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木匠蹲在自家天井里,等老婆翠花回来。
翠花已经出去一个多时辰了,还没“滚”回来,王木匠就有些烦躁。他到大门口张望了好几回,也没见翠花进门来。王木匠料想是出了啥事,他倒背着手,在天井里转圈。转了几十圈儿,王木匠越转心里越烦,他转身飞起一脚,朝那个油亮亮的榆木板凳踢去。板凳翻了几个筋斗,“咣当”一声,摔到了墙角里去了。
翠花一大早起来,王木匠就催她去村头金贵家。脸也没顾上洗一把,翠花脸上老大不乐意,咕嘟着嘴说,急个球?挺尸啊!半年都熬了,还差这点功夫?
王木匠正在火头上,眼睛一瞪,道:日你妈,倒是去不去?快放个响屁!
翠花不服气,扬起脸冲他反击,你骂谁?日你妈,日你祖宗……
王木匠扬起巴掌,道,不光骂你,还要揍你!翠花吓得闭上眼睛,关了嘴巴,赶紧扭动屁股“嗖”地蹿出大门,奔村头金贵家里去了。
去年春上,金贵家里砌新屋,一溜五间大平房。刚把筒子戳起来,就没钱打房顶了。金贵正发愁,老婆说,村头王木匠,刚从城里打工回来……金贵头也没抬,说他回不回来,关俺屁事!老婆说,昨儿大槐树下拉呱,翠花跟俺谝,说老王赚回来一大把票子……
金贵眼前一亮,一拍大腿说,好,好,俺这就找他借去!
金贵就跟王木匠说了借钱的事。
王木匠搓着两只手,面露难色道:哎呀!真不凑巧,钱是有,昨晚闺女他二舅刚借走……说着望一眼翠花,暗地里给她使个眼色。翠花不会撒谎,脸一下红到脖根上。
你哄俺呢,金贵诞着脸皮,笑道:俺媳妇说了,你昨天刚拿回来五千块工钱……俺就借两个月,打完屋顶,卖了圈里那头花猪,就还你……金贵的口气肯定的不容置疑,王木匠犹豫了。金贵又说,就借两千,两个月内保证还上!
王木匠就无话可说了。只好怏怏的喊翠花去里屋拿钱。
金贵一脸喜色,把钱揣进口袋里,冲王木匠说,要不,打个条子,俺签个字?翠花说,对对,打个条子……王木匠冲她瞪眼道:打个屁条,还怕金贵兄弟赖账不成?到时还上就行啦!
金贵拍拍胸脯道:卖了花猪,立马就还!老爷儿们站着撒尿,说话能不作数?是不是……王木匠的脸色舒展了许多,想想刚才自己也是小气,心里说:不就两千块吗,光腚一起玩大的金贵兄弟还能赖账么!
送走金贵,王木匠冲翠花骂道:谝啥不好,非谝钱的事!瞅俺不撕烂你那臭嘴!……翠花吓得缩缩脖子,躲进屋里去了。
……
日上三竿,还没见翠花回来,一股不祥的预感,笼罩了王木匠的心。
他有这种预感了,不是一回两回了。
两个月很快过去,金贵家的屋顶早打妥了,也没见他来还钱。那天王木匠在大街上,看见金贵扛着锄头下地回来。等走近了,金贵就冲自己歉意的笑了一下,停下说,那钱先缓缓……猪在圈里,还没卖……
王木匠也笑笑,做了个不着急的表示。
一晃,又是俩月过去了。还没见金贵的动静,王木匠只好打发翠花去打探一下消息。
翠花回来说,金贵的那头肥猪还躺在圈里呼呼大睡呢。
王木匠心里琢磨:金贵准是忙着装修新屋,没顾上卖那头花猪吧,再等等,等猪出了槽就不愁还钱了。这么寻思,一颗悬着的心便又落进肚子里。
孙一刀再来收猪,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半晌功夫,孙一刀已经收满一三轮车肥猪。他摸出摇把,三下两下把车子发动,然后跳上车,哼着小曲撩出村街,转眼不见了踪影。翠花看他走远,赶紧去了金贵的院墙外。
她搬来一块石头,站上去,踮起脚尖,隔着圈墙往里瞅。只见猪圈里空空如也,木条栅栏洞开着,地上到处是新鲜的猪屎猪尿,正散着热气荷臭气———显然,那头花猪已经给孙一刀绑走了。
翠花欢天喜地的走回家里,把这个好消息报告给王木匠。王木匠那颗期盼的心荡漾起来。他觉得这回有了盼头,好像金贵已经拿着一沓钞票站在他的眼前了。
王木匠满怀期望的等到天色转黑,也没见着金贵的影子。
一连三天,始终没有等来金贵。
王木匠茶饭不思,觉也睡不着,心里说,狗日的金贵玩啥名堂呢?还个钱比讨老婆还难!翠花说,金贵怕是给忘了这茬儿吧?
