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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蒂芬·金:雷蒙德·卡佛的生平及作品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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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如快照的写作

——读《雷蒙德·卡佛短篇小说自选集》



  读卡佛《雷蒙德·卡佛短篇小说自选集》,常常会让人联想到照片,尤其快照。他的许多短篇,都可以看做是用一架单反机从生活里咔嚓摁下的一个片段。那仿佛是随意的一帧,或是连续快拍后从中选出的一帧。这种有如快照的写作,也许,可以引用卡佛自己的解释:“对于我那些所谓的文学尝试,我需要看到触手可及的成果。所以我有意识地,当然也是不得不,把自己局限于写那些我知道我能够坐下来一次写完的东西,最多两次。”

  为什么“不得不”?因为卡佛漂泊的生涯和窘困的生计:“从我有记忆开始,从我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孩开始,我就无时无刻不担心自己身下的椅子随时都会被人移走……”;然而更应该问的是为什么“有意识地”?卡佛有一次说:“我在自己写字台旁边的墙上贴着一张卡片,上面写着庞德的一句话:‘陈述的基本准确性是写作的唯一道德。’”另一回他说:“人物的行为似乎比他们做那些事的原因更让我感兴趣。”

  一架不错的单反机的拍摄,能够保持“基本准确性”这一(唯一)道德的水平,由它生产的照片,画面也许看起来很有层次感的二维纸片,给出的当然更多是平面的“那些事”,而非纵深处“那些事的原因”。于是,不妨说,有如快照的写作,刚好是卡佛深思熟虑的写作。

  而要求自己的小说如快照那么快,那么触手可及,原因也不会只是卡佛本人的性格所带来的写作性格。它的深思熟虑,依然在于卡佛对小说的认识和理解:“如果一个小说能够回答它自己,它的问题和矛盾能满足小说自己的要求,那就够了。而另一方面,我只希望能保证,读者读完我的小说后,不会有受到欺骗的感觉。”卡佛提到的“另一方面”,刚好是总被拿来当作证据的照片的特长。

  有如快照的写作正适合卡佛之所写。卡佛说:“让我留下不可磨灭印象的事物,是那些我在身边的生活里目睹的事,是我在自己生活中经历的事。”“我认为我们过的生活和我们写的生活之间,不应该有任何栅栏。”一般而言,身边的普通日常,用卡佛的话就是“所谓的‘俗事儿’”,是快照最便利故而最频繁的题材。“对于那些不好意思写剃头、拖鞋、烟灰缸、玉米粥这类事物的人,”卡佛说,“我替他们感到羞耻。”

  卡佛这样谈及他小说的艺术:“是什么创造出一篇小说中的张力?在一定程度上,得益于具体的语句连接在一起的方式,这组成了小说里的可见部分。但同样重要的是那些被省略的部分,那些被暗示的部分,那些事物平静光滑的表面下的风景。我把不必要的运动剔除出去,我希望写那种‘能见度’低的小说。”这特别像某个摄影师在辩解其照片的艺术性时会讲的那些话。当某个摄影师以他自己拍的照片为例,告诉你他是怎么选角度的、怎么布光的、怎么裁剪的、怎么控制对比度的、怎么在暗房里或电脑上重新制作的时候,你不会不觉得,照片自有照片的艺术,就像小说。

  被卡佛在其小说中省略掉的部分,终于会是多于现实的部分,正如省略了那么多色彩的黑白照片,看上去要比照片指涉的那一件现实更为丰富。他写的“那种‘能见度’低的小说”,不是越来越像黑白照片了吗?就小说的体裁而言,短篇会被认为较长篇更具艺术性,这让人联想到彩色照片出现以后,黑白照片就被认为更近于艺术了。卡佛的小说,发展到后期的数个短篇,已经是摆在玻璃橱窗里、挂在玻璃镜框里可供展览和瞻仰的、作为艺术品的黑白照片了。而把他一贯光洁透明风格化的小说语言,喻为覆在黑白影像上的玻璃,就也未必是不恰当的。

  那么,至此,我又可以有新的类比了:当一个普通读者透过玻璃去看黑白快照似的卡佛小说,从玻璃的反光间,你可能会看见自己的影子。这影子跟卡佛小说中的影像交错、叠合,造成了最有趣也最具意味的层次。那刚好是卡佛小说的有意为之。要是有人不小心,或蓄意去打碎、撞破卡佛小说光洁透明风格化的语言之玻璃呢?——它那本来仿佛平滑无碍的叙述之中的锋利尖锐就会露其峥嵘。这让人不能不相信卡佛所说的:“写一句表面上看起来无伤大雅的寒暄,并随之传递给读者冷彻骨髓的寒意,这是可以做到的。”



  《雷蒙德·卡佛短篇小说自选集》[美]雷蒙德·卡佛著  汤伟译  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他虽然只写“那些事”,而非纵深处“那些事的原因”。但其实“那些事的原因”就藏在他写的“那些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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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行车,肌肉和香烟

