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水文化网-

易水文化网

注册

 

发新话题 回复该主题

《乌兰一支更》连载(7、8、9、10) [复制链接]

1#

7


给柱子说亲的事,母亲交给了三个党员,她说:这是政治任务,蛾子家的事不解决,咱们村《婚姻法》就不能算落实。

他们很快给柱子说了一家,女方是离这里十五里地郝家营的,结婚半个月死了丈夫,没孩子,一直在娘家住着,娘家哥嫂有些嫌弃她。

说合的人有意隐瞒了柱子的情况,只说柱子没爹没娘,哥哥还行,嫂子待他总不如亲娘,听到这个情况女方说:他一个人,没房没地,俄嫁过去日子怎么过?介绍人说:只要你愿意,房肯定有,地也有。

回到村里跟赵万财说,赵万财觉得地好办,土改时柱子分过地,他哥嫂自然应该把他那一份还给他。房子他嫂子肯定不给他盖,他在蛾子家干了这么些年,按说蛾子应该张罗,只是这话谁也不敢跟蛾子说。母亲说:蛾子家男人下不了地,原该村里照顾,别再靠她了,我们党员一起帮助柱子盖房。

盖房椽子、檩子要花钱,其余就是人力。村里唯一一个木匠是村长的侄子,主动提出帮忙,连木工钱也省了。垒墙的土坯是村里人帮忙,打出的坯大大超出了用量。一个富农家有椽檩,赵万财提出借用一下,富农涨红了脸,说还要给儿子盖房,赵万财说:土改时给你定成份,能上能下,往上能定地主,往下能定富农,村里给你往下定了富农,你摸着心想一想。

富农低着头不言声。

赵万财跟母亲汇报,母亲说:咱们给他钱,钱由我出。赵万财忙说:你来下乡,咋能让你出钱。母亲说:我家是几辈儿的贫农,柱子是阶级兄弟。说着把身上带的钱都拿了出来,富农生怕椽檩打了水漂,看到给钱,激动的不得了。

媒人跟女方家说了经过,女方哥嫂很高兴,主动提出到这边相亲,一是想看看县里来的干部,二是想看看柱子的宅基。

相亲那天,从郝家营过来七、八口子人,把赵万财家塞得满满的。村里人都聚在赵万财家附近,等着看新来的女人。女人是坐着马车来的,一前一后两个骡子拉着车,车把式把鞭子甩得山响,车到了赵万财家门口,先下来两个婆子,是女人的嫂子,扶着女人进了家,女人的脸红得跟绸布似的,一双三寸金莲套着红绣鞋,村里的孩子好奇地看着,学她一扭一扭走路的样子。

那女人进了家四下看,以为村长的弟弟是柱子,有些相不中,后来知道柱子还在地里干活,大为好感,觉得柱子今天还下地,不用说是个勤快的庄稼人。

蛾子急忙去地里叫柱子。回到家,先给柱子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把头给柱子洗了,在柱子脖子上围了一块刚买的白羊肚手巾,围着柱子来回看,越看越觉得柱子精神。在柱子身上拍了又拍,掸了又掸,拍着掸着,蛾子眼睛就红了。

柱子看她这样,说不去了。蛾子哭,柱子也哭。赵万财过来催了两次,发脾气说:再不去,以后不管你的事了,那么多人在那儿等着,耍着玩儿呢!柱子这才跟村长走了。

女方看到的是一个朴实的后生,问一句说一句,不问不说,有人逗他,他就憨笑。浓眉,大眼,前几天刚剃了头,青白的头皮上刚长出头发茬子,又黑又密,跟马鬃似的,女方的脸红得象乌兰一支更河上的晚霞,一看就是愿意了。

赵万财又添油加醋地介绍,说这后生从小就老实,不会说巧话,地里的活儿,犁搂锄杷拿起哪个使哪个,再难驾驭的牲口,到了他跟前也是服服帖帖的。谁嫁给他真是一辈子享了福。

介绍完柱子又介绍本村,说嫁到俄们村的女人,没后悔的。俄们村第一是地多,地少得人家也是每人二十来亩,早先地主家那地就更没法儿说了,土改家家户户分了地,现在各家的地都差不多,乡里无论什么工作都先来俄们村,常年有干部住着,今天张妇联本来要跟你见面,县委书记把她叫到乡里了。柱子盖房,张妇联把自个儿的钱都拿了出来,人家都怕对不住柱子,俄们能差了?

