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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铁生作品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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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学教授及其夫人      

  
  “之死”在这里是一个专用词,那是法律系解教授和他夫人陈谜的外号,前者为“之死先生”,后者是“之死夫人”。就连他们的独生子也这样叫。两位老人也不免为之尴尬,但所幸的是只有熟人才这样叫,而且叫起来也并无恶意。
  解教授身材高而且不瘦,脸上的表情总是很认真。他觉得自己一辈子不曾欺骗过任何人。他常说,他是研究“法”的,“法”就其维护真理、申张正义的本质来讲,是最光明正大的事业,从事这一事业的人,本身就不能有任何一点点欺骗行为。

  陈谜个子小而且不胖,一张孩子般小而圆的脸上,布满了皱纹,看上去很善良。她认为自己一辈子不曾被任何人欺骗过。她常想。不欺骗人固然很好,但如果总觉着自己被人欺骗了,岂不把别人想得太坏?岂不也等于欺骗人?

  曾有过一位朋友,向这两位老人借了三十元钱,不知是因为遗忘还是有意,竟一直没还。解教授皱皱眉毛,说:“这不好,三十元钱我们可以白送,如果他需要。但欺骗……不好。”陈谜立刻像受了什么冤屈似的反驳:“倘若人家有钱,人家就会还;人家不来还,就说明人家实在是有困难。你怎么能这样想?”解教授欣然同意了妻子的正直,并且由衷地感到惭愧。这以后,两位老人甚至不敢登那位朋友的家门了,因为怕人家以为是来讨帐,那样岂不既有被骗之嫌,又有骗人之嫌么?这是他们的独生子当笑话向别人讲的。

  这样两位老人,何以竟有“之死”这样一个不好听的外号呢?据说那是在公元一千九百六十九年得来的。

  在一个有风的下午,两位老人去参加一个斗争“走资派”的大会。原来的学校党委书记弯着腰在台上站了六个多小时,头上还流着血,血还把白头发染红了。陈谜看着看着,忍不住哭出了眼泪。散会后,在回家的路上,好心的同志对她说:“要是心里难受,就回家哭,在会场上哭,你真是老糊涂了。”陈谜顿时惊得站住,眼睛愣愣地瞪着,嘴里说道:“哎呀哎呀,啧啧啧……”仿佛彻悟了世间的一切。

  待她总算走回家,把这事告诉了解教授,解教授平生第一次象作了贼似的看着妻子,半晌才说:“这,这可是明目张胆地同情……”两位老人晚饭没吃,觉也不睡,背着独生子,商量该如何澄清一下“事实”。

  “你不能说你是想起了别的什么辛酸事么?”

  “那不是欺骗吗?再说,那样人家会说你是不认真参加政治……你看我是不是说沙子迷了眼?”

  “那也没人信,沙子怎么会一下子迷了两只眼,你不是两只眼睛都流了泪吗?……我看你可以说你有‘见风流泪’的毛病。”

  “对对对!我年轻时还真有过‘见风流泪’的毛病,不过现在好了,不过这也就不算欺骗了。”

  “你还得强调一下,你根本不是哭,确实是……”

  “对对对……”

  半夜,陈谜去敲了临时革委会主任的家门,对主任说,她年轻时就留下了“见风流泪”的毛病。本来她还想说,在斗争会上她根本不是哭,但灵机一动想到,那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就没说。主任莫名其妙了,以为陈谜年轻时留下的大约是“梦游”的毛病,便一直把她送回了家。

  “她为什么一直送我回家?还总是这么紧拉着我?”陈谜对尚未睡下的解教授说。两位老人都心惊肉跳了。

  天还没亮,陈谜又到了“造反司令部”门前。一个多小时以后,她对第一个来开门的造反派说,她年轻时留下的“见风流泪”病到今天确实还不见轻。那个造反派戴个黑边眼镜,仔细看了着陈谜因彻夜未眠而发红的眼,认为她定是走错了地方。因为校医院是在“造反司令部”的旁边,他把她指引到校医院的眼科门诊室去了。

  “莫非真要让我检查眼睛?”她想着,在眼科门诊室前战战兢兢地徘徊,渐渐她感到半身麻木,头晕目眩,直到摔倒在地为止。

  就这样,陈谜得了脑血栓,偏瘫了。看过契诃夫的小说《一个官员之死》的好心人,便给解教授夫妇取下了“之死”这样一个不好听的外号,并且不怀恶意地叫他们。陈谜听了感到尴尬,但却也感到幸运:没有追究她眼科检查的结果。从此以后,她处处谨慎小心。强令自己的感情紧跟形势,再没犯错误。解教授也为此事感到难堪。从那时起,他觉得在他与别人之间,别人与别人之间,甚至自己与自己之间,欺骗出现了。

  一个不曾欺骗过任何人,一个不曾被任何人欺骗过,两位老人和谐地度过了几十年,活到了六十岁,活到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这真正是个风雷激、云水怒的时代,一切都要变。

  解教授在家里常常看着看着报纸便骂出声来:“狗屁不通!”可到了教研组的读报会上,却一言不发。他岂不是变了?变得欺骗了?有时,解教授的老朋友来家聊天,或是独生子的同学来家谈事。陈谜——她的半身不遂大有好转了——总是不厌其烦地说:“小点声,小点声,无论说什么都要小点声。”然后,她就战战兢兢地走上凉台,战战兢兢地四下张望。虽然四周什么事也没发生,但她战战兢兢的毛病算是留下了,那或许是半身不遂的后遗症。陈谜岂不是变了?变得多心了?独生子也变了,他有什么事都瞒着二老。他害怕二老的诚实。就是两位老人之间和谐的关系也变了,变得常拌嘴了。解教授说:“民族将亡,我还有什么可活!”陈谜央告:“你就小点声吧,老糊涂了?”解教授生气地拍桌子:“你才老糊涂呢!”陈谜便在床边愣愣地坐下,叹一口气,觉得世间的一切总不能彻悟。

  一切都要变。到了一千九百七十六年春,一个巨变降临在解教授家:独生子——他们一向认为还是个孩子的独生子,在***事件中被抓进了监狱。解教授捶胸顿足地发怒,陈谜抽抽搭搭地啼哭。

  解教授拍着桌子喊:“悼念周总理何罪之有?”

  陈谜哆哆嗦嗦地关上窗户说:“哎呀哎呀,啧啧啧……你就小点声吧!”

  解教授气愤地来回踱步:“宪法规定,人民有言论自由!有集会、游行的自由!这样抓人是违法的!”

  陈谜坐在角落里:“哎呀哎呀,啧啧啧……可言论自由、集会和游行的自由只给人民,不给敌人呀,你不是也这么说嘛。”

  解教授一愣,马上说:“我们的儿子不是人民吗?”

  “可自从他在***自由言论了之后、自由集会了之后,人家就不承认他是人民了,还给不给他言论的自由、集会和游行的……也就难说了。”

  “什么?”解教授完全愣住了。

  “唉,这孩子真不听话!用自由的言论把言论的自由给弄丢了,要不自由言论,本来他可以永远言论自由,也就还是人民。可这自由言论了之后,之后,之后人家就有理了,你说人家这还违法吗?”陈谜巴望丈夫给她一个满意的回答。

  但解教授一下子跌倒在椅子上,呆呆地望着妻子,默默地听着角落里的啜泣声。许久,许久,他一动不动。

  陈谜害怕了,叫一声:“解……”

  “谜,”解教授慢慢地说,“我教了一辈子法律,却一直没发现这个毛病。这毛病,就出在——什么样的人是人民,什么样的人是敌人,没有一个严谨的法律标准,而是由那些凌驾于法律之上,逍遥于法律之外的人说了算,法律在这儿成了装饰……给瞎子戴一副眼镜,给哑巴的嘴上吊一个扩音器,却要把能看的眼睛挖掉,把能说的嘴巴缝上……”

  “你,住口!”陈谜腾地站起来,惊叫道,“你疯啦?儿子还没出来,你也想进去吗?你老糊涂了!”

  解教授严肃地说:“不,我老明白了。你也并不糊涂,你是被法西斯式的镇压吓出毛病来了。”解教授平生第一次用负疚的目光看着妻子:“你被欺骗了,真的,欺骗你的,也有我。”

  陈谜不说话了,她想:“再说下去,不知老头子会说出什么来,反正说什么也没用了,儿子毕竟是坐了牢,老头子要是再……”她战战兢兢地走上凉台,战战兢兢地四下张望。她那小而圆的脸上布满了恐惧的皱纹,因为她看见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穿红衣服的人,那人要是听见老头子刚才说的话可怎么办?……

  这之后,解教授整天埋头于马列著作、毛主席著作以及其他参考书之中了,他开始重新研究他的“法”。陈谜埋怨他不关心儿子,他说:“这不是儿子一个人的事。”

  这之后的若干天内,陈谜都是在战战兢兢和抽抽搭搭中度过的。她白天想儿子,夜里就梦见儿子,眼边的皱纹没有了,代之以一片发亮的红色。

  有一天她梦见儿子被打断了腿,哭着喊妈妈。第二天,她决心写一封信说明儿子的情况。写什么呢?写儿子只是悼念周总理,并没干别的?不行,这岂不又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写儿子并没烧汽车,只是在一边看着?也不行,看着为什么不制止?要不,光写儿子不懂事?‘还是不行,不懂事怎么懂得反王张江姚?……再不,只写儿子身体不好,请别打得那么厉害?更不行,这岂不又成了明目张胆地同情?唉,可怎么写呢?再说,写给谁呢?写给毛主席?不行,怕落在江青手里。写给党中央?也不行,王张江姚正得势哪。写给市委?唉,***抓人打人,市委又不是不知道……她忽然眼睛一亮,写给法院!告那群坏蛋!但她的目光马上又黯淡了,目前的法院似乎只管离婚,政治案件只有刚才想过的那几个地方能管,可那又都不行。唉,怎么办呢?陈谜战战兢兢地走上凉台,望着蓝色的天空,她仿佛听见棍棒打在骨头上的声音,不由说道:“老天爷保佑吧!”待她说出这句话时,不由浑身一抖,心想:“这样的话我怎么竟在屋子外面说出了口?要是让别人听了去,会说我是宣传迷信的,会说我是妄图复辟封建……”她急忙翘首四望,不远处又是那个穿红衣服的人。陈谜小而圆的脸上出现了死人般的皱纹。她急忙跑回屋里,跑到解教授跟前,说:“哎呀哎呀,我刚才又说了一句错话,办了一件错事,而且,而且肯定被人听去,报,报告了。”一阵半身麻木头晕目眩,她的脑血管里又有了栓塞。

  陈谜病倒了,住在医院里,在她神智最不清醒的时候,她也没呼唤过儿子,因为在她的大脑里铭刻着一个逻辑:真心话绝不可在家门以外的地方说。在她心里最明白的时候,她也总觉得自己是住在眼科病房里,人家要来检查她的“见风流泪”,新帐老帐要一起算了。无论解教授怎样安慰她,怎样向她解释,她都是将信将疑。

  一切都在变,到了一千九百七十六年秋,似乎一切都已经变了。十月九日晚上,当解教授激动、兴奋地来到医院里,把那个好消息——“四人帮”被逮捕了——小声告诉陈谜的时候,她惊吓得赶紧捂住了丈夫的嘴。只是在值班护士向她证实了这一消息的时候,“她才把手从解教授的嘴上拿开,急切地要听下文。

  陈谜已经有十几年没扑在丈夫怀里哭了,如今这老夫妻又重温了一次年轻的梦。她尽情地哭着,时而又象孩子那样擦着眼泪微笑。

  陈谜抽抽搭搭地说:“哎呀,这回可有办法了,有办法了,儿子出来时我也出院。穿红衣服的……也不怕了。”

  解教授紧捏着妻子的手,说:“这些日子我在偷偷地写一篇论文,题目是《社会主义的民主与法制》。”

  陈谜又有些惊慌:“你可先别,先别瞎写什么哪,再看看……等儿子出来,就挺好的了,可别再……”

  解教授听了,沉吟了许久,之后,不明不白地说了一句:“谜,我这辈子对不起你,不过我也是刚刚……我们有个好儿子。”

  过了几天,陈谜的身体好多了,在一个有风的下午,她出来走走。风不知从哪里吹来了一句话,吹进了她的耳朵。她顿时惊得站住,眼睛愣愣地瞪着,嘴里说着:“哎呀哎呀,啧啧啧……”仿佛又一次彻悟了世间的一切。陈谜战战兢兢地溜出医院,战战兢兢地溜回家来。

  “你怎么啦?”解教授赶紧扶住歪歪斜斜扑进家门的陈谜。

  她哆哆嗦嗦地关上窗户,抽抽搭搭地说:“儿子恐怕还不是人民,我听人说了,在”四人帮“没打倒之前,儿子就自由言论…… 唉!‘四人帮’没打倒之前,自由言论之后……恐怕儿子还是‘反革命’。这之前……那之后……之前……之后……”

  “之死!”解教授第一次说出了这两个字,而且是异常气愤地,而且是对着他的“之死夫人”。

  陈谜却充耳不闻,急着说她的:“你可别写什么了,把写的烧了吧……”她冲到桌前,抓起写满字迹的稿纸,一看,上面竟也有“老天爷”三个字。

  解教授让她回忆一下《国际歌》于是轻轻地唱道:“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然后又说:“也不靠老天爷。”

  陈谜“啊!”地惊叫一声,向后倒去。

  解教授抱住她的时候,她的目光正在黯淡下去,黯淡下去……

  “老天爷!”她喃喃地说,目光最后一闪,又象是希望着什么。

  “之死夫人”带着她那胆小而混沌的灵魂死去了。“之死先生”再生了。解教授要用勇敢去捍卫诚实,要用民主和法制去捍卫真理。

  死去的妻和狱中的儿,消灭的妖和还魂的鬼……怎样才能保证这一切不重演呢?——诸位看官,解教授为陈谜送葬的时候,想的就是这些。

  一九七八年十月


法学教授及其夫人      

  
  “之死”在这里是一个专用词,那是法律系解教授和他夫人陈谜的外号,前者为“之死先生”,后者是“之死夫人”。就连他们的独生子也这样叫。两位老人也不免为之尴尬,但所幸的是只有熟人才这样叫,而且叫起来也并无恶意。
  解教授身材高而且不瘦,脸上的表情总是很认真。他觉得自己一辈子不曾欺骗过任何人。他常说,他是研究“法”的,“法”就其维护真理、申张正义的本质来讲,是最光明正大的事业,从事这一事业的人,本身就不能有任何一点点欺骗行为。

  陈谜个子小而且不胖,一张孩子般小而圆的脸上,布满了皱纹,看上去很善良。她认为自己一辈子不曾被任何人欺骗过。她常想。不欺骗人固然很好,但如果总觉着自己被人欺骗了,岂不把别人想得太坏?岂不也等于欺骗人?