单数 译



    埃文?汉密尔顿已经两天没抽烟了,似乎这两天里,说的和想的,或多或少都暗示着香烟。他用厨房的灯光看着自己的手。他嗅着指节和手指。
   “我能闻见哪,”他说。
   “我知道,就像从你身上渗出来的那样。”安?汉密尔顿说。  “停了三天我还能从身上闻到。哪怕刚洗完澡也是。烦死了。”她正把晚饭的盘子放桌上。“可怜见的,亲爱的。我知道你不好过。不过,你就当是安慰吧,第二天总是最难熬的。当然啦,第三天也满难熬的,但是过了这段以后,要你持之以恒的话,就能熬过去了。怎么说呢,你能这么认真地去戒烟,实在让我高兴。”她摸摸他的胳膊。“好了,去叫罗杰来吧,开饭了。”
    汉密尔顿打开前门。天已经黑了。这是十一月初,白日总是短暂而清凉。车道上,一个他不曾见过的大男孩正坐在一辆小山地车上。男孩前趴着身子,臀部悬在车座上,脚支地站着。
   “你,汉密尔顿先生?”男孩说。
   “嗯,我是,”汉密尔顿说。“啥事?找罗杰?”
   “我猜罗杰现在正留在我家跟我妈说话来着。奇普和那个叫加里?波尔曼的也在。大概是跟我弟弟的自行车有关吧,我也不是很清楚。”男孩边说边拧着车把,“我妈叫我过来找你,找个罗杰的家长。”
   “他没事吧他?”汉密尔顿说,“好,没问题,我这就跟你过去。”
    他回屋子穿上鞋。
   “找到他没?”安?汉密尔顿问。
   “他大概有些什么麻烦吧,”汉密尔顿回答。“自行车什么的事情。那个谁谁谁——我没记着他名字——在外面等着。他要我们谁跟他过他家一趟。”
   “他没事吧?”安?汉密尔顿说着解下围裙。
   “当然咯,他好好的。”汉密尔顿看着她摇摇头。“听起来好像是小孩子闹架,还把那孩子他妈给卷进去了。”
   “要不要我过去?”安?汉密尔顿问。
    他想了一下。“是啊,我倒是希望你过去,不过还是我吧。招呼晚饭等我们回来。不会很久的。”
   “我挺不喜欢他这么晚了还在外面晃,”安?汉密尔顿说,“挺不喜欢的。”

    那孩子正坐在自行车上拧着车把。
   “多远?”正准备上人行道,汉密尔顿问。
   “过了阿布库球场,”男孩说,汉密尔顿看着他的时候,他又加一句,“不远,从这大概两个街区吧。”
   “大概是什么事?”汉密尔顿问。
   “我不是很清楚。我没全搞明白。我们去度假的时候,他和奇普和那个加里?波尔曼好像是骑了我弟弟的自行车,我猜他们把它搞坏了。故意的吧。不过我也不清楚。不管咋说吧,他们就在谈的那档子事。我弟弟找不到车了,最后拿着它的是罗杰和奇普。我妈想知道它去哪儿了。”
   “我认识奇普,”汉密尔顿说,“另外那个是谁?”
   “加里?波尔曼。我猜他是新搬来的。他一到家他爸就会过来的。”
    他们转了个弯,那孩子一路前行,留下前方朦胧的影子。汉密尔顿看见一个果园,再转过一个拐角,到了一条死胡同。他不知道有这条街的存在,也确信他并不会认识这里的人。他看着身旁陌生的房屋,为他的儿子个人生活的领域所触动。
    男孩拐进一条车道,下了自行车,把它支在房前。他打开前门,汉密尔顿跟随着他走过客厅来到厨房,他的儿子和奇普和另一个男孩一起坐在桌子一沿。汉密尔顿仔细看了看罗杰,然后转向坐在桌前的那个胖胖的黑发女人。
   “你是罗杰的父亲吧?”女人对他说。
   “嗯,我叫埃文?汉密尔顿。晚上好。”
   “我是米勒太太,吉尔波特的母亲,”她说。“不好意思,把你叫来了,不过我们有些问题要谈。”
    汉密尔顿坐到桌子另一端的椅子上,观察四周。坐在那女人旁边的,是一个九、十岁的男孩,汉密尔顿猜是丢自行车的那个。再一个,十四岁吧,坐在洗涤台上,晃着脚,还看着正在打电话的另一个男孩。听到电话那端说些啥,男孩狡黠地咧嘴一笑,弯腰把烟按进水槽。汉密尔顿听见烟在杯水中的嗤嗤。带他来的那男孩盘着手靠在冰箱上。
   “奇普的家长找来了没?”女人问那孩子。
   “他姐姐说他们买东西去了。我到加里?波尔曼家去了,他爸没多久就会来了。我留了地址。”
   “汉密尔顿先生,”女人说,“我跟你说发生了什么。上个月我们出去度假,奇普想借吉尔波特的自行车,这样罗杰就能帮他送报纸了。我猜罗杰的车是漏气了还是怎么的。就这么着,结果……”
   “加里掐我脖子,爸。”罗杰说。
   “什么?”汉密尔顿说,仔细看着他儿子。
   “加里掐我。还留着印子呢。”他的儿子拉低T恤的领子,给他看脖子。
   “他们在车库外面,”女人接着说。“我不知道发生了啥事,一直到后来,科特,我家老大出去看。”
   “是他先挑起来的!”加里?波尔曼对汉密尔顿说。“他说我是白痴。”加里?波尔曼朝前门望去。
   “我觉得我的自行车值六十美元,小子你们,”叫吉尔波特的那孩子说,“你们得赔我。”
   “这事你别管,吉尔波特。”女人对他说。
    汉密尔顿深吸一口气。“继续说,”他说。
   “喏,结果就是,奇普和罗杰用吉尔波特的自行车帮奇普送报纸,然后就是,这两个,还有加里,他们说,一起来滚自行车。”
   “‘滚自行车’是什么意思?”汉密尔顿说。
   “滚它,”女人说,“就是把它从路那头一把推下去,然后看它倒地上。然后,得告诉你——他们几分钟前刚承认的——奇普和罗杰把它带去学校,然后往球门柱上撞。”
   “这是不是真的,罗杰?”汉密尔顿再看向他的儿子,说。
   “一部分吧,爸,”罗杰说,低头把手在桌上擦。“但是我们就滚了它一次。奇普滚了,然后是加里,然后我。”
   “一次已经太多了,”汉密尔顿说,“一次就已经是很多次了,罗杰。我很吃惊,你让我很失望。还有你,奇普。”
   “但是你也看见了,”女人说,“某些人今晚还在撒谎,要么就是没肯都说实话,现在那自行车还是找不到。”
    厨房里那个大点的男孩笑了,跟还在打电话的那个逗着玩。
   “我们不知道它去哪了,米勒太太。”叫奇普的男孩说。“我们已经告诉你了,我们最后一次见它,是我跟罗杰把它带到学校以后再带去我家。我是说,倒数第二次。真正最后一次就是我把它送到这里来,第二天早上,停到屋子后面,”他摇摇头,“我们不知道它哪里去了,”这男孩说。
   “六十美元,”叫吉尔波特的孩子对叫奇普的孩子说。“你可以每周赔我五美元。”
   “吉尔波特,我警告你,”女人说,“你看,他们声称,”女人继续说,皱着眉头,“它在这里丢了,就屋子后面丢的。但要是今晚他们没都说实话,我们怎么相信他们?”
   “我们说了实话,”罗杰说,“啥都说了。”
    吉尔波特倚回椅子,朝汉密尔顿的儿子摇着头。
    门铃响了,坐在洗涤台上的男孩跳下来去客厅开门。
    一个船员短发,灰眼犀利的男子梗着背一言不发地走进厨房。他扫了女人一眼,目光掠过加里?波尔曼的椅子后面。
   “你一定是波尔曼先生吧?”女人问,“很高兴见到你。我是吉尔波特的母亲,这位是汉密尔顿先生,罗杰的父亲。”
    男子向汉密尔顿倾了一下头,没有伸出手来。
   “都是些啥事?”波尔曼问他的儿子。
    桌旁的孩子们同时说起话来。
   “给我安静!”波尔曼说,“我在跟加里讲话。等下才会轮到你们。”
    那孩子开始解释他那部分事情。他的父亲贴得很近地听着,时不时眯起眼来打量其他的孩子们。
    加里?波尔曼讲完以后,女人说:“我想揪清楚这件事。我不是在指责他们,你们知道,汉密尔顿先生,波尔曼先生——我只是想查个水落石出。”她盯着罗杰和奇普,这俩孩子正朝加里?波尔曼摇头。
   “你没说真话,加里,”罗杰说。
   “爸爸,我能跟你单独说么?”加里?波尔曼问。
   “走,”男子说,接着他们一起走去客厅。
    汉密尔顿看着他们离开。他觉得他应该拦住他们,这个秘密。他的手掌湿了,他伸进衬衫口袋里想找一支烟。然后,深呼一口气,他用手背从鼻前擦过,说:“罗杰,除了你说过的以外,你到底还知不知道别的更多的?你知不知道吉尔波特的自行车在哪里?”
   “我不知道,”孩子说,“我发誓。”
   “你最后一次见到那自行车是在什么时候?”汉密尔顿问。
   “是我们把它从学校扛回来,放回奇普家的时候。”
   “奇普,”汉密尔顿说,“你知道吉尔波特的自行车现在在哪里不?”
   “我发誓我也不知道,”那男孩说。“我们把它带去学校以后,第二天我就把它送回来了,我把它停到车库后面。”
   “我记得你说过你把它停在屋子后面。”那女人飞快地说。
   “我就是说屋子后面!就是这意思,”那男孩说。
   “那过些天你有没有又回来骑走它啊?”她倾过去问。
   “没,我没。”奇普回答。
   “奇普?”她问。
   “我没!我不知道它去哪里了!”那男孩喊道。
    女人挺起腰,停止讨论。“你怎么知道去相信哪些人说的哪些话?”她对汉密尔顿说:“我只知道,吉尔波特丢了辆自行车。”

