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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兰一支更》连载(5、6)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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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母亲的主意是,蛾子跟刘满贵离婚。离了婚刘满贵还在她家,由她照顾,没什么不好的。在母亲看来,刘满贵跟蛾子没有夫妻之实,她的婚姻实际上就是一夫一妻,差的只是一个离婚手续。

她跟蛾子说,蛾子不肯。

母亲问为什么,蛾子扔下母亲提着饭罐子去了地里。母亲追了几步,不再追。她想,蛾子跟满贵有感情,让她一下接受也难。想几天,她就想通了。

蛾子走后,母亲跟赵万财商量,在村里开大会,把其它乡、其它县违反婚姻法,上级严肃处理的事例通告给村民。地主的小老婆走了,地主的纳妾行为不能放过,要在大会上批判。她想通过这种办法,在村里造成声势。

大会开的很顺利,母亲在台上讲,下面静悄悄地听,有人交头接耳,母亲就提高声音,把下面的声音压过去。于化堂得到消息赶过来,母亲很高兴,她说:下面,请于乡长讲话。

于化堂讲了国际形势,又讲国内形势,最后他说:乡亲们,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在张北一带为非作歹的大土匪小五点儿,被我们抓住了,这小子把豌豆炒熟了摁到脸上,把脸烫成了麻子,但我们群众个个火眼金晴,一眼认出了他,公安人员连夜把他抓了回来。

会场响起了热烈掌声。

于化堂又说:小五点儿在这一带是了不得的人物,人马最多,号称旅长。我看,他这个旅长不如我们的法律强大,什么是法?法是保护人民群众的,是给我们穷人做主的。

于化堂的话激起了热烈反响,小五点儿祸害的人太多了,本村他就杀死了十几个,满贵也是让他打残的,抓住他大快人心。于化堂话锋一转:当前,我们主要工作是贯彻《婚姻法》,不符合《婚姻法》的都要纠正,违反《婚姻法》的都要批评,共产党做事为人民,《婚姻法》就是为人民的,任何人不能违背,不管他有任何理由!

母亲注意观察蛾子,她流了泪,公安人员报了她的仇,她感谢共产党,听到于化堂后面的话,她低了头。母亲想,大概她心里也是矛盾的。

散了会,于化堂让村里把饭派到蛾子家。蛾子给他端上来奶皮子,奶豆腐,这些都是平时不往外拿的。家里攒的鸡蛋她都拿出来炒。于化堂阻挡了:不用,你们平常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蛾子说:抓了小五点儿,俄得好好请你。你看,酒俄都打来了。于化堂说:不喝酒,吃完饭我还要去别的村。

临走于化堂给蛾子留了八千块钱,当时是旧币,一万相当于现在的一元。蛾子说:咋留这么多?于化堂说:你这一顿顶别人家两顿,按两顿给。

蛾子涨红了脸,死活不要。

于化堂正色说:你不要,下回我就不敢来了。蛾子勉强收了。于化堂又对她说:你要支持张妇联的工作呀!

蛾子不住地点头。

那天晚上,蛾子发起了烧。她上吐下泻,一趟一趟地跑茅房,母亲从包里找出盘林西尼,她说挺贵的吃不惯。她用线把手指头缠上,拿缝衣针在勒得发紫的手指头上点刺,一股黑血流出来。十个手指头都放了血,烧就奇迹般地退了下去。

母亲说:我知道你为什么病,你心里有火。

蛾子说:没有,俄有甚上火的。

母亲问:你是不是在怨我?

蛾子说:怨甚?共产党给俄报了仇,恩俄还报不完呢,咋能怨哩?

母亲说:你这么想就对了,婚姻法是为穷人的,相信你在会上也都听进去了。你家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蛾子不说话。

母亲又说:我说服不了你,还有别的领导,到时候他们来跟你谈,你一样得离婚。

蛾子说:俄不离。你们抓了小五点儿,给俄报仇,俄感谢你们,让俄离婚,俄不干。这是两回事,一码说一码。

母亲说:让我看,也是一回事。

蛾子问:咋是一回事?

母亲说:抓小五点儿,是为老百姓好,贯彻《婚姻法》,也是为老百姓好。这就是一回事。

蛾子说:俄知道《婚姻法》为老百姓好。

母亲问:那你打算离不?

