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有味（3）
党仲英是不会做菜的，买个酱油醋、跑个腿的还凑合。也不是她不会做，是郭务源的口味太上档次，不是说葱花放早了，就是嫌大料多搁了两瓣……一来二去，党仲英放了权，乐得个省心！
郭文源能把菜品尝到极致，从选料到刀工，从油温到翻炒，从加佐料到揭锅盖，哪个环节不讲究，他都能挑得你心服口服。更重要的是，他不仅会品，还会做，懂厨艺。谁不服，好，后厨里边见高低。他在县城下馆子，没一家老板敢跟他要钱。他不缺钱，也不白蹭，只是吃哪道菜都能挑出一二分不足。老板们说：只要郭爷能给指点一二，菜的口味能上去，那饭费就叫学费了，值！
郭文源在城里是有自己老宅的，四合大院，且是一水的蓝瓦硬歇山，对扇木门，万字格木窗。北边三间出檐带厦，是他和老伴的卧房。西边三间辟出一间当库房，余下的两间则是他自己的“工作室”。他原来在机械厂当模型工，退休后，时不时有人来找他看图纸、做模型，索性开个家庭作坊，挣个零花。东边三间原先俩儿子住。如今都已成家，闲着，但他们的床和书桌依旧按他们上学时的模样安放如故，只是老伴党仲英闲不住，每逢周六都要打开门窗，让阳光漫进去，驱赶霉气。待朝气充盈，她便提着掸子进去，痴痴地盯住某个地方发呆。渐渐地，孩子们默习功课的身影就会映现出来，耳畔甚至回荡着他们打闹的声响……
儿子飞多高多远，都飞不出当妈的心。
说起两个儿子，没人不挑大拇哥——老大郭天在北方电网，老二郭地在中国铁建，月收入都成捆带方。郭天个头不高，随他妈，脸膛却极像父亲，浓眉大眼，鼻正口阔，十四五岁，胡子茬就朝外冒，而且是连鬓，气得他放学回家就对着镜子薅，疼得呲牙咧嘴，满脸血呼啦。弟弟放学回来推不开门，就找父亲告状。父亲给郭天做工作，说，你是个美髯公呢！就找出《三国演义》，跟他讲关云长胯下赤兔马、手中偃月刀，凤目蚕眉、五绺长髯，过五关斩六将的故事，说，人有奇貌，必有奇才，你赶紧把胡子给我蓄起来，将来我郭家光宗耀祖的重任就落你肩上了！郭天顿时血脉贲张，说，爸我懂了，不过……郭文源明白儿子心里想什么，立即给他打气：留自己的胡子，让成绩单说话吧！
聪明的孩子不用教。果然，郭天一路拼杀，刀光剑影，以“状元”身份考入“华北电力”。这个时候，他脸上的络腮胡子保持在一寸二分五，不令它短，也不令它长。
大学毕业，找工作，跟父亲商量。父亲说：就凭你这成绩，不读研究生，还不如把脸皮扒了。
于是又拿下了硕士功名，这下父亲该不再拿胡子说事了吧？没承想，郭文源还是一脸的不屑，说：我排了你的八字，你命中有个女人旺你……
女人？
是，她跟你同年考博士，同年毕业……也就是毕业这年，你俩肯定要结婚……
晕。郭天双手托着胡子，说：爸，就我这张毛脸，还有女人……喜欢我？三米开外，她就认定我比她爷爷大三岁……
郭文源说：她那是没戴镜子。对了，书上说我将来的儿媳妇要戴眼镜，而且她爸爸……最低正五品……
郭天笑得胡子乱颤，黑丛中显得嘴堂子很大，红得鲜艳。
老爷子拿儿子的胡子开涮，天下岂不大乱？党仲英说，甭听你爸的，赶紧找个女的把婚给我结了。博士博士，郭家祖坟就没长这棵蒿子。
郭文源说，我爹当过县长，到我这一辈儿应该弄个市长干干，可我没那个打算，至今连个党员都不是。对了，可不是人家不让我入，是我自己个憋着一个梦，跟谁也没说过……
党仲英愣一下：你说……
憋着。
憋……着？跟我娘俩还不说实话？
说了啊，——憋着！
党仲英皱眉琢磨半天，还是不明不白，抄起掸子抽了下门框。说清楚，憋着什么？
憋着给咱家儿子攒劲啊！你想，咱家出了我爹那么个县官，谁知道祖坟里的青烟冒光了没？咱爹死后，入了烈士陵园，谁知道又给祖坟续青烟了没有？如果我出仕，祖坟里供养我爹剩下的那几缕青烟，还有我爹才产出的那点青烟，还不让我一个人全给耗没了呀？将来孩子咋办？
党仲英把掸子一横，哎呀老郭，你是拿你一生的前程给孩子铺底啊？
郭文源沉吟片晌，声音略显嘶哑：值！
郭天望望父亲魁梧的身影，垂下头，默默走开。
你干嘛去？党仲英迈步去追。郭文源拦住她，道，孩子大了，有自己主张了。你炒俩菜，我想喝酒。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