女方的哥嫂听得直点头,再看女方,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来回瞅柱子,眉里眼里笑盈盈的,赵万财的心总算放下了。

就在这时,蛾子来了。

蛾子来以前精心打扮过,眉用炭描了,脸上抹了香粉,上边穿一件蓝底白碎花儿的大襟袄,下身穿一条暗绿色的彩裤,头上挽了个乌云髻,上面斜插着一根银簪子,是土改时从地主家分的,进了门先看女方:哟,这是来相亲的大妹子吧?俊得跟戏台上的小旦似的,这眉呀眼呀真是没得挑。柱子,千万别错过这么好的姻缘。柱子本来在炕边站着,看她进来,立刻蹲在地上了。

蛾子说:别蹲着,站起来让大妹子好好看看你,柱子可是俄们村的好后生,你看长得浓眉大眼的,精神不?不说万里挑一也是千里挑一,身上有的是力气,锄地,一天能锄四、五亩,割地,一天能割三、四亩莜麦,哪儿找这么好的后生。

女方笑着听她说,不住点头,问:你是柱子甚人?

蛾子说:俄是柱子甚人?你跟村里一打听就知道了,俄盼着柱子娶个好媳妇,他要成了家,俄也就放心了。可有一样,要是长得不俊,柱子就是愿意俄也不愿意,今天俄也看了,这妹子长得挺俊,柱子,你成了家可该好好对待人家。

赵万财冲着蛾子摆手,不让她再说。

为柱子相亲,村长领人把柱子的房基地垒了院墙,院子有一亩多,后面是三间房的地基,左右留了厢房,前边垒了一个挺大的囫囵,夏天能种菜,冬天能给牲畜储草。其实这也不是村里特别照顾,张北地广人稀,家家院子都这么大。为了让女方满意,村长从外村请来了剃头匠,让人给柱子做了新衣裳。也想到蛾子难受,哪想到蛾子会窜出来使这么一手。他心里急,还不能露出来。

女方本来对柱子挺满意,蛾子突然冒出来,让他们怀疑,几个人咬着耳朵互相商量,觉得这女人不对劲儿,女方的大嫂走到赵万财跟前:村长,这是柱子甚人?

赵万财说:就是俄们村的。

女方的二嫂子问:俄们来相亲,是不是惹着人家了。

村长说:她就是这么个人,嘴上没准头,高兴了想说甚说甚。说着走到蛾子跟前:蛾子,你快回去吧!

蛾子说:咋啦?你们能给柱子做好人的,俄就不能来看看?

村长说:能,能。一个村,谁都能。

蛾子说:柱子从小没爹娘,咱们村的人哪个不挂记他,实话跟你说,俄比你们还挂记呢。柱子,你咋又蹲下了,说着把柱子提起来,说:大妹子,你看看这后生有挑得不?别的都好,可惜就一样不好,夜里睡觉呼噜打的山响,山摇地动似的,这也不算甚,跟他睡上半个月你就听不见了,到时候夜里没有这呼噜,你还睡不着呢。

赵万财听她越发不象话,赶紧让人进来喊她:蛾子,张妇联寻你呢。

蛾子问:张妇联不是回乡里了?

柱子嫂子说:刚从乡里回来,你赶紧回去吧?

蛾子说:行,柱子,一会儿留下大妹子他们吃饭,俄给你们做。

女方这时突然不干了,说:这位大嫂,你先慢走一步。

蛾子问:咋?

女方说:不咋,俄就是想问问,你跟柱子是隔壁?

蛾子说:不是。

女方说:这俄就不明白了,柱子夜里打呼噜,你咋就知道了。

蛾子也不示弱,说:知道就是知道,肯定有知道的缘由。你跟村里人打听打听就知道了。说完冲女方笑了一下,临走还用屁股蹭了柱子一下。

看到这个情景,女方立刻要走,本来说好留下吃饭,现在也不吃了,赵万财再三挽留,女方只说家里活儿多,坚持要走。赵万财满脸沮丧,强打精神送走了他们。

那天母亲本来也要接待女方,胡子奇下乡,把全体干部召到乡里汇报工作。母亲汇报的时候赵万财骑马赶来,说相亲出了岔子。母亲急忙赶回来。

母亲首先批评蛾子:这就是你不对了。你想跟柱子在一起我们不反对,但你说离不开满贵,我们说亲,你又破坏。柱子是我们的阶级兄弟,你把他长期留在你炕上,让他以后怎么做人,我们给他介绍对象,也是帮你,你当时同意,现在又这样,这是为什么!

蛾子哭得跟泪人似的,说:俄实在管不住自个儿,看他要跟旁的女人走,心里跟刀剜的一样,进了村长家,火苗子在心里窜来窜去的,说得甚话俄也记不住,只是一个心,舍不下这个冤家。

看她哭成这样,母亲也难过。她说:蛾子,你实在舍不下,干脆跟满贵离,跟柱子结婚。

一句话蛾子不哭了,低着头不言声。

母亲说:你再象以前那样不行,《婚姻法》不但保护阶级姐妹,也保护阶级弟兄,两个男人,你只能要一个。

母亲正说着,赵万财慌慌张张赶过来,说:张妇联,柱子不见了!哪儿都找不着,他哥哥嫂子要找蛾子要人呢!母亲意识到事情严重了,蛾子要出去,母亲说:他哥嫂要找你算账,你再出去不是更乱?你先给孩子做饭吧?我们找他!

