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年后
这个年过得不寻常——父亲在病中。
2011年12月9日住院，跨过阳历新年，直到2012年的1月9日出院，整整一个月，我绝大部分时间是在医院陪床的。
以往父亲身体十分康健，青龙偃月刀舞得飒飒生风，有朋友（或在我博客上）见过他硬朗的身姿。我曾庆幸：我的老人不累我，因而得有闲暇在纸上涂涂抹抹。没承想，这次却中风失语，教我乍然紧张起来。
父亲很健谈，滔滔不绝，口若悬河，老乡们都乐于听他谈古论今。谁家有个为难着窄，都请他上场，战绩颇丰，用他的话讲：从没打过败仗。有次我三哥三嫂闹离婚，他去三嫂家劝和，结果三嫂娘家不开面，他十分不悦，跟我说：可能要出首次败绩。我说不，您有计划地撤退，我冲二轮锋。结果是我当着三嫂家人，暴揍了三哥一顿，打得他一边找牙一边高呼“痛改前非”，三嫂果然心软，甩开娘家人，毅然决然跟三哥回了家，现在日子过得白天拌糖夜里搅蜜。父亲不做干部后，在西陵中学门前修理自行车。来修车的不多，找他聊天的却有几十号，均是三里五乡无处闲坐的老人。来一辆车子，这个扒车胎那个拧辐条，他倒无处伸手，只好一旁叉腰做指挥，彰先又策后。中午回家吃饭，老友们争着为他守车摊，他偶尔没出摊，一帮老者则追至家中，疾问：为什么不来？于是前呼后拥，推了家伙什竞相而去，父亲只好循着他们的背影迈出家门。后来，我劝他：告老吧，随我进城。他反问：我走了，那帮老头儿怎么办？想想也是，我得先在城里建处容积很大的敬老院才妥。
这帮老头儿到底在一起说什么？我很好奇，有次我坐在一旁谛听，竟是说大清朝从龙入关的事，各说各家功勋几多。还有一次是探讨“地球围着太阳转还是太阳围着地球转”，你来我往，难分伯仲，互不服软，叫人称奇地是有几位退下来的国家干部或老教师，发誓赌愿地坚持说太阳围着地球转，不然你怎么没头朝下……最后两大派别都拉我助战，我大笑道：我若介入，你们就没话题了，请继续……争到天黑，父亲说了句：都散！于是烟消云匿，一派祥和，提板凳、合马扎，竞相招呼“明儿见”。
父亲也有独处的时候。树荫下，置一躺椅，一旁氤氲着茶香，微眯双眼，品《二十四史》。书读完了，则跟我要。后来听“传说中的姑娘”说，她那天开车路过西陵中学，家父正在读书，留意了下，竟是我的长篇小说，她便开始纳闷：爸爸读儿子的书，啥感受呢？我说你采访一下嘛。这事后来没了下文。
我回家探望老人，除去谈天说地喝酒吃茶，总忘不了向父亲请教武功。比如“四趟少林”哪一个招式作何用，印象最深的是他操刀给我讲解关云长“撇刀斩蔡阳”为什么能败中取胜……
如此善言能武的老人一下子不能说话，一下子躺在病床上听护士丫头摆布，他的烦躁可想而知。治疗方面，有心脑血管专家苏教授和年轻有为的医师21克，我是放心的，他们足可接受我郑重的生命托付。而老人如何恢复讲话，则需遵照医嘱，多跟他交流。
夜里，他躺在病床上，我斜倚床头给他读书。读和看是两种感觉，要适合听觉的读物才好，于是我选了谈歌新著《白玉堂·曲之杀》，抑扬顿挫地朗读……书里出现包拯时，我突然问：老包他嫂叫啥呀？他眨眼思考着……脱口而出——吴妙珍……
父亲失语十日后，终于说话了。虽然吐字不太清，却毕竟释放了好转的信号。我把这消息禀告教授和21克。他们也很高兴，接下来他们跟父亲的交流要比我更科学、更有效。比如父亲关心时事，他们就跟他探讨台海局势，让他猜马英九还是蔡英文能胜出……
我是个京剧戏迷，偶尔也给父亲低声献一段，譬如老生戏《白帝城》《野猪林》，譬如净行戏《赤桑镇》《牧虎关》……虽然没伴奏，虽然五音缺四调，却是发自内心……说到唱戏，我的观点是不能用“唱的像不像”来衡量，关键是“入戏不入戏”“情感真不真”。
欲孝先顺。按父亲意愿，出院后我把他送回了三十里外的老家。腊月廿五，遵医嘱又接他回来复查。医生说：恢复的比与预想的好。之后带他到“夏威夷”泡澡。我问他：我小时你给我搓过吗？他“嗯”。我说：好，那我也给你搓！
春节，骁骁从上海飞回来，兄弟姐妹们也从四面八方赶到老家，一起陪老人过年。这是若干年来，家人聚会最全的一次。我宣布：为了老人安康，为了天下太平，统统干他一大杯！
横跨新年和春节，日月过往非平凡。我倍加感谢的是苏教授和21克，还有才买新车就借我用了一个月的哥们，还有前来探视、多方问候以及赠送药品补品的文朋诗友、领导同事、江湖豪杰们！
昨天去苏教授家喝酒途中，有一游侠非去看望老父亲不可，要我带路。至家中，他掂着那柄偃月刀道：老人家，教我一套。老父亲拉着他的手，一字一顿道：等春暖花开吧。
我对游侠说：卿若春暖不负约，父定酬卿一生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