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漫记（五）
夜色如水，从东西对峙的山坡上倾泄而下，灌满沟沟谷谷。国章提着刀，我挽着一条皮绳，向夜深处游去。
村庄与北沟交界处有一排老柳，柳荫旁扎着几座牛圈。牛们刚吃饱喝足归来，正兴奋地甩尾巴跺脚。国章拍着牛栏，一遍遍打量望向他的牛，绕过三个圈，停住脚，刀尖一点，下颌一摆，瞄定一头健硕的鲁西黄牛。我俩对视下，接续跳进牛圈，慢慢接近老鲁。他绕至一侧，熟练地给它挠着脖颈，我则迅疾给老鲁的一条后腿绑牢，把绳子一端缠在牛栏杆上一寸寸拉紧，使老鲁的一条后腿悄悄脱离了地皮——如此在何种威胁下，牛的另三条腿都不能抬起来反击。国章见术前准备就绪，气沉丹田，骑马蹲裆，一手抚着牛肚，一手横刀慢慢在牛肋间备皮。牛毛从他的指缝间飞出来，飘洒飞扬。牛呼着粗气，把大眼睛瞅向他。他“哦”一声，忙从怀里掏出半瓶煤油给泛亮的牛皮消毒，口中念道：文学起于痛，止于痴，长于灵，奉献是最美收获。言罢，刀锋在月光下一闪，白刃向牛腹刺去……
哥哎——一声急促地喊，让国章抡圆的胳膊猛然僵在空中。我忙伏下身，躲在另一头秦川牛的身后。“燕子……哥木法，为了文学，得跟牛借截盘肠……”那个叫燕子的姑娘说：“我从良岗买了……刚搁家里……”
国章“哦”一声，提刀窜出牛圈，倏然消失在暗夜中。我缓过神来，迅速松开皮绳，待跳出牛圈，竟不见一个人影。懵懂着摸到大伯家门口,我把皮绳抡了两轮,隔墙甩了进去……“啪嗒”，皮绳落地，继而思索国章家的方向。突然燕子在身后说话了：“文通哥，你们要来的消息早传遍了……”我回过头来，竟什么也没看见，便对着暗夜道：“难为你了。”
到了国章家，一行人业已上炕盘腿，斟酒摆菜。南北炕，自然是一代宗师居东方正位，智勇把东南角，我把东北角，国章和文戈分列西北、西南乾坤之所。炕下的灶台炒着菜，香气腾来卷去。自然是先白后啤，先客后主，先凉后热，先坐后立，先干后呡……自然是宗师主讲，智勇补充，我和二卢倾听……自然是先小说，再散文，再诗词……自然是文坛大局，易县形势，二卢笔法……这顿兼容了宴会、讲座、述评的文友雅聚在简朴而热烈的气氛中持续到深夜12点——菜热了六次，国章和文戈的稿子铺了半炕，酒从盅到杯到碗地覆天翻，最终还是我第一个熬不住靠着被窝摞先睡着了……
我是被渴醒的，起身找水时才明白我是头朝里和衣而眠的。一代宗师打着节奏分明的响鼻侧身弓卧，王智勇脸红到黑紫仰面酣眠。我坐在炕沿上思考我昨晚说过什么错话。国章翻个身，低声道：“茶水在案板上……”
灌了半缸子温茶，喉咙颇感顺畅，困意渐渐消逝，燃了支烟，悄悄拉门踱了出去。西边山岩上躺着半轮朗月，东边天幕上启明星眨着碎眼，两只狗在远处有一搭无一搭地报着平安。我坐在屋檐下，被山风吹得打颤。起身要回屋，忽见大门口有红光一暗一明的亮，头皮倏然奓起来，便把烟蒂弹过去。那边道：“醒了？”是文戈来喊吃早饭了。
我俩坐在门洞里，一边讨论永远也说不尽的文学,一边等待宗师他们自然醒。
不久，宗师拉门出来，见我俩在晨风里抽烟，道：“敢问厕所在何方？”文戈起身领他方便，国章趿拉着鞋追出来说：“宗师注意脚下。”
宗师回来，蹲在门洞口，说：“韶光易逝，有问题快说。”于是文戈向他请教弗洛伊德理论和兰陵笑笑生实践的关系。国章从屋里拎出茶壶、水杯，摆在他们面前。我则去西墙根捡来一些木棒，架了两块残砖，给他们烧水……
