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当年的大黄牛
小时候,从我记事起,我家就养着一头大黄牛。这头大黄牛,脊背高,身子长;两个犄角,相对弯着,稍稍翘着,亚赛龙门;大白方嘴头,像盔子;两只眼睛滴溜溜圆,好似一对锥子;四条腿,粗大健壮,尾巴细又长。我妈说,这头牛,是我们家的宝。
1941年,我四岁。在一个寒冷的冬夜,被悦耳的枪声把人从梦中惊醒,街上传来人声噪杂和“噔噔”跑的脚步声,无疑这又是日本鬼子进村扫荡,为躲避侵害人们逃出了家门。爸爸忙把大黄牛拉出来,迅速地給牠背上鞍子和驮枷,两口袋粮食杀在驮枷上,然后把我抱在牛屁股上,让我骑着。爸爸头里挑着被褥牵着牛,母亲后头夸着包袱赶着,匆匆地离开家,立刻就涌进了逃反的人群中。
天黑的伸手不见五指,路又石头瓦块,崎岖不平。人们不知要逃向何方,只是按照游击小队的掩护行进。前头的跟着游击小队的引路人,后头的紧跟着前头的跑。随着“巴勾,巴勾”的枪声,枪子一个接着一个的从头顶上飞。唯恐敌人追上来,人们谁都不敢把脚停下来歇。就在这惶恐的紧要关头,我胯下的大黄牛,牠却突然站住了。爸爸牵牠不走,妈妈打牠不动,我狠脚踢牠的胯骨,也洋洋不睬。我的脚丫却觉得好疼,顿时发觉,我右脚上的鞋子已经没了。可能是因为脚小鞋大些,连跑带颠的牛给颠丢了。我跟妈说,我的鞋掉了。妈从地上摸,在大黄牛后腿的蹄子旁找到了。说来好怪,等妈把鞋给我重又穿好,不等吆喝和鞭打,大黄牛就又“颠咣颠咣”地跑起来。我妈说这牛懂人性,站住不走,是告诉你鞋掉了。
第二年,也就是一九四二年的春天,我在地里放牛。草厚,没等到上午牠就吃饱了。到河沿上饮水,牠“咕噔咕噔”喝了个溜足大饱。不再放了,再放牠也不正经吃了。我把牠牵回家,天还不算上午,爸爸妈妈上地干活还没下晌。把大黄牛圈进圈,然后我就回到屋里看书。
没多大一会儿工夫,忽听大门“咣”地一声响,把我从书中惊呆。出屋看,竟然是两个日本鬼子,溜猫子鸡似的闯进了门。在院中东张西望,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有几只母鸡,在柴火棚子边刨捉食吃,被他们发现,其中一个鬼子,抄起一根木棍,向着鸡群一撇,当即一只鸡“嘎嘎”叫了两声,就一命呜呼了。其它几只见势不妙,扑棱都飞炸了。有的飞上墙头,有的飞上了屋顶。打死鸡的鬼子,把死鸡抓起来握在钢盔里,背在脊梁上滚了蛋。另一空爪的鬼子,也想逮鸡,但好几只鸡已远走高飞了,他的美梦成为泡影。他鬼斜六转,竟然开开圈门,把我们的大黄牛给拉了出来,看样子,他是想把牠拉走去吃牛肉。
我急了,从屋里蹦出来,赶紧从他手中去夺缰绳。我哀求,太君,你不要拉走大黄牛,拉走牠,我们就没法朝地里运粪和犁地了……
这个日本鬼子是个畜生,没有半点人性,他不但不答应我的请求,还大皮鞋踢了我个跟斗。可是他做梦都不会想到,他把大黄牛从圈内拉出来,没走两步,就被大黄牛的龙门角给挑起老高,然后就把牠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老半天站不起来。他爬起后,一心想复仇。当他端着上着刺刀的枪,向大黄牛后腰刺去的时候,大黄牛一晃身,双腿一尥蹶子,一条腿又一弹,当啷一声,竟把他那三八大杆枪和刺刀给弹折飞出了八丈远,大黄牛还撅着尾巴炸着鬃的追。鬼子无奈,只好夹着尾巴逃了命。
我爸妈下地回来,我一告诉,我妈笑了。该,窝死他!
