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 1楼张海军的帖子乌兰一支更
阿 宁
1
乌兰一支更是个村,也是一条河。
乌兰,蒙语是红色,一支更是什么?有人说是河流,也有人说是汉人。我请教了蒙古族作家兴安,他说蒙语汉人是一日跟,大约是当地人叫白了,把乌兰一日跟,说成了乌兰一支更吧?
一九五三年夏季的一天,我母亲沿着乌兰一支更河走来,走到河流转弯处就是乌兰一支更村。河水再往前流,叫哈拉勿素河。
母亲到这里,是来贯彻婚姻法。
母亲当时刚从天津调到张北,不会骑马,乡长于化堂要给她借驴,母亲不肯,她是有自尊心的,别人骑马她骑驴,多没面子,她宁肯走。于化堂说:要不我骑马送你。母亲背上行李就走。于化堂脸上讪讪的。
母亲不让他送有原因。前几天母亲去二牛村,于化堂主动送她。两人骑一匹马,于化堂两只胳膊把她紧紧夹在怀里,胡子在她脖子后面蹭来蹭去,一股浓重的汗水味儿熏得母亲头晕。这么送了一次,母亲不让他送了。
最让母亲生气的是,他跟乡干部们说:张妇联身上是香的。母亲有些讨厌他。
看到母亲背上行李就走,于化堂追上她,问:你一个人走不怕?母亲说:有什么可怕的!于化堂把身上的橹子退了子弹,递给她,说:拿着,壮个胆!
母亲不要。
于化堂说:咱们这地方还有残余土匪,万一碰上,你就把枪亮出来。
母亲说:枪里没子弹,还不如拿根烧火棍呢!
于化堂说:他们看你身上有枪,肯定就走了。你又不会放枪!
母亲说:不会我能学。
于化堂说:行,我小看你了!说着教给她怎么上膛,怎么瞄准,怎么扣扳机。给了她十发子弹。母亲把子弹顶上膛,瞄准一家房顶的烟筒,“咣”就是一枪。那家男人刚剃了头,老婆说家里倒烟,让他上房看看烟筒堵了没有,子弹从那男人的光头顶上飞了过去。
于化堂吓出一身冷汗。母亲也吓坏了,冲于化堂笑了一下。
于化堂说:你去了找村长赵万财,跟他说把你安顿到刘满贵家,跟满贵媳妇睡一条炕。母亲答应一声出发了。
这一枪打出了母亲的威风。乡里干部说:这个张妇联不简单。从那以后张北流行开一句歇后语:张妇联脱裤子------不见蛋(不简单)。
时间到了五月,草滩里的草有些黄,有些绿,黄的是去年的草,绿的是新的。芨芨草有二尺高,青黄相间煞是好看,艾蒿长得快,差不多也快到膝盖了,远远望去草原莽莽苍苍,别有一番雄浑与辽阔。白灵鸟一路叫着在草尖上飞,大概在寻找筑巢的地方,一条金黄色的狐狸在草地上窜跳,好象在舞蹈,它是在求偶吧?母亲想:幸亏没骑马,不然这么好的景色就看不到了。
太阳快到头顶时,母亲看到了河,她想:这大概就是乌兰一支更河了。
她觉得有些累,在草滩里碰到一个人,问:乌兰一支更还有多远。对方回答:四、五里。走了半小时,又碰到一个人问。人家还是回答:四、五里。
她放下背上的行李,喘息。打背包是父亲教给她的,父亲在部队常年行军,打的背包结实,母亲想在行李里多塞些东西,蛤蚵油、小镜子、梳子、暧水袋,手电筒等等,她的背包松松垮垮的,她有些后悔,还不如让于化堂送她。
临行时,她带了两个莜面锅饼子、一根尖辣椒,在河水里把尖辣椒洗一洗,咬一口辣椒吃几口锅饼子。张北的莜面她吃不惯,没辣椒吃不下。正吃着,看到远处过来一辆牛车,那时的牛车叫勒勒车。车轱辘是木头的,两根长长的车辕,中间只有几块木板,车上坐着一个男人,赶车的却是女人。
母亲问:乌兰一支更还有多远?
赶车女人问:你去乌兰一支更?
