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医
1
金正隆五年(1160年)夏,易州小郎中张元素又一次来到京师。
他少怀大志,8岁参加童子举考试,一直以本乡人士张通古为傲,不想27岁去考经义进士,因犯了庙讳而落了榜,这让他郁闷得要死。
前几年,金皇帝海陵王定都燕京,把燕京改名为中都,把析津府改为大兴府,这易州便为大兴府所辖。几年间,各地工匠营建宫殿皇室,不想这一年夏大多工匠得了疾病,先是腹痛、呕吐,没几日便有一些工匠死去。海陵王下诏,调集京师五百里内的郎中前去治疗,由官府负责发放药物。更重要的是,把自己所负责的病人全治活的医生将授给官职,其次给赏。
张元素虽学医未久,但因在医学世家,自小也识些本草,且想趁此机会向名医大医求教,也便报名前来。当然,骨子里他还是想碰一碰运气,万一他救活了一些工匠,说不定会以此走上仕途,实现自己通古弄今的抱负。
在京师一家驿馆,来得郎中并不太多,也就三十来人。太医使祁宰给他们作了动员:既要治病救人,也要做好自身的防护。祁宰原是宋朝人,金军攻破汴京俘获了他,因懂医术便做了太医,直至做到中奉大夫、太医使。祁宰讲了一些话就离开了,然后一个管事的带张元素等去郊外的临时医馆。
管事的是个柿饼子脸,他在路上嚷嚷道:“大家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别有什么负担,死马当活马医,治活了升官发财,治死了也不治你们的罪。跟你们交个底,你们治的这些人也不是什么要紧人物,要紧人物在五棵柳那个院子里,他们都是数一数二的大工匠,等着河间的刘完素呢。”
“刘完素要不来,他们难道要等死吗?”一个眯缝眼问道。
众人皆笑。
“你敢给他们治吗?治死一个要砍头的!”柿饼子脸用手比画着砍头,又道:“你们谁有这个胆?治好了重赏!”
众皆摇头。
张元素早闻刘完素大名。刘完素生于洋边村(今河北省肃宁县师素村)。幼年丧父,家境贫寒。北宋政和七年(1117年),因水灾随母逃难,定居今河间县十八里营村(今刘守村)。25岁始研《素问》,手不释卷,并据此阐明六气过甚皆能化火的理论。故治法上多用寒凉药。
临时医馆是几个院落相连。各院屋里躺着诸多生病的工匠,老远便听哎呦声不断。有一个院落要大一些,门前果有五棵柳,想必里面就是患病的大工匠。
为防不测,大家嘴和鼻围上了分发的白色长巾,只露着两只眼睛。柿饼子脸给各位郎中指定了各自的病人。郎中们便忙着望闻问切着。一时间死了抬出去的,哎呀嘿哟抬进来的,也够他们忙活的。
忙到日落西山时,有人喊刘完素来了,张元素几个病人正好消停了些,他便走出院落去看。只见一辆马车停了下来,随后祁宰和一个男人从车里走了下来,并肩说着什么。等他们走近,只见那男人方正脸膛,一缕黑髯,凝重的脸上带着一股傲气。一些郎中开始上前与这男人打着招呼,这男人只是微微点头,脸上没有一丝笑意,当然也不是冷若冰霜。从别人的话里,张元素也能猜出这就是刘完素了。
柿饼子脸带人上来帮祁宰和刘完素脸上围了长巾,径直进了张元素所在的院落,几个郎中相跟在后。刘完素进了大房子,为几名患者号了脉,详细问了一些情况,便走出了屋子,祁宰和一些郎中也跟了出来。
柿饼子脸带几个下手早在院子里备好了桌椅,沏好了茶,倒好了水。祁宰和刘完素坐了下来,两人各自啜了口茶,祁宰朝刘完素笑了笑,刘完素手捋短髯点了点头。
祁宰咳了两声,问道:“诸位可有良方。”
众皆无言,望向刘完素。完素只是安然地喝着茶。
张元素向前一步道:“我乃易州郞中张元素。我觉得这些病前所未见,再用一些老方子肯定不行了。老方子里用药有些温燥,不太可取,但太过寒凉,又怕伤了脾胃。我斗胆开了一剂方子,呈大人一阅。”
“呈上来!”
张元素上前把一个方子呈给了祁宰。祁宰看了看不住点头,问道:“你学医几年?”