由于东山遮挡，太阳拱亮整个山沟时已经八点半。国章进屋侦察了两次，不见智勇有醒的意思，问我咋办？我说他有晚睡晚起的习惯，莫若我们先吃。又请示宗师，宗师说：“油条棒子糁粥吧！”
文戈家是早有准备的，而且炒了六道菜。文戈举着酒瓶道：“在国章家喝了，在我家不喝说不过去吧？”我说：“昨晚已经喝得断片了，推到中午吧。”宗师说：“一人三两，馋馋智勇。”
回到国章家已经十点半，昨天划船的小伙子肩背工具包、手提气管子正在院里转圈。我忙进屋喊给智勇。听说换轮胎，他一骨碌爬起来道：“君欲成其事，必先利其器。”揉着眼跑到院中。大家七手八脚，给他的车子掀个底朝天，正待松螺丝，宗师再次冒出一句盖世箴言：“你们千万记住——先扒外带，再掏内胎……”
我把宗师推进屋里，说：“此等小事，您不必现场挂帅，喝茶吧。”
很快智勇哼着小曲进来，道：“回去，我们三个赛车吧！”
宗师脸上的酒色还没散去，国章家的菜又排摆上来。说好下午离别，因此这顿酒又喝得气冲霄汉。宗师站在炕上强调了和平解决台湾问题的八点政治主张后，对“水乡二卢”提出了三点希望：一、揍出去。毛主席在小山沟里打转转若干年后还是进了北京；二、娶进来。有合适的女孩一定要压稳人生的基本盘；三、截着写。文学终是让我们杀出重围的葵花宝典，手艺从来不压身……二卢慷慨表态后，王智勇领学主席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摘要。
约二时，二卢将吾等送至岸边。先横好自行车，再相继登船。国章摆桨，且行且谈，及至溽热，撇衣入水，畅游如鱼，到得大坝，互道珍重，洒泪相别。
此番西行已三十余载，是当年文友相聚何其艰难、何其快乐的真实写照。五位当事人中年龄最大的宗师，至今仍很健朗，仍坚持每顿三两小酒，仍在为易县的文化建设尽心出力。那次西行后，国章和文戈相继杀进了县城，立足各自岗位，实现了文学梦想。
因为我懒惰，总觉得时光悠长足够挥霍，所以这篇漫记写了十多年，以至于作为亲历者的智勇兄没能看到结尾。赵岗归来不久，智勇兄写了诗，阐释水乡行的哲思。今天，我特将她录在文后，以纪念我们那代人对文学的虔诚、对友情的珍视，向我们别样的青春致敬。
水乡·破碎印象
A
幽湖
曲婉成浅睡的裸女
柔情深不可测
峭壁
阳刚出桂林风度
雄姿妙不可言
有山的环护
水还会枯吗
有水的缠绵
石还能烂吗
旷世永恒的山水大爱
向世间男女们诠释着
什么叫地老天荒
B
粘网很新
木船很旧
敲船板的声音很古怪
峰岚很淡
湖水很蓝
山那边的歌喉很水灵
鱼儿和我们在同一水域
被不同的声音驱赶或诱惑
生存的疆域密布罗网
网住或逃脱
都是宿命
C
岸上的风景蘸进水中
是一首恬淡的田园诗
被那个打开牛栏的老人
发表在向阳的坡根下
黑公牛
黄母牛
以及花白的犊儿们
尾尖儿甩着湖畔的悠闲
啃噬翠绿的初夏
那间老石屋封存着什么
沧桑与孤独无人知晓
唯有正午的那一缕炊烟
飘散出山乡独有的光棍味儿……
D
不是谁都可以做舵手
航向
并不听命于勇气和蛮力
船在我的浆下原地打旋儿
把我逼进某种感悟
闭上眼睛离现实就远了
任命运的小舟顺水漂流
舱间
摆四碟小菜一壶老酒
把诗魂托付给涨落的江湖
暗礁若把船底撞个窟窿
才考量真正的诗酒人生
破帽遮颜
漏船载酒
有人想做一回鲁迅？
2022年1月6日于沪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