母亲说:是。
赶车女人说:跟俄走吧!俄就是乌兰一支更的。
还有多远?
四、五里。
勒勒车上坐着男人,母亲不愿再坐,要自己走。赶车女人看出她的心思,说:还远着呢,跨到车辕子上吧!
母亲学她的样子,跨坐在车辕上,这一跨赶车女人看见了,母亲腰里别着盒子枪,不用说是干部,她的话明显少了。
赶车女人穿着绿彩裤,红色大襟袄,头上的辫子盘起来,发髻又黑又亮,长圆脸盘儿,眉清目秀,算个美女!母亲更是美女!她从天津来看我父亲,县里干部都羡慕,有人对父亲说:俄要有你那么俊的老婆,打死俄也不离家。父亲说:革命需要嘛!那人说:有那么俊的老婆,还革命做甚?革命不就是为了吃好饭,睡好女人?你不革命就有了,还革球甚的命。
领导在一旁听见了,说:革命是让群众吃好饭,睡好女人。不是自己好了就行。那人检讨说:俄跟崔干部耍笑呢?
到了张北,母亲感觉出了这里女人的美,她们美的浓烈,美的艳丽,比如这个赶车的女人,身上异常丰满,那儿都是鼓的,脸腮鼓鼓的,嘴唇也鼓鼓的,一笑咧着嘴,爽朗又痛快。绿裤子配红袄,到了天津卫多惬呀,在草原上恰到好处。一里地之外,就看见她身上的红色象火一样燃烧着,随着她的走近,男人的心都跟着狂热起来。
赶车女人把鞭子晃一下,牛车走起来。木头轱辘没弹性,在草地上一颠一颠的,幸亏草地是软的,母亲问:车里坐的你什么人?
赶车女人说:俄家里的。
家里的,就是丈夫。他怎么不自己赶车?赶车女人说:他腿有病,走不了路。他们去波罗素大庙烧香,庙里有个喇嘛叫道尔基,敬过香让道尔基针炙。
波罗素庙是远近闻名的大庙,方圆几十里的人有了大病,都到寺里烧香,张北乡间没有医生,一把香灰就是他们治百病的药。小病农民自己挖草药,挑翻正。挑翻正是一种独特疗法,只有张北一带有,我准备在下一篇小说里写它。草药是在草滩里挖的,放牧时碰上马勃顺便装进兜里,碰上黄芪,当归、防风他们还要拜一拜,才敢往回挖。农民知道什么病该吃什么草,也是跟道尔基学的。
母亲问她男人治得怎么样,赶车的女人便不言声了,看来效果不好。母亲也不再问。不过她记住了这个女人,感激人家用牛车把她拉到村里。
2
村长赵万财见了母亲特热情,炸着手问:是张妇联吧?
母亲说:你知道我?
村长说:夜儿格俄去过乡里,于乡长说你要来。
夜儿格是昨天的意思。于化堂昨天就通知了村长,为什么不让她跟着村长一块儿来?母亲对于化堂的印象愈发不好了。
母亲问:于乡长说,让你把我安排到刘满贵家。
村长说:去他家干甚,就在俄家吧!说着把母亲接进家里。
村长家三间房,中间一间叫堂棣,不住人。东边房间原来三个孩子睡,现在一律搬到西边,腾出东边给母亲。母亲不好意思,说:我还是去刘满贵家吧。
赵万财说:他家茅子太脏。
茅子就是厕所。张北这地方卫生差,别的母亲都能忍受,最受不了的是厕所,夏天蛆到处爬。听村长说刘满贵家茅子脏,她没再坚持。
村长老婆不爱说话,做饭挺麻利的。母亲吃饭时,她眼睛瞟着母亲腰里的枪。村长最小的孩子爬到炕上,用手摸枪,母亲发现了,把枪挪到前面怀里。女人呵斥孩子。
村长忙问:张妇联来检查甚的工作?
母亲说:贯彻婚姻法,把你们村的情况说说吧。
村长说:俄们这个村,别的不行,就是婚姻上还行。
母亲问:怎么个行法?