元素道:“两年多点。不过,我家世代行医,自小略懂一二。”
“个别用药值得商榷,不过,大致尚可。两年学到这个地步,也算是可造之才。”祁宰说着把药方递给了刘完素,刘完素看了一眼,放到桌上,“哼”了一声,继续喝茶。
祁宰问刘完素:“先生可有妙方?”
刘完素道:“此疫与以往所见无异,并不称奇,天气炎热,六气皆能化火,非寒凉难治其本。”
祁宰道:“那请先生尽快开方!此疫还请先生多费心思,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大人请放心!我当尽心尽力!”
祁宰走时,把张元素开得药方从桌上拿起,揣进了袖筒。张元素不明白,这张作废的药方对祁宰又有何用,为什么会被他带走呢。
2
祁宰走后,刘完素开了药方递给柿饼子脸,柿饼子脸派人去取药。一些郞中想请刘完素给自己所负责的病人去看病,刘完素摆了摆手,便在柿饼子脸的陪同下去了五棵柳的院子。
一些人背后的议论其实不是耳朵听到的,而是心中感到的,纷杂的声音中,张元素还是感到了有很多同行在对自己指指点点。张元素笑了笑继续干活。
药取来后,大家连夜熬药,照看病人。
第三天午后,只听外面嘈杂声一片。张元素出外一看,从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中得知,大宋皇宫中曾有一太监姓林,有一手绝活是馏金,与祁宰同时被俘后效力金国。不想这次也得了病,已经奄奄一息了,刘完素、祁宰却束手无策。海陵王说治不活就治大家的罪。一些郎中说几个路口都有重兵把守,想逃都逃不掉。大家越是议论越是人心惶惶,有的躲一边哭了起来。
张元素也没想到会有这种情况发生,海陵王的心狠手辣大家也有所耳闻,若林太监一死,大家就算不陪死也有不了什么好下场。
张元素道:“世上病千千种,各种病也因人而议,没准我们这些人中也有能治好林太监的病的。”
“是啊是啊!”
“咱们不如去五棵柳大院看看!”
“走走!”
众人便向五棵柳大院走去,在大门口却被几个兵士拦住。张元素说:“听说里面有个重病人,我们能否进去看看?”
一个兵士道:“刘完素都没办法,你们有什么招?快守着自己的病人去!”
眯缝眼说:“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没准我们能治好他的病呢!”
“别废话,快滚!”
“你怎么说话呢?”
…………
大家正在争吵时,柿饼子脸走了出来。柿饼子脸拍着巴掌说:“嘿嘿!你们真能个儿!”
“嘿,闹半天你也是易州的!”张元素听出了他的口音。
“是又怎么咧!你小子我早注意你了!”
“让我们几个进去瞅瞅吧,说不定有什么奇迹呢!”
“跟你们交个底,这事你们不管,可能罚得还轻些,你们要插了手,一块跟着挨刀!”
见柿饼子脸又比画了一下,有几个人嘴里嘟噜了句什么就往回返了。
张元素说:“我挨刀不算什么,若能顶完素先生的罪,甘愿一试!”
“爷们儿!跟我来!”张元素跟着柿饼子脸进了院,随后又跟上来三两个,其他人不知进退,原地徘徊。
进了屋,祁宰正坐在椅子上托腮沉思。刘完素已无先前的泰然自若,正双手抱拳踱步。
“大人,小民元素愿一试,若治不好林公公的病,甘愿受死!”
祁宰看向刘完素问道:“你看……?”
完素道:“完素无力回天!一切大人定夺。”
祁宰一摆手,张元素向林太监的床走去。张元素望了一眼平躺在床上的林太监,只见他脸色蜡黄,嘴里胡乱说着什么,声音微弱,一句也听不清。元素给他号了脉,脉象也着实有些弱。他用手指欲支开林太监的眼皮,林太监却睁开眼望了元素一眼。这一眼,元素感觉林太监求生欲很强,一息尚存,不是没有救。元素让人倒了一瓷缸水端了过来。他从衣服里取出一个很小的葫芦,把葫芦用线板砸开,取出一个小药丸,在其他几人的协助下,扶起林太监帮他喂下了药丸。没多时,林太监便沉睡不醒。
祁宰走过来看了看,给林太监把了把脉说道:“脉象好了很多,看这种情况,要么会有好转,要么长睡不醒成了活死人也未可知。”
元素道:“小民已尽力,若醒不过来,小民甘愿领罪。”
祁宰道:“敢问你喂得什么药?”