蛾子说:不离。

母亲说:你看你,说着说着又绕回来了。

蛾子说:不是绕回来,是离不了。他都成这样了,俄张不开嘴。

母亲怪自己太粗心,每天光跟蛾子宣传婚姻法,没跟满贵宣传过,满贵开不了会,在家里什么都不知道。母亲说:你不好意思说,我跟满贵讲。

蛾子说:那也不行。

母亲问:为什么?

蛾子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门亲。俄不能让你当这个恶人。

母亲说:你要这么说,这个恶人我还当定了。庙能不能拆我不知道,婚姻法绝不能当儿戏,这比庙的事大呢。

蛾子从被窝里坐起来,披上衣服,她在黑暗中拉住母亲的手。母亲也从被窝里坐起来,看着蛾子。黑暗中,蛾子眼睛闪着光,母亲知道那是泪,她有些不忍,想到身上的任务,又觉得不能退缩。她紧紧握着蛾子的手:蛾子,你慢慢想。你会想明白的。

蛾子说:俄心里甚也明白,俄知道婚姻法对,也知道你是为俄好。你想一想,他已经成了这样,离了婚咋办?他遭了这种事,俄再跟他离婚,他还能活不?

母亲无法回答。

蛾子又说:他刚废了的时候,整天想得就是死。家里的猎枪他装上药,对着自个儿的脑袋,枪管儿太长,他手够不着搂扳机,就拿一根树棍儿捅扳机。那时候孩子还小,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看着他够不到扳机还笑。俄听见笑声跑出来,一脚把他的枪踢飞了。

他爬到井台上,要跳井。俄赶过来骂他:全村人都指着这口井呢,你跳进去别人还喝不喝?你不为自个儿,也该为孩子积点儿德吧?他不跳井了,光是哭。

俄说:你死有甚用?死了留下俄跟孩子,能比现在强?

他说:俄死了,你再找一个。

俄说:找谁,孩子是你的,老婆是你的,找谁?哪个男人成家不使新锅,要使别人家的旧锅呢?俄人是你的,心也是你的!俄把他背回家,两个人抱着哭。从那以后,总算不寻死了。这会儿又离婚,不是往死里逼他吗?

母亲说:离了婚,他还在家里,还由你照顾他,有什么不行?

蛾子说:不行。

母亲问:为啥不行?

蛾子说:那么着,柱子就容不下他了。

蛾子的话,母亲怎么也想不明白。在她看来,蛾子跟满贵离婚,家里没有丝毫变化,柱子有什么容不下的。

蛾子告诉母亲,她跟满贵不是没有婚姻之实,满贵正是壮年的身体,离了女人不行。这会儿她跟柱子没结婚,柱子睡她是占满贵的便宜。要是跟满贵离了婚,她再去安慰满贵,柱子怎么肯!谁的老婆愿意让别人睡哩!

母亲没想到事情是这个样子,她问:腿都残了,他咋干那种事呢?

蛾子说:要不他怎么服俄呢。俄留下柱子那时候,他也说要走,让俄跟柱子过。俄说,你把心放在肚里,到多会儿你也是俄的男人,俄也是你的女人。

起初,柱子来家里都是干完活就走,他说:柱子,吃了饭再走吧?柱子说不用,他在俄家干了活,回哥嫂家吃饭,嫂子头脸就不对了,骂他吃里扒外。俄知道了就留下他吃饭,俄留,满贵也留,柱子才肯留。吃了饭柱子要走。满贵说:柱子,别走了,哥嫂的家终究不是你的家,你就在这儿吧,你要是不嫌弃,以后这家就是你的家。

柱子蹲在地上哭,满贵朝俄使了个眼色,自己柱着地去了西边房,从那以后,他就在西边睡了。俄走过去,拉柱子,柱子不起来,俄抱住他,说:来,跟姐上炕吧,以后姐就是你的亲姐,他就这么上了俄的炕。

这个故事很感人,但是,自古情是情,法是法,法不能容情。母亲举了很多老戏里的例子,《铡包勉》《辕门斩子》。她说:你要么跟满贵离,要么让柱子走,两个男人只能留一个。

蛾子把最不好意思说的那句话说出来,剩下就没说不出口的了,她说:只要一个,日子咋办。满贵下不了地,没了柱子地谁种?三个孩子三张嘴呢。

母亲说:下一步我们要办互助组、初级社,就是为你这样的困难户考虑的,党不会让你过不下去。

蛾子说:那也不行,俄舍不下柱子。一块铁搂在怀里这么长时间,也是热的。

母亲说:你这样对柱子就公平?从你这方面说,你有两个男人,有给你干活的,有给你编筐的,从柱子那方面,人家算什么?丈夫不算丈夫,长工不算长工,你这不是耽误人家一辈子吗?

