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 丽
——家乡痒痒事之十八
“曹之甫要回来了！”马家沟的男女老少都在风传这个消息。
“嗤！”马小辨抚着玛丽的头，从兜中掏出一粒花生米，抛上天空。玛丽一仰头，窜出去。花生米射下来，掉进它的嘴里，咯嘣一声，嚼嚼，咽了，摇着白尾巴，颠回来，目不转睛地望着主人。马小辨一只手在兜里磨蹭，馋得玛丽小尾巴直摇圈。“他回来？知道干吗？”
人皆摇头。
曹之甫考上大学到如今已经二十多年，乡亲们印象中他只回来过一次，还是开什么证明，在马小辨家住了一晚，天没亮就爬起来赶公共汽车去了。后来人们听说他当了什么大官，估计有了品级，因为每年春节都给马小辨寄来好烟好酒。没权没钱，谁享受得起那高贵东西？谁又舍得送给一个非亲非故的老乡？
“知道这玛丽谁送我的？”
“曹之甫？”
“不对！”马小辨不屑道：“朱奇才。”
“呀！”人们纷纷嘬起牙花。朱奇才可是只能从电视上才能见到的大领导啊！马小辨敢直乎其名？也是，曹之甫是朱奇才的上级，曹之甫对马小辨那么好，他送点东西也是常理！
这时马小辨的老婆从胡同里扭过来，边走边嚷嚷：“小辨啊，你又没事瞎显摆啊？”这女人细瘦，蓬着一头黑发，眼泡有点肿，像是自然睡醒的样子，大背心的前襟有两个湿点，下身则是一条上紧下松的红灯笼裤，绷肚子显臀。她眼睛不瞅乡邻，径直来到人群中，蹲下，抱起玛丽，掰开它的嘴，嗔道：“又喂它花生米了？”从红裤兜里掏出一盒火柴，拔出一根，一边给玛丽剔牙一边不满道：“这么珍贵的宠物，咋喂它这么生硬的东西？乖，玛丽，走，咱回家刷牙去！”
看着狗和女人的背影，人们惊诧道：“哇，你婆娘好酷啊，一个种地的也学城里人养它奶奶的宠物啦！”
马小辨有点窘，说：“之甫回来，朱奇才肯定要陪同。人家送的物件，咱不能慢待不是？”
还是有人好奇：“之甫回来干吗？”
“干吗？想我喽！回来看看我！”
“听说你们很有交情，咋回事？”
“咱村里，四十岁以下的都不知道他的身世。”马小辨摸出一粒花生米，投进自己嘴里，搬块石头坐下。一帮想听稀罕的人就或蹲或坐地围住他，盯着他咀嚼花生米的嘴。有人说：“看你婆娘爱宠物胜过爱你哟，也不知道给你留一根火柴棍！”
马小辨说：“还废话？不讲了！”
于是人们开始恭维他。他长叹一声：“之甫小时候命苦啊！从小他爹就死了，娘改了嫁，一个人吃百家饭长大的呀！现在我才明白，咱马家沟马姓多，这么多匹马吃一个槽里的草，曹姓不败落会非？我们这一群马有愧啊！屈指算来，之甫还是吃我们家饭多！我俩是同学，每天上学前他来家找我，我娘都要或多或少给他点吃的。我俩胜似亲兄弟呢！上高中那两年，他中午常常挨饿，都是我或多或少给他几嘴干粮！那时候先要预考，预考不上不能考大学。他预考上了，我拿了毕业证就回来学了瓦匠手艺。他学习太刻苦，又经常饥一顿饱一顿的，竟然在预考后得了肺病。乡里体检回来，老师告诉他如果不抓紧治疗，等县里复查，那就是铁板钉钉，成绩再好，也不会被录取的！他哭着跑回来上了后山……我娘听说了，让我去找，我在悬崖上找到了哭成泪人的之甫……唉！老天爷注定我俩有交情，我不帮他谁帮他呢？于是，我说……”