“这……”元素不好回答。
刘完素走过来道:“除非是神仙药,不然又有什么用?”
元素向祁宰道:“说起这药丸,一言难尽,待小民随后详述。”
祁宰点点头。
一个时辰过后,林太监醒了过来,众皆欢喜。
林太监说想喝蔚县小米粥,柿饼子脸就安排人去买米熬粥了。
刘完素向祁宰打了声招呼,便去看其他工匠去了。
祁宰让张元素给林太监重新开了药方,亲自过了目,便派人去抓药。
待小米粥端来,几个人扶林太监坐了起来,伺候他喂了粥。
见林太监精神好转,祁宰问道,“老林,趁你这回醒着,你跟大家讲讲馏金,反正我们也不外传,也不学你这绝活。”
大家都笑。
这时,刘完素走了进来,向祁宰报告说:“其他大工匠病情见稳。”
祁宰点了点头,又向林太监道:“你这一闹腾不要紧,可把我和完素吓坏了。你可得好好的,我和完素的脑袋可在你身上系着呢。另外,你得赶紧带徒弟啊,不能让咱老祖宗的手艺失传了不是?”
林太监道:“其实这馏金跟你们开药方也无二别,万事讲究配比,我们馏金是一斤金子、八斤水银,当然还有其他细节的东西,我就不细说了。”
柿饼子脸问道:“林爷,我听说,你说你馏的金保证三百年不会掉色,真有这么神奇吗?”
林太监道:“不信?你三百年后看!”
又是哄堂大笑。
大家说了些闲话,祁宰临走时,把刘完素、张元素叫到一起说:“元素打今天起,当好刘先生的助手,二人以五棵柳院落为主,其他院落兼顾。不知刘先生意下如何?”
刘完素点了点头。自此,刘完素带着张元素等人不时查看工匠们的病情,按时按点用药,丝毫不敢懈怠。
3
三个月后,不少工匠的病治好,疫情得到了控制。完素有大功,海陵王欲授其官,完素坚决不受,领了些赏赐回河间了。
张元素也得了些赏赐,骑着骡子刚要回乡,只见身后有人喊道:“张先生留步!”
张元素勒住骡子一回头,见是柿饼子脸骑着一匹枣红马追了上来。
“老乡,舍不得我走?”
“敢情!”
“请我喝两杯?”
“没错!”
“真哒?”
“那还有假?你小子脸比我还大!”
“哪能跟你比?你这脸比咱易州的磨盘柿子还大!”
“别废话了!跟你交个底吧,我是祁大人府上的人,不是我请你喝酒,而是祁大人请你喝酒。”
“祁大人?有什么事儿吗?”
“谁知道呢?没准是和你探讨医学,没准想收你为徒,说不定也会让你当个医官,甭管怎么说,我觉得是次机会,快跟我走吧!”
张元素便跟着柿饼子脸进了祁府。
在祁府后花园,酒宴摆上,祁宰陪张元素赏花饮酒。
酒过三巡,几个女子走过来唱了几个曲儿,陪喝了几杯酒,祁宰便让她们退了下去。
祁宰说:“你开的药方我拿回来好好研究了一番,若论长远,更有可取之处。刘完素的药方用寒凉之剂的确重了些,但从控制疫情来说,治得当然越快越好。”
张元素道:“大人明鉴!”
“你给林太监开的药方,我也与完素的作了比较,后来我才明白,因为林太监体质与众不同,受不了过猛的寒凉药,差点把他治死。我当场没有把这说透,也是给完素一个面子,他行医多年,这点他也是看得出的。之后他没为难你吧?”
“没有没有!他只是不爱说话,向他请教一些问题,他只说让我多看《素问》,不要什么都问。”
“学习前人,又不拘泥于前人,这一点你和完素做得都不错,我很看好你俩!”
“可是我越学越感觉才疏学浅!”
“的确如此,所以越是这样越要学。你那个药丸也真是救命丸,这会儿是不是可以讲讲来历了?是祖传秘方?”
“唉,说来惭愧。三年前,我考经义进士,因犯了庙讳而落了榜,一时想不开,去我们村的山上砍柴时想找一棵树吊死。也是我命不该绝,刚吊上就被一个道士救了下来。他问明情况,开导了我一番。我向他求教人生之道。他说所谓道,无处不在:参悟得了,什么道都好;参悟不了,道也不称其为道。比如这易水,便自隐其道,有慷慨悲歌,也有日月阴阳,不变得是侠骨柔肠,变得是奔流之势。”
“说得好!这是哪里的道士?”
