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老方


老方比我大十二岁,高个,看到门框先猫腰,背头,闲暇双手交替捋发,高额,雨水从未湿过脸,立目,微笑能把人吓半死,长脸,阔口,高颧……甭看是个牧羊人,却爱写律诗。年轻时跟花梨狐搞对象,曾作诗云:喇叭声声似狼嚎……结果花梨狐父亲不乐意了,拆散了他俩。因为花梨狐父亲是支书,爱在大喇叭上给贫下中农念《社论》。
打击巨大,就只身跑到关外割苇子,一割一年多,挺孤苦,便给我写信,说他的见闻,当然末尾总不忘赋诗一首……回时挣了几千块钱,顿时成了村里的富裕户。说媳妇的也踢破了门槛。有天晚上,支书找到他说:过去我看你就有出息……老方说:我先揍你二百块钱的……打得支书去闺女家住了半个月才回家。
殴打干部,拘留。我找派出所长讲老方的故事。派出所长说:放了老方,破坏自由恋爱,先抓支书吧。
有了钱,就想盖房。宅基地非要挨着我家,说“对诗”方便。我同意了,不为“对诗”,是我在外上班,让他给我看家护院。
支书的儿子不服气,找他寻衅。他把我悬在墙上的宝剑抽出来去行刺……支书儿子虽没被开膛破肚,可我的声誉受到损害——典型的“借刀杀人”嘛。于是索回钥匙,命他不准再登我门。
我的疏远,令他很苦闷。写了几大本“七律”抒情,并寄给了我……我没被打动,将他大作扔进抽屉。后来那嫁到外地的花梨狐丈夫死了,花梨狐疯了,拽着儿子捡垃圾吃。老方听说后,把花梨狐接回家,又是请医拿药,又是供孩子上学……支书父子又不乐意了,计划给他家放一把火。我给支书电话,说:你要火烧连营?
结果保住了全村的房子。
有次我回家,遇到花梨狐在胡同里给羊抓绒,她居然笑着说:吃饭再走吧,你!除了眼神发乜,跟正常人无异,就暗想:老方功劳不小。悄悄请畜牧局支持了下他。半年后老方的羊群发展到一百多只。
春节前,老方突然找到我单位,说花梨狐丢了。我问有线索没?他说是她娘家父子把她塞上车,卖到了内蒙。我说:报案啊!他说:报了,可我们不是合法夫妻,公安爱莫能助。
原来他坐了七八年车,居然没买票。
感觉他有点可怜,大年初一就去看他。一个人正蜷在被子里假寐。我说:大过年的睡什么觉?他居然跟我打岔。原来花梨狐走后,他大病一场,聋了。
环视屋内,贴着几代领导人的画像,画像下是花梨狐的照片,照片下摆一碗饺子,旁边竖一双筷子。看我注意碗筷,他说:她没死。
老方的头发乱得像羊毛毡,眼睛也如浊水汪汪,起身给我倒茶,腰也塌了,一疙瘩皱拧满额头……
我说:再借你宝剑,敢闯支书家?
他说:好多年不跟你对诗了。
唉,实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