈子我还作您儿子!”然后笑着跟父亲一起跳了下去。父亲的左退被摔成开放性骨折,伤势严重,动弹不得。鬼子冲着沟里不断扫射,子弹在他俩周围的土地上砸了无数的弹坑儿。正在这紧要关头,县大队的同志们及时赶到把鬼子击退,找来牲口将他俩驮往后方医院进行治疗。
英勇就义
1944年5月的一天夜晚,因特务告密,父亲在前往敌战区执行任务时被捕。鬼子为从他嘴里得到情报对他威逼利诱,各种酷刑轮番上阵。为解救父亲,上级领导紧急制定营救计划;母亲和嫂子也努力想办法疏通关系。谁知,还没容计划实施,鬼子就因父亲的坚贞不屈而气急败坏,于被捕后第三天上午便把他押往中高村河套行刑。一路上,老百姓涕泪涟涟,夹道相送。面对鬼子的刺刀,父亲毫不畏惧,反而疾声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中国共产党万岁!!”老百姓受到他的鼓舞,抗日情绪更加高涨,异口同声地跟着他高喊口号。顷刻间,声震四野。见此情景,日本鬼子便穷凶极恶地砍下了父亲的头颅。可父亲的尸身却屹立不倒,怒目圆睁地瞪着这帮禽兽。一个鬼子小头目被吓得眼珠子瞪出眼眶,嘴巴张得瓢样大,一屁股坐在地上。等他缓过神来后,恼羞成怒地命令鬼子兵一脚将父亲的尸身踹倒。乡亲们满腔悲愤、赤手空拳的就要与鬼子拼杀。
突然,一声枪响,双方瞬间停止动作。寻声望去,只见有个鬼子军官趾高气扬地撇着鲶鱼嘴,吹了吹他那冒烟儿的枪口,不屑地扫视众人,冲着一个汉奸翻译哇啦哇啦的嚎叫一番。汉奸翻译点头哈腰的应承着,转过脸就恶狠狠地说:“你们都给我听好啦!皇军说了,今天谁要敢聚众作乱,这就是下场。赶紧散啦!”几十个鬼子兵倾刻将枪口对准手无寸铁的百姓,大家只好强忍悲愤地离去。空旷的河套里只留下父亲直挺挺地躺在那里。时年40岁。
尸骨还乡
天一擦黑,有好心人偷偷把父亲的尸首藏在草丛里,避免被野狗叼走,并找到罗村我姨妈家,将父亲牺牲的过程和陈尸地点告诉了她。姨妈顾不得悲伤,当即找来了他的两个小叔子抬着门板,拿着床单偷偷把父亲的尸身包好就往回走。走到半路,遇到踉踉跄跄闻信而来的母亲。她扑倒在父亲的尸身上,放声痛哭。她想起父亲最后一次离开时对她回身一笑,说:“等革命胜利了,我带着你回潦水,把老家盖上新房,院里种上你喜欢的花草,看看孩子再种点地,咱也享受享受……”母亲说,那一刻,她的心“嘭”的就碎了。姨妈在一旁赶紧劝阻,说:“别光顾着哭了,咱先让我姐夫回家吧!”母亲这才止住悲声。她看见父亲的鞋被颠掉了,就说:“我给他拾掇拾掇,他是个要干净的人。”她颤抖着双手,强忍悲伤打开床单,把鞋给父亲穿上,然后给整理衣裤。当她看到父亲的头歪在一旁,脸朝下抵着床板,满脸沙土的惨状时,禁不住撕心裂肺地大叫一声:“我的庆和啊——”便昏了过去。姨妈他们赶紧又是掐人中,又是活动胳膊腿的把她弄醒。母亲从衣服上撕下块布,小心翼翼地把父亲的头包好揣在怀里,像哄孩子似的对父亲说:“庆和,咱们回家!”
从那之后,母亲就再也没笑过。
父亲就葬在祖茔里,那年,我7岁。从小就跟着母亲跑反的我,早就明白死亡的含意,可就是接受不了它会发生在父亲身上这个事实。我甚至自欺欺人地认为:山一样的父亲怎么会躺在小小的坟丘下?说好要陪我长大的父亲怎么会食言?我使劲儿地哭,用力地挖着那崭新的黄土,我要证明那里埋的不是他。
如今我已年逾古稀,在饱经磨难之后,我见证了祖国从羸弱到强盛、从倍受侵略到跻身世界强国的巨大变化,切身经历了从贫穷到富足,从动荡不安到安居乐业的生活转变,感受到了中国人不惧强敌的坚强意志和握手世界的宽阔胸怀。这才是大国典范!
礼炮声声,军歌嘹亮,父亲你听到了吗?这是祖国人民对您们的纪念!
万众一心,国泰民安,父亲你看到了吗?这是后世子孙对您们心愿的完美实现。
在今天,我将虔诚地向您致敬!向所有为国捐躯的英雄们致敬!您们的奉献是值得的,您们的事迹将永载史册,万古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