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水文化网-

易水文化网

注册

 

发新话题 回复该主题

逝者如斯夫 - 怀念故人高晓声 选自《回声·杂碎篇》 [复制链接]

1#

        我在南京的舅舅家。

       除了跟几个老人闲谈之外,也没有太多的事情可做。于是我萌生了一个念头:在有限的几天内帮助舅舅做一个博客!

       我想,是不是可以把舅舅这几年写的几本书里面的文章都放到博客里面呢?于是我开始翻看他的书,从头开始打字、输入到博客里面。想不到,看着、打着我就入了迷,也心生感动,甚至感悟。

       我选了一篇文章放在这里,供大家一起分享吧?

------------------------------------------------------------------------------------------------------------------------------------------------------------------------------------------------------------

逝者如斯夫 - 怀念故人高晓声    选自《回声·杂碎篇》



        人到晚年大约都逃不了一件事,那就是听着、看着自己的朋友一个个地死去,而后又让朋友看着、听着自己的死。就在这两年,与我相交四、五十年的好几位作家、诗人都一一作古,先是客居常熟的作家黄清江,后是去年的南京诗人高加索(吕建军),想不到今年又轮到了与我同窗、相知甚熟的高晓声。

       人到死时方念生。念生,可以解释为对生命的依恋,也可以解释为对生命的思考。生命是什么?人应该怎么才算是一个自觉、自为的人?为什么你昨天、前天觉得很自为,而今天或者明天你会发现原来自己生活得那么盲目、那么幼稚,原来是一种生活在他为的、致人于愚昧的状态之中(比如一些什么功什么功的信徒)?这是一个大问题,几千几百几十年来都有人声称找到了解答,但是我却还是一片茫然,也不敢妄图获得什么至高、至善的结论,朋友的死只使我想到冰心老人在《谈生命》一文中的话:

         “我不敢说生命是什么,我只能说生命像什么。生命像向东流去的一江春水......”

        这么看来,生命也许可以说是一种实践,人活一点就实践一点,实践一点就对一点、错一点、得一点、失一点、明白一点、修正一点......。凡是活得有点成就的人大约都是无不如此的吧?几十年来的黄清江、高加索,还有我现在所说的高晓声,谁能不是这样?

         整整半个世纪之前,无锡惠山脚下有一所新闻专科学校,我和高晓声恰恰同班同组,而且还和他同年。不过与他相比,我却幼稚无知得多,好多我在很久以后才想到、悟到的问题,他却在当年就已经想得很准、很深了。那时候我们的上课方式一般是这样:先上大课,听领导或者专家的报告,然后分组讨论以求深入地了解并且统一认识。分组座谈的时候,有些人喜欢抢先发言,生怕专家的见解被人先说了去,他却冷静地听一会又在一个小本本上记一下。但是,他的发言又总是令人(比如我)有始料不及之感。记得有一次关于新闻学的讨论,大家的发言都只停留在关心天下事等等方面,在听过、记过之后,他的发言是:

         干新闻是要关心天下事,但是天下事都是人做出来的,我总觉得在关心天下事之先,先要关心天下人,我们应该为天下人而新闻,在实事求是的基础上说天下人之想说,不能为新闻而新闻。否则我们就会变成旧社会一些无聊小报的记者,只要能卖钱,什么黄色新闻、黑色新闻都要搞出来了......。

          我还记得我把他的这几句话记在自己的学习笔记上,但是对他这几句话的真正认识和理解还是在二十多年以后。七十年代,因为《李顺大造屋》和《陈奂生上城》的发表,高晓声成了全国知名的作家,我和他说起上面的这段话,他好像不怎么记得了。但他哈哈大笑,说:那时候你应该起来批判“天下人”这三个字,因为这三个字没有阶级性,天下人,贪官污吏流氓恶霸不都是天下人吗?原来,他关心的是天下的劳苦人,也就是因为这种关心,后来的高晓声才成了一位“口袋里揣着几十个农民形象的”、被人称之为“辛辣的现实主义”作家。

          其实,高晓声在后面小说中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对中国大地、中国农民的同情和爱,早在当年就表现出来了。

