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异之遇（小说）
卢国章
姜达仁的生活、工作是很规律的，包括那些非常微小的细节。比如，早晨五点准时起床。起床后，把昨天晚上准备好的小半杯凉白开续满热水，再把杯盖拧紧，然后底朝天放稳。去洗浴室刷牙漱口，简单地擦把脸。回到客厅时，杯子里的水正好在五十度上下，且已经冷热均匀。一口气喝下这杯三百克的温水之后，就可以缓缓打开单元门，轻快地步行走下六楼。他做这一切，总是悄无声息，因为此时，妻子仍在长梦之中。
他的目标是相距五百米的文化广场，走到那里，就可以直接去厕所蹲下，来完成一天的“大事”。之后，他会来到公共器械上，做二十八个仰卧起坐。做完这套动作，回到人行道，围着文化广场走上五圈。这样，每圈五百米，整整五华里的行走锻炼就结束了。
出文化广场是小早市，油条老豆腐、炸糕小笼包、县郊农民电动三轮车上各类时鲜蔬菜等一应俱全，捎带手花些小钱，一天的主食菜料就已经准备妥善。
在遇上这个人之前，姜达仁的生活好像总是这么平静有序波澜不惊。
当然，姜达仁的早晨一般是这样的，上班之后所面对的工作内容却经常会有些变化。他在县信访局上班，因为干部职数，他这个副科不是副局长，是副主任科员，参加局办公会，分管信访接待。由此，在工作中遇到的人和反应的问题总是不一样的。
事情是在早晨几乎已经固定下来的程序中发生的。
姜达仁蹲厕所时间比较长，他认为只有这件“大事”完成得彻底些，把那些废物清理得干干净净，才能保证一天的清爽。于是，在这个枯燥的过程当中，他要打开手机玩斗地主游戏。这次，当他打开手机，找到游戏界面，右手拇指刚刚悬起来正要按下去的时候，就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开始。他仔细地看看手机，确认自己还没有触到手机屏幕。紧接着，手机里又在说：叫地主。奇怪！姜达仁看着手机发愣。
对三。
对五。
对九。
过。
手机里的女声很清脆。
他终于明白过来，声音是从左隔壁传过来的。只一块上下通透的木板相隔，很近。
姜达仁没有开始自己的游戏，心里暗笑：还有跟我有同样习惯的人呢，蹲厕所的同时玩斗地主游戏。
吃过早餐去上班，先到局长办公室，见没什么特殊事情，便来到自己办公室。姜达仁虽然分管信访接待，但一般情况下并不直接和信访群众接触，因为设有信访接待室。信访接待室有正、副主任和接待员一共三个人，一般性问题，他们就解决了。只有遇到需要和其他部门沟通，或者遇到有意刁难、非常难缠的信访群众他才出面解决。
看过局长批过来的关于组建驻村扶贫工作队的文件，上边有局长的批示意见，要求从信访接待室抽调一人参加工作队。他正在想让谁当这个驻村工作队队员，接待室郝主任推门进来，坐在椅子上说：又来了一位难缠的群众，提出的问题，自己难以回答。原因是，创建文明城市需要把城市街道上的门脸招牌全部更换，不管之前是什么样式，现在要一律地更换成铁质镂空、紫色打底、黄色宋体大字的，限宽窄不限长度。这是县里的硬性要求，由城管局负责通知执行。通知下发后，受“创城”鼓舞，很多商家已经开始了换牌工作。创建文明城市，自己所在的环境将面貌一新，大家都有这份美好的期待。今天来的这位经营一家文化传媒公司。他的信访理由是：“创城”是县里的事，是你们这些机关干部的事。商业门店可以换新牌，但费用不应该让商铺负担。郝主任说：这名信访者说的有些道理，这本身就是县里的事。
姜达仁听郝主任说完，抬眼看着他。郝主任明白这是在向他询问结果，便说：先打发走了。郝主任又补充说：不过，临走那人说离咱这儿近，没个明确答复，他还要来。
第二天姜达仁在文化广场厕所蹲下的时候，脑子里似乎闪了一下昨天隔壁手机斗地主的事，没多在意。于是，他像往常一样拿出手机，蹲下，打开屏锁找到游戏界面，右手拇指再次悬了起来。
开始。清脆的女声。
呀！姜达仁看看自己的手机，看看自己的拇指，还没按下去呀！？
顺子。
不要。