蛾子说:他也离不了俄。

母亲说:他怎么会离不了你?

蛾子说:俄早跟他说过,让他找别人成亲。他不走,他跟俄过了这么多年,睡惯了,别的女人看不上。三个孩子,最小的那个是他的,他怎么能走得了。

这又是一个没想到。怔了一会儿,母亲说:那你就跟满贵离,两个男人都归你,法里没这个章程。

蛾子说:家里的房子,还有地,都是满贵的,现在让俄把人家赶走,俄咋能忍心。

母亲说:不是跟你说过了,不让满贵走,还在你家。

蛾子说:这会儿柱子听俄的,到时候他就不听了。

6


跟蛾子工作做不通,母亲决定找柱子谈谈。

她想拉上村长赵万财一起谈,赵万财说要送老婆回娘家。母亲明白他是想躲,一气之下决定自己找柱子。她对蛾子说:今天你在家,我替你送饭。

蛾子说:行。

本来怕蛾子不愿意,想不到蛾子肯配合,这说明她思想已经有所转变,母亲很高兴。

母亲在院里跟蛾子说时,满贵在一旁冲蛾子使了个眼色,蛾子脸一红,把饭罐子递给了母亲。

母亲走远了,蛾子让三个孩子去村口等货郎,货郎来,是家里最快乐的时光,看着货郎驴背上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就是什么都不买,孩子们也象过年似的,有时蛾子会买些针头线脑,高兴了给最小的孩子买一颗黑糖。为这颗黑糖,孩子们高高兴兴地去了村口。

满贵也等来了他的节日,他扔下编了一半儿的筐,两手柱着地挪回屋里。他上炕的样子欢快又轻捷,看他猴急猴急的样子,蛾子笑了。

她爱这个男人,虽然残废了,他仍然很有活力。他还是个有主意的人,家里大事小情,蛾子愿意跟他商量。看他跳上炕,蛾子把外屋的门插上。她刚跨到炕沿,满贵一把把她揽到了怀里。

窗外,一只母鸡从鸡窝里溜出来,踱到墙角,一只虫子贼头贼脑里从土里拱出来,发现母鸡又飞快地钻进土里。母鸡用爪刨了一下,叼着它在院里走了几步。它的炫耀引来了公鸡,等公鸡赶到,虫子已经进了母鸡嗉子里。

公鸡也不无收获,它跳到了母鸡背上。这是张北的初夏,草地上是满满的绿色,一些植物已经开了花,各种蜂在花间忙来忙去,这也是动物们的欢乐节日,无论牛羊,还是猫狗,都在为传宗接代忙碌。

满贵也在忙碌,只是忙碌的有些力不从心,蛾子爱他,愿意尽心帮助他。为此他满心感激,也觉得对不起蛾子。蛾子不觉得他对不起,他的残疾不怪他,只能怪命运。她擦着他额上累出的汗,问:够了吧?

满贵有气无力地说:不够。

蛾子说:你回回都不够,下回再让你够。

满贵问:张妇联跟你说甚来?是不是让你跟俄离婚呢?

蛾子说:你听见了?

满贵说:俄耳音好,听得远。

自从腿废了,满贵的耳朵,鼻子,手,胳膊,都好使。

蛾子问:柱子没听见吧?