“妈哟——”人们正听到紧关节要的时候，马小辨的老婆尖叫着跑出来。人们一起把眼伸过去。婆娘蹦过来，眼里含着泪花：“这玛丽跟你一样没良心，你说我好心好意的给它刷牙，愣张嘴给我来了一口，瞅瞅瞅瞅！”说着把食指递过来。果然她的食指在冒血，白背心上也多了一点湿红。人们大惊失色，说：“眼下狂犬病可是盛行，你赶紧打疫苗吧！”
马小辨说：“破女人就是事多，越渴越吃盐。眼瞅着之甫就回来了，还要她收拾屋子买菜做饭呢！先把手伤了，这可怎么好！”
人们说：“还是治疗手指头吧！她要疯了再咬你一口，你也就成一匹病马了，之甫回来更没人照应不是？！”
马小辨起身要去抓药，忽然问：“玛丽呢？”
婆娘的嗓门提高八度：“还你娘的玛丽呢！让我一棍子抽跑了！马小辨，是要你娘的玛丽还是要你娘的我，你给我说清楚！”
“我，我说不清楚！”马小辨推起路边一辆自行车，也不问是谁的，跨上去直奔沟外……
按照说明，婆娘打了血清和狂犬疫苗，吃了消炎药，也没见她咬马小辨。最让马小辨不放心的还是玛丽。怎么敢一棍子把玛丽打走呢？平日她跟狗比跟我还亲热呢！说什么要学城里人养宠物喝红酒脸上贴黄瓜片呢！怎么跟狗一般见识，翻脸不认狗呢？
于是，马小辨就四下寻找玛丽，打听了数户，有的说：“那是你们家的宠物，谁敢随便收留啊？！听你婆娘说是纯日本小泉种呢！几万日元呢吧？”有的说：“那是大官送给你的礼物，是巴结你的，我们没那个福分，我们跟之甫非亲非故，虽然他也吃过我们家的饭，可我们跟他不是同学啊！就是玛丽跑来我们家，我们也没多余的花生米喂它！”
马小辨异常失望，但还是不死心。常常夜里忽地惊醒，像听到了玛丽的挠门声。起来开门，却不见玛丽，就躺下，再也睡不踏实，奇怪地想：怎么单单这个时候玛丽出事呢？是福是祸呢？
这天突然来了一辆警车，跳下一帮穿制服的人，一拨直奔马小辨家，一拨挨门挨户的搜查。马小辨仗着胆子吼了一声：“犯什么法了我？”一个自称什么主任的说：“您就是马老吧？首长要来你家吃住一天一夜，我们来检查一下有什么危险物品，并负责你家的安全保卫。例行公事，请您多多配合！”于是马小辨直眉瞪眼地看着他们抠墙窟窿掏烟筒，仿佛自己家里隐藏着定时炸弹……折腾到天擦黑，另一拨警察回来报告，说没发现什么可疑物品，只是收缴了三把宰牛刀和二十多根二踢脚……
第二天，上边又来人组织会议，让大家提生活有什么困难，村里有什么问题需要解决，看哪家贫困户需要粉刷一下房子，看哪一段村街石墙塌了需要重垒，还提醒大家首长来那天要穿干净一点的衣服，要把屋里门外厕所厨房打扫干净，还提醒大家说话注意分寸，平时爱说风凉话打横炮的要有干部时刻跟随。后来上边又拉来几车花草，给每家窗台摆上几盆……几天后，马家沟一扫过去萎靡不振的样子，干净利索起来，精神饱满起来。
几天后的上午，马家沟警笛乍鸣，一辆警车冲进了村子，接着是三辆轿车，后边是一辆面包，再后边还是警车。看到车上下来一帮人，于是马家沟锣鼓喧天，女人们扭着秧歌四下冒出来到大街上集合，男人们则有组织地分列两行，鼓着掌夹道欢迎。
马小辨这天穿了一身西服，扎着领带，一双小眼滋滋放光，黑脸上特意抹了半瓶大宝SOD蜜，被特许和村干部一起在村口迎候！
几个穿夹克衫的走在中间，后边跟着不少脸色严峻的男男女女，前边两个人，一个扛着摄像机，一个把照相机捂在眼上倒退着走。马小辨看着两个人的屁股，心说：我这老同学就是有出息啊！当年知府大人出巡才十三棒锣响，这个之甫比从前的知府强百倍喽！
