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曾听说过它,我家先生也曾讲过它,多年来曾寻找过它,梦里也曾遇见过它。它飘渺而神秘,可遇又不可求,若实若虚,若即若离。因不曾真实触碰,终觉如梦如幻。蓦然,当林木的罅隙透出它恍惚的身影——云蒙山雨水洞,它竟让我泪湿了眼眶。忘记了三次求而不得的烦恼,忘记了我和先生三个半小时的跋涉;忘记了我们陷入深谷时的迷茫;忘记了山野密林带给我们的恐慌。再转过这道山弯吧,我们就能走进它。
我们不是两千多年前的孙膑、庞涓、苏秦、张仪,他们怀揣着“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的理想走上山。他们要寻访的老师——鬼谷先生正于雨水洞中打坐、冥想、著书、立说。鬼谷先生也热忱的企望有人能走上山来,带出他的学说,带去火热的世上,于群雄逐鹿间加以演练和实践。人总渴望被发现,总渴望被看到,更何况有理想、有抱负、有睿智、有想法的鬼谷先生。如果能够“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能够“一笑而天下兴,一怒使诸侯惧”;能够纵横捭阖、戏诸侯于股掌之间,岂不快哉?岂不为大丈夫?如他所期,他的弟子们带着他的大智慧,带着他对人性、对时事的洞察和思考游走于天下,穿行于各个诸侯的庙堂之上。苏秦合纵,配六国相印;张仪连横,助秦国强大;庞涓辅佐魏国一举跃升为战国七雄之一;孙膑一招减灶诱敌,杀庞涓于马陵。伴着硝烟,伴着血腥,一个个生活的强者登上了历史舞台。说他们是兵家、纵横家也好,说他们是野心家、阴谋家也罢,所谓“不破不立,不塞不流,不止不行。”他们的出现不过是历史发展中的必然,是社会进步不可避免的一环,是社会丛林法则的一种体现。如今我们走上山来,带着那段支离破碎却又无比雄阔的历史画面,渴望一种遇见——在那山弯的拐角后,在当今时代的洪流里,雨水洞会是什么模样?这座曾经的英才聚会之所,能人辈出之地是否还有人在为它守望。
雨水洞终于毫无遮拦地呈现在我们面前。于半山腰间,大自然鬼斧神工地削出一面崖壁,崖壁底端有两眼一大一小的天然洞窟。洞窟东面有一座坍塌到仅剩下门框和两面残墙的石屋遗址。洞窟前面是一块三分见方的场地,边缘垒砌着石头堰子,堰子上垂挂着大朵大朵怒放的西番莲(这源于花的向阳性。由于此处地势高,风大,所以西番莲长长的茎都匍匐地面,并向石堰子方向攀爬垂下)。地堰子的西面脚下又有一处窄窄的洞窟,外圈矮矮的石墙。站在石墙边向四下望去,竟又能看到几处房舍的建筑痕迹。虽大多已被草木侵覆,但裸露于外的夯实地面,残墙断垣仍无声地告诉来访者,这里曾经有人居住,曾经有人生活。
但这里的现在却如此寂寞——只有风轻巧地踩过树枝,伴三两声空灵的鸟鸣;间歇处,也不过是那深深的洞窟中飘出的泠泠水声。但这里并未被人遗忘。你看那盛开的西番莲,它们绝不是自然的产物——它们被安排得如此规矩,开得如此繁茂,颜色如此众多。它们应是在某个春日,被一个有心人种进了这里。场地上还有两株银杏,很弱小,被精心围起的土垄保护着。看,那棵劲松,它的脚下插着五面小旗!应该是按金、木、水、火、土五行方位摆放的吧。在五行学说里,南方属火,东方属木,北方属水,西方属金,土掌管中,协助金木水火的平衡,而这旗子摆放恰是如此。鬼谷先生是道家、阴阳家的代表人物,这种摆放不恰是对鬼谷先生的一种致敬吗?