王木匠搔搔头皮说,不会吧,两千块呢,又不是十块八块!
但老婆的话也有道理,上次他在工地借了本村王二炮十块钱买啤酒,还不是王二炮张口跟他讨要,就真的忘得一干二净了!这么一想,王木匠就慌张起来。借钱给金贵,再上门讨要,那样多尴尬!更后怕的是连个纸条都没有,人家金贵不认账咋办?……王木匠不敢再想下去……
抬头望天,日头快转到头顶了。王木匠再也按捺不住。他感到浑身燥热,两只手不知往哪儿放,他站起身来,刚要推门出去,这当口翠花回来了。
王木匠瞅见翠花的小脸煞白,胸脯子一鼓一鼓的,他的心忽地一沉,急忙问道:咋样,瞅见金贵没?那狗日的说啥?
翠花捎回来的讯儿,让王木匠的心结结实实的摔在地上,摔成了几瓣儿!
——金贵笑道,那钱不是已经还上了么?
翠花立马就傻了,问,还上了?啥时候,我怎么不晓得!
不晓得?金贵一脸惊讶的样子,这么快,你就忘了?那天当着孙一刀的面,卖猪的钱不是给你两千么……
翠花睁大了眼睛说,你卖猪,我哪里晓得!
不晓得?金贵冷笑道,那天你还趴在猪圈墙头看着逮那头大猪了么?怎么说不在?!
好好想想,孙一刀把钱点给我,我又点出两千递给你,你装进了裤兜兜……好好想想……金贵又说。
翠花懵了,结结巴巴说:金贵……你……你怎么能这样……
金贵说,什么这样那样?明明还你钱了,还找俺讨要,你是真忘了,还是装蒜?想再讹俺一回?!
翠花觉得胸口发闷,眼前金星晃动。她“哇”地一声嚎起来。
此刻,金贵院子里挤满了瞧热闹的男女老少。
金贵咳嗽一声,道:老少爷们,俺借翠花家的两千块钱,卖了猪就还上了,这事孙一刀可以作证!翠花又来跟俺要钱,大伙评评礼,这算啥球事?围观的人面面相觑,没人吱声。
金贵清了清嗓子,接着说,俺这人啥秉性,老少爷儿们都清楚!大伙说说,俺金贵是那赖账不还的人么?
众人就想,金贵也真是没做过不地道的事儿,便都朝金贵投去同情的目光。
事情无果,翠花擦擦眼泪,回家去给王木匠报讯去了。
当下,王木匠就火了。他揣起一包怒气去找金贵理论。
金贵见他生气,并不着急,把刚才跟翠花说的那番话又说一遍。
王木匠气的嘴唇发抖,你……你……你说钱给了翠花,可有证人?
