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 居
持续几天的降雨,使断流十几年的拒马河终于有了一稀浑浊的水流。河流北岸,两处并排的农家小院,灰墙灰瓦,面朝河水、背靠草木葱郁的青山,幽静得让人艳羡。假如河水再清一些,真比得上一副青绿山水画了。
东边小院的主人叫刘半夏,西边小院的主人叫黄恩国。雨还在不停地下着,小院主人不时走出院墙望一眼河里的水流。听人说:河流是地球的血管。如果血管里不流血,地球不就瘫痪了吗?下吧、下吧,十几年,拒马河太干渴了。
十几年前,拒马河还未断流时,岸边的田里每年种植水稻,磨出的稻米,又粘又香。河里鱼肥虾美,味香肉脆,是贫困年代村民们餐桌上最大的奢侈。然而,这些早已化为小院主人最美的回忆。
7月21日早晨,雨突然大起来。河面上水波荡漾,喝足了水的拒马河终于露出了它久违的笑容,浩荡的河水发出哗哗的响声,像有几万只小手在不停地鼓掌。
下午,村支书打来电话,通知他们两家要时刻注意水位变化,必要时赶紧撤离。回到屋里,黄恩国问父亲:“爹,你看这样的天气,房子会不会有危险?”父亲说:“我都在这儿住七十多年了,水还没有接近过院门,按说应该没有危险。”
噼里啪啦的雨声给清凉的夏夜更增添几分静谧,在均匀的鼾声中黄恩国被急促的电话声惊醒。黄恩国抓起电话,电话是拒马河上游的女儿打来的,女儿用惊慌的声音喊:“爸、爸,洪水已到我们院里了,你们快撤,撤到房后的山上去,快、快……!!!”接下来是一阵盲音,再打不通了,接着电灯也突然熄灭了。
看来情况确实不妙,黄恩国想。女儿婆家离这里十几公里,她家的小院比自己家的小院地势要高,看来我们的小院凶多吉少。
听到电话老伴已经起来,黄恩国喊醒父亲,叫醒女儿、女婿和外孙女。老伴翻出家里的现金、存折胡乱地揣进兜里,还想再包几件衣服时被黄恩国制止:“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这些,快扶父亲上山。”
女儿、女婿抱着孩子走在前面,妻子搀着父亲走在中间,黄恩国走在最后。假如没有即将到来的洪水,这该是一个多么幽静的夜晚啊!然而现实往往不容假设,事实是六个人正在演绎着生死逃亡。黄恩国不经意地看了一眼邻家小院,小院里没有一丝动静,安静的有些可怕,黄恩国很想喊醒这座小院,但集聚了三十几年的恩怨,让他的内心无法释然。
黄恩国与刘半夏生于同年,既是同学又是玩伴,三十多年前,他们同时考上县重点高中且同时爱上同一个女生——韩娜。新学年开始了,为了不影响两人关系,黄恩国与刘半夏私下里做出一个约定,新学年里学习成绩好的去追韩娜,成绩差的自动放弃。
半年时间,两个人学习上你追我赶,生怕落在谁的后面。期末考试,黄恩国以总成绩高出刘半夏三分获胜。那几天,黄恩国真比考取北大还要高兴。以后追求韩娜的时候,黄恩国发现刘半夏没有遵守约定,还在猛烈地追求韩娜。两个要好的朋友就这样成了一对情敌,学习成绩也一落千丈。毕业时,韩娜正式成为刘半夏的女朋友,没有留给黄恩国一丝机会,这是最令黄恩国无法接受的。
婚礼那天,作为邻居、同学和自小长大的玩伴,黄恩国没有去参加婚礼。在黄恩国的意识里,当初如果刘半夏遵守约定,那么今天的新郎本该是自己才对。
黄恩国太爱韩娜了,每天和韩娜的不期而遇,都是对黄恩国最残酷地折磨。黄恩国的心里非常矛盾,每时每刻他既想见到韩娜又怕面对韩娜,爱和恨一起煎熬着这个六尺汉子。黄恩国一天比一天消瘦,父母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为了转移黄恩国的注意力,把他从牛角尖中拉出来,父母忙为他张罗对象。
对于黄恩国来说,既然真爱无法得到,婚姻作为其次,对象是谁已不再重要。只要对方是个女人,只要对方愿意结婚,他是无所谓的。对象很快定了下来,女方只提出一个条件,婚前把房子翻新一下。这个条件原本就在情理之中,黄恩国的父母本想翻盖旧房,女方不提也会做的。
农村里大多是石头房,翻盖旧房和建新房没什么两样,必须大拆大卸。黄恩国家以前的旧屋举架低,采光不好,这次翻盖正好把房柱增高了一些,这样翻盖后的新房比刘半夏家的房高出一截。
刘半夏家的房是刘半夏结婚时才翻盖过的,两年的时间看上去还和新的一样,看到黄恩国家的房高出了自家的房,刘半夏家硬是把上新的房拆了,这次刘半夏家的房高出黄恩国家的房一大截。