走近崖壁,便会发现一块小小的展板,上面印着《鬼谷老祖与中国文化》的说明文字。展板旁是那个大洞窟。洞窟里悬挂着五色经幡,还塑着三排披红挂绿的神像。第一排神像一人,两侧手书对联:兵谋战例载史册千古垂范,道学仙理入底蕴世代躬身。能够通晓兵谋战例,又精于道学仙理,那只有这里的主人——鬼谷先生实至名归。我敬他拜他——他为中国的传统文化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他用无形的手助推了中国历史前进的滚滚车轮。第二排神像两人,手书对联:聚精会神抟气论天理流长,齐家治国健身理大道贯通; 。第三排神像三人,手书对联:仁义承载道走南闯北道相随,德理源于道是非取舍不离道。“剩下的这五尊神,我瞧不出个端底,但觉他们神态慈祥,面容可爱——虽为神像,但我实在能感到的就为“可爱”一词。说实话,这神像的做工,以及对联的对仗、意境都显粗糙,但神像摆放有序,对联字迹端正、工整,都能真切的感知这背后之人的虔诚和用心,让我不禁联想:莫非……那花儿、那树、那旗、那展板,都是一人所为?
这让我想起先生对我讲过的,发生在他二十年前的往事。那时他和朋友不辞辛苦找到这里,偶遇一位在此修行的道人,自称是易县百泉村人。道人大概五十岁年纪,仙风道骨,颇有谈吐。他热情地向爱人一行讲述鬼谷先生的历史,和一些被神话了的传说,还一一指出鬼谷先生曾在这里生活过、成仙后的遗迹。又二十年,莫非……是那道人……仍在此处修行?一想到此,我不禁心潮澎湃。我渴望能见到他,我渴望站在他对面听他叙说那些古老的故事。但这里并没有他,只有那如歌如诉的山泉水在洞窟的深处流淌。
我们绕过神像走进洞的更深处,脚底渐渐湿滑起来。里面是典型的岩溶地貌,手指触处冰凉湿腻,整个洞窟深处如同笼着一层十月的晨雾。正是这种水气日夜的凝聚,化而成滴,从淡黄色的钟乳石壁上,点点掉落洞底的岩层。年深日久,岩层上竟浮出道道水洼,如同缩小版的元阳梯田,也似风吹皱的水面,还像田田的荷叶相连。微光中,水波盈盈,恍若繁星闪闪,又恰如飞萤乱舞。在这幽深处,水声敲响了洞壁,洞壁回应着水声,叮叮咚咚,淅淅沥沥,铮铮琮琮……滑溜溜,缠绵绵……如古筝余音轻颤,如琵琶回音袅袅,如春日落雨,如树底莺啼……真乃天籁!雨水洞——这个名字真得很贴恰!
其实“雨水洞”这个名字我小时候就听闻了。那是每逢大旱之年,庄稼枯萎,井底水干,乡亲们便会自发地组织一次求雨活动。他们带上瓜果香烛,头顶柳条帽,敲着锣打着鼓,向雨水洞进发。三里五乡都盛传在雨水洞求雨最灵验,所以在去的路上往往几拨人汇聚一起,大家浩浩荡荡地攀上云蒙山。我父亲也曾参加过这种活动,他说那时候去雨水洞的路不似现在般难走,路径也不只现在能找到的一条。由于当时人们开荒辟地,加上砍柴放牧,所以植被薄,山路多。不似现在:丛林莽莽,煞有气吞万里如虎的势头。只可惜我那时年纪小,始终未能上山,不过心里却留下了它的印记。今日来到这里,也学那时乡人的样子,用瓶灌了水,准备带回去。当然不是为了作供奉,作祷告祈雨的道具,只是想:人容易遗忘,一旦走出去,就难免忘记了曾经走过的路,看过的景。带上这水,便能带回更多的记忆。而雨水洞,恰恰是我不想忘记的。
走出大洞窟,来到旁边的小洞。这个洞已被人为地封起来。砌了石墙,设了门窗。此时木门紧闭。两扇门板间的挂链上斜插一根木棍,木棍与门板的夹缝里挤着一把笤帚。门框上贴着对联,褪尽朱红,犹如白纸黑字般写到:千条瑞气贯黄庭,万道祥光归紫府。笔迹仍和神像两侧的对联一致。洞屋的墙角竖着一把铁锹,整齐码放着一些干柴。干柴旁有一口石头垒砌的土灶,灶中还有些木柴燃过的灰烬。这处洞屋的窗户由十来根粗细不等的木棍钉成,木棍里面贴着塑料。塑料已有破损,透出洞里叠放整齐的花布被褥,被褥旁推放着一些祭祀用品。
我不得不继续遐想:这位曾经或者就是现在,居住在这深山密林、崖壁洞穴中的人,还会是我家先生口中二十年前的道人吗?或者,又住进了一位“新”人?无论如何,三千多年的历史经验告诉我:在我们的身边,在熙攘的人群中,总会有那么一些人——他们不忌惮世俗的眼光,不贪恋世间的繁华,潜心修行。他们心中装着理想,装着信念,装着一束光!他们或者成为鬼谷先生那样的文明促进者,或者只是默默无闻度过一生。但,不用疑问,他们的精神世界无比充足、快乐!因为他们就像这场地上盛开的西番莲,永远面向光明!