满贵说:他白天干一天活儿,睡得死。要不是他呼噜打得响,你们说的俄都能听见。

蛾子说:俄跟张妇联说,不跟你离,俄舍不下你。

满贵说:你该离,离了俄也不怨你。

蛾子说:你不怨俄,俄怨自个儿。

满贵说:咱们这个家,离了俄行,离了柱子不行。三个孩子三张嘴,家里没个壮劳力哪行。再说,你是正当年,俄也不顶事。

蛾子说:顶事不顶事,俄也离不开你。你快把心放回肚里吧,这家里只要有俄,就得有你。说到这儿,满贵已经泪流满面了。

最大的孩子跑回来,在外面敲门。蛾子穿上裤子才开了门,孩子不高兴地说:娘,关门做甚。

蛾子说:你爹要屙屎呢。

孩子说:娘,货郎过来了,车上装了好些东西。

蛾子说:快把他领过来,上回你把娘的顶针弄丢了。

货郎今天没骑驴,换成了高大的骡子。骡子头上的红缨子是新的。骡子背上两边都挂着货箱,货郎把货箱拿下来摆在地上,孩子们围着箱子看。尾随着骡子,村里人聚了过来。货郎开始跟蛾子调笑:蛾子,买点儿什么?

蛾子说:不买,你的东西太贵。

货郎说:你在乡里打听打听,就俄的便宜。给你家满贵买点儿药吧,张家口的货,一使就灵。货郎说的药,是春药。蛾子脸一红,说:不买药也比你好使。她这么一说,货郎就不敢往下接了,只是憨笑。

蛾子买了顶针,又问:有针没?

货郎说:有,大针小针都有。在那个箱子里,你挑吧。

蛾子蹲了一下,又站起来,她的下边还有一点儿胀,蹲着不舒服。她喊孩子:给娘把针拿过来。

货郎说:你咋不敢蹲,不是又怀上了吧?

蛾子说:怀上就是你的,把你这两箱子货都留下。

货郎说:真是俄的,这两箱子货哪够!周围人听了都笑,有人说货郎:俄要是你就认了,连货带人都留给她。

货郎说:家里有一个无底洞了,那一个还填不满呢。

众人都笑,蛾子也笑。她一高兴,给三个孩子每人买了一颗糖,给自己买了一块红头巾,给满贵买了一个玉烟袋嘴儿,只没给柱子买。

货郎走了,满贵拿着玉烟袋嘴儿来回看,他有不好的感觉。全家人都有,为啥没柱子的?分明是蛾子觉得家里谁都对不起,只是没有对不起柱子。这个感觉让他一上午闷闷不乐。他后来说出来,蛾子笑了,摸一摸他的头说:你想哪儿去了?明天让他拉你去庙里扎针,给他点儿钱,让他自己买,也省得村里人说闲话。蛾子这么一说,满贵心里才亮了,他的筐子编得很快。

蛾子跟满贵解释时,母亲正在地里跟柱子谈心。她问:柱子,今年多大了?

柱子说:二十六。

母亲说:二十六在村里算大的了,你对以后的日子打算过没有。

柱子不说话。他吃饭声音很大,呼噜呼噜的。母亲提高了声音:柱子,人都得有个长远打算。

柱子说:这就是长远打算。

母亲问:啥?

柱子说:这会儿就是长远打算。

母亲听出来,柱子是想这么长久过下去。母亲说:不行,这么总不是个日子,你死去的爹娘知道了心里也不安。

母亲已经了解过,柱子是前村的,爹娘染上了天花,死得早,他从小跟着哥嫂一起长大。满贵没残废时,他不愿意在家看嫂子的脸色,一到冬天就跟着满贵出去打猎、贩皮子,那一年他们刚出县城遇上了小五点儿,满贵让他们几个先走,自己边打边跑,把小五点儿引到了另一个方向。

满贵残了,他悄悄帮满贵家干活,嫂子知道了,天天不给他好头脸。后来到了满贵家,总觉得是蛾子收留了他,更觉得满贵能容下他,是对他好。

母亲看着这个憨厚的后生,好些话都说不下去了。她跟柱子边锄边聊,附近锄地的农民看到他们一起锄,都站起来瞅这边,柱子发现了,就加快了速度,把母亲甩到了后面。

回去的路上,母亲又跟他谈。母亲说:我知道你从小没家,心里盼着有个家,你想帮助满贵一家,这是好心,但这个帮法不是常事儿,你将来要有自己的家,自己的老婆,自己的孩子,那才是真正的日子!

她这么一说,柱子突然蹲下了。他在哭。

母亲继续做工作:我来给你送饭,蛾子知道,饭罐子是她装好给我的,你能有条出路,她心里也好受,她不是无情无义的人,也为你着急呢。

柱子哭出了声。母亲想安抚他一下,刚刚蹲下,忽然觉得不对劲儿,她又站起来,说:柱子,回去你再好好想一想,我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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