这时一个高个戴眼镜、四方脸的人嘴里喊着什么快步走过来，锣鼓声淹没了他的喊话，马小辨听不清他在说什么。那人老远伸出手来，过来就把马小辨抱住，之后又不停地握手，再紧紧拥抱……
摄像机和照相机一高一矮围着他俩转腰子。
马小辨这才明白，眼前人就是当年跟自己一起捧着窝头吃的曹之甫。
朱奇才跟村干部说了句什么，村干部撒腿往回跑，边跑边示意乡亲们偃旗息鼓。渐渐的，山庄安静下来，人们翘首望着一对人在那里表达着亲情。身旁的朱奇才微笑静望着他们。
这时一道白光射过来。老乡们定睛远观，原来是马小辨数日找寻不见的玛丽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挤过人们的腿，向村口跑过去。它围着朱奇才转了一个圈，仿佛认出了老主人，鼻子一个劲地拱他的皮鞋。朱奇才也认出了玛丽，但此刻不便跟它亲热，就动作不大的踢了玛丽一下，又回头瞪了一眼人群中的警察。一个警察想过来赶走玛丽，又觉不合时宜，犹豫了一下，就把眼往别处看。玛丽对曾经遗弃自己的主人骤然失望，便蹦到马小辨腿边，跟现任主人亲热。马小辨的注意力都在老同学身上，一拽曹之甫，道：“你嫂子特意给你蒸了野菜馅窝头，等你尝鲜呢！走！”拉着曹之甫一步跨出去。曹之甫的腿无意间磕到了玛丽。终于激怒了它：老主人厌恶我，新主人不理我，这个生人还踹我……好吧！于是它上前照定曹之甫的腿猛地咬了一口……
这时，朱奇才扑上来，一脚向玛丽蹬去……
这时，那个警察拔出了手枪，大喊“有刺客”冲过来……
这时，马小辨婆娘举着棍子，口里骂着什么，窜出来……
这时，后边的陪同人员冲上来，纷纷搀住曹之甫……
玛丽趁着大乱，在人们的腿下脚面上左冲右突，眨眼不见了……
曹之甫一只手还拽着马小辨，抬起腿来，用另一只手掸了一下伤口，道：“多少年没吃过家乡的窝头了！想起来就流口水呢！”他根本不管后边有多少人在追玛丽，也不管搀扶的人如何尴尬，没事人似地拉着马小辨走进了一条小胡同……
中午，曹之甫吃了窝头，喝了家乡的玉米酒，饭后又和马小辨一起给马小辨的老娘上坟烧纸……
朱奇才一边组织人员捉拿玛丽，一边迅即派人叫来救护车候诊。
曹之甫上坟回来，眼睛明显有些红肿，等医生为他清洗完伤口，注射完疫苗，说：“大家都走吧，今晚我要和老同学拉拉家常。”
村里安静下来，村外却依旧紧张。那个负责安检的主任正在接受训斥，捉拿玛丽的命令仍在彻夜执行，那辆救护车也停在夜幕下，准备随时启动……
土炕上，马小辨说：“玛丽咬了你一口，没事吧？其实也没事，前几天它还咬了我婆娘一口呢！我婆娘没疯，相信你也不会疯，她提前给你做了试验啊！呵呵。朱奇才送我狗时，还说这狗聪明，懂人事，我看不行，人们都认识你这个大官，可这狗就不认识，它就敢咬你！”
曹之甫突然激动起来，说：“小辨啊，那次去县上体检，你是怎么混进去的？这么多年了，你就是不跟我说实话。如今我没病没灾，工作的很顺利，况且也没人追查那件事了。现在炕上就咱俩，这回该跟我说了吧？”
马小辨叹口气，刚要张口，就听外边婆娘一声尖叫：“娘哟，玛丽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