从风水学的角度来说,农村建房通常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一般情况下并排建筑都要求一般高,这样谁也不会抢谁的风水。如果谁家的房顶高,谁家自然会抢了周围的风水。
不知是不是刘家真地抢了黄家的风水,以后刘家事事顺风顺水,总能得到上天的眷顾。韩娜为刘半夏生了两个儿子,黄恩国偏偏是两个丫头片子。刘半夏为儿子满月燃放的爆竹,每一响都像炸在黄恩国的心口上。前年,黄恩国本想悄悄地迎回上门女婿,巧合的是,偏偏同一天,刘半夏的儿子喜迎新娘。这不是成心添堵吗?……过去的一幕幕恩恩怨怨,像拒马河里的水不停的在黄恩国的头脑里翻滚。
以前曾有要好的乡亲劝黄恩国搬到村里去住,眼不见为净,离开刘家算了。黄恩国说:“我先搬走了,说明我怕了他,我才不搬呢。另外,他满盼着我搬,我搬走了地方都成他的了,他才称心了呢,我不会让他称心的。”
想起来真是让人后怕,如果不是女儿电话,黄恩国一家还正沉浸在睡梦当中。或许是上天开眼,过去一直没被眷顾的黄恩国家,这次被女儿眷顾了。
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黄恩国一家在泥泞的山路上艰难地攀爬。静寂的黑夜像一个巨大的陷阱,灾难在夜色的掩护下像一个巨兽,凶恶地吞噬着人们安逸的生活。轰隆、轰隆、轰隆隆……,拒马河的咆哮从不远处时断时续地传来。黄恩国再次回头看了一眼刘家小院,小院里依然没有一点动静。不行,我得回去。黄恩国向前面的妻子喊:“你们先走,我回去一下”。妻子问:“回去干啥?”。“我去喊刘家一声。”黄恩国说。 “我就知道你舍不下那个狐狸精。”妻子生气地小声嘟囔着。
夜黑漆漆的,黄恩国深一脚浅一脚连滚带爬地来到刘家门前。三十多年了,眼前,两扇红棕色院门是那样熟悉却又陌生。黄恩国举起的手不住地颤抖,内心不停地鼓励自己说:砸下去、砸下去。大铁门终于发出慌乱的无节奏的声响,在静寂的夜里传出很远。
“谁?什么事?”刘半夏睡眼惺忪地问。
“是我,黄恩国。快起来,洪水已到院墙外了,快撤到房后的山上去,再不撤就来不及了。”黄恩国焦急地喊。
“真的还是假的?六三年那么大的水都没接近院墙,这点雨会有那么大的水?”刘半夏的言语中满是对黄恩国的怠慢和不信任。
“上游的雨水可能比我们这里大,快!快!洪水涌进院里了。”黄恩国一边声嘶力竭地喊叫一边不停地打门。
“快起来,你们都给我起来。黄恩国又不是疯了,深更半夜的,有心思来开玩笑。”韩娜站在屋里生气地喊。
门终于打开了,没有了门的阻隔,洪水更猛地涌进院里。黄恩国从刘半夏儿媳手中抢过儿子,几个人相跟着拐过东侧山墙,爬上屋后的山坡。只听身后扑通、扑通两声轻响,坚固的房屋像煮饺子一样倾进凶猛的洪水中。
眼前的一切,真是太危险了。刘半夏、韩娜不禁惊出一身冷汗。
刘半夏一家与黄恩国一家汇到一处。刘半夏紧走几步,上前向黄恩国的父亲问安,韩娜向黄恩国的妻子问好,两家人在高耸的山坡上度过了一个难忘的雨夜。两家人冻结了三十余年的坚冰,被这个雨夜打破了。凌晨洪水稍稍退了些,再看两处小院,房屋早已不见踪影,往日美丽的小院覆盖着垃圾和淤泥。
中午,洪水退下去以后,村里把他们安置到小学的校舍里。黄恩国和刘半夏在这里上的小学,现在的教室宽敞明亮,儿时那种破败的样子再也寻不见了。
村里只有黄恩国和刘半夏两家的房屋冲毁,在安排新房地址时,考虑到两家以前的恩怨,村干部争求他俩的意见时说:“如果你们两家愿意住在一起,村里就安排一块较大的宅基地;如果不愿住在一起,村里给安排两块小点的宅基地。”没容黄恩国开口,刘半夏抢着说:“我们愿意住在一起。”
宅基地划好后,刘半夏找到黄恩国说:“以前都是我不好,是我对不起你,这次的新房你住东边,房子盖的再比我的高点。”
黄恩国说:“这到不必,我还住西边,只要按村里规矩,房顶盖一般高就行了。”
两家最后商定建造一模一样的两处小院,一起施工,费用均摊。
施工时,在临时搭建的简易棚里,黄恩国的妻子烧水,韩娜择菜。当挖到两院间的隔墙地基时,刘半夏突然冒出一句:“咱们中间的隔墙就不要打了吧?!”黄恩国看了一眼择菜的韩娜,笑了笑没说什么。正在烧水的黄恩国妻子说:“行啊!不怕我们沾你们的光就行。”韩娜瞪了刘半夏一眼,转过头对黄恩国的妻子说:“嫂子,别听他的,他尽出馊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