  曾有过一位朋友,向这两位老人借了三十元钱,不知是因为遗忘还是有意,竟一直没还。解教授皱皱眉毛,说:“这不好,三十元钱我们可以白送,如果他需要。但欺骗……不好。”陈谜立刻像受了什么冤屈似的反驳:“倘若人家有钱,人家就会还;人家不来还,就说明人家实在是有困难。你怎么能这样想?”解教授欣然同意了妻子的正直,并且由衷地感到惭愧。这以后,两位老人甚至不敢登那位朋友的家门了,因为怕人家以为是来讨帐,那样岂不既有被骗之嫌,又有骗人之嫌么?这是他们的独生子当笑话向别人讲的。

  这样两位老人,何以竟有“之死”这样一个不好听的外号呢?据说那是在公元一千九百六十九年得来的。

  在一个有风的下午,两位老人去参加一个斗争“走资派”的大会。原来的学校党委书记弯着腰在台上站了六个多小时,头上还流着血,血还把白头发染红了。陈谜看着看着,忍不住哭出了眼泪。散会后,在回家的路上,好心的同志对她说:“要是心里难受,就回家哭,在会场上哭,你真是老糊涂了。”陈谜顿时惊得站住,眼睛愣愣地瞪着,嘴里说道:“哎呀哎呀,啧啧啧……”仿佛彻悟了世间的一切。

  待她总算走回家,把这事告诉了解教授,解教授平生第一次象作了贼似的看着妻子,半晌才说:“这,这可是明目张胆地同情……”两位老人晚饭没吃,觉也不睡,背着独生子,商量该如何澄清一下“事实”。

  “你不能说你是想起了别的什么辛酸事么?”

  “那不是欺骗吗?再说,那样人家会说你是不认真参加政治……你看我是不是说沙子迷了眼?”

  “那也没人信,沙子怎么会一下子迷了两只眼,你不是两只眼睛都流了泪吗?……我看你可以说你有‘见风流泪’的毛病。”

  “对对对!我年轻时还真有过‘见风流泪’的毛病,不过现在好了,不过这也就不算欺骗了。”

  “你还得强调一下,你根本不是哭,确实是……”

  “对对对……”

  半夜,陈谜去敲了临时革委会主任的家门,对主任说,她年轻时就留下了“见风流泪”的毛病。本来她还想说,在斗争会上她根本不是哭,但灵机一动想到,那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就没说。主任莫名其妙了,以为陈谜年轻时留下的大约是“梦游”的毛病,便一直把她送回了家。

  “她为什么一直送我回家?还总是这么紧拉着我?”陈谜对尚未睡下的解教授说。两位老人都心惊肉跳了。

  天还没亮,陈谜又到了“造反司令部”门前。一个多小时以后,她对第一个来开门的造反派说,她年轻时留下的“见风流泪”病到今天确实还不见轻。那个造反派戴个黑边眼镜,仔细看了着陈谜因彻夜未眠而发红的眼,认为她定是走错了地方。因为校医院是在“造反司令部”的旁边,他把她指引到校医院的眼科门诊室去了。

  “莫非真要让我检查眼睛?”她想着,在眼科门诊室前战战兢兢地徘徊,渐渐她感到半身麻木,头晕目眩,直到摔倒在地为止。

  就这样,陈谜得了脑血栓,偏瘫了。看过契诃夫的小说《一个官员之死》的好心人,便给解教授夫妇取下了“之死”这样一个不好听的外号,并且不怀恶意地叫他们。陈谜听了感到尴尬,但却也感到幸运:没有追究她眼科检查的结果。从此以后,她处处谨慎小心。强令自己的感情紧跟形势,再没犯错误。解教授也为此事感到难堪。从那时起,他觉得在他与别人之间,别人与别人之间,甚至自己与自己之间,欺骗出现了。

  一个不曾欺骗过任何人,一个不曾被任何人欺骗过,两位老人和谐地度过了几十年,活到了六十岁,活到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这真正是个风雷激、云水怒的时代,一切都要变。

  解教授在家里常常看着看着报纸便骂出声来:“狗屁不通!”可到了教研组的读报会上,却一言不发。他岂不是变了?变得欺骗了?有时,解教授的老朋友来家聊天,或是独生子的同学来家谈事。陈谜——她的半身不遂大有好转了——总是不厌其烦地说:“小点声,小点声,无论说什么都要小点声。”然后,她就战战兢兢地走上凉台,战战兢兢地四下张望。虽然四周什么事也没发生,但她战战兢兢的毛病算是留下了,那或许是半身不遂的后遗症。陈谜岂不是变了?变得多心了?独生子也变了,他有什么事都瞒着二老。他害怕二老的诚实。就是两位老人之间和谐的关系也变了,变得常拌嘴了。解教授说:“民族将亡,我还有什么可活!”陈谜央告:“你就小点声吧,老糊涂了?”解教授生气地拍桌子:“你才老糊涂呢!”陈谜便在床边愣愣地坐下,叹一口气,觉得世间的一切总不能彻悟。

  一切都要变。到了一千九百七十六年春,一个巨变降临在解教授家:独生子——他们一向认为还是个孩子的独生子,在***事件中被抓进了监狱。解教授捶胸顿足地发怒,陈谜抽抽搭搭地啼哭。

  解教授拍着桌子喊:“悼念周总理何罪之有?”

  陈谜哆哆嗦嗦地关上窗户说:“哎呀哎呀,啧啧啧……你就小点声吧!”

  解教授气愤地来回踱步:“宪法规定,人民有言论自由!有集会、游行的自由!这样抓人是违法的!”

  陈谜坐在角落里:“哎呀哎呀,啧啧啧……可言论自由、集会和游行的自由只给人民,不给敌人呀,你不是也这么说嘛。”

  解教授一愣,马上说:“我们的儿子不是人民吗?”

  “可自从他在***自由言论了之后、自由集会了之后,人家就不承认他是人民了,还给不给他言论的自由、集会和游行的……也就难说了。”

  “什么?”解教授完全愣住了。

  “唉,这孩子真不听话!用自由的言论把言论的自由给弄丢了,要不自由言论,本来他可以永远言论自由,也就还是人民。可这自由言论了之后,之后,之后人家就有理了,你说人家这还违法吗?”陈谜巴望丈夫给她一个满意的回答。

  但解教授一下子跌倒在椅子上,呆呆地望着妻子,默默地听着角落里的啜泣声。许久,许久,他一动不动。

  陈谜害怕了,叫一声:“解……”

  “谜,”解教授慢慢地说,“我教了一辈子法律,却一直没发现这个毛病。这毛病,就出在——什么样的人是人民,什么样的人是敌人,没有一个严谨的法律标准,而是由那些凌驾于法律之上,逍遥于法律之外的人说了算,法律在这儿成了装饰……给瞎子戴一副眼镜,给哑巴的嘴上吊一个扩音器,却要把能看的眼睛挖掉,把能说的嘴巴缝上……”

  “你,住口!”陈谜腾地站起来,惊叫道,“你疯啦?儿子还没出来,你也想进去吗?你老糊涂了!”

  解教授严肃地说:“不,我老明白了。你也并不糊涂,你是被法西斯式的镇压吓出毛病来了。”解教授平生第一次用负疚的目光看着妻子:“你被欺骗了,真的,欺骗你的,也有我。”

  陈谜不说话了,她想:“再说下去,不知老头子会说出什么来,反正说什么也没用了,儿子毕竟是坐了牢,老头子要是再……”她战战兢兢地走上凉台,战战兢兢地四下张望。她那小而圆的脸上布满了恐惧的皱纹,因为她看见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穿红衣服的人,那人要是听见老头子刚才说的话可怎么办?……

  这之后,解教授整天埋头于马列著作、毛主席著作以及其他参考书之中了,他开始重新研究他的“法”。陈谜埋怨他不关心儿子,他说:“这不是儿子一个人的事。”

  这之后的若干天内,陈谜都是在战战兢兢和抽抽搭搭中度过的。她白天想儿子,夜里就梦见儿子,眼边的皱纹没有了,代之以一片发亮的红色。

  有一天她梦见儿子被打断了腿,哭着喊妈妈。第二天,她决心写一封信说明儿子的情况。写什么呢?写儿子只是悼念周总理,并没干别的?不行,这岂不又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写儿子并没烧汽车,只是在一边看着?也不行,看着为什么不制止?要不,光写儿子不懂事?‘还是不行,不懂事怎么懂得反王张江姚?……再不,只写儿子身体不好,请别打得那么厉害?更不行,这岂不又成了明目张胆地同情?唉,可怎么写呢?再说,写给谁呢?写给毛主席?不行,怕落在江青手里。写给党中央?也不行,王张江姚正得势哪。写给市委?唉,***抓人打人,市委又不是不知道……她忽然眼睛一亮,写给法院!告那群坏蛋!但她的目光马上又黯淡了,目前的法院似乎只管离婚,政治案件只有刚才想过的那几个地方能管,可那又都不行。唉,怎么办呢?陈谜战战兢兢地走上凉台,望着蓝色的天空,她仿佛听见棍棒打在骨头上的声音,不由说道:“老天爷保佑吧!”待她说出这句话时,不由浑身一抖,心想:“这样的话我怎么竟在屋子外面说出了口?要是让别人听了去,会说我是宣传迷信的,会说我是妄图复辟封建……”她急忙翘首四望,不远处又是那个穿红衣服的人。陈谜小而圆的脸上出现了死人般的皱纹。她急忙跑回屋里,跑到解教授跟前,说:“哎呀哎呀,我刚才又说了一句错话,办了一件错事,而且,而且肯定被人听去,报,报告了。”一阵半身麻木头晕目眩,她的脑血管里又有了栓塞。

  陈谜病倒了,住在医院里,在她神智最不清醒的时候,她也没呼唤过儿子,因为在她的大脑里铭刻着一个逻辑:真心话绝不可在家门以外的地方说。在她心里最明白的时候,她也总觉得自己是住在眼科病房里,人家要来检查她的“见风流泪”,新帐老帐要一起算了。无论解教授怎样安慰她,怎样向她解释,她都是将信将疑。

  一切都在变,到了一千九百七十六年秋,似乎一切都已经变了。十月九日晚上,当解教授激动、兴奋地来到医院里,把那个好消息——“四人帮”被逮捕了——小声告诉陈谜的时候,她惊吓得赶紧捂住了丈夫的嘴。只是在值班护士向她证实了这一消息的时候,“她才把手从解教授的嘴上拿开,急切地要听下文。

  陈谜已经有十几年没扑在丈夫怀里哭了,如今这老夫妻又重温了一次年轻的梦。她尽情地哭着,时而又象孩子那样擦着眼泪微笑。

  陈谜抽抽搭搭地说:“哎呀,这回可有办法了,有办法了,儿子出来时我也出院。穿红衣服的……也不怕了。”

  解教授紧捏着妻子的手,说:“这些日子我在偷偷地写一篇论文,题目是《社会主义的民主与法制》。”

  陈谜又有些惊慌:“你可先别,先别瞎写什么哪,再看看……等儿子出来,就挺好的了,可别再……”

  解教授听了,沉吟了许久,之后,不明不白地说了一句:“谜,我这辈子对不起你,不过我也是刚刚……我们有个好儿子。”

  过了几天,陈谜的身体好多了,在一个有风的下午,她出来走走。风不知从哪里吹来了一句话,吹进了她的耳朵。她顿时惊得站住,眼睛愣愣地瞪着,嘴里说着:“哎呀哎呀,啧啧啧……”仿佛又一次彻悟了世间的一切。陈谜战战兢兢地溜出医院,战战兢兢地溜回家来。

  “你怎么啦?”解教授赶紧扶住歪歪斜斜扑进家门的陈谜。

  她哆哆嗦嗦地关上窗户,抽抽搭搭地说:“儿子恐怕还不是人民,我听人说了,在”四人帮“没打倒之前,儿子就自由言论…… 唉!‘四人帮’没打倒之前,自由言论之后……恐怕儿子还是‘反革命’。这之前……那之后……之前……之后……”

  “之死!”解教授第一次说出了这两个字,而且是异常气愤地,而且是对着他的“之死夫人”。

  陈谜却充耳不闻,急着说她的:“你可别写什么了,把写的烧了吧……”她冲到桌前,抓起写满字迹的稿纸,一看,上面竟也有“老天爷”三个字。

  解教授让她回忆一下《国际歌》于是轻轻地唱道:“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然后又说:“也不靠老天爷。”

  陈谜“啊!”地惊叫一声,向后倒去。

  解教授抱住她的时候,她的目光正在黯淡下去,黯淡下去……

  “老天爷!”她喃喃地说,目光最后一闪,又象是希望着什么。

  “之死夫人”带着她那胆小而混沌的灵魂死去了。“之死先生”再生了。解教授要用勇敢去捍卫诚实,要用民主和法制去捍卫真理。

  死去的妻和狱中的儿,消灭的妖和还魂的鬼……怎样才能保证这一切不重演呢?——诸位看官,解教授为陈谜送葬的时候,想的就是这些。

  一九七八年十月


法学教授及其夫人      

  
  “之死”在这里是一个专用词,那是法律系解教授和他夫人陈谜的外号,前者为“之死先生”,后者是“之死夫人”。就连他们的独生子也这样叫。两位老人也不免为之尴尬,但所幸的是只有熟人才这样叫,而且叫起来也并无恶意。
  解教授身材高而且不瘦,脸上的表情总是很认真。他觉得自己一辈子不曾欺骗过任何人。他常说,他是研究“法”的,“法”就其维护真理、申张正义的本质来讲,是最光明正大的事业,从事这一事业的人,本身就不能有任何一点点欺骗行为。

  陈谜个子小而且不胖,一张孩子般小而圆的脸上,布满了皱纹,看上去很善良。她认为自己一辈子不曾被任何人欺骗过。她常想。不欺骗人固然很好,但如果总觉着自己被人欺骗了,岂不把别人想得太坏?岂不也等于欺骗人?