    加里?波尔曼和他的父亲回到了厨房。
   “是罗杰出主意要滚它的,”加里?波尔曼说。
   “是你出的!”罗杰说,从椅子里站出来:“你想要的!然后你还想把它带到果园去,还想把它拆了。”
   “闭嘴!”波尔曼对罗杰说:“啥时候叫着你了以后你再说话,年轻人,别抢话。加里,我会解决这件事的——就为一对无赖磨蹭了一个晚上!好了,要是你们谁——”波尔曼边说,先看着奇普然后看着罗杰,“——知道这小子的自行车在哪里,我奉劝你们说出来。”
   “我觉得你有些过火了,”汉密尔顿说。
   “什么?”波尔曼前额阴了下去:“我奉劝你最好还是管好你自己!”
   “我们走,罗杰。”汉密尔顿说着站起来。“奇普,你也过来,要不就留在这里。”他转向那女人说:“我觉得今晚我们没什么能做的了。我打算好好跟罗杰谈谈,要是我觉得真的罗杰参与了瞎捣鼓那辆自行车,导致它的丢失,他可以赔三分之一的价钱。
   “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女人跟着汉密尔顿穿过客厅。“我会跟吉尔波特的父亲谈谈——他现在不在市里。我们看着办吧。大概最后也就能这么着了,不过我会跟他父亲谈谈的。”
    汉密尔顿侧了侧身子,让孩子先穿过门廊,他听见身后加里?波尔曼说:“他叫我白痴。爸爸。”
   “他这么说,这么说了?”汉密尔顿听见波尔曼说。“那好,他才是白痴,他看着就像一个白痴。”
    汉密尔顿转过身说:“波尔曼先生,我认为你今晚已经非常过火了。为什么你就不能控制一下?”
   “我告诉你,你不要瞎管事!”波尔曼说。
   “你回家去,罗杰,”汉密尔顿润了一下嘴唇。“我是说,”他说,“往前走!”罗杰和奇普走出到车道上。汉密尔顿站到门口,看着波尔曼,他正带着他的儿子穿过客厅。
   “汉密尔顿先生,”女人开始紧张地说,但没说完。
   “你想咋咋?”波尔曼对他说,“你当心着你,别挡我道!”波尔曼搡了汉密尔顿背一下,汉密尔顿退出门廊,踩进多刺的矮树丛中。他无法相信发生了这事。他挪出树丛,扑向站在门廊上的男人。他们重重地倒在草坪上。他们在草坪上扭打,汉密尔顿压住波尔曼的背,用膝盖顶住他的二头肌。他抓住波尔曼的领口,开始押着他的脑袋往草坪上撞,那女人在叫嚷:“全能的主啊,谁来拦住他们!老天爷,谁去报警!”
    汉密尔顿停住了。
    波尔曼抬头看他,说:“放开我。”
   “你没事吧?”他们分开的时候,女人朝那男人喊道。“老天爷,”她说,她看着男人们,他们分开几步远,背对着对方,喘着粗气。年纪大点的男孩们挤到门廊那里看热闹;现在结束了,他们在等,看着男人们,然后他们开始佯装打闹,胳膊和肋骨推推撞撞。
   “你们这群孩子回屋里去,”女人说,“我没想到会这样,”她边说边把手按胸前。
    汉密尔顿出汗了,他想深呼吸的时候,觉得肺在燃烧。喉咙里好像有个球之类的,让他无法吞咽。他走了,他的儿子和叫奇普的男孩跟着他两侧。他听见车门用力关上,引擎轰鸣。他走在路上,车灯扫过他。
    罗杰呜咽了一下,汉密尔顿揽住孩子的背。
   “我还是快点回家,”奇普说着快要哭了,“我爸爸会到处找我的。”接着他跑了。