村里有两口井,村长带人捞了,村西有个戏台,母亲带人看了,那儿都没有,他们只好到村外找。天已经黑下来,村外暮云四合,荒野茫茫,村长和母亲分成两路,母亲带的一路去了蛾子家地里,看到地锄了,没有人影。柱子锄了地,不知道又去了哪里。

赵万财带人进了草滩,几个汉子在草滩里喊:柱子,回来------!

声音在草滩里显得很微茫。骑马把村周围草滩跑遍了,不见柱子的影子,回到村口,看到母亲正带着人从地里回来,有人说:柱子这回是真伤心了!要么自个儿寻了短见,要么走了不回来了。

赵万财说柱子不是能往外闯的人,十有八九是寻了短见。有人后悔,不该给柱子说亲,亲没说成命没了。母亲压力很大,想到上午跟胡子奇汇报工作,下午就出了事,不知道怎么跟上级交代。又想父亲本来就对她不满,现在工作又出了事,一定更不喜欢她。蛾子一个普通农妇,能拢住两个男人,自己连丈夫都拢不住,还不如蛾子。

到了这时候,她也不能表现出害怕,对村长等人说:你们放心,柱子出不了事,咱们再找。正往村中心走,有人赶过来说柱子找着了。母亲这时候倒想哭了,有村长等人在旁边,忍着没哭。

8


柱子没去别处,相亲的人走了他默默地去了地里,天黑了,一个人坐在地头看天边,一些叫不上名字的鸟儿贴着云边飞,他想能变成一只鸟儿就好了,飞得高高的、远远的,离开这里。

他有些恨蛾子。蛾子跟干部说离不开满贵,自然是能离开他,看她闯到村长家的样子,分明又是舍不下,那干啥还不离开满贵呢?一想这些,他就不愿意回去了!

回哥嫂家,他也不愿意。他在蛾子家住了六年,再回哥嫂那边早没了他的地方,哪儿都不能去,只能在地里呆着。

天黑了,他才往村里走。回到蛾子家,听到蛾子在哭!他不愿意进家,扭头进了厢房。厢房里的马和骡子都是他喂熟的,看见他也不叫,也不踢,只低着头吃草。柱子蹲累了坐在马槽上,又过了一会儿,索性躺进马槽里睡了。

蛾子给三个孩子做了饭,就在村里到处找,柱子没来她家前,跟她拉过手、亲过嘴,说过话的地方,她都一一记得,一个一个地找,还是找不见。

最后她想到了马槽,那也是他们亲热过的地方,进了厢房,看到马槽里草刚添上,人却没有,正要离开,一回身见柱子站在门后,她扑上去紧紧抱住他。她闻到了柱子身上的气息,含着眼泪在他脖子上狠狠咬了一口。

两人抱着哭了很久,柱子把她抱进马槽。她脱了衣服,马的唇吻着她的额头,她闭上眼紧紧抱着柱子。那天她忘了正房里还有孩子和满贵,不管不顾地叫,喘息和尖叫把马和骡子惊的连连后退。

母亲带着村长等人回到她家,问刘满贵:柱子回来没?刘满贵摇摇头。又问:蛾子呢?刘满贵阴沉着脸说:在偏房。

母亲进了偏房,见蛾子和柱子站在牲口旁边,他们刚穿上衣服,头上挂着草屑,身上全是土。蛾子有些窘,母亲涨红脸退了出去,对村长等人说:你们回去吧,柱子在这儿呢!。

村长等人也不问,各自回了家。母亲问柱子吃了饭没。柱子说:不想吃。母亲说:明天还得下地干活,不吃怎么行。吃饭!

那天母亲没有再跟蛾子说什么,她心里很乱,不光蛾子拿不定主意,她也拿不定主意,是该让蛾子离开柱子,还是离开满贵?回到乡里跟于化堂商量,于化堂说:她跟哪个男人咱们不能拿主意,咱们要的是一夫一妻。

一句话点醒了母亲,回到村里她找赵万财商量,赵万财说:她一人占着两个男人,以前都替她遮盖着,这回再不能放过她了!

母亲觉得,蛾子并不是乱搞,只是拿不定主意。她要跟蛾子谈谈心,摸摸她到底爱哪个。

蛾子两手抱着脑袋,说:两个俄都爱。今天挑柱子,觉得舍不下满贵。明天挑满贵,又觉得没了柱子也难受,俄也不知道该挑哪一个。

母亲问:你说说喜欢柱子什么,喜欢满贵什么?