  曾有过一位朋友,向这两位老人借了三十元钱,不知是因为遗忘还是有意,竟一直没还。解教授皱皱眉毛,说:“这不好,三十元钱我们可以白送,如果他需要。但欺骗……不好。”陈谜立刻像受了什么冤屈似的反驳:“倘若人家有钱,人家就会还;人家不来还,就说明人家实在是有困难。你怎么能这样想?”解教授欣然同意了妻子的正直,并且由衷地感到惭愧。这以后,两位老人甚至不敢登那位朋友的家门了,因为怕人家以为是来讨帐,那样岂不既有被骗之嫌,又有骗人之嫌么?这是他们的独生子当笑话向别人讲的。

  这样两位老人,何以竟有“之死”这样一个不好听的外号呢?据说那是在公元一千九百六十九年得来的。

  在一个有风的下午,两位老人去参加一个斗争“走资派”的大会。原来的学校党委书记弯着腰在台上站了六个多小时,头上还流着血,血还把白头发染红了。陈谜看着看着,忍不住哭出了眼泪。散会后,在回家的路上,好心的同志对她说:“要是心里难受,就回家哭,在会场上哭,你真是老糊涂了。”陈谜顿时惊得站住,眼睛愣愣地瞪着,嘴里说道:“哎呀哎呀,啧啧啧……”仿佛彻悟了世间的一切。

  待她总算走回家,把这事告诉了解教授,解教授平生第一次象作了贼似的看着妻子,半晌才说:“这,这可是明目张胆地同情……”两位老人晚饭没吃,觉也不睡,背着独生子,商量该如何澄清一下“事实”。

  “你不能说你是想起了别的什么辛酸事么?”

  “那不是欺骗吗?再说,那样人家会说你是不认真参加政治……你看我是不是说沙子迷了眼?”

  “那也没人信,沙子怎么会一下子迷了两只眼,你不是两只眼睛都流了泪吗?……我看你可以说你有‘见风流泪’的毛病。”

  “对对对!我年轻时还真有过‘见风流泪’的毛病,不过现在好了,不过这也就不算欺骗了。”

  “你还得强调一下,你根本不是哭,确实是……”

  “对对对……”

  半夜,陈谜去敲了临时革委会主任的家门,对主任说,她年轻时就留下了“见风流泪”的毛病。本来她还想说,在斗争会上她根本不是哭,但灵机一动想到,那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就没说。主任莫名其妙了,以为陈谜年轻时留下的大约是“梦游”的毛病,便一直把她送回了家。

  “她为什么一直送我回家?还总是这么紧拉着我?”陈谜对尚未睡下的解教授说。两位老人都心惊肉跳了。

  天还没亮,陈谜又到了“造反司令部”门前。一个多小时以后,她对第一个来开门的造反派说,她年轻时留下的“见风流泪”病到今天确实还不见轻。那个造反派戴个黑边眼镜,仔细看了着陈谜因彻夜未眠而发红的眼,认为她定是走错了地方。因为校医院是在“造反司令部”的旁边,他把她指引到校医院的眼科门诊室去了。

  “莫非真要让我检查眼睛?”她想着,在眼科门诊室前战战兢兢地徘徊,渐渐她感到半身麻木,头晕目眩,直到摔倒在地为止。

  就这样,陈谜得了脑血栓,偏瘫了。看过契诃夫的小说《一个官员之死》的好心人,便给解教授夫妇取下了“之死”这样一个不好听的外号,并且不怀恶意地叫他们。陈谜听了感到尴尬,但却也感到幸运:没有追究她眼科检查的结果。从此以后,她处处谨慎小心。强令自己的感情紧跟形势,再没犯错误。解教授也为此事感到难堪。从那时起,他觉得在他与别人之间,别人与别人之间,甚至自己与自己之间,欺骗出现了。

  一个不曾欺骗过任何人,一个不曾被任何人欺骗过,两位老人和谐地度过了几十年,活到了六十岁,活到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这真正是个风雷激、云水怒的时代,一切都要变。

  解教授在家里常常看着看着报纸便骂出声来:“狗屁不通!”可到了教研组的读报会上,却一言不发。他岂不是变了?变得欺骗了?有时,解教授的老朋友来家聊天,或是独生子的同学来家谈事。陈谜——她的半身不遂大有好转了——总是不厌其烦地说:“小点声,小点声,无论说什么都要小点声。”然后,她就战战兢兢地走上凉台,战战兢兢地四下张望。虽然四周什么事也没发生,但她战战兢兢的毛病算是留下了,那或许是半身不遂的后遗症。陈谜岂不是变了?变得多心了?独生子也变了,他有什么事都瞒着二老。他害怕二老的诚实。就是两位老人之间和谐的关系也变了,变得常拌嘴了。解教授说:“民族将亡,我还有什么可活!”陈谜央告:“你就小点声吧,老糊涂了?”解教授生气地拍桌子:“你才老糊涂呢!”陈谜便在床边愣愣地坐下,叹一口气,觉得世间的一切总不能彻悟。

  一切都要变。到了一千九百七十六年春,一个巨变降临在解教授家:独生子——他们一向认为还是个孩子的独生子,在***事件中被抓进了监狱。解教授捶胸顿足地发怒,陈谜抽抽搭搭地啼哭。

  解教授拍着桌子喊:“悼念周总理何罪之有?”

  陈谜哆哆嗦嗦地关上窗户说:“哎呀哎呀,啧啧啧……你就小点声吧!”

  解教授气愤地来回踱步:“宪法规定,人民有言论自由!有集会、游行的自由!这样抓人是违法的!”

  陈谜坐在角落里:“哎呀哎呀,啧啧啧……可言论自由、集会和游行的自由只给人民,不给敌人呀,你不是也这么说嘛。”

  解教授一愣,马上说:“我们的儿子不是人民吗?”

  “可自从他在***自由言论了之后、自由集会了之后,人家就不承认他是人民了,还给不给他言论的自由、集会和游行的……也就难说了。”

  “什么?”解教授完全愣住了。

  “唉,这孩子真不听话!用自由的言论把言论的自由给弄丢了,要不自由言论,本来他可以永远言论自由,也就还是人民。可这自由言论了之后,之后,之后人家就有理了,你说人家这还违法吗?”陈谜巴望丈夫给她一个满意的回答。

  但解教授一下子跌倒在椅子上,呆呆地望着妻子,默默地听着角落里的啜泣声。许久,许久,他一动不动。

  陈谜害怕了,叫一声:“解……”

  “谜,”解教授慢慢地说,“我教了一辈子法律,却一直没发现这个毛病。这毛病,就出在——什么样的人是人民,什么样的人是敌人,没有一个严谨的法律标准,而是由那些凌驾于法律之上,逍遥于法律之外的人说了算,法律在这儿成了装饰……给瞎子戴一副眼镜,给哑巴的嘴上吊一个扩音器,却要把能看的眼睛挖掉,把能说的嘴巴缝上……”

  “你,住口!”陈谜腾地站起来,惊叫道,“你疯啦?儿子还没出来,你也想进去吗?你老糊涂了!”

  解教授严肃地说:“不,我老明白了。你也并不糊涂,你是被法西斯式的镇压吓出毛病来了。”解教授平生第一次用负疚的目光看着妻子:“你被欺骗了,真的,欺骗你的,也有我。”

  陈谜不说话了,她想:“再说下去,不知老头子会说出什么来,反正说什么也没用了,儿子毕竟是坐了牢,老头子要是再……”她战战兢兢地走上凉台,战战兢兢地四下张望。她那小而圆的脸上布满了恐惧的皱纹,因为她看见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穿红衣服的人,那人要是听见老头子刚才说的话可怎么办?……

  这之后,解教授整天埋头于马列著作、毛主席著作以及其他参考书之中了,他开始重新研究他的“法”。陈谜埋怨他不关心儿子,他说:“这不是儿子一个人的事。”

  这之后的若干天内,陈谜都是在战战兢兢和抽抽搭搭中度过的。她白天想儿子,夜里就梦见儿子,眼边的皱纹没有了,代之以一片发亮的红色。

  有一天她梦见儿子被打断了腿,哭着喊妈妈。第二天,她决心写一封信说明儿子的情况。写什么呢?写儿子只是悼念周总理,并没干别的?不行,这岂不又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写儿子并没烧汽车,只是在一边看着?也不行,看着为什么不制止?要不,光写儿子不懂事?‘还是不行,不懂事怎么懂得反王张江姚?……再不,只写儿子身体不好,请别打得那么厉害?更不行,这岂不又成了明目张胆地同情?唉,可怎么写呢?再说,写给谁呢?写给毛主席?不行,怕落在江青手里。写给党中央?也不行,王张江姚正得势哪。写给市委?唉,***抓人打人,市委又不是不知道……她忽然眼睛一亮,写给法院!告那群坏蛋!但她的目光马上又黯淡了,目前的法院似乎只管离婚,政治案件只有刚才想过的那几个地方能管,可那又都不行。唉,怎么办呢?陈谜战战兢兢地走上凉台,望着蓝色的天空,她仿佛听见棍棒打在骨头上的声音,不由说道:“老天爷保佑吧!”待她说出这句话时,不由浑身一抖,心想:“这样的话我怎么竟在屋子外面说出了口?要是让别人听了去,会说我是宣传迷信的,会说我是妄图复辟封建……”她急忙翘首四望,不远处又是那个穿红衣服的人。陈谜小而圆的脸上出现了死人般的皱纹。她急忙跑回屋里,跑到解教授跟前,说:“哎呀哎呀,我刚才又说了一句错话,办了一件错事,而且,而且肯定被人听去,报,报告了。”一阵半身麻木头晕目眩,她的脑血管里又有了栓塞。

  陈谜病倒了,住在医院里,在她神智最不清醒的时候,她也没呼唤过儿子,因为在她的大脑里铭刻着一个逻辑:真心话绝不可在家门以外的地方说。在她心里最明白的时候,她也总觉得自己是住在眼科病房里,人家要来检查她的“见风流泪”,新帐老帐要一起算了。无论解教授怎样安慰她,怎样向她解释,她都是将信将疑。

  一切都在变,到了一千九百七十六年秋,似乎一切都已经变了。十月九日晚上,当解教授激动、兴奋地来到医院里,把那个好消息——“四人帮”被逮捕了——小声告诉陈谜的时候,她惊吓得赶紧捂住了丈夫的嘴。只是在值班护士向她证实了这一消息的时候,“她才把手从解教授的嘴上拿开,急切地要听下文。

  陈谜已经有十几年没扑在丈夫怀里哭了,如今这老夫妻又重温了一次年轻的梦。她尽情地哭着,时而又象孩子那样擦着眼泪微笑。

  陈谜抽抽搭搭地说:“哎呀,这回可有办法了,有办法了,儿子出来时我也出院。穿红衣服的……也不怕了。”

  解教授紧捏着妻子的手,说:“这些日子我在偷偷地写一篇论文,题目是《社会主义的民主与法制》。”

  陈谜又有些惊慌:“你可先别,先别瞎写什么哪,再看看……等儿子出来,就挺好的了,可别再……”

  解教授听了,沉吟了许久,之后,不明不白地说了一句:“谜,我这辈子对不起你,不过我也是刚刚……我们有个好儿子。”

  过了几天,陈谜的身体好多了,在一个有风的下午,她出来走走。风不知从哪里吹来了一句话,吹进了她的耳朵。她顿时惊得站住,眼睛愣愣地瞪着,嘴里说着:“哎呀哎呀,啧啧啧……”仿佛又一次彻悟了世间的一切。陈谜战战兢兢地溜出医院,战战兢兢地溜回家来。

  “你怎么啦?”解教授赶紧扶住歪歪斜斜扑进家门的陈谜。

  她哆哆嗦嗦地关上窗户,抽抽搭搭地说:“儿子恐怕还不是人民,我听人说了,在”四人帮“没打倒之前,儿子就自由言论…… 唉!‘四人帮’没打倒之前,自由言论之后……恐怕儿子还是‘反革命’。这之前……那之后……之前……之后……”