姜达仁大吃一惊。
姜达仁抬头深呼吸，想了想，是第一次，还是有过这样的情景？昨天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吗？难道仅是自己的大脑里有过类似的臆想？只片刻，他便确认自己的记忆是正确的。因为，正是听到了隔壁玩游戏，自己便没好意思按下拇指，这一点他记得很清楚。
姜达仁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由于今天早上起床后，刷牙漱口、洗脸喝水完毕，把茶几上的果皮、核桃皮收拾在一起用塑料袋装好，下楼时顺手带着扔进了垃圾桶。这样，今天比昨天晚了两分钟。如果今天隔壁的人和昨天隔壁的人是一个人的话，游戏开始时间与自己又是差不过一秒，那么，他也是晚了两分钟。他做什么了？也是收拾垃圾？
这个世界因为存在着那么多的奇妙才有趣，难解的巧合经常让人匪夷所思。既然几乎所有人都承认诡异事件存在，姜达仁自然就没有多想，一切仅是巧合，而已。
姜达仁虽然没有多想，但第三天他还是比往常早起了十分钟。广场内供市民遛弯的道路形成一个环形，从这条道路去厕所要通过十米长的甬路。姜达仁早到十分钟，在环形道和甬路的接口处伫立五分钟，因为内心似乎总有一份莫名的期许，他要看看都有什么人在这个时间点去厕所。会有前两次的情形出现吗？
时间过去了五分钟，姜达仁笑了，他是在笑自己，怎么会呢？有前两次的偶然已经很偶然了。姜达仁，你太天真了！
当第三次偶然发生的时候，就不能不说是奇异了。跟前两次一模一样，也是姜达仁悬起拇指即将按下去，开始斗地主游戏的时候，开始！清脆的女声再次响起。
顺子。
炸。
这次，姜达仁彻底震撼了。
姜达仁知道，这座厕所并无特殊之处，去年改造，设置了十个蹲位，每个蹲位都有半封闭式隔断。也就是说，只要不是同时进去或同时出来，上厕所的人互不相见，谁都不可能掌握其他人的行为动作。那么，这三个早晨发生的事又如何解释？还有一点，为什么游戏声音总在紧挨自己的左边而不是右边或者其它蹲位。况且，他这三次，使用的并不是一个蹲位。
生物钟？某种缘分？人们理解的并不彻底，远未明确。另一个自己？唔！有这种说法。说的是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存在着另一个自己，只是不知道这另一个自己在哪座城市或是哪座大山角落里，这一命两体永远不会相逢。他想到这里，立刻产生疑问，既然这一命两体不会相逢，要是相逢了呢？姜达仁突然感觉有些悚然。
不再仅是思考，姜达仁要采取行动。他当然没玩手机，而是尽快完成了“大事”结束蹲坑。前两次他没有见到隔壁的人是什么样子，今天他要见一见。于是，他迅速束紧腰带，洗过手，等在了厕所内靠门口的位置。厕所很宽敞，显得有些空旷，站在这个位置，可以看到每个便池的木门。
对方出来得晚些，当他把便池门打开的一刹那，姜达仁眼前一亮，熟人啊！原来是熟人。姜达仁有过上前搭讪的一闪念，但很快便感觉不对。熟人？是熟人吗？他是谁呀？姜达仁迅速地在脑海中搜索，终于没有想起这人是哪位熟人。四十来岁的年龄，白净的长方脸，虽然把胡子修理得干干净净，鬓角、下巴和上唇还是有些青色。头发稍有卷曲。他一米七的个头，一身蓝色运动装因得体而舒展，整个人显得清爽、整洁。
姜达仁终于明白了，面前这个人，只是在镜子里见过，那就是他自己。
对面的人并未在意姜达仁的存在，就见他洗过手，然后抽纸擦干。
姜达仁看到这里，扭身先一步出了厕所门。从这一刻开始，姜达仁几乎相信了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会有一个相同的异体存在的传言。
回家后，他准备把他的奇遇讲给妻子，当看到妻子已经准备早点，就没提厕所里发生的事。
来到单位去局长办公室的时候，姜达仁曾有向局长讲述厕所经历的冲动，考虑刚上班，局长有正事要办，没吱声便退了出来。