   “实在抱歉,”汉密尔顿说,“抱歉让你看见了这种事情。”汉密尔顿对他的儿子说。
    他们一直走,到了他们的小区后,汉密尔顿移开了胳膊。
   “要是他当时掏出把刀子怎么办?爸爸,要么是棍子呢?”
   “他不会那样做的,”汉密尔顿说。
   “要是他真那样做了呢?”他的儿子问。
   “人们生气的时候,很难说他们会做些什么出来。”汉密尔顿说。
    他们走到了家门口,看到亮灯的窗户,汉密尔顿的心跳起来。
“让我摸摸你的肌肉,”他的儿子说。
   “现在不行,”汉密尔顿说。“你现在还是赶快进屋,吃完饭上床睡觉。告诉你妈妈我一切都好,我打算在凉台上坐一会儿。”
男孩摇了一下腿,换了个站姿,看着他的父亲,然后奔进屋子里,喊道:“妈!妈!”

    他坐在凉台上,倚着车库的墙,舒展双腿。前额的汗水干了。衣服湿冷。
    他以前也曾见过他的父亲——那个脸色苍白,说话缓慢,背部萎靡的男子——卷入过类似的事情。那次非常糟糕,两个男人都受伤了。发生在一家咖啡馆。另一个男人是农场工人。汉密尔顿爱过他的父亲,还能记起他的许多事情。现在他想起他父亲和那个男人的那次打架,就好像还在眼前。
    他的妻子出来的时候,他还坐在凉台上。
   “亲爱的神啊,”她用手捂住他的头。“进来洗个澡,吃点东西,再告诉我怎么了。饭还热着。罗杰去睡觉了。”
    但是他听见他的儿子在叫他。
   “他还醒着。”她说。
   “再一分钟就好了,”汉密尔顿说,“待会儿也许我们可以喝杯酒。”
    她摇了摇头。“我还是一点都不敢相信。”
    他走进孩子的房间,坐到床角。
   “已经很晚了,可是你还是没睡,所以我来道声晚安。”汉密尔顿说。
   “晚安。”孩子说,手枕在脖子下面,胳膊肘支起来。
    他穿着睡衣,周身散发着温暖的气息,汉密尔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隔着被子,他轻轻拍了拍他的儿子。
   “你不用在意这件事了,从今以后。离他们那些邻居远点,别让我再听人说你搞坏别人的自行车,或者是其他别人的东西了。清楚没?”汉密尔顿说。
    孩子点了点头。他把手从脖子底下放回来,抠着床单。
   “好了,然后,”汉密尔顿说,“我说,晚安。”
    他凑过去亲了亲他的儿子,但是那男孩开口说话了。
   “爸爸,爷爷是不是也跟你一样强壮?他像你这年纪的时候,你知道的,我的意思是,你也——”
   “我也九岁大的时候?是不是这意思?嗯,我猜他也一样强壮吧,”汉密尔顿说。
   “有时候我实在是记不清他的样子了,”孩子说。“我不是想忘记他怎么的。你知道吧?你知道我的意思吧?爸爸。”
    汉密尔顿没有立即回答,那孩子继续说:“在你还小的时候,是不是也就像现在你和我一样?你是不是更爱他多一些?还是都一样的?”孩子很突然地说起这些来。被子下,他挪动着脚,朝远处看。汉密尔顿还是没回答,孩子问:“他抽烟么?我还记得有烟斗之类的东西吧?”
   “他去世前开始抽烟斗,这是真的,”汉密尔顿说,“他以前很长一段时间一直抽香烟的,接着他总要为些什么事情沮丧,戒一会儿,不过没多久他又会换个牌子重新开始抽。来,我给你看点东西,”汉密尔顿说,“闻闻我的手背。”
    孩子拿起手来,仔细闻闻说:“我觉着啥也没闻到啊,爸,咋了?”
    汉密尔顿也闻了闻手,闻闻手指。“现在我也闻不见了。”他说,“以前就有,现在没了。”也许它被吓走了,他想。“本来想给你闻点啥的。好了,现在很晚了。睡吧,”汉密尔顿说。
    孩子侧过来蜷起身子,看着他的父亲走去门边,看着他把手按到开关上。接着孩子说:“爸爸?你可能会觉得我今天有些发疯,可我希望能认识小时候的你。我是说,就像我现在这么大时候的你。我不知道怎么说,但是因为这样,我会觉得有些寂寞。就像——就像我一想起来,就有些想你。这实在是很疯狂,不是么?不管怎样,别把门关上,好么?”
    汉密尔顿留着门开着,接着他又想了想,半掩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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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的妻子