  “之死!”解教授第一次说出了这两个字,而且是异常气愤地,而且是对着他的“之死夫人”。

  陈谜却充耳不闻,急着说她的:“你可别写什么了,把写的烧了吧……”她冲到桌前,抓起写满字迹的稿纸,一看,上面竟也有“老天爷”三个字。

  解教授让她回忆一下《国际歌》于是轻轻地唱道:“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然后又说:“也不靠老天爷。”

  陈谜“啊!”地惊叫一声,向后倒去。

  解教授抱住她的时候,她的目光正在黯淡下去,黯淡下去……

  “老天爷!”她喃喃地说,目光最后一闪,又象是希望着什么。

  “之死夫人”带着她那胆小而混沌的灵魂死去了。“之死先生”再生了。解教授要用勇敢去捍卫诚实,要用民主和法制去捍卫真理。

  死去的妻和狱中的儿,消灭的妖和还魂的鬼……怎样才能保证这一切不重演呢?——诸位看官,解教授为陈谜送葬的时候,想的就是这些。

  一九七八年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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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若琴弦
  莽莽苍苍的群山之中走着两个瞎子,一老一少,一前一后,两顶发了黑的草帽起伏躜动,匆匆忙忙,像是随着一条不安静的河水在漂流。无所谓从哪儿来,也无所谓到哪儿去,每人带一把三弦琴,说书为生。
  方圆几百上千里的这片大山中,峰峦叠嶂,沟壑纵横,人烟稀疏,走一天才能见一片开阔地,有几个村落。荒草丛中随时会飞起一对山鸡,跳出一只野兔、狐狸,或者其他小野兽。山谷中常有鹞鹰盘旋。
  寂静的群山没有一点阴影,太阳正热得凶。
  “把三弦子抓在手里,”老瞎子喊,在山间震起回声。
  “抓在手里呢。”小瞎子回答。
  “操心身上的汗把三弦子弄湿了。弄湿了晚上弹你的肋条?”
  “抓在手里呢。”
  老少二人都赤着上身,各自拎了一条木棍探路,缠在腰间的粗布小褂已经被汗水洇湿了一大片。蹚起来的黄土干得呛人。这正是说书的旺季。天长,村子里的人吃罢晚饭都不呆在家里,有的人晚饭也不在家里吃,捧上碗到路边去,或者到场院里。老瞎子想赶着多说书,整个热季领着小瞎子一个村子一个村子紧走,一晚上一晚上紧说。老瞎子一天比一天紧张、激动,心里算定:弹断一千根琴弦的日子就在这个夏天了,说不定就在前面的野羊坳。
  暴躁了一整天的太阳这会儿正平静下来,光线开始变得深沉。远远近近的蝉鸣也舒缓了许多。
  “小子!你不能走快点吗?”老瞎子在前面喊,不回头也不放慢脚步。
  小瞎子紧跑几步,吊在屁股上的一只大挎包叮啷哐啷地响,离老瞎子仍有几丈远。
  “野鸽子都往窝里飞啦。”
  “什么?”小瞎子又紧走几步。
  “我说野鸽子都回窝了,你还不快走!”
  “噢。”
  “你又鼓捣我那电匣子呢。”
  “噫--!鬼动来。”
  “那耳机子快让你鼓捣坏了。”
  “鬼动来!”
  老瞎子暗笑:你小子才活了几天?“蚂蚁打架我也听得着,”老瞎子说。
  小瞎子不争辩了,悄悄把耳机子塞到挎包里去,跟在师父身后闷闷地走路。无尽无休的无聊的路。
  走了一阵子,小瞎子听见有只獾在地里啃庄稼,就使劲学狗叫,那只獾连滚带爬地逃走了,他觉得有点开心,轻声哼了几句小调儿,哥哥呀妹妹的。师父不让他养狗,怕受村子里的狗欺负,也怕欺负了别人家的狗,误了生意。又走了一会儿,小瞎子又听见不远处有条蛇在游动,弯腰摸了块石头砍过去,“哗啦啦”一阵高粱叶子响。老瞎子有点可怜他了,停下来等他。
  “除了獾就是蛇,”小瞎子赶忙说,担心师父骂他。
  “有了庄稼地了,不远了。”老瞎子把一个水壶递给徒弟。
  “干咱们这营生的,一辈子就是走,”老瞎子又说。“累不?”
  小瞎子不回答,知道师父最讨厌他说累。
  “我师父才冤呢。就是你师爷,才冤呢,东奔西走一辈子,到了没弹够一千根琴弦。”
  小瞎子听出师父这会儿心绪好,就问:“什么是绿色的长乙(椅)?”
  “什么?噢,八成是一把椅子吧。”
  “曲折的油狼(游廊)呢?”
  “油狼?什么油狼?”
  “曲折的油狼。”
  “不知道。”
  “匣子里说的。”
  “你就爱瞎听那些玩艺儿。听那些玩艺儿有什么用?天底下的好东西多啦,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我就没听您说过,什么跟咱们有关系。”小瞎子把“有”字说得重。
  “琴!三弦子!你爹让你跟了我来,是为让你弹好三弦子,学会说书。”
  小瞎子故意把水喝得咕噜噜响。
  再上路时小瞎子走在前头。
  大山的阴影在沟谷里铺开来。地势也渐渐的平缓,开阔。
  接近村子的时候,老瞎子喊住小瞎子,在背阴的山脚下找到一个小泉眼。细细的泉水从石缝里往外冒,淌下来,积成脸盆大的小洼,周围的野草长得茂盛,水流出去几十米便被干渴的土地吸干了。
  “过来洗洗吧,洗洗你那身臭汗味。”
  小瞎子拨开野草在水洼边蹲下,心里还在猜想着“曲折的油狼”。
  “把浑身都洗洗。你那样儿准像个小叫花子。”
  “那您不就是个老叫花子了?”小瞎子把手按在水里,嘻嘻地笑。
  老瞎子也笑,双手掏起水往脸上泼。“可咱们不是叫花子,咱们有手艺。”
  “这地方咱们好像来过。”小瞎子侧耳听着四周的动静。
  “可你的心思总不在学艺上。你这小子心太野。老人的话你从来不着耳朵听。”
  “咱们准是来过这儿。”
  “别打岔!你那三弦子弹得还差着远呢。咱这命就在这几根琴弦上,我师父当年就这么跟我说。”
  泉水清凉凉的。小瞎子又哥哥呀妹妹的哼起来。
  老瞎子挺来气,“我说什么你听见了吗?”
  “咱这命就在这几根琴弦上,您师父我师爷说的。我都听过八百遍了。您师父还给您留下一张药方,您得弹断一千根琴弦才能去抓那付药,吃了药您就能看见东西了。我听您说过一千遍了。”
  “你不信?”
  小瞎子不正面回答,说:“干嘛非得弹断一千根琴弦才能去抓那付药呢?”
  “那是药引子。机灵鬼儿,吃药得有药引子!”
  “一千根断了的琴弦还不好弄?”小瞎子忍不住“哧哧”地笑。
  “笑什么笑!你以为你懂得多少事?得真正是一根一根弹断了的才成。”
  小瞎子不敢吱声了,听出师父又要动气。每回都是这样,师父容不得对这件事有怀疑。
  老瞎子也没再作声,显得有些激动,双手搭在膝盖上,两颗骨头一样的眼珠对着苍天,像是一根一根地回忆着那些弹断的琴弦。盼了多少年了呀,老瞎子想,盼了五十年了!五十年中翻了多少架山,走了多少里路哇,挨了多少回晒,挨了多少回冻,心里受了多少委屈呀。一晚上一晚上地弹,心里总记着,得真正是一根一根尽心尽力地弹断的才成。现在快盼到了,绝出不了这个夏天了。老瞎子知道自己又没什么能要命的病,活过这个夏天一点不成问题。“我比我师父可运气多了,”他说,“我师父到了没能睁开眼睛看一回。”
  “咳!我知道这地方是哪儿了!”小瞎子忽然喊起来。
  老瞎子这才动了动,抓起自己的琴来摇了摇,叠好的纸片碰在蛇皮上发出细微的响声,那张药方就在琴槽里。
  “师父,这儿不是野羊岭吗?”小瞎子问。
  老瞎子没搭理他,听出这小子又不安稳了。
  “前头就是野羊坳,是不是,师父?”
  “小子,过来给我擦擦背,”老瞎子说,把弓一样的脊背弯给他。
  “是不是野羊坳,师父?”
  “是!干什么?你别又闹猫似的。”
  小瞎子的心“扑通扑通”跳,老老实实地给师父擦背。老瞎子觉出他擦得很有劲。
  “野羊坳怎么了?你别又叫驴似的会闻味儿。”
  小瞎子心虚,不吭声,不让自己显出兴奋。
  “又想什么呢?别当我不知道你那点儿心思。”
  “又怎么了,我?”
  “怎么了你?上回你在这儿疯得不够?那妮子是什么好货!”老瞎子心想,也许不该再带他到野羊坳来。可是野羊坳是个大村子,年年在这儿生意都好,能说上半个多月。老瞎子恨不能立刻弹断最后几根琴弦。
  小瞎子嘴上嘟嘟囔囔的,心却飘飘的,想着野羊坳里那个尖声细气的小妮子。
  “听我一句话,不害你,”老瞎子说,“那号事靠不住。”
  “什么事?”
  “少跟我贫嘴。你明白我说的什么事。”
  “我就没听您说过,什么事靠得住。”小瞎子又偷偷地笑。
  老瞎子没理他,骨头一样的眼珠又对着苍天。那儿,太阳正变成一汪血。
  两面脊背和山是一样的黄褐色。一座已经老了,嶙峋瘦骨像是山根下裸露的基石。另一座正年青。老瞎子七十岁,小瞎子才十七。
  小瞎子十四岁上父亲把他送到老瞎子这儿来,为的是让他学说书,这辈子好有个本事,将来可以独自在世上活下去。
  老瞎子说书已经说了五十多年。这一片偏僻荒凉的大
  山里的人们都知道他:头发一天天变白,背一天天变驼,年年月月背一把三弦琴满世界走,逢上有愿意出钱的地方就拨动琴弦唱一晚上,给寂寞的山村带来欢乐。开头常是这么几句:“自从盘古分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有道君王安天下,无道君王害黎民。轻轻弹响三弦琴,慢慢稍停把歌论,歌有三千七百本,不知哪本动人心。”于是听书的众人喊起来,老的要听董永卖身葬父,小的要听武二郎夜走蜈蚣岭,女人们想听秦香莲。这是老瞎子最知足的一刻,身上的疲劳和心里的孤寂全忘却,不慌不忙地喝几口水,待众人的吵嚷声鼎沸,便把琴弦一阵紧拨,唱道:“今日不把别人唱,单表公子小罗成。”或者:“茶也喝来烟也吸,唱一回哭倒长城的孟姜女。”满场立刻鸦雀无声,老瞎子也全心沉到自己所说的书中去。
  他会的老书数不尽。他还有一个电匣子,据说是花了大价钱从一个山外人手里买来,为的是学些新词儿,编些新曲儿。其实山里人倒不太在乎他说什么唱什么。人人都称赞他那三弦子弹得讲究,轻轻漫漫的,飘飘洒洒的,疯颠狂放的,那里头有天上的日月,有地上的生灵。老瞎子的嗓子能学出世上所有的声音,男人、女人、刮风下雨,兽啼禽鸣。不知道他脑子里能呈现出什么景象,他一落生就瞎了眼睛,从没见过这个世界。
  小瞎子可以算见过世界,但只有三年,那时还不懂事。他对说书和弹琴并无多少兴趣,父亲把他送来的时候费尽了唇舌,好说歹说连哄带骗,最后不如说是那个电匣子把他留住。他抱着电匣子听得入神,甚至没发觉父亲什么时候离去。
  这只神奇的匣子永远令他着迷,遥远的地方和稀奇古怪的事物使他幻想不绝,凭着三年朦胧的记忆,补充着万物的色彩和形象,譬如海,匣子里说蓝天就像大海,他记得蓝天,于是想象出海;匣子里说海是无边无际的水,他记得锅里的水,于是想象出满天排开的水锅。再譬如漂亮的姑娘,匣子里说就像盛开的花朵,他实在不相信会是那样,母亲的灵枢被抬到远山上去的时候,路上正开遍着野花,他永远记得却永远不愿意去想。但他愿意想姑娘,越来越愿意想,尤其是野羊坳的那个尖声细气的小妮子,总让他心里荡起波澜。直到有一回匣子里唱道,“姑娘的眼睛就像太阳”,这下他才找到了一个贴切的形象,想起母亲在红透的夕阳中向他走来的样子,其实人人都是根据自己的所知猜测着无穷的未知,以自己的感情勾画出世界。每个人的世界就都不同。
  也总有一些东西小瞎子无从想象,譬如“曲折的油狼”。
  这天晚上,小瞎子跟着师父在野羊坳说书,又听见那小妮子站在离他不远处尖声细气地说笑。书正说到紧要处--“罗成回马再交战,大胆苏烈又兴兵。苏烈大刀如流水,罗成长枪似腾云,好似海中龙吊宝,犹如深山虎争林。又战七日并七夜,罗成清茶无点唇……”老瞎子把琴弹得如雨骤风疾,字字句句唱得铿锵。小瞎子却心猿意马,手底下早乱了套数……
  野羊岭上有一座小庙,离野羊坳村二里地,师徒二人就在这里住下。石头砌的院墙已经残断不全,几间小殿堂也歪斜欲倾百孔千疮,唯正中一间尚可遮蔽风雨,大约是因为这一间中毕竟还供奉着神灵。三尊泥像早脱尽了尘世的彩饰,还一身黄土本色返璞归真了,认不出是佛是道。院里院外、房顶墙头都长满荒藤野草,蓊蓊郁郁倒有生气。老瞎子每回到野羊坳说书都住这儿,不出房钱又不惹是非。小瞎子是第二次住在这儿。
  散了书已经不早,老瞎子在正殿里安顿行李,小瞎子在侧殿的檐下生火烧水。去年砌下的灶稍加修整就可以用。小瞎子撅着屁股吹火,柴草不干,呛得他满院里转着圈儿咳嗽。
  老瞎子在正殿里数叨他:“我看你能干好什么。”
  “柴湿嘛。”
  “我没说这事。我说的是你的琴,今儿晚上的琴你弹成了什么。”
  小瞎子不敢接这话茬,吸足了几口气又跪到灶火前去,鼓着腮帮子一通猛吹。“你要是不想干这行,就趁早给你爹捎信把你领回去。老这么闹猫闹狗的可不行,要闹回家闹去。”