          那年,我们全体同学曾一度参加苏南农村工作团,搞农村的开辟工作,扫除旧时代留在农村的污泥浊水。我和高晓声又同在一个小队,去到今天的无锡市藕塘镇北面的一个城堡式小村里,离他的故乡武进很近。那时的他,直令我觉得如鱼得水,浑身来劲;又觉得他是那么熟悉农民,似乎和他们有着说不完、讲不尽的话,整天整天地沉浸在一种可以说是不知疲倦的快乐之中,成了工作队的一根擎天柱。而我却和他相反。我一个贵州人,在城里,对苏州话、无锡话就只能听而不能说,一到那里的乡下,我就连听都听不大懂了。所以我就每逢要紧工作的时候就一定把高晓声拖了去,让他代表我去完成任务,自己只好乖乖地站在一边,惭愧和羡慕。但是我们谁都没有想到,就在这次工作告一段落、大家受命返校的时候,高晓声却反常了 —— 他赖着不肯走,大家觉得非常奇怪。问他劝他的时候,他竟说出了下面的话:“让我留下来吧。我们比赛,我在乡下,你们去城里,看将来谁有成绩,谁对国家、人民的贡献大。”

            这几乎是他当年的原话。但在当时,我们谁也不会认为这是一种觉悟,更没认识到这是一种极为珍贵的生命实践的选择。恰恰相反,大家认为这是一种小资产阶级自由主义,是无组织、无纪律的表现,还有人批评说这是“主动脱离革命的开小差行为”。我虽然不是这种义正辞严的批评者,但也对他的这一行为很不理解,对他说过一些“现在先回学校,毕业以后来农村的机会多的是嘛”之类的昏话。

           老话说“三十而立”。立什么?还不是一个“志”吗?高晓声当年就志在农村,把写农村、写农民当作他生命实践的己任,而我对此却一无所知,差距之大,难以规矩度之!

           当然,事后高晓声怏怏地回到了学校。毕业后,我们虽然不能朝夕相处,但也常常相见。他不久就成了江苏省文联的专业作家,我却一直在江苏省《新华日报》当我的编辑记者。我们工作的性质略有不同,但都同样地踌躇满志。也确实,我们都各自用自己的笔,用各自的方式,写了一些当时被认为好、今天也没有错的东西。记得那时的相见,我们一个个都无不是乐呵呵的,真所谓“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我们不干,谁干?我们不说,谁说?”大家都有点春风得意的味道,大概都以为这便是生命的实践,这便是我们的实践了。

            然而,认识生命是要付出代价的,既要在实践中付出,又在付出中实践。

          1957年“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口号提出之后,我和高晓声各自参加了江苏的两个文学社团。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我二人一晃二十年不见一面,不闻一声,报社不要我,我再也当不成编辑、记者,这理所当然;身为作家的高晓声不说仍然可以写,仍然可以做他的作家吗?然而,刊物报纸也同样的不要他。于是,在江苏,在全国,文学界好像从此就没有了这个人,他也销声匿迹了。

          是高晓声生命之河干涸了?还是他的文学才能枯竭了?

          当然,二十年后人们才知道,和他这一辈的许多有成就的中国作家一样,如果说这之前高晓声是用文学在实践生命的话,这二十年,高晓声就是用生命在实践文学。这似乎有点像一下子被送入炼丹炉里的孙猴子,原本是想把这畜生化成水、化成灰的,殊不知反而成就了这猴子的火眼金睛。所以二十年后,当颠倒的历史被重新颠倒过来、当这批作家复出于中国文坛的时候,他们的很多作品和很多名字,一篇篇、一个个都获得了人们的承认。他们又用文学在实践自己的生命,告诉亿万个爱读故事、爱听故事的中国芸芸众生这么一件事: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就在轰动一时的小说《李顺大造屋》发表后不久,二十多年之后,我和高晓声重逢相聚了,起因是陈椿年从西北劳改二十年后归来。他既是我和高晓声苏南新专的同学,又是二十年前江苏的那两个文学“反党集团”的成员之一。为了祝贺他找到了一位红颜知己,我们在南京举行了一次聚会。在聚会上,我碰到了高晓声。