回到自己办公室坐下来，他又萌发了与人分享厕所故事的念头，想想大家都在忙。更主要的是，虽然这个故事没有跌宕起伏，但是如果如实讲出来，肯定没人相信。谁会相信天方夜谭呢！
没想到的是，让他感到惊诧的事还远远没有结束。
姜达仁认为自己是个专业不突出，能力一般的人，放弃自己在大学所学的机电工程专业，回到县城走上了公务员岗位。他认为自己这一辈子对社会不会有什么贡献，混个老婆孩子热炕头走完这一生，就是结果。但是，平凡的人也会偶然生发使自己不平凡的想法。本来，这个地方没人愿来，他调到信访局后，似乎发现了自己的用武之地。由于自己用心，还真能够为百姓解决些问题，结果是，好多上访户不再上访。这样， 在“维稳”形势严峻时期，上访的少了，县领导当然高兴。于是，他从接访员，到信访接待室主任，再到副主任科员，短短三年时间走完了从普通干部到领导干部的路程。
坐在办公桌后边刚刚稳了一下思绪，“接待办”郝主任推门进来。已经五十多岁的郝主任进姜达仁的办公室从来不敲门。姜达仁看他一眼。郝主任慢吞吞地点着左手指缝中的香烟，慢吞吞吸一口，慢吞吞吐出来。常年接待信访户，他吸烟的习惯根本戒不掉。
前天那个人，又来了。郝主任淡淡地说。
姜达仁又看他一眼，知道他虽然口气平和，但内心并不轻松。
人家说得有道理。这么大的“创城”行动，换个匾牌还要商家出钱。这可不是人家经营需要，主动要换的。
姜达仁问：他究竟是做什么生意的？
不知道。只是说自己也可以做匾牌、灯箱广告什么的。店铺名称是“锵锵文化传媒有限公司”。这人懂的不少，说话有理有据干净利索。看来你得亲自出面了。
说完，郝主任居然笑起来，有些诡秘地说：让他来这里吧，你看看有多奇怪。
郝主任看着姜达仁疑惑的目光，没等姜达仁同意，扭身出去，只片刻又推门进来，后边带着一个人，肯定是那位信访者。
呀！姜达仁定睛观看的时候才发现，这不就是早晨在厕所里玩儿手机斗地主的那个人吗？不错，就是那个“自己”。
姜达仁确实吃惊不小。“接待办”的两位女同事从门缝往里看，然后和她们的郝主任对脸笑过才关上门。
因为信访者从未和姜达仁见过面，也不知道自己在厕所里用手机玩游戏被人关注过。所以，他的目光在姜达仁脸上转过几圈，似乎有过一刻狐疑，但很快恢复常态。
姜达仁明白了，刚才郝主任出门时突然发笑，一定是因为这位信访者和自己样貌特征相似，不是相似，是长相一致引起的。
神情甫定，姜达仁抿了抿杯子里新沏的茶水。
按照郝主任提示，信访者将自己的“遭遇”重述一遍。
姜达仁杯子里的水温度正好，他端起来喝了一大口，眼睛望着另一个“自己”，语气和缓地说：创建文明城市，是全县性重点工作。统一门店牌匾是整个活动中非常重要的一环。县里因为财政紧张，才让各家商户分担一些，为的是我们生活的环境……
姜达仁还要说下去，被信访者打断。
“创城”既然重要，这些钱就应该县财政出。如果县里财政紧张，换门牌这种花架子事可以不做，或者推迟。况且，各门店有自己与众不同的匾牌特色，把整个县城街道装扮得色彩多样，内容丰富，比千篇一律好吧？
姜达仁差点笑出声来。信访者的论调，正好是在“创城”首次论证会上自己的发言内容。而且，看他的神态，他的语气，他的咬文嚼字，与自己风格几乎一致。
当初姜达仁的意见并未被采纳。现在，县里既然做出并实施了统一门店匾牌式样的决定，他这个副主任科员当然要宣传、要执行。
你说的有道理。但是，县里是按新的城市标准进行改造的，我们个人没办法更改。你看，就连燕地香油坊这样的老招牌不也换了吗？面对时代，面对革新，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有点奉献意识和牺牲精神。
这是什么革新，这是坑人？信访者已经有些激动。
姜达仁的心理和表情没有因为信访者的态度而发生任何变化，相反，内心深处似乎有那么一丝的快意。因为，有几个百年老字号，在政策的压力下，不得不更换了祖辈用心血塑造起来的老牌子，虽然这些老牌子几经风雨剥蚀，确实有点陈旧了。姜达仁是有看法的。可是，他心里明白，自己是机关干部，所有工作必须服务大局。所以，他要把眼前的事情解决好。