  小瞎子咳嗽着从灶火边跳开,几步蹿到院子另一头,“呼哧呼哧”大喘气,嘴里一边骂。
  “说什么呢?”
  “我骂这火。”
  “有你那么吹火的?”
  “那怎么吹?”
  “怎么吹?哼,”老瞎子顿了顿,又说:“你就当这灶火是那妮子的脸!”
  小瞎子又不敢搭腔了,跪到灶火前去再吹,心想:真的,不知道兰秀儿的脸什么样。那个尖声细气的小妮子叫兰秀儿。
  “那要是妮子的脸,我看你不用教也会吹,”老瞎子说。
  小瞎子笑起来,越笑越咳嗽。
  “笑什么笑!”
  “您吹过妮子脸?”
  老瞎子一时语塞。小瞎子笑得坐在地上。“日他妈,”老瞎子骂道,笑笑,然后变了脸色,再不言语。
  灶膛里“腾”的一声,火旺起来。小瞎子再去添柴,一心想着兰秀儿。才散了书的那会儿,兰秀儿挤到他跟前来小声说:“哎,上回你答应我什么来?”师父就在旁边,他没敢吭声。人群挤来挤去,一会儿又把兰秀儿挤到他身边。“噫,上回吃了人家的煮鸡蛋倒白吃了?”兰秀儿说,声音比上回大。这时候师父正忙着跟几个老汉拉话,他赶紧说:“嘘--,我记着呢。”兰秀儿又把声音压低:“你答应给我听电匣子你还没给我听。”“嘘--,我记着呢。”幸亏那会儿人声嘈杂。
  正殿里好半天没有动静。之后,琴声响了,老瞎子又上好了一根新弦。他本来应该高兴的,来野羊坳头一晚上就又弹断了一根琴弦。可是那琴声却低沉、零乱。
  小瞎子渐渐听出琴声不对,在院里喊:“水开了,师父。”
  没有回答。琴声一阵紧似一阵了。
  小瞎子端了一盆热水进来,放在师父跟前,故意嘻嘻笑着说:“您今儿晚还想弹断一根是怎么着?”
  老瞎子没听见,这会儿他自己的往事都在心中,琴声烦躁不安,像是年年旷野里的风雨,像是日夜山谷中的流溪,像是奔奔忙忙不知所归的脚步声。小瞎子有点害怕了:师父很久不这样了,师父一这样就要犯病,头疼、心口疼、浑身疼,会几个月爬不起炕来。
  “师父,您先洗脚吧。”
  琴声不停。
  “师父,您该洗脚了。”小瞎子的声音发抖。
  琴声不停。
  “师父!”
  琴声嘎然而止,老瞎子叹了口气。小瞎子松了口气。
  老瞎子洗脚,小瞎子乖乖地坐在他身边。
  “睡去吧,”老瞎子说,“今儿个够累的了。”
  “您呢?”
  “你先睡,我得好好泡泡脚。人上了岁数毛病多。”老瞎子故意说得轻松。
  “我等您一块儿睡。”
  山深夜静。有了一点风,墙头的草叶子就会响。夜猫子在远处哀哀地叫。听得见野羊坳里偶尔有几声狗吠,又引得孩子哭。月亮升起来,白光透过残损的窗棂进了殿堂,照见两个瞎子和三尊神像。
  “等我干嘛,时候不早了。”
  “你甭担心我,我怎么也不怎么,”老瞎子又说。“听见没有,小子?”
  小瞎子到底年轻,已经睡着。老瞎子推推他让他躺好,他嘴里咕囔了几句倒头睡去。老瞎子给他盖被时,从那身日渐发育的筋肉上觉出,这孩子到了要想那些事的年龄,非得有一段苦日子过不可了。唉,这事谁也替不了谁。
  老瞎子再把琴抱在怀里,摩挲着根根绷紧的琴弦,心里使劲念叨:又断了一根了,又断了一根了。再摇摇琴槽,有轻微的纸和蛇皮的摩擦声。唯独这事能为他排忧解烦。一辈子的愿望。
  小瞎子作了一个好梦,醒来吓了一跳,鸡已经叫了。他一骨碌爬起来听听,师父正睡得香,心说还好。他摸到那个大挎包,悄悄地掏出电匣子,蹑手蹑脚出了门。
  往野羊坳方向走了一会儿,他才觉 出不对头,鸡叫声渐渐停歇,野羊坳里还是静静的没有人声。他愣了一会儿,鸡才叫头遍吗?灵机一动扭开电匣子。电匣子里也是静悄悄。现在是半夜。他半夜里听过匣子,什么都没有。这匣子对他来说还是个表。只要扭开一听,便知道是几点钟,什么时候有什么节目都是一定的。
  小瞎子回到庙里,老瞎子正翻身。
  “干嘛哪?”
  “撒尿去了。”小瞎子说。
  一上午,师父逼着他练琴。直到响午饭后,小瞎子才瞅机会溜出庙来,溜进野羊坳。鸡也在树荫下打盹,猪也在墙根下说着梦话,太阳又热得凶,村子里很安静。
  小瞎子踩着磨盘,扒着兰秀儿家的墙头轻声喊:“兰秀儿――兰秀儿――”
  屋里传出雷似的鼾声。
  他犹豫了片刻,把声音稍稍抬高:“兰秀儿――!兰秀儿!”
  狗叫起来。屋里鼾声停了,一个闷声闷气的声音问:“谁呀?”
  小瞎子不敢回答,把脑袋从墙 头上缩下来。屋里吧唧了一阵嘴,又响起鼾声。
  他叹口气,从靡盘上下来怏怏地往回走。忽听见身后嘎吱一声院门响,随即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向他跑来。
  “猜是谁?”尖声细气。小瞎子的眼睛被一双柔软的小手捂上了。――这才多余呢。兰秀儿不到十五岁,认真说还是孩子。
  “兰秀儿!”
  “电匣子拿来没?”
  小瞎子掀开衣襟,匣子挂在腰上。“嘘――,别在这儿,找个没人的地方听去。”
  “咋啦?”
  “回头招好些人。”
  “咋啦?”
  “那么多人听,费电。”
  两个人东拐西弯,来到山背后那 眼小泉边。小瞎子忽然 想起件事,问兰秀儿:“你见过曲折的油狼吗?”
  “啥?”
  “曲折的油狼。”
  “曲折的油狼?”
  “知道吗?”
  “你知道?”
  “当然。还有绿色的长椅。就一把椅子。”“椅子谁不知道。”
  “那曲折的油狼呢?”
  兰秀儿摇摇头,有点崇拜小瞎子了。小瞎子这才郑重其事地扭开电匣子,一支欢快的乐曲在山沟里飘荡。
  地方又凉快又没有人来打扰。
  “这是‘步步高’。”小瞎子说,跳着哼。一会儿又换了支曲子,叫“旱天雷”,小瞎子还能跟着哼。兰秀儿觉得很惭愧。
  “这曲子也叫‘和尚思妻’。”
  兰秀儿笑起来:瞎骗人!“
  “你信不信?”
  “不信。”
  “爱信不信。这匣子里说的古怪事多啦。”小瞎子玩着凉凉的泉水,想了一会儿。“你知道什么叫接吻吗?”
  “你说什么叫?”
  这回轮到小瞎子笑,光笑不答。兰秀儿明白准不是好话,红着脸不再问。
  音乐播完了一个女人说,“现在是讲卫生节目。”
  “啥?”兰秀儿没听清。
  “讲卫生。”
  “是什么?”
  “嗯――,你头发上有虱子吗?”
  “去――,别动!”
  小瞎子赶忙缩回手来,赶忙解释:“要有就是不讲卫生。”
  “我才没有。”兰秀儿抓抓 头,觉得有些刺立,“噫――瞧你自个儿吧!”兰秀儿一把搬过小瞎子的头。“看我捉几个大的。”
  这时候听见老瞎子在半山上喊:“小子,还不给我回来!该做饭了,吃罢饭还得去说书!”他已经站在那儿听了好一会儿了。
  野羊坳里已经昏暗,羊叫、驴叫、狗叫、孩子们叫, 处处起了炊烟,野羊岭上还有一线残阳,小庙正在那淡薄的光中,没有声响。
  小瞎子又蹶着屁股烧火。老瞎子坐在一旁淘米,凭着听觉他能把米中的砂子捡出来。
  “今天的柴挺干。”小瞎了说。
  “嗯。”
  “还是焖饭?”
  “嗯。”
  小瞎子这会儿精神百倍,很想找些话说,但是知道师父的气还没消,心说还是少找骂。两个人默默地干着自己的事,又默默地一块儿把饭做熟。岭上也没了阳光。
  小瞎子盛了一碗小米饭 ,先给师父:“您吃吧。”声音怯怯的,无比驯顺。
  老瞎子终于开了腔:“小子,你听我一句行不?”
  “嗯 。”小瞎子往嘴里扒拉饭,回答得含糊。
  “你要是不愿意听,我就不说。”
  “谁说不愿意听了?我说‘嗯’!”
  “我是过来人,总比你知道的多。”
  小瞎子闷头扒拉饭。
  “我经过那 号事。”
  “什么事?”
  “又跟我贫嘴!”老瞎子把筷子往灶台上一摔。
  “兰秀儿光是想听听电匣子。我们光是一块儿听电匣子来。”
  “还有呢?”
  “没有了。”
  “没有了?”
  “我还问她见过曲折的油狼。”
  “我没问你这个。”
  “后来,后来,”小瞎子不那么气壮了,“不知怎么一下就说起了虱子……”
  “还有呢?”
  “没了,真没了!”
  两个人又默默地吃饭 。老瞎子带了这徒弟好几年,知道这孩子不会撒谎,这孩子最让人放心的地方就是诚实、厚道。
  “听我一句话,保准对你没坏处。以后离她远点好。早年你师爷这么跟我说,我也不相信……”
  “师爷?说兰秀儿?”
  “什么兰秀儿,那 会儿还没她呢,那会儿有你们呢……”老瞎子阴郁的脸又转向暮色浓重的天际,骨头一样白色的眼珠不住地转动,不知道在那儿他想能“看”见什么。许久,小瞎子说:“今儿晚上您多半又能弹断一根琴弦,”想让师父高兴些。
  这天晚上师徒在野羊坳说书。“上回说到罗成死,三魂七魄赴幽冥,听歌君子莫嘈 嚷,列位蝗我道下文。罗成阴魂出地府,一阵旋风就起身,旋风一阵来得快,长安不远面前存……”老瞎子的琴声也乱,小瞎子的琴声也乱,小瞎子回忆着那比柔软的小手捂在自己脸上的感觉,还有自己 的头被兰秀儿搬过去的滋味。老瞎子想起的事情更多……
  夜里老瞎子翻来覆去睡不安稳,多少往事在他耳边喧器,在他心头动荡,身体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爆炸。坏了,要犯病,他想。头昏,胸口憋闷,浑身紧巴巴的难受。他坐起来,对自己叨咕:“可别犯病,一犯病今年不甭想弹够那 些琴弦了。”他又摸到琴。要能叮叮当当随心所欲地疯弹一阵,心头的忧伤或许就能平息耳边的往事或许 就会消散。可是小瞎子正睡得香甜。
  他只好再全力去想那 张药方和琴弦:还剩下几根,还只剩最后几根了。那时就可以去抓药了,然后就能看见这个世界――他无数次爬过的山,无数次走过的路,无数次感到过她的温暖和炽热的太阳 ,无数次梦想着的蓝天和月亮和星星……还有呢?还有什么?他朦胧中所盼望的东西似乎比这要多得多……
  夜风在山里游荡。
  猫头鹰又在凄哀地叫。
  不过现在他老了,无论如何没年活头了,失去的,已经永远失去了,他象是刚刚意识到这一点。七十年中所受的全部辛苦就为了最后能看一眼世界,这值得吗?他问自己。
  小瞎子在梦里笑,在梦里说:“那是一把椅子,兰秀儿……”
  老瞎子静静地坐着,静静地坐着的还有那三尊分不清是佛是道的泥像。
  鸡叫头遍的时候老瞎子决定,天一亮就带这孩子离开野羊坳。否则这孩子受不了,他自己也受不了。兰秀儿不坏,可这事会怎么结局,老瞎子比谁都“看”得清楚。鸡叫二遍,老瞎子开始收拾行李。
  可是一早起来小瞎子病了,肚子疼,随即又发烧。老瞎子只好把行期推迟。
  一连好几天,老瞎子无论是烧火、淘米、捡柴,还是给小瞎子挖药、煎药,心里总在说:“值得,当然值得。”要是不这么反反复复对自己说身上的力气几乎就要垮掉。“我非要最后看一眼不可。”“要不怎么着?就这么死了去?”“再说就只剩下最后几根了。”后面三句都是理由。老瞎子又冷静下来,天天晚还到野羊坳去说书。
  这一下小瞎子倒来了福气。每天晚上师父到岭下去了,兰秀儿就猫似的轻轻跳进庙里来听匣子。兰秀儿还带来熟的鸡蛋,条件是得让她亲手去扭那匣子的开关。“往哪边扭?”“往右”“扭不动。”“往右,笨货,不知道哪边是右哇?”?“咔哒”一下,无论是什么便响起来,无论是什么俩人都爱听。
  又过了几天,老瞎子又弹断了三根弦。
  这一晚,老瞎子在野羊坳里自弹自唱:“不表罗成投胎事,又唱秦王李世民。秦王一听双泪流,可怜 爱卿丧残身,你死一乘风破浪 打紧,缺少扶朝上将军……”
  野羊坳上的小庙里这时更热闹。电匣子的音量开得挺大,又是孩子哭,又是大人喊,轰隆隆地又响炮,嘀嘀哒吹地又吹号。月光照进正殿,小瞎子躺着啃鸡蛋,兰秀儿坐在他旁边。两个人都听得兴奋,时而大笑,时而稀里糊涂莫名其妙。
  “这匣子你师父哪卖来?”
  “从一个山外头的人手里。”
  “你们到山外头去过?”兰秀儿问。
  “没。我早晚要去一回就是,坐坐火车。”
  “火车?”
  “火车你也不知道?笨货。”
  “噢,知道知道,冒烟哩是不是?”
  过了一会儿兰秀儿又说:“保不准我就得到山外头去。”语调有些惶。
  “是吗?”小瞎子一挺坐起来,“那你到底瞧瞧曲折的油狼是什么。”
  “你说是不是山外头的人都有电匣子?”
  “谁知道。我说你听清楚没有?曲、折、的、油、狼,这东西就在山外头。”
  “那我得跟他们要一个电匣子。”兰秀儿自言自语地想心事。
  “要一个?”小瞎子笑两声,然后住气,然后大笑:“你干嘛不要俩?你可真本事大。你知道这匣子几千块钱一个?把你卖了吧,怕也换不来。”
  兰秀儿心里正委屈,一把揪住小瞎子的耳朵使劲拧,骂道:“好你死瞎子。”
  两个人在堂殿里扭打起来。三尊泥像袖手旁观帮不上忙,两个年青的正在发育的身体碰撞在一起 ,纠缠在一起,一个把一个压进身下,一会儿又颠倒过来,骂声变成笑声。匣子在一边唱。