          这是一次真心欢乐的聚会。几十桌同窗故友,其中约有近三分之一的人曾经是“牛鬼蛇神”,蹲过牛棚,坐过“飞机”,挂过牌子,戴过高帽子,还有好几个像陈椿年一样戴过手铐、坐过班房。可是没有一个在茶酒中谈论这些,略有提及,人人都只打个哈哈,不屑于谈。大家都只谈今天和未来,好像又都回到二十年前,座中妙语连珠,席上笑声不断。女服务员(那时候还不兴称小姐)用奇怪的目光看着这群不知老之将至的家伙:这批乡巴佬今天开洋荤啦!她想得一点都不错,我们都是些五十大几、将近六十的人,而且一个个土气满面、泥腥未脱。

          高晓声的情绪和大家一样,非常高兴,不过也旧习难改,常常提出怪问,语出惊人。他和我都坐在窗边,对窗外看了一阵后,他突然转头问我:“你猜街上有多少人没有系好领扣?”我瞠目结舌。接着他就轻声细气、却又小有得意地说:“我数过,在一百个人里头,六十个没有把领扣扣起来。”

          那时中国人还是穿清一色的中山装。当时,我只觉得这是作为一个作家对生活观察的仔细,并不把这话往深处想。散宴出门时我和他走在一起,他又偏偏说起了中山装。这时他说,他和街上大多数人一样,穿中山装也怕扣那个扣,说罢又设了一问:“也真是奇怪,既然大多数人都怕扣这个扣,为什么大多数人都有一件中山装,连我也不例外呢?”这一问,问得我在心眼里瞠了目结了舌,不仅当时不能答,现在也回答不了。具体地说只是一个中国人的小问题,抽象点说,这也许更是一个关于人的大问题。作为一个作家高晓声,他的具体和抽象,他那入微的深刻,于此可见一斑。

          不两年,高晓声的《陈奂生上城》又再度轰动文坛。比起《李顺大造屋》来,应该说这是一篇更具文学意义的上乘之作,有人以“琴操千曲而后晓声”为题盛赞过这个短篇。这以后,他一年一个短篇小说集,一连出了好多集,高晓声的文学声望和社会地位都更高了。

          一天,我有公务要从南京到常州去,一个老同学跑来找我,要我无论如何把高晓声拖出来为一个含冤到死的新专同学写几句话。巧得很,想不到高晓声也在常州,而且恰恰和我住在同一个旅馆。但我住的是普通的招待所,他住的是贵宾楼。当我步入他住的套间时,真有点像陈奂生走进县委招待所的味道,只是客厅中坐满了人,除了电影制片厂的一伙人来催他的《陈奂生上城》改编稿之外,有来约稿的,有来请教的,还有类似今天的“追星族”慕名而来的君子人等,真如众星捧月......。正当我在怀疑象《陈奂生上城》这样的小说是否生拉活扯成两个小时的电影的时候,高晓声一脸倦容出现在卧室门口。一下子,那伙人都围了上去,高晓声却径直往我的旁边走来。

          知道我的来意后,高晓声把香烟放在嘴里,双手一摊,同时环顾那一伙人,意思是说:“我忙得不可开交。”我说:“我不管,你不完成这任务,我是不会离开的。”他只得把我领进内屋。

          高晓声倒是认真地思考了一阵子,为那不幸的同学写下了首悼诗。与此同时,我问他近年的创作情况。他说:“写不出来了,一年一个短篇小说集,恐怕出不下去了。”我一向心直口快,说:“你别怪我多年不见面,见面就讨厌。你再也别让这些人把你包围住,别再老只在这个贵宾楼接见这个,会见那个。这会把一个作家改造成一个文学活动家,他们使你声名肥胖,作品干瘦!你还是要去找你的李顺大去,去找你的陈奂生,找到他们你一定会写出更好更深的东西来......。”因为是老朋友,我既不客气,他也不见气。最后又都为他的身不由己感慨了几声。这就成了我和他的最后一次见面。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高晓声,只听说他一方面与病魔斗争,一方面仍然奋力写作,写下了不少很好的小说和散文。