村长说:该娶的都娶了,该嫁的都嫁了。
在老百姓眼里,男子能娶上媳妇,女孩子能嫁出去,家里就算没愁事了。母亲听他这么说,心里轻松了不少。第二天母亲到村里一了解,这里问题并不少。婚姻法规定,男子二十周岁,女子十八周岁登记结婚,这里女孩子十四岁就嫁人,甚至有十一岁出嫁的,到了十六岁就不好嫁了。有些人家甚至还有童养媳。在母亲印象中,童养媳地主家才有,这里的童养媳都在贫农和下中农家,赵万财老婆就是童养的。
婚姻法规定一夫一妻,这里还有纳妾现象,纳妾的是富户,土改后地主、富农家的小妾们都走了,有的改嫁到了外地,有的回了娘家。有一个女人又从娘家回来,仍然跟地主在一起生活,这个地主在村里人缘不错,也没人管他。
地主的事好办,贫农家就没那么简单了,听说村里有个女人,俩丈夫,两个男人相处的还挺好,一个年轻力壮,一个岁数大点儿,年轻的干活多,女人自然喜欢他,睡觉也多,年岁大些的不干活,乐得轻闲自在。母亲问是谁,村里人却不说了。
母亲问赵万财,赵万财说:哪有这回事,胡逑说呢。再问他把话题岔开了。问赵万财老婆,赵万财老婆也说没有。母亲说:村里人都说有,难道全村人都骗我?赵万财老婆只好说:他们说得是刘满贵家。
母亲想起于化堂说过,来了就住刘满贵家,看来这个情况于化堂早就了解,让她到这里下乡是故意出难题,考验她的工作能力。母亲的好胜心上来了,下决心要把刘满贵家的情况摸清楚,如果真象村里说得那样,坚决把这个钉子拔掉。
晚上,母亲对赵万财说:我想搬到刘满贵家住。赵万财说:他家太肮脏,下乡干部都不愿住。母亲说:脏不怕,我想跟他们谈谈心。赵万财便骂他老婆:看看,都是你给张妇联做得饭不合口,张妇联不住了。
母亲忙说:不是,不是。我听说刘满贵女人养了两个男人,想去了解一下情况。
村长说:哪有这回事,两个男人还不得打起来,咱们村就有人爱胡逑编,看你是城里来的干部,煽乎你!煽乎就是现在忽悠的意思。
母亲说:谁煽乎了?就是你老婆告诉我的。
村长要打老婆,母亲说:现在贯彻婚姻法,你还敢打老婆,你敢打,我先把你的情况报到县里,当成全县的典型。
村长笑了,说:你非想去,那去吧,俄这就跟满贵老婆说。
母亲说:不用,我自己去。晚饭在她家吃。
村长说:我送你。
一进院村长就喊:蛾子,来干部了。
喊了一声没人应,又喊,那家女人才出来。她一出来母亲笑了,原来就是那个用勒勒车把她拉到村里的女人。
母亲说:是你?
蛾子也愣了:你是?
村长说:张妇联来咱们村下乡,要住你家。母亲知道他在推卸责任,说:我跟村长说,要来你家住,村长还不愿意。你愿意不?
蛾子说:有甚不愿意的,咱俩有缘份。转过身对村长说:张妇联来了俄家,你歇心吧,管叫她吃好睡好,养得胖胖的。歇心就是放心。
母亲跟着蛾子进了家,发现远比村长家利落,村长家到处是羊粪蛋儿、青草、干柴禾,蛾子地扫得光光的,一根杂草没有,村长家墙上钉了好些木头橛子,挂着笸箩、笊篱、镰刀等杂物,蛾子家墙上没这些,刷得雪白。最让母亲喜欢的是窗花,别人家的早退了色,蛾子家的窗花还鲜艳,整齐。有喜鹊登梅,金鸡报晓,狮子滚绣球等等,剪得非常精致,母亲一张一张地看,问:你剪的?
蛾子说:胡剪呢。
母亲说:手真巧。
蛾子说:巧甚,笨死了。
母亲说:你家比赵万财家干净。
这是母亲来张北遇到的最干净一家,光这一点,母亲就增加了好感,想到来时蛾子用车把她拉到村里,好感更深了。她怎么会有两个男人?一定是车上那个残废了,才又找了一个,看来这里的男人也喜欢干净女人。
母亲问:你家男人呢?
