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是讲究四合院落的，我们所谓的宿舍其实是四合院的倒座，也很宽敞。工人们用砖码的床腿，上面通着搭的竹编。竹编这东西木匠打梁支盒子要用，表面光滑滑的。夏天睡着凉凉的，冬天铺得少腰是受不了的。不过这条件也算上等了，最起码它离了地面。我去的摊上，有几个是没床板，席地睡稻草的。有的连草都没有，拿硬纸板或是就地取材。这间屋睡着二十几个，因为我们三个的铺盖放不下需要他们回来给挪。褥子搭褥子，被子挤被子。屋里拉起的两条绑沙槁用的绳子是人们搭衣服和毛巾的。床下是用砖搭的放洗漱用品的小台子。台子边扔着各种的鞋子。地面上很零乱，烟头烟盒，空酒瓶，塑料酒壶，花生米皮，蚕豆壳，床上有的被子没叠拧成s型。有的叠了，褂子裤子帽子没规律的扔着。屋里就那么条路两头中央还放着临时钉成的小饭桌。上面摆着饭盒、饭盆，钢种勺子，筷子，有的饭盆没刷洗，留着中午的熬白菜和馒头。床底下偶尔会钻出一两只小老鼠，它们也不害怕。看来这里的人们也没那么多的闲暇顾及它们。好在我们几个也都麻木了，对这样的境况也见怪不怪了。
进来一个老头，六十来岁的样子。个头不高，背稍微驼。光头，有胡须但用胡子刀刮过了。脸上的肉松弛了，眼不大挺精神还透着机敏。说话公鸭嗓，穿一身深蓝的中山衣裤，礼拜鞋系着白围裙。
他姓李，按张志才的话说是“皇亲”，小魏媳妇的大哥。他此时备好了饭，见有新人来便到屋里看看。张志才和他熟，我掏出烟来散了一轮。
工人们下班了，因为院里开始嘈杂了。人们陆陆续续进来拿用具打饭。他们洗涮有的有自备的暖壶，从床底下拿出塑料脸盆倒水。这种脸盆我们都叫它“两块踹”。从附近村里的两元店买的，价格两元。没保存价值，不带回家。回家前一脚踹坏了事。这和那个老李穿的“礼拜鞋”是一样的，价格五六块钱。基本上是一个礼拜不是底坏就鞋帮坏。超过一个礼拜你就赚了，没有带回家的价值。有的连两块钱的脸盆都不买，就着凉水冲几把，甩一甩手算是擦了，这就是甩干了。反正又不往别人肚子里吃。他们吃饭有的进宿舍，有的在新盖的屋里，里面也有灯。
卷毛进来了，一手端着个小饭盒，一手掐着三个馒头。他把饭盒放到床前的小桌子上，馒头放到另外一个盆里。有几个也和他围坐在一起。他并不急着吃，而是扯着嗓子嚷开了：“牛儿呢？牛永刚你给我进来！”好久从外边蹭进一个红脸汉子。个头不高，小平头。络腮胡子，两只小眼，穿个绿毛衣露出脏兮兮的领子。外面套着一身灰米色西装。看得出来他害了怕。一副怯生生的样子。卷毛笑着骂道：“我要不看在我跟你媳妇不错的面子上，我剁了你。”红脸脸上很不自然两手搓着最底下的西服扣子，小眼睛还怯生生地瞟着卷毛。卷毛继续骂道：“下班了，你小丫挺的活了这么些个灰。你又不是不知道东家不让剩灰。前几天刚儿【人名】埋了点灰，东家查出来了扣了二百块钱你不知道啊你？咱们老板骂了我个狗血喷头！！他又是我师父我也不敢还嘴，你也不争气，死了干一辈子壮工了不知道用多少灰！”红脸显然觉得委屈嘟嘟囔囔地说：“你刚才骂了我半天了，我横竖没呆着就得了呗！”卷毛一听把三角眼一瞪：“嘿？你气我不乐啊？你就适合砌主体，让你供砖累死你个小王八蛋儿！给你个小丫头活儿，你不知道怎么呆着。你这一堆灰，工人们加班从你工资里头扣！让你没事浪得慌……”红脸小声说：“那你扣就扣呗！谁让我活多了呢。”卷毛气还没消：“紧告诉你，慢告诉你，少活灰少活灰。看着活看着活。看着就活这么些个，你那眼是干什么的？光盯小娘们啊？”卷毛停了停又笑了：“你真让我急不得恼不得，一会儿，供着老子加班！多吃点儿，滚蛋吧！哎呀！你真气得我肝疼！”红脸低着头不说话。卷毛掏出一棵烟，拿出打火机要点，见红脸没走问道：“你不走还等着给我点烟啊？就你这笨手笨脚的我还怕烧了我的胡子呢！赶紧吃吃了加班。”红脸这才出了门。
