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儿姐比我大五岁。我们家住坎上,她们家住坎下。枝儿姐和大姐都在距离我们村五六里地的田岗村上中学。书——!哎——!走?走。枝儿起得早这样唤大姐。枝儿——!哎——!走?走。大姐起得早这样唤枝儿。不管谁唤谁,捎带着唤醒的是我。我的每一天,都是从姐姐们的唤声里开始的。
两个姐姐白天要一起上学,回家后还要在一起说笑,于是,我每天都能见到枝儿姐。初中毕业后,两个姐姐一商量,都没有再上高中,这样,即使是白天,我也能见到枝儿姐了。
白天见到枝儿姐,我突然发现她是那么的好看,长着两只会说话的丹凤眼;脖子长长的,细细的;白嫩的脸像剥了壳的鸡蛋;红红的嘴唇像是被浸润过,永远都是湿湿的;稍显单薄的身材,走起路来,腰肢一拧一拧地透出迷人的韵味。由于她爸爸是手艺很好的瓦匠,给人家干一天活,除了能够挣到主家从生产队拨过来的工分,还能得到五毛钱的补贴,所以家里条件好,枝儿姐穿的就整齐,鲜亮。
枝儿姐每次从我们家出来,不走绕远的路,就从我们家直接跳到她们家。将近一人高的坎儿,就见她两脚并起,吸口气,两只臂膀像翅膀一样乍起来,身子一纵,轻轻盈盈的就飘下去了。
天冷了,每天吃过晚饭,枝儿姐肯定到我们家来。她的动作很流畅,进门——关门——脱鞋——跨到热炕头——两脚伸到温好的被子里,然后听大人们扯东道西,听不明白就问,有时候“咯咯”的笑。
夏天,人们都穿的少了,结婚后的女人们敞胸露怀也是常有的事,可枝儿姐家是富农成分,家教严一些,她总是穿的严严实实。太热了,别人撩起衣襟“唿哒唿哒”的扇两下,而枝儿姐只是用两个手指拎了领口抖抖,脸儿热的红红的,在人多的场合也只是无奈。但在没人的时候,女人也少了,枝儿姐也要除去一些衣服,让我发现外表看似细瘦的她,原来膀子也是圆圆的,大腿也很丰满。她的这些秘密的泄露,缘于她根本没有把我当成真正意义上的男人,在她眼里,我只是一个不谙人情世故的小弟弟而已,所以不在意我的存在。
我每天都能见到枝儿姐,望她湿湿的唇,听她“咯咯”的笑,更希望看到她舞起两只臂膀像鸟儿样,身体舒展的向她们家里那一跳。
有一天,在一个深秋的晚上,听妈妈和大姐念叨,看,还是人家有门路吧,不声不响就走了。在妈妈和大姐的议论中我明白了,枝儿姐的姨奶奶是县妇联的头儿,给枝儿姐找了在县城食品厂当临时工的工作。妈妈和大姐口气里是艳羡和嫉妒,而我心里是一种失去什么宝贵东西后空落落的感觉,之后很长时间,我都在理顺被搅乱的思绪,因为在我童年和少年时期,美丽的枝儿姐是那么真真切切的存在于我的生活中,以至于她的突然离去,给我的心灵平添了无情的空白。
我在缺失的,有致命空白的心绪中挣扎,煎熬。
过了半年,枝儿姐终于回家来了,穿的比以前更好看,样子比以前更喜人,两只丹凤眼蓄满了水,顾盼间,视觉语言透出的意思更加明朗,嘴唇还是湿湿的,还能听到那牵人魂魄的“咯咯”的笑声,只是,我发现她回家的时候,宁可绕远,也不再乍起胳膊往下跳了。
吃过晚饭,枝儿姐又到我们家来了,动作依然很流畅,进门——关门——脱鞋——跨到热炕头——两脚伸到早已温好的被子里。所不同的是,她没有给大人们扯东道西的机会,而是说起县城里人怎么多,食品厂的工人怎样偷吃饼干等等,说着说着,她终于还是说到了让我担心的事,她说有一位男工友经常偷偷的看她,有一天居然给了她一张电影票。大姐像是知道我的心思,问,你去看了没有?枝儿姐“咯咯”的一笑,回答,谁去看呀!破《孔雀公主》,我都看了好几遍了。我的心暂时放了下来,但很快转念又想,如果不是《孔雀公主》,如果是枝儿姐没有看过的电影,或者说这一场电影枝儿姐虽然已经看过,但还想再看一遍,甚至是非常想再看一遍,枝儿姐就跟着那男工友去看了吗?太感谢“破”《孔雀公主》了,她毕竟没去。我的心刚刚不再悬着,枝儿姐却说,我姨奶奶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是机械厂的正式工。我的心再次悬起来,并且悬的更高。大姐问,成了吗?成什么呀!那男的缺三个手指头。我姨奶奶非让我对个象不可,我就去了,见面后,那小伙子的一只手总抄在兜里,我没看到三个手指头缺到什么样,倒是看见他抽的红腰带打棉袄下露出来,准是手不好使,没掖好。我的心再次放下来。看着枝儿姐眉飞色舞的神情和美丽成熟的容颜,我心里有一番涩涩的滋味,我要是大几岁多好,我要是城里的工人多好啊!一个缺了手指连腰带都掖不利落的男人居然和枝儿姐谈起了对象,枝儿姐能同意吗?枝儿姐肯定不同意。可是,在没别人的情况下,就她们两个人在一起谈对象了,枝儿姐还称呼人家“小伙子”。
枝儿姐又走了,像一朵云,灿烂着,无声的飘走了。我真想让她出了狼牙山就变成丑八怪,永远都不要有男人请她看电影或跟她谈对象。
她再回家来的时候是两个月以后的一个下午,那一天我们放学很早,几个同学奔走在斜阳的余晖里,老远就发现前边有一团色彩在移动,及至跟前,才看清楚是回过头来的枝儿姐,她肩上背着绿底红花的行李包,可能是走得累了,额头上满是汗水,样子几近狼狈。枝儿姐看了我一眼,我就毫不犹豫的接过行李包幸福地扛在肩上。平时也这样,我们很少说话,但我能够从枝儿姐的眼里看出我该做什么。枝儿姐!呆几天?我一边跟在枝儿姐后边走一边忐忑的问。枝儿姐用指尖拎了领口抖了抖,只是叹口气。后来我才知道,他所在的食品厂要减人,因为枝儿姐家庭成分是富农,又是临时工,被减掉了。
枝儿姐很少到我家里来了,偶然见到枝儿姐,她也只是低着头,走得很快,似乎我根本就不存在。过了一段日子,她订了婚,对象是枝儿姐爸爸战友的儿子,定兴县人。定兴县地处平原,如此,枝儿姐总算走出了狼牙山。
来年的正月,枝儿姐带着她刚结婚的丈夫来我家,指着在院子里劈柴的我说,这是扣儿。语气很淡,像是没必要认真的样子。她的丈夫高高瘦瘦,身体自然弯曲成煮熟的大虾米,他笑眯着眼冲我说:这就是你整天跟我说起的扣儿?还这么小啊!他说话连拐几个弯儿,最后的尾音高高的扬起,像唱歌一样。枝儿姐看着我的眼说:就是嘛,太小了,还在这山沟里。她的眼里,闪过一丝惆怅与无奈,倏然转过身,拉起“大虾米”的手,昂扬的从我身边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