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
笼
杨
1998年6月，克林顿访华。美国中央情报局派特工及保镖三百余人浩浩荡荡为克氏护驾。其实中国的保安工作缜密严谨，美方有小题大做成心摆谱之嫌。除几名贴身警卫难离左右外，大部分保镖无事可做，脱岗闲逛。中情局长暗示大家：可自行脱岗。于是保镖们如网破之鱼，掉进海一样的北京城，各觅其食，水花不见了。保镖中有个叫威尔逊的格斗士是个美食家，整天钻在北京的小胡同里品味特色小吃。这天他在北海后沿跟一个卖酸辣粉的老太太泡蘑菇，得知中国餐饮的最高境界是“满汉全席”，便请老太太帮他解个馋。老太太说：“过去宫里也不常摆这席面，忒费事，光八仙桌就得铺六十张，当今这艺儿怕没几个人会了。”美国佬硬着舌根问：“蛮韩圈椅，为西么，好齐？”老太太说：“为什么好吃？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你个外国朋友有闲工夫听我老太太絮叨吗？”威尔逊聪明地看看老太太的酸辣粉，“没西，我包圆！”
老太太揪过一个马扎，示意威尔逊坐下，又斟了杯茶水递给他，这才四平八稳地拉开话匣子：“满族入关前的筵席叫‘饽饽席’，主食就是白面、黏米面加上白糖、鸡蛋、豆油、奶油、蜂蜜、干果仁等烘烤蒸烙，副食就是各种蔬菜配上酱、花椒、葱、蒜、盐，烧烤炖煮涮，特点是香浓焦脆，做法不甚考究。为嘛？游牧民族！没那闲工夫讲究。游牧，你懂吗？”
威尔逊点点头：“冬，冬。”
老太太啜口茶，又道：“入关后呢，大清朝日益强大，国富民强，豪华宴会风靡一时，就分了满席面六等、汉席面三等同时待客。乾隆朝，王公大臣们经常举办大筵席，礼仪重，排场大，菜点丰盛，豪华非凡。再后来出京当官的就把这席面带到了民间，并传来传去，民筵中的饮食精华就吸收进来了，满汉厨师再不断创新，渐渐就形成了名满华夏的满汉全席。”
威尔逊听了个云山雾罩，馋虫翻滚，哈喇子挂胸，支楞着绿眼珠子，半天没言语。老太太瞧他那傻样儿，“噗”地一声喷出笑来。威尔逊这才缓过神来，咂了半天嘴，硬着舌根说：“我，要齐蛮韩圈椅，梅园，我给梅园。”老太太说：“还花园呢！”顿顿又说：“算你有个傻口福，碰上我这想显摆的中国老太太，甭管咋着，我得给中国人长个脸，给你这外国朋友开开眼。明儿给你准信儿！”
威尔逊直着眼，嘬着牙花子，深深地点点头。
老太太又笑道：“今儿的酸辣粉你得包圆儿喽！”
说威尔逊有福是真有福，这老太太正是宫廷御厨“灯笼杨”的嫡孙女——杨咏宸。
杨咏宸的祖上“灯笼杨”原是咸丰皇帝的御厨，满洲镶红旗，住大栅栏。每日丑时，他揣了厨刀，拎了灯笼进御膳房当值，晚上戌时出宫时，依旧卷了厨刀打着灯笼回家，披星戴月。咸丰皇帝到热河避暑山庄木兰秋狝，病死在烟波致爽殿。西太后施“苦肉计”，派安德海潜回北京，联络鬼子六奕，斩杀“顾命八大臣”。东、西太后联袂“垂帘听政”。新皇帝同治年幼，御厨由内务府另行安置。灯笼杨便无事可做，被遣往西陵神厨库。
同治元年冬，灯笼杨携了老母、妻子和四个闺女举家迁往泰陵礼部（现太和庄一带）。员外郎给他分了三间西房，且安顿下来。此时的神厨库由花齐萨哈统领。灯笼杨初来乍到，这花齐萨哈便生了歪点子，他吩咐灯笼杨：“你整日价伺候皇上，打今日起也来伺候伺候本老爷，平日净给皇上做嘛也给我做嘛。”灯笼杨本来老实巴交，在宫里敛声息气惯了，此时更是虎落平川，凭由犬欺，就说：“试试吧，也不知合您口味不！”自此，灯笼杨就如在京城般，每日拎了灯笼来来去去，除了大祭时为来此拜谒的王公大臣们做菜外，就是编着方伺候这位花老爷。这花齐萨哈每日品尝御厨的手艺，顿觉高人三分，颇洋洋自得。
有一天，他进得神厨库，见灯笼杨正往灯笼中燃蜡烛，便说：“别的名厨皆在菜肴上响亮个名号，什么‘飞刀张炝锅黄，南烹北烤百里香’，你为何偏叫个灯笼杨呢？”灯笼杨燃烛的手抖了下，慌道：“小的无能，双眼昏花，提个灯笼只为路上走个方便。”花齐萨哈笑着过来。“能以灯笼得名，那你的灯笼一定扎得精巧有名堂，我得过过眼。”言罢伸手过来抚灯。灯笼杨挑起灯笼一闪：“大人，明日送你一盏即是，小的还急着回家……”就匆匆卷了厨刀，步履踉跄地拽门上路。
回到家中，妻说：“额娘的病又重了。”灯笼杨便举着灯笼随妻进屋，额娘正蜷在炕角不住地抽搐，脸肿得绷平了皱纹。灯笼杨说：“明日请郎中再抓几副药吧！”妻为难道：“咱家口大，你的那点俸银不足咱半月口粮，若不是我带孩子们剜野菜捋树叶添补，恐怕都得饿死，哪有银两看病呢？！”灯笼杨说：“我想法儿借吧，总不能白白等死。”言罢将灯笼放下，取出红烛，将空灯笼递给妻子，低语道：“这灯罩是四张薄饼，烛座是半斤冻肉，灯杆是根熬糖酥，且去灶间配些野菜，给家人做饭吧！”妻望着灯笼杨，重重地点点头。灯笼杨叹口气道：“花大人已盯上我的灯笼，不知是否看破此中机巧，只怕今后的吃食还得多累乞你。”妻说：“没有你的灯笼，这么多张嘴等吃等喝，可咋活呢？”撩起长襟抹把泪，捧着灯笼去了灶间。灯笼杨爬上炕来，跪在额娘枕旁，低声说：“额娘，我给您捶捶腿吧！”额娘说：“多一张嘴多一份累，帮不上你养家糊口，反而累乞你，倒不如死了的好。”灯笼杨一行热泪滚下来。“额娘莫说不吉利话，不就是糊口嘛！我多想点辙，就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再说，孩子们渐天渐长，也能补贴些家用，额娘您就塌下心来养病吧！”灯笼杨一边为母亲掐肩捶腿一边耐心劝慰，不觉三星已过中天。见额娘迷糊着，就捱下炕来，疙虬在墙角，想明天如何过花齐萨哈那一关。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