蛾子说:柱子实在,他要是有十个心眼儿,九个半是对俄好的。满贵刚瘫了时,地没人种,俄白天给孩子做饭,伺候满贵,拾掇完家里赶到地里,地有人给俄锄了一大片,第二天再去,又锄了一片。问村里人,村里人谁也没看见。有人跟俄说笑:替你锄地,肯定是看上你了。俄想,就是看上俄,也得让俄知道是谁吧?这回没做饭先去了地里,看到地又锄了,就是看不见人。

这么过了半年,天天有人干活,就是看不见。有一天俄起了个五更,见一个男人正在地里忙,看见人来,站起身就跑,俄喊:甭跑,看见你了。他还跑。俄又喊:柱子,你站住,嫂子有话跟你说。

柱子站住,低着头不敢看俄,好象干了坏事。俄走到跟前:柱子,你帮嫂子,嫂子谢你还谢不过来呢,你跑甚?柱子红着脸喘粗气。俄说:柱子,嫂子不是那种没心的人,这份人情,嫂子这辈子还不下你,下辈子当牛做马还你。

柱子红着脸说:满贵哥是为救俄们把腿残了。

俄说:那是小五点儿干的,咋能怨你。

柱子说:姐,干了活俄心里好受些。

他叫这一声姐,俄心里就明白了。他不光是冲着满贵,还是冲着俄,俄说:兄弟,你个傻实在,你跑,是不是怕别人看见说闲话。

他点点头,说:俄不怕,怕别人说你。

俄说:姐也不怕,姐都这样了,别人爱说甚说甚。老阳落的时候你在地里等姐,姐有话跟你说。说完俄走了。

回到家,想起柜里还有一块布,原是给满贵做裤子的,满贵腿废了,还不如给柱子做。那天满贵屙在了炕上,狼皮上弄得都是屎。给他洗了涮了,又做了饭,天就不早了。

吃了饭,满贵说活着拖累俄,想寻死,俄一直劝他,把他安抚好天已经全黑了。心想,柱子肯定也回了家。又一想,柱子是个实在人,万一要是死等,岂不是要在地里呆一夜,就穿上衣裳往地里跑。

到了地里,果然有个黑影子戳在那里。俄跑过去,说:夜都黑了,你咋还在这儿。柱子说:姐让俄等,俄就等。俄说:姐要是不来呢?他说:姐说来,肯定来,姐不哄俄。听他这么说,俄眼泪下来了。俄说:你哥要寻死呢,俄一步不敢离,这会儿他睡了,俄才赶过来。给你,姐给你做了条裤子,你穿上。他摇头。俄说:咋?不要姐的东西?他说:姐,俄帮不了你啥,咋还要你的东西。俄说:你都帮了姐这么多,怎么帮不了。快穿上,姐看着高兴。

他接过裤子,说:姐,俄回家再穿。

又过了半年,俄没见他穿过那条裤子。在村里一照面他就躲着俄走,有一天俄过去截住他问:柱子,姐给你的裤子你咋不穿?他说:姐,俄舍不得穿,在家里搁着,回家就看看,比穿了还高兴。

俄说:傻兄弟,裤子就是让你穿的,你不穿,姐还当你不喜欢呢。他说:姐,俄回去就穿。从那以后,他就天天穿着那条裤子。张妇联,不瞒你说,要不是有柱子,俄这个家咋能撑得起来。

母亲说:既然这样,你跟柱子结婚吧!

蛾子不说话,只是掉眼泪。

母亲又说:婚姻的事还得你自己拿主意,可是,你跟柱子这么深的感情,不结婚也对不起他。

蛾子说:话是这么说,真要跟柱子结了,又对不起满贵。对不起柱子,柱子还能往下活,他的路总比满贵宽,对不起满贵,满贵咋往下活呢?

这么一说,母亲也觉得难下决心。

蛾子说:思来想去,还是柱子的路宽,就让他远走高飞吧。主意是拿定了,真到了有人来领他,心里又难受。看见碗难受,看见炕也难受,碗是他端过的,炕是他睡过的,就是看见个背人的旮旯,也是俄们背着人亲热过的。

母亲想,领导把我派到乌兰一支更,真是派对了,要是不来,怎么知道群众中还有这么复杂的事,过去觉得让群众有房有地,有吃有穿就是工作做好了,现在才知道,群众需要关心的事多着呢。

群众越是难,越说明需要干部。女人的心就是称,哪边轻,哪边重,其实蛾子已经有数了,只是下不了决心。我的作用就是帮她下决心。

母亲问:这事你跟满贵商量过吗?