闲谈中我才知道，红脸叫牛永刚。媳妇跑了，家里有一个儿子母亲给照看。人们叫他老牛，熟悉的人叫他“牛儿”。老牛原先开拖拉机拉脚，人实诚的很。他红脸看上去也没那么多花花肠子，于是总被狡猾地同行戏耍。老牛是老三媳妇他们村的。人实诚，在老三那里干不住。小魏收留了他，这里没人戏耍他。卷毛跟他熟悉了，才这样的。况且老牛有的是力气，小魏看中的就是他这点。细活老牛是不行的。老牛别看实诚，可他也有自己的小九九。他在这个摊儿是没后台的，自己千万要忍，不仅是累的方面，还要低眉顺眼地看小魏这些徒弟的脸色。他谁都惹不起，甚至小魏最小的兄弟那年才十八，也敢拿老牛调笑，也敢“牛儿牛儿”地占他便宜。他不是听不出来，他不能由着性子来，丢了饭碗自己的老娘怎么办？孩子的生活费从哪里来？他得忍！
卷毛是小魏的二徒弟，也姓梁叫玉丽。所以张志才管他叫“玉驴”。他这个玉丽的丽就是美丽的丽，我看过他的身份证。他说有了他大哥他爸爸想来个姑娘，还希望这姑娘美丽。结果生完了又是小子，还是卷毛络腮胡子，不是张飞就是李逵转世，可把个好名字给糟蹋了。他性格鲁莽，嗓门还大。上学不用猜想，也知道结果。早早跟着小魏在北京闯荡。他弟兄五个小魏也弟兄五个。都没念过多少书。可小魏脑筋好使，不像他榆木脑袋。开始包活儿，在北京发展人脉，摊儿越来越越大。他岁数比小魏大。可岁数大不算能耐，小魏有本事能让徒弟们挣到钱。他干细活心里也打鼓，也是三斧子半的招数，别的摊也干不下去啊？于是他心一横，干脆拜小魏为师吧。小魏开始不答应，因为他的大徒弟梁秀山是玉丽的亲妹夫。他说单论，又说好话又请小魏兄弟老四说合，小魏才勉强答应。不过有条件，我说你你不能恼。玉丽心里这个别扭，我这么大岁数吧，拜师还来个老二。还让妹夫压一头！本来一起闯天下的哥们成了师父，骂他还不能恼。也就是看在红票子的份儿上，要不谁他娘的没事儿找这烦心啊。
玉丽心里明白的很，兵就是这样的兵。也不能把他怎么样了。壮工走了，他就得当壮工。别看师父让他代班，那是这一季就这么点糙活儿。秀山没来，真正大摊他代不了。今天晚上加班没人去，不可能有工。小魏摊儿上的工还是有不少说道的。两个小时才起锚，一个小时之内就是为摊上做贡献了。一天干活按十二三个小时算，记工按十个小时。小工一天22，除以十。一个小时两块二。两个小时四块四。一般没0.1个工，最少是0.2。那年大工一天50元。壮工一天有21、22、23，三个价位。一等小工23元。小魏可精明，那时我是开23的，有个张德彪也干得不错，不过他认为他干不长，就给开得22。不过多给他三十块钱的路费。所以玉丽就是代班也不敢给自己多记工，这点活儿用多少工，小魏心里有谱。多了会拉下脸来批他的。为了省工老牛和他这两个小时只能是白饶了。
玉丽简单的给我们安排了一下，又统一得拽了一下褥子。我的新毡放不下，只好作罢。我们只能睡自己的半个褥子。
玉丽回来时，许多人已经睡了。我还在趴着看书。他走来弯下腰看了看我的书目。说“邓师傅真用功啊！”我冲他笑了笑，没做声。见他和老牛没洗脚，就钻了被窝。一边的人被他弄醒问刚回来呀？他长叹一声：“哎，累啊！不好好上学累啊！累死我得了！”我们又说笑了几句放才睡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