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
天
李文通
锣声“哐”一响,钢铲“咔”一声片掉了“龙眼”。
紫翠石柔润,盯久了,会把你的眼撑满粉色,像注视一团婴儿。它没有纹路,任你雕琢,所以当你把钢铲的木柄顶上肩窝,创造的欲望即会瞬即勃发,像给孩子打扮,想妆成啥样,全随心境。
恹恹的凤芝把一团绫子收起,推向炕角。“他爹,村正又开会……”
紫翠石的奇特还在它身上星落的斑点。这斑点青白相间,大小不一,边缘四射,如画家不经意滴落的颜料,缓缓浸入,丝丝洇开,缕缕隐现。因而,艺高的雕家会把这斑点用得恰到好处,譬如此刻邹金钺手下的云龙,恰好在“龙眼”处刮出了一双对称的斑点……
讨厌的锣声。
从选料到成型,他只雕琢不说话。凤芝也沉静着,默默地钉木匣,再将绫子内外熨上。等男人把一件生龙活虎的砚台雕毕,放进笼屉,她再燃火将砚石蒸透。男人揣摩着时辰,一摆手,便撤火,默立一旁。男人将一团蒸腾的砚石端出,稳在一个可以转的木架上,嘘着热气,趁热给砚石涂石蜡,一手荡着毛刷,逼蜡油渗得匀称深邃。此时女人已经展开绫子,迅即将润泽的砚石包裹严密,男人再将砚石抱进她预制的木匣——严丝合缝,不咣不当——这就是夫妻。
此刻,一只龙眼瘪了。
邹金钺懊恼地撇掉钢铲,坐下,又站起。盯着这尊点睛就可翔云的独眼龙“吧嗒”起烟袋。
锣声又响。
“别让人来家找。”凤芝说着瞥下木匣,心中开始盘算缩减的尺寸。
邹金钺举锤,“咔吧”一声,敲断龙头,甩掉铁锤,说:“韩杆子,鸟。”
韩杆子此刻正在山顶鸣锣。他勾着腰,锣声一响,左右臂一分,真如张合的鸟。
村公所门前是一条进出台坛村的马道,马道前是一座岩石裸露的小山。从马道到山顶有一条曲里拐弯的小道,是村正韩吉士上山喊话、信手韩杆子敲锣踩出的。
邹金钺在村公所门前驻下足,恼怒地瞥一眼南山。远处倒能见韩杆子展翅,山根处反不见他鸟影,只有锣声悠远四散,不给邹金钺当面咒他一句的机会。
院里的核桃树下拴着几匹马,陈书手正在一个穿官衣的指挥下给马喂草。南墙根荫凉里聚着开会的乡亲,或解怀,或舞蒲扇。树的北侧是一道齐腰花墙,再里侧是三间正屋,正门闭着,两侧则支着半扇窗,像一对方正的黑眼。屋前的月台已搭上凉棚,正中摆一尊水缸,几个小伙子正往里灌新拔的凉水,不一会儿,盖上钻了孔的木板。南墙根的人看到这情景,纷纷说“罢了”“罢了”,便陆续站起,穿过花墙中间的月亮门,向内院挪,山顶的锣也哑了。
门开了。韩村正问:“齐了?”
陈书手抖着指缝中的草屑,答:“够数。”
谁也不知韩杆子啥时飞回的。他在韩村正身后冒出头,说:“叔,坐。”
韩村正歪一眼身旁的木椅,正眼时瞪得韩杆子一愣:“没见乡亲们都站?”
邹金钺磨蹭在人后,垂头想:那方废弃的砚石还能整出啥型?
“咣当”一声,身后的院门被合上。
邹金钺回头,两个挎刀的旗兵正分站门左门右。一惊,从马匹和兵勇还有……韩吉士有椅不坐看,今日来了大官。
有大官必有大事。
“龙眼”一瞎,心里就不干净,此刻别惹事,于是他挤进人群。
果然韩村正把一位大官引出来。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