金贵哈哈一笑,证人嘛,孙一刀便是,不信你去问他……孙一刀说给了那就是给了,孙一刀说没给,我陪你双份……
王木匠只好拽了金贵的胳膊,去孙家庄找孙一刀。
老远看见孙一刀站在街口的肉摊上卖肉。天热,他光着膀子,脖子上搭一条油脂麻花的黑手巾,不时抬手擦擦秃头上的汗珠子。他面前摆个大肉案,围了一圈买肉的人。孙一刀只顾低头割肉,过称,收钱,等他忙完抬起头来,王木匠两人早站在他跟前了。
孙一刀以为二人结伴卖肉,遂脸上堆起笑纹,用手拎着血淋漓的刀子招呼着,老王,割几斤?然后扭脸又去问金贵。
王木匠摇摇头,说,老孙,今儿俺俩不为割肉,有个事儿请你帮忙。
孙一刀把手里的刀扔到案板上,一脸失望。王木匠趋前一步,把金贵借钱的事原原本本跟孙一刀说了一遍,王木匠说,老哥,金贵说他把卖猪的钱还上了,那天你正好在场,你说说,看没看见金贵把钱交到俺媳妇手上?
金贵也在旁边叫唤,老孙,你可得说句公道话,俺可是冤枉死啦!
孙一刀足足思考了一分钟,然后用那只油手拍了一下自己的秃脑瓜,说,哎呀,俺真是忘了,那天光顾忙活,瞧俺这破记性……说完,又去招呼那些买主,把王木匠和金贵不咸不淡的晾在那里。
王木匠明白,孙一刀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他是两头不想得罪。偷眼瞅金贵,金贵脸上挂着一丝狡黠的笑。金贵说,老王,你看,老孙说他忘啦,他咋能没看到?是不是?
王木匠也头疼起来。孙一刀不肯作证,那就是说,这钱既不能证明金贵还了也不能证明金贵没还,还不是白来孙家庄跑一趟?王木匠心里暗骂:孙一刀啊孙一刀,你个滑头,明年圈里的肥猪,再也不卖你这你龟儿子!
眼看再耗下去也弄不出个结果,王木匠只好悻悻往回走。走出村口,王木匠冲金贵说,你先别美,这事没完!金贵说,我美啥,这个孙一刀忒他妈不是个东西,害的俺跳到黄河洗不清。说完,一脸受害者的样子。
王木匠气的嘴唇直哆嗦,道,金贵,你这狗熊,老子不信还治不了你!
金贵把眼一瞪说,哎哎,老王,有事说事,你骂人作甚?
王木匠说,骂你?还想揍你!
金贵诞着脸皮,把一颗脑袋凑过来,老王,你揍,俺巴不得你揍,你动俺一指头,俺就有喝粥的去处啦……
王木匠无奈,只好把扬起的巴掌落下来。
金贵,你少跟俺逗弄,有种去找支书,让干部评评理!
金贵说,找就找,那个怂谁不是人养的!
二人就走进大队部。王支书正坐在椅子上看报纸。是人民日报。支书的眉头拧成一个疙瘩,一边看一边运气。看完了,王支书把报纸往地上一摔道:难怪小日本不是个东西,咋连名字都他妈的“狼”啊狗啊的!是不是?
王支书的话让王木匠愣了一下。他顺手捡起报纸瞅一眼,明白了,原来王支书正在生那个叫石原慎太郎的鬼子的气呢。王木匠也是在电视新闻里,才晓得钓鱼岛跟那个叫什么“狼“的鬼子的事。
王木匠把那事跟支书说了一遍,央求他把钱给要回来。
王支书听罢,笑笑道:你找错人啦!
王木匠说,你是支书,俺是村民,有事不找你找谁?!
王支书伸了个懒腰,说,你们这是经济纠纷,经济纠纷得找法庭解决!俺鸡巴个支书又不是法庭!说完,拽出一张报纸接着看起来。
从大队部出来,王木匠扯住金贵的胳膊,就往乡法庭走。金贵缩回胳膊,说,老王,你自己去法庭吧,俺不跟你鸡巴的瞎跑了。王木匠说,你不去,这官司咋打?金贵说,你只管去告,有法庭的三寸纸条,俺奉陪到底!
