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春发生
人活着都有目标。近的是下顿吃啥（不外乎地上跑的、水里蹦的，天上飞的。汽车、军舰、飞机除外，崩牙），中的是这几年折腾点什么事（升官、发财、买房、养小三都行），大的是一辈子干嘛（那叫理想）！张子阳最近的目标是跟他爹赛跑。多咱？明天！
他爹名叫张长弓，字引弦（就差射了），绰号“没骨人”，前清的武秀才（有学历），祖籍直隶易州紫荆关。紫荆关与倒马关、居庸关并称“内三关”，是北京通往山西的嗓子眼，当年杨六郎外派镇守三关，五位哥哥来寻他饮酒，酒后哥几个比膂力——举石头，看谁举得高、撑得久（古人爱玩正格的），赛罢又将六块石头摞起，码成一座石塔（至今还在路边戳着，世称“六郎石”。文通去看过：一块少说得五六吨，哥几个是老吊车啊）。张长弓自小在武风剽悍之地长大，极其崇拜杨元帅，骨髓里透着侠气。只可惜生不逢战时，有劲使不上，只得在崇山峻岭间割草放牛。山险无路，行走全靠攀崖跳涧，蹿来跃去，也没刻意学功夫。及至二十三岁那年，他和一帮乡亲去赶后山老奶奶庙，人们才知他不是凡人。
那天他们是坐马车下的关，关下十八弯的盘道，盘下是滔滔拒马河水，之后一马平川，及至赶到易州城天已擦黑。忽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初春乍寒，车上人不禁寒战打成一团。马夫谢天地对车上人说：“住邱家老店吧。”
车上辈份最高的徐九爷掩紧皮袄，一手压住领口，一手捋着杂毛胡，道：“明天三月十五，老奶奶坐化成神之日，这头炷香不烧，老奶奶会挑眼的。赶到后山住！我外甥在那儿搭席棚，每年的今晚都给咱留着位置。”
车上人坐的皆是求子、增寿、还愿的善男信女，见九爷这么说，生怕污了虔诚之心，也不好意思跟他抬杠。谢天地担心道：“看你们脸都成了紫茄子，雨也没停的意思……”
有仨老太太搂着小孙子，心疼起来，说：“九爷，要不咱回家添件衣裳？”
“闭嘴。”九爷生气了。“天地，你让马尥蹶子跑！”
谢天地说：“岂不更呼呼带风？冻死俩仨可甭怨我。”言罢，响鞭一甩，马车打个挺，晃摇着朝前窜去。
张长弓坐不住了，问：“九爷，您外甥管哪道席棚？”
“马头村七道三棚。”
“我回家给大伙取衣裳！”没等九爷点头，张长弓跳下车去，眨眼失了踪影。
人们惊诧着喊他。徐九爷说：“这小子耍鬼头蛤蟆眼，找车店趴暖炕去了。莫理他！”
于是人们抖着颤音数落开他。
对老奶奶这般不敬，他张长弓要打光棍了；
现在年轻人吃不下星点苦，赖！
……
县城至后山庙有三十里官道，越朝前走人越多，马趟不开腿。谢天地只好下地揽住马缰，喊：“劳驾，让让……”
到山下马头村，找到七道三棚，人们已经下不来车。徐九爷赶忙招呼外甥来背（咋了？冻挺了！）这时人们心中又艳羡起张长弓来，兴许此刻他正盘坐在热炕上喝烫酒吧！
待大家进到棚里，都呆了：张长弓正在烤炭火。
徐九爷拍拍脸上的冰碴，一手揪住下巴，一手顶住鼻子，把嘴唇拽开，说：“你你你……”
张长弓猛地跳起，从棚角拽过个大包袱，解开，朝外拎着衣裳，说：“三奶奶的棉猴儿，六叔的狐狸皮裤……都赶紧套上……”
晚上，徐九爷坚持要给张长弓洗脚。张长弓说：“您是长辈，这要折我十年阳寿的。”
徐九爷说：“不听长辈言，折寿三十年。躺下！”
于是，张长弓躺在临时搭的门板上，徐九爷一手按住他脚腕，一手给他脚面淋温水。暖活过来的人们也纷纷围上来，纷纷道：“九爷奖你洗脚，我们为你按腿掐肩，一百多里，骨架跑散了吧？”
九爷通读《水浒》，知道“神行太保”戴宗因何日行八百——脚心有飞毛。九爷戴上老花镜，翻来覆去也没捋着张长弓脚心一根毛，不死心，又把张长弓的脚举到眼前，这一瞅，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