蛾子说:满贵一瘫了就跟俄说,俄已经成废人了,不能连累你跟孩子。俄说:你把心放回肚里,有俄一口饭,就有你一口饭,有俄一口水,就有你一口水。看见柱子来家里,他心里难受,从来没露出过不高兴。吃饭时还老说,给柱子再添点儿。夜里俄要是去西边房里跟他睡一会儿,他还催,你快过去吧。

母亲又问:这几天的事,满贵怎么说。

蛾子说:他不让柱子走,让俄留下他。满贵是一百个好人,他有腿的时候这村里哪一家没帮过,哪一家不说他好,那天土匪来了,他让别人跑,自己断后。就是腿废了,你看他在家里哪一天吃过闲饭?张妇联俄跟你说实话,就是柱子再好,俄也不能扔下满贵。

母亲说:要是这样,我们再给柱子介绍对象,你可不能搅和了。

蛾子说:不了,以后再不了。

9


给柱子介绍的第二个对象,是板申图的,离这儿三十多里。女方长得细腰大腚,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性感,只可惜有点儿地不平。据说她在村里也有相好的,因为男方家里死活不答应才耽误到现在。

吸取上次的教训,媒人没隐瞒柱子以前的事。女方听了,只说不往这边嫁,让柱子去她们村,张北管这叫倒插门。倒插门有两种,一种是生了孩子姓女方姓,老人死了打幡,摔盆儿的。还有一种没这些,只是到女方家过日子。柱子是后一种。女方家条件不错,说只要柱子过去有房有地,有穿有盖,不用发愁。

柱子过去,彻底摆脱了蛾子,这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事。

母亲和村长一起去看满贵,她怕满贵不同意,情绪影响蛾子。果然,满贵一见母亲就说:俄把蛾子害了,要走俄走,绝不能让柱子走。

母亲说:满贵,蛾子离不开你。

满贵说:她是可怜俄,俄不能再拖累她了。

母亲说:一家人说什么拖累的话,这回你不能给蛾子使反劲儿,一定要给柱子找个好女人,这也是我跟蛾子商量好的,你听见了吧?

做了半天工作,满贵终于答应了,母亲又找蛾子。蛾子说:张妇联你放心吧,这回俄高高兴兴地送柱子走,你看,俄这不是给他做了新衣裳?

母亲说:新衣服你就别做了,穿着你的衣服,他怎么能跟人家过踏实,还不一见衣裳就想你。这一说,蛾子又哭起来。

她一哭,西屋里的满贵和村长,院里的柱子都不言声了。幸亏她心里明白,哭了两声止住了,对母亲说:俄哭哭就没事了,你们张罗吧,衣裳不让俄做,俄也不做了,走时让他把家里的马骑走。本来想让他骑走骡子,一想骡子不能下驹,还是马好,那个马跟他也亲着呢。说着又想哭。

母亲说:村里都想着呢,他哥嫂也不能让他空着手去。到时候你就在家里守着满贵,哪儿也不要去。行不行?

蛾子点头:行。

相亲那天,他们给柱子把头重新剃了,胡子刮了,由他哥嫂陪着到赵万财家。一进门看见一个女人在板凳上坐着,见了柱子站起来,脸已经羞红了。柱子的嫂子上前拉住女子的手,一口一个大妹子。她对这门亲比上一次热心,因为柱子跟着女方走,地带不走,房带不走,他们自然愿意促成。

那女人穿的衣裳是洋布的,扣子不是盘的,是白铜的,一看就知道有些家底,人长得没挑,要不是跛脚,算个百里挑一的美人,村里孩子还记得上一个女人是三寸金莲,这一个却是大脚片子,不过鞋也是绣的,针脚很密实。她的性格跟蛾子差不多,敢说敢当,一见柱子红着脸问柱子吃了饭没,地里活儿多不多,受得过来不。离开你们村,愿意不。

她问一句,柱子答一句。看他们聊得不错,母亲和他哥嫂退了出去。

母亲心嘭嘭直跳,想自己相亲也没这么紧张过。又想,蛾子千万别再出什么岔儿,便打发村长老婆去蛾子家。没想到赵万财老婆刚走,蛾子就闯来了,母亲立刻迎上去说:蛾子,你怎么来了!

蛾子说:张妇联,俄心里乱得慌,过来看看。

柱子的哥呛白说:俄是他亲哥都不乱,你有逑甚乱的。

蛾子嘴不饶人:甭跟俄说这个,柱子在俄家住了六年,就是个猫俄也舍不得,他还是个大活人呢。

柱子嫂子说:你也有脸说!

蛾子说:俄有甚没脸的,你们要是对柱子好,他咋会来俄家。

柱子嫂子凑上来:你说甚逼话,再说俄撕烂你的逼嘴。

蛾子说:你试试,看谁撕烂谁的。

母亲压低声音喝斥:你们干什么!想打架都出去!几个人往外拉蛾子,蛾子不走,正揪扯着柱子从屋里出来,蛾子说:你咋出来了,快进去!往里推柱子。柱子不进,说:回家吧。蛾子说:让你相亲,你回甚的家。柱子说:俄想回家。母亲一看心彻底凉了。

没想到这时女方从屋里出来了,说:你就是蛾子吧?

蛾子说:你认得俄?

女方说:不认得,听旁人说过,正想见见你呢。

女方这么一说,村长和母亲都安静下来,暗想:这女人行,蛾子遇上对手了!