          今年5月,全国原苏南新专的同学在无锡市举行建校50周年大聚会。在这些同学中有北京的顾骧、林斤澜,南京的高晓声、梅汝凯,上海的阿章、倪竞熊,重庆的李天培等知名作家、戏剧家,有许多名牌大学的学者、教授、优秀工作者,有不少报社的总编辑、副总编辑、名记者,还有许多为人们作出过贡献的人。

          这50年一回的聚会该是多有意义,我想我可以一见这个老同学、老朋友了。但是高晓声却没有来,他被病魔缠身,不但没有来,而且,还竟这么就去了.....。

         人无完人。我也不敢说高晓声是一个多么完美、多么伟大的作家。但我敢说高晓声是一位深刻的作家,是一位肩负着生命意义的作家。他不是时下的那些才男才女,他不是在玩文学,他甚至是一个被文学玩了去的作家。对于他,一个苏州读者说得好:“象高晓声这样的作家,与其说是他选择了文学,还不如说是文学选择了他。因为他是一个被选择者,所以他的作品才见出一种生命的负荷;不像选择文学、白相文学的人那么轻松、那么幸福,也那么善变。这两种人,前者未必伟大,后者一定渺小。”

         这说法有几分象新专的同学们送给高晓声的挽联:

         水乡植根费耕耘  李顺大  陈奂生  用余身心血铸就泥土深情;

         旧雨故知同劫波  惠泉松  太湖水  以白发絮语挥泪送君远行。

          说起来,高晓声的生命实践也真有点像冰心老人所说的东流水。他是一条永不停息的河,今天反观他的一生,正如孔子所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1999年立秋日速记于六合

    (载《苏州杂志》)




最后编辑贵族 最后编辑于 2015-03-08 22:18:05
分享 转发
TOP
2#

你们家都是文人啊!?
TOP
3#

高晓声是我崇拜的作家。
TOP
4#

老人的记述很诚恳,对生命的思考尤其深刻。
TOP
5#

怎样写作?成怎样的作家?给后人留下什么?在当今这个浮躁多于安详的社会,值得我们这些为文者深思。
TOP
6#

回复 1楼贵族的帖子

认真拜读并努力学习了,从前辈的记述中大获裨益。
另:
发现有几处文字输入错误,摘抄如下:
“这是一个大问题,几千几百几十年来都有日(人)声称找到了解答”
“大家认为这是一种小资产阶级自由主义,是无组织、无纪律发(的)表现”
“天行(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
“还有好几个向(像)陈椿年一样戴过手铐、坐过班房”
“他们使你声明(名)肥胖,作品干瘦”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加(见)过高晓声”
TOP
7#

干新闻是要关心天下事,但是天下事都是人做出来的,我总觉得在关心天下事之先,先要关心天下人,我们应该为天下人而新闻,在实事求是的基础上说天下人之想说,不能为新闻而新闻。否则我们就会变成旧社会一些无聊小报的记者,只要能卖钱,什么黄色新闻、黑色新闻都要搞出来了......。

我把这一段也给记下来了,我觉得这朴实的文字里面,蕴含了很多为文应该思考的深刻的道理。
《读者》原创版特约作者,《彭博商业周刊》和《华尔街日报》专栏作家
TOP
8#

老人的记述很诚恳,对生命的思考尤其深刻。
李文通 发表于 2011-9-20 22:32:18
师傅说的对!
《读者》原创版特约作者,《彭博商业周刊》和《华尔街日报》专栏作家
TOP
9#

高晓生他的小说伴我走了很长的一段路。
TOP
10#

回复 1楼贵族的帖子

认真拜读并努力学习了,从前辈的记述中大获裨益。
另:
发现有几处文字输入错误,摘抄如下:
“这是一个大问题,几千几百几十年来都有日(人)声称找到了解答”

张海军 发表于 2011-9-21 0:02:33

二话不说,先改错!

多年不打这么长的文字了,实在费力,感谢海军的指正!
TOP
发新话题 回复该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