  打了好一阵子,两个人都累得住手,心怦怦跳,躺着喘气,不言声儿,谁却也不愿意再拉开距离,兰秀儿呼出的气吹在小瞎子的脸上,小瞎子感到了诱惑,并且想起那天吹火时师父说的话,就往兰秀儿脸上吹气。兰秀儿并不躲。
  “嘿,”小瞎子小声说,“你知道接吻是什么了吗?”
  “是什么?”兰秀儿的声音也小。
  小瞎子对着兰秀儿的耳朵告诉她。兰秀儿不说话。老瞎子回来之前,他们试着亲了嘴儿,滋味真不坏……
  就是这天晚上,老瞎子弹断了最后两根琴弦。两根弦一齐断了。他没料到。他几乎是连跑带爬地上了野羊岭,回到小庙里。小瞎子吓了一跳:“怎么了,师父?”
  老瞎子喘吁吁地坐在那儿,说不出话。小瞎子有些犯嘀咕:莫非是他和兰秀儿干的事让师父知道了?
  老瞎子这才相信一切都是值得的。一辈子的辛苦是值得的。能看一回,好好看一回,怎么都是值得的。
  “小子,明天我就去抓药。”
  “明天?”
  “明天。”
  “又断了一根了?”
  “两根。两根都断了。”
  老瞎子把那 两根弦卸下来,放在手里揉搓了一会儿,然后把他们并到另外的九百九十八根去,绑成一捆。
  “明天就走?”
  “天一亮就动身。”
  小瞎子心里一阵发凉。老瞎子开始剥琴槽上的蛇皮。
  “可我的病还没好利索。”小瞎子小声叨咕。
  “噢,我想过了,你就先留在这儿,我用不了十天就回来。”
  小瞎子喜出望外。
  “你一个人行不?”
  “行!”小瞎子紧忙说。
  老瞎子早忘了兰秀儿的事。“吃的、喝的、烧的全有。你要是病好利索了,也该学着自个儿出去说回书。行吗?”
  “行。”小瞎子觉得有点对不住师父。
  蛇皮剥开了,老瞎子人琴槽中取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条。他想起这药方进琴槽时,自己才二十岁,便觉得浑身上下都好象冷。
  小瞎子也把那药方放在手里摸了一会儿,也有了几分肃穆。
  “你师爷一辈子才冤呢。”
  “他弹断了多少根?”
  “他本来能弹够一千根,可他记成了八百。要不然他能弹断一千根。”
  天不亮老瞎子就上路了。他说最多十天就回来。谁也没想到他竟去了那么久。
  老瞎子回到羊坳时已经是冬天。漫 天大雪,灰暗的天空连接着白色的群山。没有声息,处处也没有生气,空旷而沉寂。所以老瞎子那顶发了黑的草帽就尤其躜动得显著。他蹒蹒跚跚地爬上野羊岭,庙院中衰草瑟瑟,窜出一只狐狸,仓惶逃远。
  村里人告诉他,小瞎子已经走了些日子。
  “我告诉他等我回来。”
  “不知道他干嘛就走了。”
  “他没说去哪儿,留下什么话没?”
  “他说让您甭找他。”
  “什么时候走的?”
  人们想了好久,都说是在兰秀儿嫁到山外去的那天。老瞎子心里便一切全明白。
  众人劝老瞎子留下来,这么冰天雪地的上哪去?不如在野羊坳说一冬天书。 老瞎子指指他的琴,人们见琴柄上空荡荡已经没了琴弦。老瞎子面容也憔悴,呼吸也孱弱,嗓音也沙哑了,完全变了个人。他说得去找他的徒弟。
  若不是还想着他的徒弟,老瞎子就回不到野羊坳。那张他保存了五十年的药方原来是一张无字的白纸。他不信,请了多少个识字而又诚实的人帮他看,人人都说那果真就是一张无字的白纸。
  老瞎子在药铺前的台阶上坐了一会儿,他以为是一会儿,其实已经几天几夜,骨头一样的眼珠在询问苍天,脸色也变成骨头一样的苍白。有人以为他是疯了,安慰他,劝他。老瞎子苦笑:七十岁了再疯还有什么意思?他只是再不想动弹,吸引着他活下去、走下去、唱下去的东西骤然问消失干净。就像一根不能拉紧的琴弦,再难弹出赏心悦耳的曲子。老瞎子的心弦断了。现在发现那目的原来是空的。老瞎子在一个小客店里住了很久,觉得身体里的一切都在熄灭。他整天躺在炕上,不弹也不唱,一天天迅速地衰老。
  直到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直到忽然想起了他的徒弟,他知道自己的死期将至,可那孩子在等他回去。
  茫茫雪野,皑皑群山,天地之间躜动着一个黑点。走近时,老瞎子的身影弯得如一座桥。他去找他的徒弟。他知道那孩子目前的心情、处境。
  他想自己先得振作起来,但是不行,前面明明没有了目标。
  他一路走,便怀恋起过去的日子,才知道以往那些奔奔忙忙兴致勃勃的翻山、赶路、弹琴,乃至心焦、忧虑都是多么欢乐!那时有个东西把心弦扯紧,虽然那东西原是虚设。老瞎子想起他师父临终时的情景。他师父把那张自己没用上的药方封进他的琴槽。
  “您别死,再活几年,您就能睁眼看一回了。”说这话时他还是个孩子。他师父久久不言语,最后说:“记住,人的命就像这琴弦,拉紧了才能弹好,弹好了就够了。”……不错,那意思就是说:目的本来没有。老瞎子知道怎么对自己的徒弟说了。可是他又想:能把一切都告诉小瞎子吗?老瞎子又试着振作起来,可还是不行,总摆脱不掉那张无字的白纸……
  在深山里,老瞎子找到了小瞎子。
  小瞎子正跌倒在雪地里,一动不动,想那么等死。老瞎子懂得那绝不是装出来的悲哀。老瞎子把他拖进一个山洞,他已无力反抗。
  老瞎子捡了些柴,打起一堆火。
  小瞎子渐渐有了哭声。老瞎子放了心,任他尽情尽意地哭。只要还能哭就还有救,只要还能哭就有哭够的时候。
  小瞎子哭了几天几夜,老瞎子就那么一声不吭地守候着。火头和哭声惊动了野兔子、山鸡、野羊、狐狸和鹞鹰……
  终于小瞎子说话了:“干嘛咱们是瞎子!”
  “就因为咱们是瞎子。”老瞎子回答。
  终于小瞎子又说:“我想睁开眼看看,师父,我想睁开眼看看!”
  哪怕就看一回。“你真那么想吗?”
  “真想,真想——”
  老瞎子把篝火拨得更旺些。
  雪停了。铅灰色的天空中,太阳象一面闪光的小镜子。鹞鹰在平稳地滑翔。
  “那就弹你的琴弦,”老瞎子说,“一根一根尽力地弹吧。”
  “师父,您的药抓来了?”小瞎子如梦方醒。
  “记住,得真正是弹断的才成。”
  “您已经看见了吗?师父,您现在看得见了?”
  小瞎子挣扎着起来,伸手去摸师父的眼窝。老瞎子把他的手抓住。
  “记住,得弹断一千二百根。”
  “一千二?”
  “把你的琴给我,我把这药方给你封在琴槽里。”老瞎子现在才弄懂了他师父当年对他说的话——咱的命就在这琴弦上。
  目的虽是虚设的,可非得有不行,不然琴弦怎么拉紧;拉不紧就弹不响。
  “怎么是一千二,师父?”
  “是一千二,我没弹够,我记成了一千。”老瞎子想:这孩子再怎么弹吧,还能弹断一千二百根?永远扯紧欢跳的琴弦,不必去看那张无字的白纸……
  这地方偏僻荒凉,群山不断。荒草丛中随时会飞起一对山鸡,跳出一只野兔、狐狸、或者其它小野兽。山谷中鹞鹰在盘旋。
  现在让我们回到开始:莽莽苍苍的群山之中走着两个瞎子,一老一少,一前一后,两顶发了黑的草帽起伏躜动,匆匆忙忙,象是随着一条不安静的河水在漂流。无所谓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也无所谓谁是谁……
  一九八五年四月二十日
编辑本段《命若琴弦》读后感
  一个作家,首先他是人,一个完整的人,哪怕有身体的缺陷。
  作家对于读者,呈现于文字背后而见,清晰而又模糊。对于史铁生,我更多了一份猜想。
  阅读史铁生的作品,是阅读他本人。我再没见过第二个如此将自己融于作品的人。阅读他的作品,是在进行一项神圣的精神洗礼;而阅读他本人,那是在接受一个人间奇迹。史铁生,让我自觉不自觉地参与了他的理想世界。
  对于身残的史铁生,开始并没有志坚。曾经千方百计寻找自杀机会的史铁生,不会想到今天已获得如此多人的认可。之所以能活下去,是因为它为活着找到了充分的理由。他选择了写作,写作成了他的生存方式。可以说,他是被生活逼上文学道路的,可他却比比别人走得更远,因为人的残缺证明了神的完美。因为身残,他有了更多的思考机会;因为身残,他更多地关注人的精神;因为身残,他更懂得了人的生存境地;因为身残,他……所有这些,为他铸就了长远的文学道路,而且越走越远。
  读完史铁生的《命若琴弦》,我更加知道为自己找到生活的理由是多么重要。老瞎子的师傅在临终前告诉他有一张复明药方,但非要弹断一千根琴弦,否则就不灵。这张药方支撑着老瞎子走过了七十多个春夏秋冬,老瞎子唯一的人生目标就是将一千根琴弦弹断,以图看到世界一眼。后来,老瞎子发现复明药方不过白纸一张,复明计划失败,他千方百计找到小瞎子,对他说:“是我记错了,是一千二百根,师傅记错了,记住,是一千二百根!”老瞎子知道,这一千二百根琴弦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小瞎子的生命。他们的生命就寄托在脆弱的琴弦上,这是否是一个玩笑!琴弦脆弱但有韧性,人的生命也应该如此吧!
  作者为老瞎子和小瞎子设计了一个人生的目标,可却又不让他们去实现。因为实现,等于破灭。老瞎子找到药方,发现只是一张白纸的时候,才明白师傅的良苦用心。可破灭,终究还是破灭,它不可能回到从前,不可能再有以前生活的热情,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怎么让小瞎子坚强地活下去。他应该做到了,因为小瞎子相信了。这时,老瞎子才真的是“生如夏花之灿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在读史铁生之时,常会使我们想到加缪。加缪认为荒谬是人与世界之间联系的唯一纽带,荒谬是不可能被消除的,人只能带着裂痕生活。但是人必须超越荒谬,在荒谬的生活中获得意义。史铁生也是这样。他意识到人生的困境和残缺,却将它们看作获得生命意义的题中应有之义。如果没有孤独,爱就失去了意义;如果没有欲望的痛苦,就得不到实现欲望的欢乐;如果人永远不死,那么人就像波伏娃的名著《人皆有死》中那个死不了的福斯卡那样,变得乏味透顶。生命的残缺,人生的虚无状态,反而为人战胜自己,超越困境和证明存在的意义敞开了可能性空间。
  人的生存是荒谬的,没有任何理由,但在一个理想主义者看来,必须赋予它以意义,必须有东西证明它的意义。“只有人才把怎样活着看得比活着本身更要紧,只有人在顽固地追问并要求着生存的意义。”(《康复文本断想》)对生存意义的追问,是人文精神的骨髓所在,也是人区别与动物的主要标志。人必须选择一种东西作为生存意义的证明。史铁生选择的是写作。但是,写作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存在?若作为一种生存的目的,作为一种具体的,功利的目标,那么人就会被写作囚禁起来,就会失去生存的意义本身。而在史铁生看来,写作无非是一种生命的存在方式,一种意义的证明,“只是因为我活着,我才不得不写作。”(《我与地坛》)
  这又让我想起余华的《活着》。余华说:“活着就是为了活着。”这不是一种行尸走肉的混日子,而是一种生存哲学。余华深刻地认识到中国人们生存的苦难,作为什么也反抗不了的最下层的劳苦大众,也许为了活着而活着是最明智的人生选择。史铁生和余华当然有很大的不同,史铁生认为人要把活着看得比活着本身更要紧。毕竟,史铁生是理想主义者,而余华是理性反叛者。但两人都在顽固地追问并要求着生存的意义。
  因为残缺,完美才得以显现。史铁生意识到:所有的人都有不同程度的残疾。人生而就有缺陷,问题,不可能完美。对于很多人的精神缺陷,身体缺陷又算得了什么呢?史铁生是理想主义者,因此他要用文学去弥补人们的精神缺陷。有的评论家把史铁生的创作分为两个阶段:1985年之前写的是残疾的人,之后写的是人的残疾,人的缺陷和问题。史铁生用自己的心灵营造了一个巨大而无垠的精神空间,让无数的人在此遨游,得到精神的洗涤和锤炼。
  在为自己找到活着的理由之后,史铁生在为别人寻找活着的理由。史铁生当然算得上是经历过绝境了,绝境从来是这样,要么把人彻底击垮,要么使人归于宁静。史铁生属于后者。我们在史铁生的作品中,往往看到生活的激情,也时时感受到他本人的一份宁静。所谓“宁静以致远”,史铁生并不是在呐喊,而是在剖析,在阐释,为了生活。
  “无所谓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也无所谓谁是谁…… ”人生就是一条漫长的河流。你也可能会是老瞎子。这时候你会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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绵绵的秋雨      