蛾子说:旁人说甚?没说俄好话吧?

女方说:说你挺不容易的。俄知道柱子帮了你们,你们也帮了柱子,俄跟柱子要是成了,头一个就得谢你。

蛾子说:快甭这么说,有甚谢的?

女方说:谢你们帮柱子,也谢你成全俄们,你要是不成全,俄跟他今天也见不上面,你要是不成全,以后俄们也成不了一家。你去板申图打听打听,俄就是从小腿有毛病,要不,俄也不能算难看的,俄爹是个郎中,在村里算不上富户,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你放心,柱子跟了俄日子差不了。

蛾子说:俄过来,就是听你这句话的。

女方说:蛾子姐,你把心放得宽宽的,以后咱们就是亲戚,柱子的姐就是俄的姐,柱子的哥就是俄的哥,以后俄跟柱子回来看你,到时候你看看他是瘦了,还是胖了,是壮了,还是蔫了。

蛾子说:大妹子,没见你俄心还不稳,今天一见,一百个心也稳了。今天这顿糕,咱们算是吃上了。张北的风俗,定婚要吃炸糕,蛾子这么说就表示她同意了。

母亲万万没想到事情是这个结果,她对村长说:赶紧张罗,今天就定了吧!村长家立刻准备炸糕,蛾子踮着一双小脚,把自己家一瓦盆鸡蛋,一罐子油都拿过来。村里人说,那天的炸糕吃得最香,两个村没有不高兴的。

相亲的人走后,村里人都说柱子命好。蛾子本来挺纠结,这会儿反而踏实了,在家一心一意给柱子做衣裳,等着给柱子办喜事。

女方那边是有心人,打听到柱子还在蛾子家住,心里不踏实,没几天就打发人来跟赵万财商量,下个月挑个黄道吉日,接柱子过去。赵万财说俄也是这个意思,不过,还得再跟柱子商量商量。

过来的人不走,说:你们商量,俄在这儿等你回话。

母亲和赵万财到了蛾子家,蛾子果然有些不高兴,说:他们也太急了吧?这是成亲,又不是抢人!

赵万财说:他们着急,咱们也着急,赶紧给柱子办了好,省得夜长梦多。

蛾子说:总得给柱子做身衣裳吧?

赵万财说:衣裳你就甭做了,他哥嫂做好了。

蛾子不干,说:这么多年他哥嫂没管过他,这会儿给他做起衣裳来,俄跟柱子说,不穿他哥嫂的,就穿俄的。

母亲说:蛾子,人家不管怎么说也是亲哥嫂,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再不好受咱们得为柱子着想,还是赶紧办了吧!

看蛾子点头,赵万财立刻给女方回了话。

蛾子嘴上同意,却整天郁郁寡欢的,见了人没个好头脸。柱子看她的样子,也不言声,整天在地里没早没夜地干活,从黎明一直干到天黑才回来。到了蛾子家,手也不闲着,自己打坯把院墙重新垒了,猪圈也起了,清出的粪肥运到了地里,又从地里拉来新土,把猪圈垫上。东西两个偏房,他把地下的牲口粪都清了,垫上新拉来的沙土。蛾子说:他这是让牲口也想他呢!

茅房也重修了,铺了土坯,垫了新土。蛾子家成了一个新院,蛾子看着他干活,只是想流泪,跟母亲说:你看看这是个冤家不?就不知道跟俄吵一架,也让俄冷冷心!

母亲说:他走了还会来看你,还是你的好弟弟。

蛾子说:甭说了,俄知道早晚得有这么一天,也知道去了那边,肯定是回不来了,将心比心,就是咱,也不能让他回来。

母亲说:心里再难受也得明大理,你家的困难,毛主席想着呢,下一步村里要办互助组,初级社,象你家这样缺劳力的困难户,一入了初级社就不愁了。满贵下不了地,就在家里给初级社修农具,搞编织,这就是组织起来,互帮互助的好处。蛾子听母亲这么说,心情好了一些。

这时已经是秋收大忙时节,村里人天天忙着收割,割完莜麦割胡麻,割完胡麻起山药,谁也没注意到满贵有什么反常。

村里人觉得,全村人谁不愿意,满贵也不能不愿意。只有蛾子看出他心里郁闷。不过,蛾子也没心思理他。有一天,他跟蛾子说:你跟柱子说说,甭让他走了。

蛾子抢白他:甭让他走,你走呵?

满贵说:这个家没俄行,没柱子不行。儿女是俄的亲儿女,你是俄的亲老婆,俄这么带累你们,心里不好受。

蛾子说:这是命。

满贵说:你认命,俄不认这个命。俄走。

蛾子问:他走还有个地方,你走往哪里?往天上走?