娥子怔了一下,说:他呀?在西边房里。
母亲走过去,见蛾子的男人坐在炕上。母亲跟他在草滩里见过,主动问他:你叫刘满贵?看他点头,又问:日子还好吧?
满贵说:腿废了,家全凭蛾子。
母亲问:去庙里扎针,效果怎么样?
满贵说:就是拜拜佛,心不诚,不见好。
他不说医生没治好,说自己心不诚。母亲想到另一方面,一个女人两个丈夫,佛大概也是不赞成的吧?不过,娥子家比村长家条件明显好。这里家家户户都是大院子,村长家三间正房,娥子家也是三间正房,却是新翻盖的,村里女人跟母亲说时都流露出嫉妒:人家两个男人干活,自然比别人家过得好。现在母亲看到她的生活条件,就想起了这些话。她从西边房里退出来。
蛾子脸上的忧郁一闪而过,她笑着问:张妇联,想吃甚,俄给你做。
母亲说:你家干净,吃什么都香。
蛾子说:咱们做下鱼儿吧。
下鱼儿非常麻烦,把莜面和好,搓成筷子头儿大小的鱼形面条,上锅蒸熟,然后再下到菜汤里。有点儿类似母亲在天津吃过的热汤面,只是蛾子做的下鱼儿,热汤里的内容更丰富,有干牛肉丝、蘑菇、鸡蛋、土豆、胡萝卜、豆角、南瓜、香菜等等。
母亲吃到了张北最好吃的一顿饭。吃了一半儿,母亲想起来:你家满贵呢?让他也过来吃吧!
蛾子说:他不来。说着盛了满满一碗,端到西边。母亲在赵万财家吃饭时,都是她跟赵万财吃完了,赵万财老婆才吃。蛾子家明显女人当家。母亲想起在天津听解放军讲过母系社会,蛾子家就是母系社会。
吃过饭,母亲跟着蛾子到了西边,满贵也吃完了。见了母亲,笑一笑。蛾子说:今天你在这边睡吧,俄跟张妇联在东边睡。
满贵说:把炕烧热点儿。
蛾子答应一声,跟母亲回了东屋。
张北的风俗是东边为大,满贵平时住西边,又证明了是女人当家。母亲想,村里人说她两个男人,眼前明明只有一个。说不定真是造谣。赵万财是村长,还是他的话可靠!
这么一想,母亲对蛾子的戒备消失了。
两个人唠起家常,母亲问她为什么这么干净,蛾子说:家脏了俄呆不住,地上要是有一根草俄也得扫了。人呀,日子再腻歪,自个儿不能活得腻歪。
母亲说:赵万财老婆就不行,真邋遢,他家那三个孩子,也够淘的。她忽然想起来,到家这么长时间,还没有看见孩子。问:你家孩子呢?
蛾子说:送姥姥家了,过几天就回来。
蛾子和母亲一边说话,一边烧炕,已经到了五月末,天已经暧和了,蛾子还要再烧,刘满贵身体有病,母亲是稀客,她要把两个屋的炕都烧热。
母亲问满贵什么病。蛾子说,有一年跟人在外面跑买卖,路上碰见了土匪小五点儿,一枪打在他腰上,以后就下不了地了。母亲问:能走吗?蛾子说:能手走。母亲问:上茅房怎么办?蛾子说:给他炕上放了个灰盆,拉尿都在盆子里。母亲特意看了看,是个挺大的瓦盆,蛾子把烧炕的草木灰盛到瓦盆里,就成了他的厕所。
看着这个瓦盆,母亲深深地同情。
蛾子说满贵年轻时很英俊,走在街上,大姑娘小媳妇都眼热。他身子骨壮实,村里杀猪宰牛都是他,二百斤的猪他一只手能提起来,三年口的犍牛不让钉掌,他抓住犄角一较力就撂倒在地,一只手摁着牛头,一只手拍着牛眼睛,牛老老实实躺在地上让铁匠把掌钉好,站起来还冲着他叫两声,牛也喜欢他呢。碰上小五点儿,他让别人先跑,等别人跑远了,他才往后撤,小五点儿一枪把他打残了。
母亲想:听她这些话,明明很爱刘满贵。
母亲想问问她是不是有两个男人,看看蛾子又把话咽了回去。两个人聊到深夜,她只是盼着这一切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