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麦子。尤其喜欢风吹麦浪。看着一大片晃晃荡荡的金黄,想作诗。儿时是作不出诗的,作出来估计也是,“啊,麦子啊,你真他妈的黄!”
长大后,能识文断字了,依然觉得这诗难写,写不好就毁了一大片麦子。我曾在海子的诗里,看到过大量麦子的意向——或许在很多农家人或农家子弟那里,也有着大量麦子的意象,即使他们不作诗。
麦子秋种之后,久历寒冬,那是最萧条之时,甚至麦苗有些变黄。那时的麦地最不怕踩,我们曾在麦地里欢跑,也曾在麦地里追过骡子捉过驴。看小牛犊在冬日麦地里撒欢,也是一件极有趣味的事。待到雪覆一层,那才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隐冬。麦子隐忍一个寒冬,未等春暖花开,麦地先温软起来,麦苗返青了。返青,是我很喜欢的词,也是我极喜爱的景象,隐忍一个寒冬,麦子似是复活一般,又绿油油一片了。
窜高。拔节。抽穗。你觉得时光是惊人的,麦子的成长是惊人的。那时的麦子,绿油油了一大片乡土。
麦子黄时,要拔麦了。那时,我一直搞不明白我们三里五乡为什么都是拔麦。父亲说,是为了土地更松软,地更好耕一些。
拔过麦的人都知道拔麦的地不要太干,也不要太湿,干湿适中麦子才好拔,麦根上的土才好抖。其中,有个关键动作就是抖抖嗷——手把麦子拔起一把,提起左脚,将麦根在鞋上磕一磕、抖一抖,土就掉了,然后放在地上,继续……若身边有适宜开玩笑的,不妨抬高脚跟、磕的幅度大一点,那土星子就会飞进别人的脖梗,然后就会听到几句骂,几声坏笑……
麦子要抢收,所以麦秋似与那时的天气一般,热火朝天的,火急火燎的。那时的好天气就是不下雨,麦收时节最怕下雨,因此热点累点都不怕,得赶紧把麦子收到家,把麦子打成粒晾晒干。
那时节,一大片麦地里,有很多拔麦的人,虽各家收各家的,似也如比赛一般,总要看看谁拔得更快一些。最热闹的便是添兵添将了,谁家有了新姑爷,一般都得先拉到麦地遛一遛,给小伙子一个大好的表现机会。我家里女将多,父亲年老体衰,我只能算个小将,麦收时要添一员男将对我家来说便是添了不少的力量。我记得我几个姐夫大多给我们拔过麦子。有的因是平原来的,之前都是割麦,这一拔还有些不习惯,有的还没我拔得快。
那时的孩子,很小便跟着大人下地了。麦收之时,我渐渐学会了拔麦,也学会了怎么绑捆,几经春秋也越来越像大人了。那时的麦子都高,人要小点估计就埋没在一大片麦地里了。或许对于大人来说,并不在意你这个小孩干多少活儿,只是想让你明白庄稼从种到收是何等不易。脚上沾点泥总胜于蜜罐子里养大。
头顶骄阳,干不了多长时间便大汗淋漓、口干舌躁了,此时咕咚咕咚喝上几大口凉水,那水要再是从井里新打的,那才叫爽到家透心凉。人生或许便是如此,没有饥,哪知饱?没有干渴,哪知喝凉水的畅快?
麦子都收到家里,垛成一个个大麦垛。铡麦,麦根留下来晒干作柴,麦头连捆转到打麦场打麦。打麦一般都是互助了,你帮他家,他帮你家,大家一起把麦打成粒,装上口袋,再转回家。一切似乎便大功告成了。
晒麦子便悠闲了好多。将麦子再转到场里,晾晒成一片,指派孩子看鸡看鸟,晒干了便又装了口袋转回家。对于孩子来说,忙乱了一阵子似还觉得麦秋太短。
那场里一堆堆松软的麦秸,似乎还有着新鲜的小麦的味道,我们会在上面折跟斗撂飞车打打杀杀,甚至将自己埋在其中玩隐身术。懂情味的小女孩还会用麦秸打成戒指戴在自己手上,更多情的说不定还会送给小情郎——那时的快乐是多么的廉价,那时的快乐又是多么宝贵?
没多长时间,便发现打麦场的墙缝里长出一些麦芽、麦苗,即便它们不能长成麦子,也显得是满心的欢快与惊喜。
我忘了是哪一年,又到麦秋时节,父亲竟买来几把镰刀,磨快了镰打算割麦了。父亲不说是我们村,也算是我们那一片首先割麦的。我当时还有些遗憾和不解,在大家都在拔麦之时父亲竟打破常规,此时想来这种改变还真是有些超前了。有时的改变真不是你有没有那种工具,而是观念,大家已经习惯了拔麦,便觉得割麦有点出洋想了,也难免会有看不惯说三道四的。然而,大势所趋,很多人也越来越感觉割麦快于拔麦,且没有那么累,割麦也便成了新的景象。拔麦算是告一段落。
后来我当兵到了部队,很少再逢过麦秋割过麦子。从部队复员回家后,也很少见到家乡还有大片的麦地了,人们多以打工谋生,一般只种一季玉米了。如今,我们村连玉米也种得少了,而是栽种了大片大片的苹果树。春夏秋冬,又是另一番美丽景象。
最美是故乡,最美是麦子的意象。不管我走到哪里,永远不会忘记故乡曾经大片大片的麦子——隐冬,返青,拔节,抽穗……最终用一大片金黄将一大片土地渲染成金色的希望与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