“我问了半天,他也不说。我问他,我父亲让我学医,我姑父想让我跟他学算命,不知学什么好。他说,易水之地也是兵家必争之地,面对生死不测,一便算命二便求医。可命算准了该怎样还怎样,由不得人也由不得己。而医术高超,却可救人一命。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便打定了学医的主意。临别是他又给我留了一个药丸,说等我将来命危时可自救。我想作为医者,救他人命胜于己命,这药便当用便用吧。”
“你这药可不只救了林太监的命,也救了我和刘完素的命。所以你的大恩大德,我永生不忘!”
“大人这样说,小民承受不起!”
“无论行医也好,做官也罢,当以百姓之命为先,更以国之大事为重!”
“说得好!元素谨记在心。”
祁宰跟元素又干了一杯低声道:“不瞒你说,皇上正打算攻打宋朝。你认为,这仗该不该打?”
元素摇头道:“不可!一者,先帝平宋灭辽,尚不能一统天下。而今缺少谋臣猛将,武力不济。何况,宋人无罪,出兵无道,非天时也。二者,建中都,修南京,造军器,调军队,赋税劳役繁重,百姓怨声叹气,非人和也!三者,水兵出击而水道干涸,江湖之上,骑兵又难以驰骋射击,非地利也!”
“正合我意!我想上谏,能否为我写一份奏章?”
“元素不才,愿一试!”
张元素连夜写就奏章,呈给祁宰。祁宰读后甚喜,赏元素,元素不受而辞。
不久,元素听说,祁宰趁进宫给元妃看病时呈上奏章,海陵王读罢大怒,命令在街上杀死了祁宰,没收他的家产。元素悲痛不已。
又几日,柿饼子脸骑马找到张元素。给元素送上一封祁宰写的信。元素边看边落泪。
柿饼子脸还告诉元素,林太监曾找到海陵王替祁宰求情,发誓说若杀祁宰,请圣上也赐我一死。海陵王不允。果真,祁宰一死,林太监在新建的宫殿里也撞柱而死。
海陵王怀疑奏章是祁宰的女婿綦戬写的。綦戬说:“我实在不知道这件事。”海陵王还是杖打了綦戬。又查了很多人,也没查出奏章是谁写的。
柿饼子脸问:“哥,你跟我交个底,奏章是不是你写的?”
元素点了点头。
第二年(1161),金世宗在辽东即皇帝位,改为大定元年。大定四年(1164),金世宗下诏追封祁宰为资政大夫,归还他的土地和家宅。
4
一晃又是几年,张元素学医不进,也没什么知名度。而刘完素的名声却是如日中天。一些人找到张元素,也是因为把他误当成刘完素。毕竟完素元素也差不了多少。
有一天夜里,张元素梦见一个人用大斧长凿弄开了他的心窍,把数卷书放在了里面。第二天,他恍恍惚惚地想不起这个人是谁,像那个道士,也像祁宰。不过,自打这一天,他好像通达了书中的医术了。
随着张元素医病有方,名声大长。世上也有了一种传言:刘完素、张元素不合。
其实,张元素跟刘完素好多年不见面了,也谈不上合与不合。而且,从内心来说,他很想再见一见刘完素。
一天,刘完素的一个弟子驾马车来请张元素,说师父得了伤寒病八天了,就是不见好。张元素赶紧上了马车奔往河间。
在床上躺着的刘完素一见张元素走了进来,把头一扭朝向墙壁。
元素问:“为什么这么羞于见人呢?”
刘完素不说话。
张元素扯住他的胳膊,给他诊脉,然后说:“你的脉有些紧,这几天是不是头痛的厉害,老是呕吐?”
“是这么个情况。”
“你是不是服过黄连、石膏?”
“是的。”刘完素终于把头扭了过来,看了张元素一眼。
元素说:“这些药性寒,喝下走太阴,阳气消失了汗就不能出来。你应当换服一种药。”
张元素挣扎着坐了起来,说道:“从你给林太监治病,我就感觉你将来好好学,一定能成大医。”
“过奖了!你才是大医。”
“我不是!”刘完素摇了摇头,“祁宰才是!祁宰不是平常的人!”
“嗯,他是大医,也是大侠!”
两人相视一笑。
张元素这才发现,刘完素笑起来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