一九五二年,我十五岁,我妈说我不小了,已经有人开始运嚷,要给我说媳妇了,可是目下连房子还没有。我妈抱孙子心切,催着我爸赶快给我操持婚房。我爸虽然嘴上顶撞我妈,说儿子还正在上学念书,你竟瞎嚷嚷什么呀瞎嚷嚷!可是他却行动上听从了妈的旨意,他果断地向我妈保证,在这年大秋前,一定把新房盖好。
过了两天,正是二月二十五向阳庙会,这天爸爸起五更喂的牛。天还黑咕隆咚就把我叫醒,掰开俩眼就让我吃饭。吃了饭把大黄牛牵出,扣上鞍枷,让我骑上牛屁股,和他一起出门,说是要去向阳赶庙会,买盖房的木料。
在庙会跟前的一块闲地,撂下我和牛,不让我去上庙,让我看着牛,他去木料市买木料。上午回来了一趟,是空着手回来的,一根木头没买回。说木料上的不少,但卖主都要价太高,打价钱谁都不肯卖。这木料上午买不了,爸爸说下午再说。远处来的或花钱着急的主,到了下午就不再扳着价扳着了,贵贱他是非卖不卖。
下午,爸爸果真在日头偏西的当儿,以不露贵也不露贱的价格下了手,买回来八十根洋槐木的三尺椽,和一根六寸粗、丈二长,材质很骨棒的榆木檩。太阳将要落西山的当儿,我们开始往回返。八十根三尺洋槐椽,鞍枷上每边杀上四十根;丈二榆木檩,足有一百大几十斤,一头搭在鞍枷子顶上,叫牛在前头驮着,另一头爸爸后头肩上扛着,我在后边空手跟着。
往回走牛认家,用不着牵。天多黑,也去不到别的村,进不到别人家。四十里路程,到家已经凌晨。行程五六个小时,牛“啪嚓、啪嚓”地走,不急不躁,任劳任怨;爸爸换了无数次的肩,没喊一声累,没叫一声苦。
我家这头大黄牛不馋,甘草花草,拌料吃,不拌料照样吃;我家的这头大黄牛不懒,推碾子拉磨,犁地打场,驮粪拉车,样样农活都听使唤。牠在我家一晃儿就是好几十年。牠老了,牠的牙全掉光,牠再也无法子吃进草,牠瘦的成了一把骨头,再让牠干活是甭想了。要按我爸的主义,早就想把牠卖掉,可是我妈总是不让,她舍不得。我爸说,那牠吃不进草去怎么办呢?我妈说,不会把草上碾子采烂喂牠吗?我爸说,喂草面行是行,得用水拌和了叫牠吃,可是有一件,就怕牠拉稀。我妈说,也不一定准拉稀,要真要拉稀也不怕。我当闺女时,我娘家养过一头牛拉稀,我爷把枣树皮上锅炉黄,碾压过罗,用温水灌下,三日后就止住了。我爸心想,当年的壮年牛使此偏方倒也值得,这已经老得没了牙的,又早就不能干活的牛了,还这么伺候,到底是还有什么价值呀?再说,要常常的老这么干,谁也没这么多的工夫。我妈她说她的,我爸他有他的主义,趁我妈回娘家这天,终究我爸还是把个大黄牛给卖了。
我妈回来问,卖给了什么人。我爸一说回民,当下就把我妈给心疼死了。这天晚上,谁都没睡觉,老俩打了一宿架。第二天早清,我妈没让我爸爸吃早饭,就叫他带上钱去回民村,找买走牛的回民去赎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