归根结底，“创城”是领导干部的政绩工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偏偏要我们百姓做出牺牲！
怎么没关系呀？我们的城市好看了，城市设施完善了，你不也心情愉快，做事方便了吗？
这种强加于民的做法，我心情不愉快。我也没有享受到设施完善带来的便利。
你心情愉快不愉快我不知道。我劝你要使自己尽快愉快起来。但设施完善，我们大家都已经开始享受了。
信访者正色望着姜达仁。
比如，我们重建了文化广场，我们早晨起来可以去那里遛弯儿，去上厕所。在厕所里，我们可以大胆地玩手机游戏，慢说是斗地主，即便是玩超级大战都没人反对，也不用怕烦扰到正在晨睡的家人。在那里，就连洗手、用纸巾都方便。这些都要用钱，这些钱可不是我们自己出的。
姜达仁只是举了个例子，这些话貌似与信访者毫无关系，却又意味深长。
姜达仁暗喜，让你也偶然一次、惊异一次吧！
姜达仁不露声色，面对信访者一闪而过的复杂表情，继续平静地说：你的门店名称叫“锵锵文化传媒有限公司”，但你做的是匾牌、灯箱广告制作和平面设计生意。也就是说，你本来能够自己制作匾牌，却要花钱让县里的定点商去做，这是让你吞气的地方。再有，别的广告制作商家都在县里招标的时候承揽了不少业务，要挣些钱，可是却没有通知你去投标。大好的挣钱机会丧失了，你更窝囊。对不？
信访者虽然表面上怒气未消，但却起身掏出烟抽出一支递过来。姜达仁轻轻摇头，目光扫了一下一直沉默的郝主任。信访者把烟向着郝主任递过去。扭过头再看姜达仁时，眼光里传递的是询问、请教的表情。
姜达仁喝了口水，看郝主任重新给他倒水续满杯子，才继续说话。
你不仅丧失了这次“创城”做匾牌机会，而且，你平时生意并不好。
信访者微微点头，表示认可。
我有些建议，你愿意听吗？
当然。信访者回答得很干脆。
第一是你尽快把你的公司名称改了，什么文化传媒？做生意就得动真的来实的，不要追风，不要攀附高大上。文化传媒很洋气、很时兴，但跟你没关系。你就叫“锵锵广告制作”。第二是改好名称后报到县“招标办”，把业务范围写清楚，先排上队挂上号。这样，再有工程你就有机会参与了。
来人有些疑惑，小声说：承揽公家业务，不都是有关系的商户吗？
你的信息太落后了，还戴什么文化传媒的高帽子！？这次“创城”，时间紧任务大，那些门店根本不能如期完成县里压的任务。
是这样啊！？
当然。姜达仁接着问：你自己的匾牌，通知你从哪里领取？
让我过几天从“鸿雁广告制作”领。
这样，我给“招标办”打电话，让他们协调一下，你的匾牌你自己做吧。但是，规格标准，一定要符合县里的统一要求。
姜达仁给“招标办”打过电话，事情果真定了下来。而且，“招标办”了解情况后，要求信访者立刻去他们那里，主要是要进一步掌握他的技术实力。
听了姜达仁转述的“招标办”要求，信访者站起身，明显有些兴奋，说：那我赶紧过去！
姜达仁摆摆手说：你等等。记住我的话，赶紧把门店名称改了。创建五A景区、申报美丽乡村，还有，全省旅游发展大会要在咱们县召开，这些活动都需要展板、匾牌。你只要把事情做好，挣钱机会多着呢！
信访者眼睛亮了，面露愧色，语气平和地说：这些我倒是听说了，以为跟自己没什么关系。我刚刚干了半年，生意真不怎么样，想转行呢。
姜达仁 “呵呵”笑了两声，以后你的生意就“怎么样了”。
信访者说声“谢谢”转身离去，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姜局长，敢问你哪一年生人？
我八零。怎么了？
我也八零。
两个人同时瞪大双眼。
信访者吃惊过后，急切地转身离去。
姜达仁嘴巴一时没有合拢，缓缓转过头望着郝主任。郝主任也在张着嘴巴望他。
姜达仁跟郝主任慨叹：这世间事，真实发生的比编出来的还玄乎！你信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