小二 译



他在给她念里尔克[里尔克(1875 1926),奥地利诗人。] ,一个他崇拜的诗人的诗,她却枕着他的枕头睡着了。他喜欢大声朗诵,念得非常好 声音饱满自信,时而低沉忧郁,时而高昂激越。除了伸手去床头柜上取烟时停顿一下外,他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诗集。这个浑厚的声音把她送进了梦乡,那里有从围着城墙的城市驶出的大篷车和穿袍子的蓄须男子。她听了几分钟,就闭上眼睛睡着了。

他接着大声往下念。孩子们已经睡着很久了,外面,不时有辆车在潮湿的路上擦出些声音。过了一会他放下书,转身伸手去关灯。突然,她像被吓着似的睁开了眼睛,眨了两三下。她发愣的明亮眼珠上眨动着的眼睑,看上去出奇的黯淡和厚实。他注视着她。

在做梦? 他问道。

她点点头,抬手摸了摸两鬓的塑料发卷。明天是星期五。伍德隆公寓所有四到七岁的孩子一整天都归她管。他用手臂支撑着身体看着她,同时用闲着的那只手把床单抻直。她脸上皮肤光滑,颧骨突出;这颧骨,她有时会对她的朋友说,是从她父亲那儿继承来的,他有四分之一的内兹佩尔塞人[北美印第安人的一个部落。]血统。

接着她说: 给我随便弄点儿三明治,迈克。在面包上放点黄油、生菜和盐。

他没做什么也没说什么,因为他想睡了。但当他睁开眼睛时,她还醒着,正注视着他。

南,你睡不着? 他非常严肃地说。 很晚了。

我想先吃点东西, 她说。 不知怎么搞的,我的腿和胳膊都疼,还饿。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翻身下了床。

他给她做了三明治,用托盘端过来。她从床上坐起来,对他笑了笑,接过托盘时往背后塞了个枕头。他觉得她穿着这身白色的睡衣,看上去像是医院里的病人。

真是个有趣的梦。

梦见什么了? 他说,上床朝他那边转过身去,背对着她。他瞪着床头柜,等了一会儿。然后慢慢闭上眼。

真想听吗? 她说。

当然, 他说。

她舒服地靠在枕头上,抹掉嘴唇上沾着的一个面包屑。

嗯,好像是一个冗长的梦,你知道的,那种里面有各种复杂关系的梦,但我现在记不全了。刚醒来时还清楚,现在有点模糊了。迈克,我睡了有多久?其实,我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总之,好像是我们在某个地方过夜。我不知道孩子们都在哪儿,但只有我们俩待在某个类似小旅馆的地方。在一个陌生的湖边。那儿还有一对年纪较大的夫妇,他们提议用摩托艇带我们出去兜一圈。 她笑了起来,回忆着,身体离开枕头向前倾。 接下来我只记得我们在上船的地方。结果船上只有一排座位,在前排,有点像张条凳,只够坐三个人。你和我就谁该牺牲自己挤在船的后面争了起来。你说该你,我说该我。但最终还是我挤进了船的后面。那地方真窄,我腿都挤疼了,我还担心水会从船边上漫进来。后来我就醒了。

真是个不一般的梦, 他应付了一句,昏昏欲睡地觉得自己该再说点什么。 你还记得邦妮·特拉维斯吗?佛瑞德·特拉维斯的老婆?她说她常做彩色的梦。

她看了眼手中的三明治并咬了一口。她咽下去,用舌头舔了一下嘴唇里面,伸手拍打身后的枕头时,用腿平衡着托盘。她舒心地向后靠在枕头上。

你还记得那次我们在提尔顿河过夜吗,迈克?就是第二天早上你钓到条大鱼的那一次? 她把手搭在他的肩上。 还记得吗? 她说。

她记得。过去几年里她很少想到它,最近却常想起它来。那是婚后的一两个月,他们出去度周末。坐在一小堆篝火旁,冰凉彻骨的河水里泡着一个西瓜,晚饭她做了炸午餐肉、鸡蛋和罐装豆子,第二天早晨,还是用那只烧黑了的平底锅做了烤薄饼、午餐肉和鸡蛋。两次做饭她都把锅给烧煳了,咖啡怎么也煮不开,但这是他们度过的最美好的时光之一。她记得那晚他也给她朗诵了伊丽莎白·勃朗宁[伊丽莎白·勃朗宁,(1806-1861),十九世纪英国著名女诗人。]和《鲁拜集》 [《鲁拜集》,著名的古波斯四行抒情诗集。]里的几首诗。他们盖了那么多的被子,她的脚在下面动都动不了。第二天早晨他钓到一条巨大的鳟鱼,河对面路上的人停下车来,看他怎样把鱼弄上岸。

哎,你到底记不记得了? 她说,拍着他的肩膀。 迈克?