     一连几天的秋雨总算想歇口气了。小路上铺满了落叶,被风吹起,
像一层层五彩斑斓的波浪。昨晚,杨潇一直抱着吉它唱那支美国民歌
[……往日雏菊满山遍地,梅姬,到如今苍林无春意;旧水车已静寂
在那里,梅姬,难温我们的往事……]我后悔不该住在她家,我应该
住到旅馆去。往事?唉,最好不要重温什么往事,尤其那往事如果是
一团说不清的痛苦和恨悔。
    我就要走了,就要离开这块古老的土地,到遥远的异国去漂泊。
也许我不再回来,我宁愿去永远漂泊。让人们随便去说什么好了。在
这块土地上,我只欠着一笔帐,一笔永远无法偿还的帐……
潮湿的空气中带着发苦的霉味。太阳终于出来,却又无精打采地
沉到古殿飞檐的后面去了;把一片沉静的黄光投向那片老柏树林。
离得远远的,远远的!忘却是医治一切创伤的良药。可我总该见
见她——那个至今被蒙在鼓里的……
    那是她吗?我的心一阵紧跳: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独自坐在一
棵老柏树下,微驼的脊背靠在粗糙的树干上,就像是那老柏树的一部
分。她好像正望着什么。
    我向她走去。我想这一定是她了。临来时,杨潇对我说:“如果
你在家里找不到她,就到她家近旁的那个小公园去找。离儿童运动场
不远;有一片老柏树林……”
    我向她走去。我的腿在发抖。但愿这还不是她,但愿我没能找到
她,但愿……如果我在最后那一刻没有胆怯,如果我和大勇同时冲上
那座楼顶,如果……唉,往事毕竟难于忘却,何况我正是为了往事而
来。
     昨天,渐渐沥沥的秋雨中,我又来到了这座古城。“我总该看看
她”,一路上我不断地说服着自己,虽然我也感到了透顶的滑稽。算
来大勇已经死去十四年了。十四年前我离开这个城市的时候,也是迷
迷蒙蒙地下着细碎的秋雨。杨潇昨天一见我就说:“喔嚯!未来的美
国公民,除了每月一张‘伍元整’的汇票,十四年啦,你多一个字都
不写。”“你怎么知道的?”我尽量使语气显得平静。“美利坚吗?
听别人说的。”她也在竭力使表情显得自然。她的小女儿好奇地看着
我。我忽然想到,每一个生命的出现都是偶然的。如果我没有胆怯,
如果大勇还活着,还会有这么一个小姑娘么?“你给我写过几个字呢?”
“行啦,收支平衡,谁也别抱怨。”“别人都好么?”“也是每月一
张‘伍元整’,证明都还活着。”“她呢?”“活着。”
    古殿檐头的枯草在秋风中飘摇。这是一座荒废了的古苑。昔日的
雕阑玉砌散落在草丛中,被风雨剥蚀得像一块块墓碑。秋蝉乘这个生
最后的时光全力地叫着,使这古苑更显得寂寞、空旷。
我向她走去。她一动不动地坐在老柏树下,不知正张望着什么。
夕阳把她的白发染得金黄。
   “她怎么样?”我问杨潇。“你如果能多呆几天,就能见到他。”
她以为我是在问她的丈夫。
    我不想问这个。如果不是为了打听大勇的母亲的地址,我也不会
来杨潇家。虽然我的心早已麻木了,但昨天那个小姑娘说“我爸爸出
差了”的时候,我还是感到了一阵轻松和庆幸。
“我是说大勇的母亲,她一点都没有察觉?”“幸亏她聋了。她
深信不疑。”杨潇把“疑”字拉得特别长,脸上露出一丝恶毒的苦笑。
吉它声又响了起来……[我今日上山漫游,梅姬,眺望山下的景致;
小溪荡漾水车响,梅姬,仿佛当年周游时……]她弹着,唱着,闭着
眼睛。歌声就像窗外那绵绵的秋雨,缓慢、深沉、而又有点忧伤。我
简直难以相信;这就是当年那个泼辣得甚至有点骄狂的杨潇——那个
疯狂的宣传队的台柱子?她没有原谅我,我总觉得他们谁也没有原谅
我。可是有一本心理学的书上说过,胆怯是正常的:怕死是人的天性。
何况……算了!无论怎样自我安慰,我也明白,我的一生终归是被那
最后一刻的胆怯给毁了。
    城市在远处喧嚣。这儿是一片沉寂、只是偶尔从儿童运动场那边
传来孩子们的叫嚷声。她坐在秋风里,正用牙咬开发卡,把一缕散开
的白发拢向脑后;宽松的袖口落到了肘弯里,露出了枯干的胳臂。
我向她走去。但愿这是她。这么多年,我一直想看看她,却一直
没有这个勇气。要不是下个月就要出国,我今天也还不会来,是呀,
不敢来。当然,她什么都不知道,“她深信不疑”,但我的心需要安
宁,需要逃避那恐怖的回忆。否则怎么活下去呢?人要活下去,大约
都不得不设法忘掉一些事情。
    [……岁月像无情的铁笔,梅姬,在我脸上留痕迹……]我的“痕
迹”在心里,我的岁月像一支长矛,永远扎在心上。我常常梦见狼,
梦见熊和迷缝起眼睛的豹。昨夜,我又大喊一声从梦中惊醒。杨潇惊
慌地跑了过来:“是你吗?”“是我。”她扭亮了台灯,默默地坐在
我身旁。屋檐下的破铁“叮叮咚咚”地响,雨不紧不慢地下着,下得
那么有耐心。“你为什么还不结婚呢?”她说。我看着她,看着她那
有些透明的睡衣。她永远不会知道,当年大勇让我吃了多少醋。如果
我现在还能再吃他的醋就好了,我宁愿,宁愿!只要他还活着。“为
了离开,为了不再回来。”我说。那也是真话,如今我已心如死灰,
再唤不起什么爱的情感。我宁愿去漂泊,让异国的水冲淡我的记忆,
让他乡的风吹散我的忧郁。
    她到底望着什么呢?。神情那么专注、安详。她双腿盘在一起,
裸露的脚腕像是老柏树的根。
     天快亮的时候起风了。我恍恍惚惚地又像是做了个梦,好像是在
小时候:早晨,窗玻璃上挂了一层蒙蒙的水气,母亲从外面进来,对
我说:“一场秋雨一场寒,把毛衣穿上吧。”那毛衣干松柔软,带着
一股樟脑的香味。我抱住了母亲的脖子。不知为什么,母亲哭了,叹
气摇头,哭得那么伤心。我醒了。我看见身上多了一条毛毯,杨潇正
悄悄地走出去。我听见杨潇的小女儿正在隔壁[ 梅姬、梅姬] 唱着。
“妈妈,牛奶热好了吗……”门轻轻地关上了,仿佛把我关在了人世
之外。我感到一阵可怕的孤独。
     人不能没有爱,尤其不能没有所爱。不能被爱固然可怕,但如果
你爱的本能无以寄托就更可怕。假如不能被爱是一条黑暗的小路,燃
着爱的心还可以照耀着你前行,但倘若全无所爱,便如那绵绵的秋雨,
把你的生活打得僵冷。杨潇如今把全部的爱都倾注在她的小女儿身上
了。我羡慕杨潇请不要谴责她爱得可怜。我们都曾有过博大的爱的胸
怀,我们甚至不惜为之捐躯,但是……人们从恶梦中惊醒了,急于寻
求爱的怀抱,那本身已经可怜!
     那么我呢?我还爱着什么呢?不知道。
     那么大勇的母亲呢?她孤独地坐在这古苑里,坐在那老柏树下,
她望着什么呢?想着什么呢?
     杨潇在热牛奶。我问她:“她心情好吗?”“比你我都好,”杨
潇冷冷地说:“她说她要乐观地活着,绝不能玷污了她儿子的英名。”
她的原话是:“决不能给我英雄的儿子丢脸!‘怎么样?我们总算满
意了吧?总可以心安了吧?”杨潇的眼睛里闪着泪光。
[在这孤寂的城市,梅姬,善良的老少在一起……]我向她走去,
去欺骗那个善良的老人。我们已经欺骗她十多年了,是的,还要继续
欺骗下去。否则怎么办?怎么办?!她已经失去一个活生生的儿子了,
还要再让她失去心中那个英雄的幻影吗?她已经失去她唯一的儿子了,
还要再让她失去心中唯一的骄傲和安慰吗?我摸摸上衣口袋里的六十
元钱,厚厚的一叠,都是五元一张的——来自十二个不同的地方。每
一张是一颗心,每颗心都是善良的,每颗善良的心都在欺骗她。十多
年了,每月我们从十一个不同的省、市把钱寄到杨潇这里,由她给大
勇的母亲送来,说那是“烈属抚恤金”。我们只有这一个办法能使她
相信,她的儿子是为革命牺牲的。我们不忍用诚实来伤害这个孤单的
老母亲的心。多么滑稽!欺骗是善良的,诚实反成了残忍,这滑稽的
结果总该有一个更加滑稽的原因吧?我说不清,说不清!年轻的生命
化作了尘灰,赤子的红心停止了搏动,本来你以为那是为了一个最壮
丽的事业而献身,可是忽然你信奉的上帝告诉你:“杂耍该收场了,
孩子们!”于是,你还说得清什么呢?“他不是烈士,是歹徒,是坏
人,是小混蛋!”于是,你还能再唱两句国际歌么?而我至今记得大
勇死前对我的那句挖苦:“我到马克思那儿去等你,就怕马克思不收
胆小鬼。”他至死都以为他是在为革命和真理而战,含着童稚般的笑
离开了这滑稽的人间!
我向她走去。
成群的雨燕低飞着,尖叫着,飞进古殿扭曲的檐下,又从那一层
层干裂的木椽中飞出来那苍凉的叫声像一支古老的哀歌,绵长、凄惋,
使人想起遥远的过去;想起古驿道,想起古战场,想起送寒衣的孟姜
女和被焚毁的阿房宫,想起刀耕火种、骨针石斧,甚至想起满天飞翔
的恐龙……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呢?好像不过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存在。
我走近她了。我看见布满在她脸上的深深的皱纹和褐色的老人斑。
她似乎是在笑着。她身旁停着一辆很旧的竹制婴儿车,车里面放着一
把笤帚、一个口袋和一个柳条簸箕。干裂的柏子落了一地。
我走到了她身旁。这肯定是她。从那张瘦削而苍老的脸上,我又
看见了大勇的影子;宽阔的额头,总是像在微笑的孩子气的嘴。大勇
长得太像他的母亲了。她没有注意到我。一缕夕阳的残光照到她脸上,
她把爬满青筋的手举到额前,遮住阳光,依然那么专注地望着。我顺
着她的视线望去。
那儿有一个儿童运动场:一群孩子正尽情地游戏,笑着、叫着、
追逐着……转椅飞转,像一只五彩缤纷的万花筒;秋千高荡,像一只
只彩色的气球放上了秋空……像是一幕幻景,像是上帝丢落的一片春
光。
我们也曾那样。孩子的心都一样。孩子的心里只有春光。他们那
红红绿绿的衣裳像是故意对着断壁残垣炫耀,他们吵吵嚷嚷的笑声像
是存心向这秋风残照挑战。童心是美好的,可惜他们早晚要长大;春
光是美好的,可惜这世间不会没有阴冷的秋雨。他们知道么?他们怎
么会知道。
她发现了我。“您也喜欢孩子?”她对我说。
“我也是。”她又转过脸去,朝儿童运动场上望着,说:“操心、
受累、担多少惊怕,可花多少钱你买不来个情愿不是?”
原来是为这个!“离儿童运动场不远有一片老柏树林。”“你怎
么知道她会在那儿?”“可能在那儿,她常常在那儿。”“干什么?”
“你忘了,她给人家看了一辈子小孩儿,供大勇上的大学。”当时我
还不明白杨潇这话的意思。“她还在看小孩儿?”“不,她聋了。”
忽然,她拍着腿大声笑了起来,指着前面想要说什么。却又咳嗽
得说不出话来。
在她手指的地方,一个蒙上了眼睛的男孩子正搂住了一个小姑娘。
我呆呆地站在她身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杨潇的小女儿昨天晚
上问我,能不能从外国给她寄一个“茹比克立方块”来。“一定。”,
我说。如果大勇还活着,他也早该有儿女了……
“看哪,您快看!”她双手捧住额头,笑得喘不过气来,笑声中
带着喘息和痰音。然后又急忙抬头去望,似乎生怕放过了更精彩的场
面。“您快看,快看哪……”
我什么也看不见。
我看见了一架高高的云梯,看见了寒光闪闪的长矛……“您快看,
快看哪!”我看见了绿色的柳条帽,看见了红色的臂章,看见了宣誓
时紧握的拳头……“您快看,快看哪!”……那已破旧的婴儿车里站
着一个咿呀学语的男孩子,车边坐着一个怀着希望的母亲……婴儿车
里站着别人的孩子:男孩子、女孩子、女孩子、男孩子……老保姆颤
巍的手,颤巍巍的童谣……童年的大勇扒在母亲的背上;少年的大勇
在阔野上奔跑;青年的大勇在灯下拉着计算尺……母亲老了,老了!
“头发白了,背驼了,看一眼膀阔腰圆的儿子,脸上露出舒心的笑……”
您快看,快看哪!“我看见了赤子殷红的血,看见慈母被骗的心……
赶紧离开!我应该把钱交给她,然后赶紧离开!但我却依旧木然
地站着。
老柏树又摇落了几颗柏子,无声地落在土地上。有一颗挂在了她
的头发上,她没有觉到。大约她是以为“酒逢知己”了吧,一直絮絮
叨叨地说着。
“前两天来了个画画的老头儿。那老头儿也是喜欢孩子,画呀画
的,画的全是些小姑娘、小小子儿……”
她好像是在对我说,又好像我根本不存在。她一直望着儿童一运
动场上。
“我在早市上见过那么一件小花褂儿,红地儿白花儿,就像那个
小姑娘穿的那件。我看了好几回……”
想要忘掉的东西,正说明是忘不了的。如果我在最后那一刻没有
胆怯,如果我和大勇从东西两侧同时攻上楼顶,就会分散对方的兵力,
就不致于四支长矛一齐都对准了他的胸膛……
“那老头属鼠的,比我小五岁,有高血压;人到是挺好的人,画
画的。他也是喜欢孩子……”
只要我能吸引过一个来,凭大勇“高校花剑冠军”的本事,对付
那三个是没问题的……
“那小花褂做得可真巧,五块多钱,不要布票。我看了好几回,
后来让一个老太太买去了。四、五岁的小姑娘春、秋天正好穿……”
然而我害怕了,忽然停止了攀登,站在云梯上,觉得心里一阵发
凉……我听见一声惨叫,大勇摔下去了。那沉重的声音……他躺在担
架上,轻蔑地望着我……下着雨,那也是秋天。杨潇疯了似地从雨雾
迷蒙的远处跑来……
“您不信?!”大勇的母亲忽然扭过头来,睁大了眼睛看着我,
像是受了什么侮辱。
“什么?您说什么,我没听清,”我连忙说。
“我说我这辈子看过十八个,四个姑娘,十二个小子。”
“您是大勇的母亲吧?”我问。我想赶紧把钱交给她,赶紧离开。
“您瞧?那还能掺假?!”她没听清,然后掰着手指数了起来:
“头一个是姑娘,叫小帆……”
老柏树树叶悉簌地低语着,树梢上只剩了夕阳最后一缕血一样的
红光。
“数小帆那孩子可人疼。小时候整天和我们大勇在一块玩,像亲
兄妹似的。长大了也常来看看我。我给她做过一双带虎头的鞋,都说
穿了那鞋吉祥。唉,谁承想她能打死了人呢?小时候那孩子最心软,
死了只猫都哭半天儿……”
如果我冲上去了呢?!这么多年我好像从来没有认真地想过这件
事。如果我冲上去了,后面的人也就会冲上去了,对方那四个人就完
了。或者他们会投降?不会!谁都认为自己是在为真理而 战,谁都
不愿落得叛徒的耻辱……大勇那支剑是绝不会打输的……那么,今天
我们就连欺骗这个老母亲的办法也没有了。公正的法庭会向她说明一
切。这么说,我最后那一刻的胆怯也许倒是上帝对他的羔羊的怜恤了!
多么滑稽!人间竟有死比活还幸运的时候。
那缕红光正在变淡,变成了暗紫色,变成了淡蓝色,慢慢地消失
了。
儿童运动场那边也安静了下来。秋千垂着头,转椅歪着身子,孩
子们三三两两地穿过树林回家去了,五颜六色的衣服隐没在静静的树
林那边。
大勇的母亲不再说话,背驼得更深,头垂到了膝盖上,只有那双
混浊得发灰的眼睛依然一眨不眨地望着远处,望着孩子们消失的地方。
[ ……在这孤寂的城市,梅姬,善良的老少在一起……人们都说
我已衰老,梅姬,如今步履难移……〕昏暗的暮色笼罩了老柏树林,
笼罩了这座废弃了的古苑。我感到一阵不可名状的忧伤。我就要走了
么?不再回来?离开那被骗的赤子的坟塿?离开这被骗得心如坟塿的
母亲?
大勇的母亲扶着老柏树站了起来,用衣袖擦着眼睛。然后,她从
婴儿车里拿出笤帚,开始慢慢地扫那落满在地上的柏子。
“要这干什么用?”我问。
她听见了。“这是药材,挺值钱呢。”
“怎么,您缺钱用?!”
“不,不缺。我有‘烈属抚恤金’!”她直起腰喘了口气。“不
是为卖钱,这东西国家需要。我那儿子是烈士,我不能……”
雨燕还在低飞着,尖叫着。那叫声是为了刺痛每一个将要离开母
亲的儿子的心!我就要走了么?不再回来?离开这古老而善良的土地?
离开我多灾多难的祖国?谁愿意离开母亲?谁愿意离开祖国?谁愿意
如吉普赛人般地到处流浪?谁愿意像犹太人似地没有了祖国?祖国!
母亲!那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那是亿万颗活着的心……这是离不开
的,走到天涯海角也离不开!唔,我多少年的决心竟这么被打碎了不
成?不知道。我感到深深的不知所措般的凄惶……。
她还在那儿扫着柏子。我终于见到她了,完了么?我的帐偿还了?
我的良心安宁了?我就是为了这个而来?为了找一个自我安慰的根据?
云又在天上聚集着,聚集着。雨星星的。这绵绵的秋雨!下到几
时去呢?
我还要回来,还要回来。没有了爱的生活是不堪忍受的,何况这
是骨肉般不可分离的爱。我还要回来,还要回来。如果我做事,还是
要为我的故土而做,如果我唱歌,还是要为我的同胞而唱。我还要回
来!但愿那时我能够明白,我能够告诉给母亲一切真话……
[ ……在这孤寂的城市,梅姬,善良的老少在一起……] 这绵绵
的苦雨,下吧,下吧,总有个完!

