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味儿里的“老故事”
赵晏彪
满族作家李文通是位“易水才子”，小说、散文、剧本样样不俗，皇皇300万字立于文坛，又被冠之“易水文魂”，实至名归。他身为满族作家，扛起民族之旗，书写旗人旗事旗史；今又一大作即将问世，嘱吾作序，余欣然允之。
读李文通小说集《旗人奇人》，仿佛回到了记忆中的某个日子。守着炉火、端着一杯酽茶，侧头倾听那些年的“老故事”。文通将满族人的奇人奇事娓娓道来，幽默风趣的一句一字，能让人感受那些故事中的人与景，既熟悉又有些遥远，既淡然又显得神奇。也正是因了这些活泼生动的字句与故事，剥去了岁月的面纱，祼露出旗人的生活风貌：有筋骨、有气节、有智慧的满族群体形象。不免令读者啧啧生叹：“传说中的八旗子弟，他们的生活原来是这样的！”
大凡读书，我喜欢先看标题，如阅人先观其目。《疯棋》，这题目吸人眼球，顺着脉络读下去，痴迷象棋的硕懿格格，在街头与平民棋手过招，根本没有一点贵族女子的傲气，而对棋疯子洪大错百般关爱，不惜重金为他治病，又具有女侠的气概。
《绝方》，是绝迹的药方子的代名词还是最好的一副方子？“顺藤摸瓜”读之，小说写得异常精巧，看似有些憨傻的放牛娃黄云山，意外得到治脓疮的药方后，向东家提出行医的请求被拒绝，竟然削发为僧，以治病救人为已任，被当地人敬为“活佛”。当岁月的脚步踏入抗日战争时期，身为革命青年的曾祖父，以坐堂诊病为掩护从事抗日救国的活动，老祖儿（曾祖母）以纳鞋底为名站岗放哨，曾祖父和幼子被敌人杀害后，老祖儿一人撑着破碎的家……这些个故事，都自然而然地从李文通的笔下流出，读起来不做作，接地气，就仿佛在读自己家里的“老故事”，可见叙述语言的精妙，非一般小说家能比。
读起来颇有惊心动魄之感的是《林万楔》这篇文章，虽然看起来有些老旧的善恶轮回的主题，但是对“恶”的鞭笞却毫不留情，而且具有以石击水的力度。主人公林成山是一名为道光皇帝修陵墓的工匠，忠厚老实，担任“把总”（监工）的杰羔温吐尔性情残暴。在一次他怒视林成山时，因其专心做工没有表现出常人的恐惧，被认为是无视他把总的权威，杰羔温吐尔一脚将他踢飞，林成山因头部撞地七窍出血而死。这一过程的描写细腻而精准，字里行间似乎都涌出了血腥与恶毒的味道。恶人杰羔温吐尔因此被削去把总的职务，降为从事体力劳动的工匠。其他工匠们对杰羔温吐尔充满了仇视和忿恨，当他需要用尺子量木材时，没有一人肯借给他。情急之下，竟意外发现了林成山被踢飞时扔在地上的尺子，他如获至宝，用这把尺子量画木材。但是为皇陵架柁时，大家发现他做的柱子短了一截，上柁的时间是固定的，不能耽误。杰羔温吐尔爬到柱子上“备楔”，也就是进行补短。就在这个关键时刻“额枋‘咕咚’一声落下来，将他的头重重地砸在里面……他脖腔以下的身子在柱梁上悬吊着，两条腿在空中踢了几下，便不再动弹。监工命令人们再抬起额枋，将杰羔温吐尔的尸体抻下来。这时有个站在工匠群里的人拿着水银尺爬上额枋，把水银尺放在额枋中间，水银珠竟停在中间一动不动！”杰羔温吐尔用他的命补上了“短板”。这是为什么？因为林成山用的尺子本来就是短一寸的。尽管杰羔温吐尔在做工时细心地量画，但是他却不知道“尺有所短”的道理，故事的包袱抖得真妙。
人们常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但是能用不足6000字的故事将这一理念写得感人至深，激发读者对恶行的忿恨以及对良知的坚守，足见李文通对主题的深思熟虑，对故事语言的把握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
《旗人奇人》这本书还有一大特点：有着很浓郁的京味儿。如《白寿老祖》一文中，当有人要对当年出卖“曾祖父”的叛徒的家人进行惩处时，老祖儿的这段话体现了典型的京味儿写作：“既然没得好死，就算了！一人做事一人担。他的家人没罪，甭跟着吃瓜落！”这段话既表现了“北京老太太”的豁达，也用“甭跟着吃瓜落”这句方言划清了叛徒和家人的关系，更写出了满族人心胸豁达大度的一面。一个弱小的民族能够两次入主中原，将本民族的文化“心甘情愿”地融入到中华大民族之中，160余年的康雍乾盛世的出现，非小格局、小包容、小胸怀所能实现的。
书中诸多京味儿语言的运用可谓顺手拈来，和所表达的情境吻合得天衣无缝。李文通并不是北京人，也未在北京长期生活，这京腔京调从何而来？李文通生于易县西陵，这是清朝的皇陵，由清朝八旗子弟把守，这里的文化与北京皇城的文化一脉相承，加之有北京“靴子”之称的保定，政治、经济、文化与北京也都有着紧密的联系，如此说来便可以解释通了，为什么身为保定的满族作家李文通能写出地道的京味儿文学作品。
著名学者孔庆东认为，京味儿写作包括两个方面的内容：“一是题材的京味儿，即传神地描绘北京地区的文化风俗。二是语言的京味儿，即纯正地道的北京口语。”根据孔庆东对京味儿语言的定位，《旗人奇人》完全可以认为是京味儿写作。在这里我要说的是，京味儿即满味。无论是老舍各种作品中的京味儿，还是后来者王朔的北京口语小说创作，不仅是典型的京味儿写作，也是原生态的满味写作。满族人在北京生活了几百年，满文化渗透到了北京及周边地区的方方面面。融合是双向的，是相互的，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中华文化之所以灿烂辉煌，无不是各民族优秀文化的大融合。
什么是京味儿文化？运用北京语言，描写北京的人和事，还有就是环境和民俗是北京的；最为重要的一点就是挖掘北京人特有的心理素质。说到京味儿，就是一种韵味儿，一种文化。满族在三百多年前入主中原，建立清朝，清朝的宫廷文化、士大夫文化、民俗文化组成了具有北京特色的大文化，人们习惯称之为京味儿文化。
《旗人奇人》一书既有“京”、有“味儿”、有“旗”、有“人”，有情怀，更有“善恶”的人性揭示。语言生动活泼，故事细节真实可信，有着扎实的生活基础，体现了作家所恪守的“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创作原则。李文通按着自己风格坚持创作，已然成为他的一种写法和风格，如此坚持下去，相信他今后会写出更多的传神之作。
是为序。
2018年1月18日于三境轩
赵晏彪：著名作家，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秘书长、中国少数民族电影工程领导小组成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