王木匠只好自己去了乡上法庭。
乡法庭在乡政府大院里。王木匠打听了半天,才摸索到最后边那排平房。瞅见那间挂着“庭长办公室”的小牌牌,王木匠走上前去,敲开了们。
一个矮矮胖胖穿蓝色制服男人的人接待了他。王木匠料想,这人一定就是胡庭长了。王木匠好像遇见亲人,把他和金贵的事情又说了一遍。最后,王木匠握住胡庭长的手说,庭长,给俺做主哇,俺活了半辈子,给那狗日的金贵坑了……说着,差点掉下泪来。
胡庭长听完,拿笔边记边问,问问了也记完了。然后说,这案子不复杂,既然没人证明金贵把钱还上了,你把欠条拿出来,他就输了。
王木匠摇头苦笑道,当时金贵说给打,乡里乡亲,俺没好意思让他打……想不到,这狗日的竟然赖账……
胡庭长两手一摊说,没欠条,等于没证据,这个案子没法立!
王木匠委屈的说,可是……可是……金贵借俺的钱千真万确没还上啊!
胡庭长说,俺理解你的心情,可是,法律讲的是证据,没有可是!
然后,胡庭长冲他摆摆手,道,先回去吧,这事法庭管不了。
王木匠呆立半天,也只好收起满怀悲愤,默默地往回走去。
等翠花瞅见王木匠那张铁青色的驴脸时,她已经猜到事情的复杂性了。
王木匠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吃不喝,也不吭声。次日早晨,王木匠起来,让翠花出去买来一大沓草纸。翠花也不敢问。只见他把纸铺到地上,用指头蘸上墨汁,写下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狗日的金贵,赖账不还!俺操你媳妇,操你祖宗!王木匠写了一张又一张,直写到手指发抖,才停下来。
王木匠来到村街上,把那些大字报,一张张贴到墙上,电线杆上,忙乎半天, 满街筒里已经是黑黑白白的一片了。功夫不大,就挤过来一堆瞪大眼睛看热闹的脑袋们。
不知什么时候,金贵闻讯也来到街上。金贵并不着急,他冲两手黑乎乎的王木匠笑一笑说,贴累了吧?累了给你搬个板凳歇歇,倒杯水喝?要不俺帮你贴贴?……
王木匠啐口吐沫说,金贵,俺要叫全村人都知道,你是个无赖!你赖账不还!哈哈……无赖……哈哈……王木匠大声地骂着,笑着。此刻,他忽然觉得心里一下子敞亮起来。
金贵边点头边冷笑着说,好好,那就贴吧,俺倒要看看那个是无赖!
……
就在王木匠渐渐把这事快忘掉的时候,那天午后,他忽然收到乡邮递员送来的一封公函,撕开封口,竟是乡法庭的传票,要他明天出庭。王木匠心里纳闷,不知发生了啥事。
次日一大早,他疑疑惑惑去了乡上法庭。
是金贵起诉了他。
当天,法庭的判决结果下来。胡庭长一脸肃穆的宣判:王有德涉嫌损害他人名誉权,判他赔偿金贵精神损失费2000块,并当面道歉,消除不良影响……
王木匠接过盖着大红公章的判决书,三下两下把它撕成碎片。然后高高扬起来,望着那些白白花花的纸屑,飘飘扬扬,又纷纷落下,王木匠呆呆发愣。站成一尊泥塑……
从乡上回来,王木匠就病倒了。据说病的不轻。半年后,他的病终于好了。却像换了个人,整天郁郁寡欢,一句话也不说。村人老远看见他,就戳戳点点,叽叽咕咕。他听见了,也不反驳,只顾低头走路,默默地想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