记得, 他说。他往他那边稍微移了移。他觉得自己已经记不太清楚了。记住的只是仔细梳理过的头发以及那些对人生和艺术半生不熟的见解,他其实很想忘掉这些。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南, 他说。

我们刚上完高中,你还没去上大学, 她说。

他等着,然后用胳膊把自己撑起来,转过头,目光越过肩膀看着她。 三明治快吃完了吗,南? 她仍然在床上坐着。

她点点头,把托盘递给他。

我把灯关了, 他说。

要是你想的话, 她说。

他再次栽倒在床上,双脚向两边伸展,直到碰到了她的脚。他一动不动地躺了一会儿,试图放松自己。

迈克,你还没睡着,是吧?

没有, 他说。 没睡着。

那好,别在我前面睡着, 她说。 我不想一个人醒着。

他没有回答,只是向她那儿稍稍靠近了一点。她把手臂搭在他的身上,手掌平放在他胸口,他抓住她的手指,轻轻地捏了捏。只一会儿的工夫他的手就落到了床上,他叹了口气。

迈克?亲爱的?我希望你能揉揉我的腿。我的腿好疼, 她说。

天哪, 他轻声说道。 我刚才都睡着了。

嗯,我希望你能揉揉我的腿,再和我说会儿话,我的肩膀也疼。但腿特别疼。

他转过身来,开始揉她的腿,然后又睡着了,手还放在她的臀部。

迈克?

怎么了?南,告诉我怎么了。

我想要你帮我把全身都按摩一下, 她说,转身面朝上。 今晚我的手臂和腿都疼。 她屈起膝盖,把被子拱起一个包。

黑暗中他快速地睁开眼,又闭上。 哈,成长的疼痛?

哦,天哪,正是这样, 她说,扭动着她的脚趾头,高兴自己终于把他从睡眠中拉了回来。 我十岁、十一岁时就长到现在这个样子了。你真该看看当时的我!那时我长得那么快,腿和胳膊一天到晚都在疼。你没这样过?

没什么样过?

你有没有感到过自己在长?

不记得了, 他说。

他最终用胳膊支撑起自己,划了根火柴,看了看钟。他把枕头凉的那一面翻上来,又躺了下来。

她说: 你困了,迈克。我希望你愿意聊一会儿。

好吧, 他说,没有动。

你只要抱着我,让我睡着了。我睡不着, 她说。

她转向她那一侧,面对着墙,他转过身来用胳膊搂住她的肩膀。

迈克?

他用脚趾头碰了碰她的脚。

跟我讲讲你喜欢的和不喜欢的东西。

现在想不起来, 他说。 愿意的话你可以告诉我你的。 他说。

如果你保证告诉我的话。愿意保证吗?

他又碰了碰她的脚。

好吧 她说,仰面舒服地躺着。 我喜欢好的食物,像牛排和脆炸薯泥那样的东西。我喜欢好看的书和杂志、在夜里乘火车和坐在飞机上的那些时光。 她停住了。 当然,没有按照喜欢的顺序排。如果要按顺序排的话我得想一想。但我喜欢坐飞机。离开地面的那一刹那,你会有一切都无所谓的感觉。 她把腿搁在他的脚踝上。 我喜欢晚上睡晚点,第二天早上赖在床上不起来。我希望我们能经常那样,而不是偶尔的一次。我还喜欢做爱,喜欢在不经意时被爱抚。我喜欢看电影,过后和朋友一起喝喝啤酒。我喜欢交朋友。我非常喜欢简妮斯·亨德里克斯。我希望每周至少去跳一次舞。我希望总有漂亮的衣服穿,希望在孩子们需要时不用等就可以给他们买衣服。劳里现在就需要一套过复活节的衣服。我也想给加里买一套新的西服或类似的衣服。他够大的了。我希望你也有一套新西服。其实你比他更需要一套新西服。我希望我们有自己的住房,不再每年或隔一年就得搬次家。这是最大的希望了,她说, 我希望我俩能过一种诚实的生活,不用去担心钱和账单之类的东西。你睡着了。 她说。

没有。 他说。

我再也想不起什么了。该你了。告诉我你喜欢什么。

我不知道,好多东西。 他咕哝了一声。

嗯,告诉我嘛。我们不就是说说而已吗,是吧?

我希望你别烦我了,南。 他又转到他那一侧,手臂伸出床沿。她也转过身来,紧贴着他。

迈克?

天哪, 他说。接着又说: 好吧。先让我伸伸腿,我好醒过来。

过了一会她说, 迈克?你睡着了? 她轻轻地摇了摇他的肩膀,但没有回应。她靠着他的身体躺了好一会儿,试图入眠。起先她很安静地躺着,一动不动地靠着他,均匀地小口呼吸。但她睡不着。

她努力不去听他的呼吸声,那让她觉得不舒服。呼吸时他鼻子里发出一种声音。她试图调节自己的呼吸,让呼气和吸气合上他呼吸的节奏。但没用。他鼻子发出的这种细小的声音让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他的胸膛也发出一种吱吱声。她又翻了个身,用屁股抵着他的屁股,把手臂一直伸到床的外面,手指尖小心翼翼地抵住冰冷的墙。床脚处的被子被拉起来了,腿在移动时能感觉到一股气流。她听见两个人走来,在上隔壁公寓的楼梯。有人在开门前发出一个嘶哑的笑声。然后,她听见椅子拖过地板的声音。她又翻了个身。隔壁有人冲抽水马桶,稍后,又冲了一次。她又翻了个身,这次面朝上,尝试放松自己。她想起了在一本杂志上读到过的文章:如果身体所有的骨头、肌肉和关节都能完全放松的话,睡眠一定会降临的。她长长地呼了口气,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地躺着,手臂伸直放在身体的两侧。她尽量放松自己,试图想象自己的腿悬在空中,沐浴在某种薄雾般的东西里面。她翻身面朝下躺着。她闭上眼睛,又睁开来。她想着嘴唇前面的床单上卷放着的手指。她伸出一根手指来放在床单上。她用拇指摸了摸食指上的结婚戒指。她翻到自己的侧面,又翻到正面。她开始感到恐惧,在一种莫名的焦虑中,她祈祷能够入眠。