一九八一年十月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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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 海 棠 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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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铁生

  如果可能,如果有一块空地,不论窗前屋后,要是能随我的心愿种点什么,我就种两棵树。一棵合欢,纪念母亲。一棵海棠,纪念我的奶奶。
  奶奶,和一棵老海棠树,在我的记忆里不能分开;好象她们从来就在一起,奶奶一生一世都在那棵老海棠树的影子里张望。

  老海棠树近房高的地方,有两条粗壮的枝桠,弯曲如一把躺椅,小时候我常爬上去,一天一天地就在那儿玩。奶奶在树下喊:“下来,下来吧,你就这么一天到晚呆在上头不下来了?”是的,我在那儿看小人书,用弹弓向四处射击,甚至在那儿写作业,书包挂在房檐上。“饭也在上头吃吗?”对,在上头吃。奶奶把盛好的饭菜举过头顶,我两腿攀紧树桠,一个海底捞月把碗筷接上来。“觉呢,也在上头睡?”没错。四周是花香,是蜂鸣,春风拂面,是沾衣不染海棠的花雨。奶奶站在地上,站在屋前,老海棠树下,望着我;她必是羡慕,猜我在上头是什么感觉,都能看见什么?
  但她只是望着我吗?她常独自呆愣,目光渐渐迷茫,渐渐空荒,透过老海棠树浓密的枝叶,不知所望。
  春天,老海棠树摇动满树繁花,摇落一地雪似的花瓣。我记得奶奶坐在树下糊纸袋,不时地冲我叨唠:“就不说下来帮帮我?你那小手儿糊得多快!”我在树上东一句西一句地唱歌。奶奶又说:“我求过你吗?这回活儿紧!”我说:“我爸我妈根本就不想让您糊那破玩艺儿,是您自己非要这么累!”奶奶于是不再吭声,直起腰,喘口气,这当儿就又呆呆地张望--从粉白的花间,一直到无限的天空。
  或者夏天,老海棠树枝繁叶茂,奶奶坐在树下的浓荫里,又不知从哪儿找来了补花的活儿,戴着老花镜,埋头于床单或被罩,一针一线地缝。天色暗下来时她冲我喊:“你就不能劳驾去洗洗菜?没见我忙不过来吗?”我跳下树,洗菜,胡乱一洗了事。奶奶生气了:“你们上班上学,就是这么胡弄?”奶奶把手里的活儿推开,一边重新洗菜一边说:“我就一辈子得给你们做饭?就不能有我自己的工作?”这回是我不再吭声。奶奶洗好菜,重新捡起针线,从老花镜上缘抬起目光,又会有一阵子愣愣地张望。
  有年秋天,老海棠树照旧果实累累,落叶纷纷。早晨,天还昏暗,奶奶就起来去扫院子,“唰啦--唰啦--”,院子里的人都还在梦中。那时我大些了,正在插队,从陕北回来看她。那时奶奶一个人在北京,爸和妈都去了干校。那时奶奶已经腰弯背驼。“唰啦唰啦”的声音把我惊醒,赶紧跑出去:“您歇着吧我来,保证用不了三分钟。”可这回奶奶不要我帮。“咳,你呀!你还不懂吗?我得劳动。”我说:“可谁能看得见?”奶奶说:“不能那样,人家看不看得见是人家的事,我得自觉。”她扫完了院子又去扫街。“我跟您一块儿扫行不?”“不行。”
  这样我才明白,曾经她为什么执意要糊纸袋,要补花,不让自己闲着。有爸和妈养活她,她不是为挣钱,她为的是劳动。她的成份随了爷爷算地主。虽然我那个地主爷爷三十几岁就一命归天,是奶奶自己带着三个儿子苦熬过几十年,但人家说什么?人家说:“可你还是吃了那么多年的剥削饭!”这话让她无地自容。这话让她独自愁叹。这话让她几十年的苦熬忽然间变成屈辱。她要补偿这罪孽。她要用行动证明。证明什么呢?她想着她未必不能有一天自食其力。奶奶的心思我有点懂了:什么时候她才能像爸和妈那样,有一份名正言顺的工作呢?大概这就是她的张望吧,就是那老海棠树下屡屡的迷茫与空荒。不过,这张望或许还要更远大些--她说过:得跟上时代。
  所以冬天,所有的冬天,在我的记忆里,几乎每一个冬天的晚上,奶奶都在灯下学习。窗外,风中,老海棠树枯干的枝条敲打着屋檐,磨擦着窗棂。奶奶曾经读一本《扫盲识字课本》,再后是一字一句地念报纸上的头版新闻。在《奶奶的星星》里我写过:她学《国歌》一课时,把“吼声”念成“孔声”。我写过我最不能原谅自己的一件事:奶奶举着一张报纸,小心地凑到我跟前:“这一段,你给我说说,到底什么意思?”我看也不看地就回答:“您学那玩艺儿有用吗?您以为把那些东西看懂,您就真能摘掉什么帽子?”奶奶立刻不语,惟低头盯着那张报纸,半天半天目光都不移动。我的心一下子收紧,但知已无法弥补。“奶奶。”“奶奶!”“奶奶--”我记得她终于抬起头时,眼里竟全是惭愧,毫无对我的责备。
  但在我的印象里,奶奶的目光慢慢地离开那张报纸,离开灯光,离开我,在窗上老海棠树的影子那儿停留一下,继续离开,离开一切声响甚至一切有形,飘进黑夜,飘过星光,飘向无可慰藉的迷茫与空荒......而在我的梦里,我的祈祷中,老海棠树也便随之轰然飘去,跟随着奶奶,陪伴着她,围拢着她;奶奶坐在满树的繁花中,满地的浓荫里,张望复张望,或不断地要我给她说说:“这一段到底是什么意思?”--这形象,逐年地定格成我的思念,和我永生的痛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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