满贵说:俄去庙里,找道尔基。

蛾子说:你一个废人,去庙里不是给人家添麻烦。

满贵说:菩萨就是救苦救难的,道尔基不要,菩萨也要俄呢!

蛾子走过去抱住他的头:满贵,再好的地方俄也不让你去。菩萨再好,是众人的菩萨,老婆才是你一个人的老婆。

满贵听她这么说,反而打定了主意。

第二天,满贵来到乌兰一支更河边,村里能下地的都下地了,街上除了几个五、六岁的孩子,没一个大人。母亲一边检查秋收,一边帮助村里劳力少的人家收割。她在蛾子家地里干了一会儿,见蛾子来送饭,想给蛾子留下说体已话的时间,去了别人家地里。

满贵就在这时离开了村子。他没有腿,用嘴叼着马缰绳,两只手抓住马蹬,身体吊在马肚子下面。村里有孩子看见,在马后面跟着,跟到村外马跑快了,孩子们不跟了。

满贵手劲儿挺大,走进草滩已经满头大汗,他松开马蹬坐在地上喘息,歇了一会儿,又抓着马蹬赶马走。歇一会儿,走一会儿,走到乌兰一支更河边,已经过了晌午。

他把马栓在一块石头上,看着茫茫草滩,这时候,草滩里的草已经没过了他的头顶,他挺起身子才能看到远方。

他曾经是这草滩里的好汉,夏天在草滩里骑马奔驰,冬天在草滩里扛枪打猎,是远近闻名的猎手,蛾子娘家在八里地外的一棵树村,放羊时免不了碰上。

那时蛾子长得多俊呵,象一棵葱,又新鲜,又干净,他们在草滩里见了互相调笑,比谁放的羊肥,说将来长大了,要干什么?

满贵说:俄长大了,要让家里牛羊满圈,骡马成群。

蛾子说:俄长大了,跟着小五点儿干,腰里别上枪,要多威风有多威风。

满贵说:你想当土匪?你爹不打死你!

蛾子说:俄就想当土匪,当了土匪,爹娘在村里没人欺负。

满贵说:发了家,村里也没人欺负!

蛾子说:那也不如自己腰里别上枪!

满贵说:到时候土匪把你抢了,让你当押寨夫人。

蛾子说:要抢,也是俄抢他们,俄让他们给俄当押寨男人。

一旁的孩子们听了都笑,说:满贵,你就象个押寨男人。一句话把蛾子说红了脸,赶着羊跑远了。

蛾子后来真嫁了他,两个人和和美美的。哪知道他那年出外打猎碰上了小五点儿,几个打猎的人都看着他,他说:你们往东边跑,千万甭打枪,俄往西边跑。别人跑的时候,小五点儿正要追,他的枪响了,打倒了小五点儿身边一个汉子。小五点儿带着人冲过来,他边打边跑,只可惜给枪灌药太费时间,跑不快。小五点儿追上了他,三十来个土匪把他围住,他猎枪里已经没了药,倒过枪来拿着准备拚命。小五点儿说:好样儿的,跟着俄干吧!

满贵说:呸,没门儿!

小五点儿说:你小子不要命了?

满贵说:俄知道你枪打得准,给个痛快的!

小五点儿说:你打死了俄两个弟兄,俄不想让你死。

满贵笑了,说:要不你放了俄?

小五点儿说:肯定放你,不过,放你以前得先让你当不成男人!

满贵竖起枪,拿枪托子护着裆。

小五点儿笑着说:不打你的蛋,也能让你当不成男人,当不成男人你就生不如死,比打死你还强。说着小五点儿给了他一枪,抢了他身上的狐狸皮。临走时小五点儿说:俄知道你是乌兰一支更的,以后再去找你,替你睡你老婆!

那时他天天担心小五点儿再来,解放军来了,小五点儿逃走了,他的心才踏实了。

他一点儿不恨柱子,没有柱子,这个家不知道有多难,柱子不是来占便宜的,村里人管这叫拉边套,一辆大车太重了,驾辕的马拉不动,旁边有一个牲口帮着拉。车是人家的,车上的东西也是人家的,这么一想,拉边套的人才是吃亏的。

满贵觉得千错万错都是自己错,柱子岁数越来越大,以后总得有个归处,听见村里人议论《婚姻法》,就知道张妇联住到他家,是奔着柱子来的。

他跟蛾子说自己走,蛾子舍不下他。他跟张妇联说,张妇联说要尊重蛾子的意见。现在,他只能自己把这事儿了了。

草滩里的草已经开始发黄,在风中摇着摆着,呼着唤着,他看着想哭。悲天呛地地哭,撕心裂肺地哭。万事万物都有个了,草也到了该了的时候,秋天过去就是冬天,草的一辈子就算了结了,下一个春天,长出来的都是新草。他相信自己下一辈子还会来这里,还是乌兰一支更的人,说不定还能跟蛾子在一起。