求你了,老天,让我睡吧。

她努力要睡着。

迈克, 她小声说道。

没有回应。

她听见隔壁房间里一个孩子翻身时碰到了墙。她听了又听,但再没有其他的声音了。她把手放在左胸,感到心跳传到她的手指上。她趴在床上,头离开枕头,嘴贴在床单上,哭了起来。她哭了一会儿,然后爬到床脚处,从那儿下了床。

她在卫生间洗了脸和手。她刷牙,一边刷一边从镜子里端详自己的脸。她把客厅的暖气调高了点。然后,她在厨房的桌旁坐了下来,把脚收进睡衣里面。她又哭了。她从桌子上放着的一盒烟里拿了一根点着。过了一会儿,她回到卧室去拿她的浴袍。

她去查看孩子们。把儿子的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他的肩膀。她回到客厅里,坐在那张大椅子上。她随手翻开一本杂志试着往下读。她盯视着上面的照片,又试着往下读。不时有辆车从外面的街上开过,她会抬起头。每当车子开过时,她都要听着,等着,然后再低头读杂志。椅子边的架子上有一沓杂志,她把它们都翻了一遍。

曙光初现时她站了起来。她来到窗前。小山冈上无云的天空开始变白。树木和街对面那排两层高的公寓楼在她的注视下显露出它们的形状。天空变得更白了,山冈后面的光线在急剧增多。除了因为孩子中的这个或那个而早起外(她不把这些算上,因为她从来没往外看,只是匆忙地回到床上或去厨房),她一生中没见过几次日出,而那几次还是在她小时候。她确信没有一次像这样。她从未在读过的书和看过的画里了解到日出会是这么的可怕。

她等了一会儿,走到门前,打开门锁来到阳台上。她掖紧浴袍的领口。空气又湿又冷。周围的景象渐渐显露出来。她一点点地看过去,最后把目光停留在对面山顶电台发射塔尖上闪烁的红灯。

她穿过幽暗的寓所回到卧室。他在床中央躺着,被子缠在肩膀处,头的一半压在枕头下面。沉睡中的他显得绝望,紧咬牙关,胳膊直挺挺地伸过她这边的床。在她的注视下,房间变得非常明亮,床单在她眼前越来越白。

她湿了湿嘴唇,发出了一点粘滞的声音,跪了下来。她伸出手摊在床上。

上帝啊, 她说。 上帝,你会帮助我们吗,上帝啊? 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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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这种心境,在失眠的夜里的一种祈盼有人与之陪伴,也可以延伸到更宽的生存环境里希望与人牵手走过。但实际上生活很严酷,而她的内心太脆弱。那种失眠的夜晚很多人都会经历,自己一个人承受就可以了,要求另一个人共担是不明智的。最终也是无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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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你在旧金山做什么?

小二 译



这件事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它和一对年轻夫妇和他们的三个孩子有关,去年初夏他们搬进了我那条投递线上的一栋房子。当我拿起上星期天的报纸,看到一个因用棒球棍杀死他妻子和她的男友而在旧金山被捕的年轻人的照片时,才又想到了他们。当然,这不是同一个人,虽然他们的胡子让他俩看上去很像。不过,情况非常的相似,足以让我想了很多。

我叫亨利·罗宾逊,是一名邮递员,联邦政府的公务员,一九四七年起就干这份工作了。除了战时在军队待过的三年外,我这辈子都住在西部。我离婚已经二十年了,有两个孩子,也几乎有二十年没见着了。我不是个玩世不恭的人,依我看,也不是个很严肃的人。我的看法是现在的男人在这两个方面都得具备一点。我还相信工作的价值 越辛苦越好。不工作的人有太多的时间来沉溺于自己和自己的烦恼之中。

我确信,住在这儿的这个年轻人的部分麻烦是 他不工作。不过我认为她也有责任,那个女人,她纵容了他。

垮掉的一代,我猜你们见了他们准会这样叫。那男的下巴上长着向外支棱着的褐色胡须,看上去像是急需坐下来好好吃顿正餐,再抽上根雪茄。那女的挺迷人,一头长长的黑发,容貌姣好,这是实话实说。不过记住我说的,她可不是个贤妻良母。她是个画家。那年轻人,我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 可能也是这一行吧。他们两个人都不工作,但他们付得起房租,勉强过着日子 至少在那个夏天是这样的。

我第一次见到他们,是在一个星期六的上午,大约在十一点到十一点一刻之间。我已经跑完我那条线路的三分之二,转到他们那一片时,我发现一辆五六年的福特轿车在院子里停着,后面是一辆敞着门的大邮货[U Haul是美国专门出租搬家车辆的公司,它出租带车厢的卡车和拖车。这里音译成 邮货 。]拖车。松树街上只有三家住户,他们是最后一户,另外还有默契森一家 他们来阿卡塔快一年了,格兰特一家 他们住这儿约有两年了。默契森在辛普森·瑞德伍德公司工作,吉恩·格兰特是邓尼餐馆的早班厨师。这两栋房子,往前一点是块空地,最里头就是曾属于科尔的那栋房子。