时间已经接近下午三点钟。太阳的光芒漫向山顶。我和先生站在场地中,他手指着南面三座高低错落的山峰对我说:“这三座山,从西向东,逐级升高,多像台阶。道人曾说,鬼谷先生就是踩着这山的台阶,一步步走到最高峰,然后飞升成仙的。”他又指着西边的陡壁说:“仔细看那崖上,有一个小小的洞窟,那个洞叫白猿洞。相传花果山上有一只老白猿,他吸收日月精华,采集天地灵气,渐渐通了人性。听闻云蒙山雨水洞有一得道仙人——王禅老祖(王禅老祖也就是鬼谷先生),便来拜师学艺。”我家先生又指了指西边陡壁后的更远处,“从那里再往西走不过一里,还有一处崖壁,长得像一本打开的书,被称做‘天书崖’。据说当年孙膑、庞涓在山中随老祖修行,他们得以日日参悟崖上镌刻的天书。老白猿悟性不高,始终参悟不得一二,于是就产生了盗天书据为己有的想法。但这个想法刚冒出头便被老祖识破,于是浮尘一挥,天书崖上便无一字,也就变成了现在的无字天书崖了。而孙膑、庞涓也受此连累,未及学完升仙,只能做个世间的强人。”
太阳渐渐转向山后,山崖庞大的阴影渐渐笼罩到这里。先生拍拍我的肩,“该走了!”
山中黑的早,一些小野兽傍晚会出来觅食。为缓解我的恐惧,下山途中先生又为我讲着发生在这里的故事:“你看咱们这一路上是不是很难见到泉眼小溪,其实三千年前是有的。当年孙膑、庞涓学成,便向鬼谷先生辞行。师傅脱下一只草鞋往地上一抛,竟然化成一只小狗。小狗摇摇尾巴,扭着屁股引孙膑、庞涓下山。途中,孙膑口渴,每寻到一处泉眼,喝完水后就将泉眼挖大,并导出水渠,引泉水流向更远处,让更多的行路人受益。庞涓途中内急,竟不择地点,就着附近的泉眼解决了问题。这件事很快被山神通晓。水乃活物,一眼脏,百眼脏,于是便将整个雨水洞附近的泉眼通通堵塞了。”
后来我在网上又搜到了的樊梨花、张生香、九天玄女的故事,这些故事常令我不觉莞尔。一座山正是有了这些故事,有了鬼谷这样的奇人,有了甘于为之奉献、为之守护的人,山才有了灵魂。虽然当下,鬼谷之地很有争议,网上多达三十多处。但易县在战国时属于燕国领地。昭王年间,苏秦曾为燕国谋,合纵韩赵魏楚。大将乐毅统帅五国联军一举为燕攻下齐国七十多座城池。当时的苏秦和乐毅均师从鬼谷先生,那鬼谷先生身处燕地,或者说身处现在的河北省易县云蒙山也不算牵强。其实就算全国三十几处鬼谷之地都是假,那有何妨?鬼谷先生的精神、思想本就根植于每个华夏儿女的心里,而地理的存在不过是一种表象罢了。但正是这众多地理表象的存在,吸引着更多“有心人”来,中华的传统文化也便得以代代传承。
文:周宇靖 写于2018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