这么一想他就没有痛苦,没有伤感。他把马缰绳解开,抱着那块栓马的石头,自己滚进了乌兰一支更河里。那时的乌兰一支更河比现在深,差不多有齐腰深,满贵坐在河里,要是使劲儿伸出脖子,河水也淹不死他。有人说,他是让石头砸晕了才淹死的,还有人说他是成心想死,不肯把身体探出来。

蛾子怎么也想不到满贵能走出那么远,村里人说,满贵仁义,他不肯跳村里的井,蛾子听村里孩子说满贵怎么吊在马蹬上,就知道坏了。骑着骡子赶到草滩,远远看见那匹马在河边吃草。

人们把满贵捞上来,蛾子抱着满贵哭,哭得嗓子都哑了,她说:满贵,你把俄领走吧,俄也死,俄不能离开你,你不能丢下俄一个人呀!

母亲从村里赶过来,她的心慌乱地跳着,盼着满贵还能救过来,到了河边看见满贵的尸体,觉得脑袋上一块巨大的冰压下来,手脚都凉了,蛾子哭满贵的话,她一句没落都听见了,顿时晕了过去……

10


一九八六年,母亲办了离休手续。离休前,她想到自己工作过的地方看一看,我跟着她来到乌兰一支更。

母亲调动过五个乡,三个部门,都是当副职,这大概跟她当年受过处分有关。随着年龄越来越大,乌兰一支更时时涌上心头。

我跟她进了村,打听满贵,村里人已经不知道了。打听蛾子,也不知道。蛾子的大儿子金锁改名留念,蛾子成了留念娘,留念有了儿子叫长顺,蛾子又成了长顺奶奶。

问柱子,村里人还知道,但没人知道他跟蛾子原来不是一家,都说柱子的老婆,也就是长顺奶奶是个不简单的人,村里办互助组,她是第一个参加的,村里办初级社,她也是第一个报名。后来成立高级社,她是社里的妇女社长。一九五八年,她去北京开过会,见过毛主席,刘少奇。

她在村里当过妇女主任,党支部副书记。改革开放,她在村里建了面粉厂,不过,那个面粉厂没办多久就垮了,她不会经营。

母亲一边打听,一边往村里走。见到蛾子,两个人好半天认不出来。她问蛾子,还记得我不?蛾子手搭在眼眶上,看了好半天。母亲说:想想年轻的时候。蛾子还摇头。母亲又说:五二年,宣传婚姻法。蛾子一拍大腿,说:你是张妇联?

母亲说:老得你都认不出了。

蛾子拍着腿:你走了,俄们一家还常念叼你呢。

母亲说:骂我吧?

蛾子说:咋能骂你,你是为俄们好呀!

母亲说:我就是来问问,你还怨我不。

蛾子说:怨甚呢?怨也是怨满贵命不好,谁让他一时想不开呢?

蛾子领着母亲回了家,见到了柱子,柱子也老了,谁能想到眼前这个驼着背,满头白发的老汉,是当年那个一天能锄五亩地的后生?

几十年来母亲一直在纠结,看到他们现在的生活,母亲总算踏实了。跟这无边的岁月相比,个人的失误就象风中的一片羽毛,早就飘远了。蛾子一家感念母亲当年的辛苦,后来蛾子当了干部,也是因为母亲当时给她讲革命道理。那些道理现在的年轻人不愿意听,却实实在在地影响了一代农民。

临走时,母亲要到乌兰一支更河边看看,蛾子和柱子跟着她。我听出来,他们去的是满贵跳河的地方。母亲在那里烧了纸,上了香。她这一生,如果觉得对不起什么人的话,大概就是满贵了。

乌兰一支更河已经成了一条浅浅的河,到了枯水期,河水几乎断流。很难想象这条河能把人淹死,但是那个烈性的汉子在这里告别了人生。母亲、蛾子、柱子,三个人站在河边,念着满贵的名字,喊:满贵,收钱来吧!

我问村里人,这里为什么叫乌兰一支更。人们说:因为河叫乌兰一支更。

我又问:河为什么叫乌兰一支更?没人说得上来。

方志办的同志告诉我,一位参加过一二九运动的学生,到草原宣传革命,被叛徒告了密,官军追捕他,他一边跑一边还击,一直打到乌兰一支更河边,汉人跳进了河里。赶来的官兵朝河里射击,那条河就染红了。

那时,村里还是蒙古族居民占多数,他们把那条河改名为乌兰一支更,翻译成汉语就是------红色的汉人。


(刊于《天津文学》2018年第3期,《中篇小说选刊》2018年第3期转载)

分享 转发
TOP
2#

亲们,我把最后4集全转载了。
特此声明,此作品已经作者本人同意转载。敬请阅览!
TOP
3#

谢谢海军!
TOP
4#

你那篇关于《乌兰一支更》的评论呢?我还没学习呢。
TOP
5#

TOP
发新话题 回复该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