那年轻人已从车里出来,站在拖车的后面。女人正打开车子的前门走出来,嘴上叼着烟,穿一条紧身白色牛仔裤和一件男式白汗衫。她看见我后就停了下来,站在那儿看着我从便道上走过来。我走到他们信箱跟前时放慢了脚步,朝她点了点头。

都收拾妥当了? 我问。

得花点时间, 她说,一边抽着烟一边把额前的一缕头发撩开。

很好, 我说, 欢迎你们来阿卡塔。

说完这话,我感到有些窘迫。不知道为什么,在和这女人仅有的几次相逢里,我发现自己每次都很窘迫。这也是我从一开始就对她有点反感的原因之一。

她冲我淡淡一笑,我正要离开时,那年轻人 他叫马斯顿 手里抱着一个装着玩具的大纸箱,从拖车后面走了过来。现在,阿卡塔已不是个小镇了,但也不是什么大城市,尽管我想你可能得说它更接近于小镇。但不管怎么说,阿卡塔不是世界的末端,住在这儿的大多数人不是在锯木场干活,就是和渔业打交道,再不然就是在市区的某家商店里工作。这儿的人看不惯留胡子的男人,或换句话说 不上班的男人。

你好, 我说。他把纸箱子放在前挡泥板上后,我伸出了手。 我叫亨利·罗宾逊。你们刚到这里吗?

昨天下午, 他说。

这趟跑的!从旧金山到这儿就花了十四个小时, 那女人在门廊那儿说道。 拉着那辆该死的拖车。

够呛,真够呛, 我边说边摇头。 旧金山?我刚去了趟旧金山。让我想想,是去年四月还是三月的事。

是吗? 她说, 你在旧金山做了什么?

噢,没什么,真的。每年我都要去一两趟。到渔夫码头转转,或去看巨人队打球。就这些。

出现了片刻的停顿。马斯顿用脚尖在草地里查看着什么。我准备离开了。就在这时,孩子们从前门飞跑出来,吵吵嚷嚷地奔到走廊尽头。当那扇屏风门哐的一声打开时,我觉得马斯顿吓了一大跳,而她只是抱着胳膊站在那儿,异常的冷静,眼睛都没眨一下。马斯顿看上去很糟糕。每次准备做点儿什么时,总先快速地痉挛一下。他的眼睛一会儿看着你,一会儿滑向一边,一会儿又看着你。

一共有三个孩子,两个四五岁左右的鬈发的小姑娘,后面跟着个小一点的男孩。

孩子真讨人喜欢, 我说, 好吧,我得接着干活去了。你们也许该把这信箱上的名字换掉了。

当然, 他说, 当然。一两天内我就换过来。不过近期我们也不会有什么信。

别这么说, 我说, 你不知道这只老邮袋里会钻出个什么来。有备无患嘛。 我转身要走。 对了,如果你想到木工厂找活儿干,我可以告诉你到辛普森·瑞德伍德公司找谁。我的一个朋友是那儿的领班。他可能有 发现他们不太感兴趣,我把话慢慢地收住了。

不必了,谢谢。 他说。

他没在找工作, 她插话道。

那好吧。再见。

再见, 马斯顿说。

她没再说话。

我说过,那天是星期六,阵亡烈士纪念日的前一天。接下来的星期一是节假日,直到星期二我才又去了那儿。看见那辆拖车还停在前院,我倒是不怎么吃惊。不过,车还没卸完却让我吃了一惊。我得说有四分之一的东西已经搬到前廊上了 一张堆满东西的椅子,一张镀铬的餐椅以及一个装着衣服的大纸箱,纸箱上面的盖子已被撕掉。另有四分之一的东西肯定已经搬进屋了,其余的都还在拖车里。孩子们正拿着小木棍,敲打拖车的车帮,还从拖车后门那儿爬上爬下。他们的妈妈和父亲却连影子也看不见。

星期四我又在院子里看见他,提醒他别忘了换信箱的名字。

我得把这事给做了, 他说。

要花点时间, 我说, 搬到一个新地方,总有许多事要操心。原来住这儿的人,科尔一家,你来的两天前才搬出去。他去了尤里卡工作。在捕鱼和狩猎部门。

马斯顿摸摸胡子,眼睛看着别处,像在想着别的什么事情。

那就回头见, 我说。

再见。

总之,他还是没换信箱上的名字。不久我又来过,带来一封写着那个地址的信,他会这样说, 马斯顿?是的,是我们的,马斯顿 这几天我就把信箱上的名字换掉。我得找一桶油漆,把那个名字 科尔,把科尔涂掉。 其间他的眼睛一直东张西望。他用眼角瞥我一眼,下巴颤抖了两下。但他从没更换信箱上的名字。过了一阵,我也就耸耸肩,把这事给忘了。

有一些谣传。我不止一次听说他是个被假释的囚犯,到阿卡塔来是为了摆脱旧金山不健康的环境。根据这个传言说,那女人是他妻子,但那几个孩子却没一个是他的。另一个谣传说他犯了罪,在这儿躲着。不过没多少人相信这个故事。他看上去实在不像那种会犯什么重罪的人。大多数人看来都相信那个至少是传得最广,也是最为可怕的谣言。据那个故事说,那女人有毒瘾,她丈夫把她带到这儿来,是要帮她戒掉恶习。作为佐证,迎新小组[原文是WelcomeWagon 。如直译的话是 欢迎马车 。美国有些居住区有这样的组织或个人。当新住户搬来时,他们会带着自己烤的糕点,上门来问候,提供一些诸如学校等方面的信息。他们被称作 WelcomeWagon 。]的萨莉·威尔逊的造访总是被提起。一天下午,她顺道拜访了他们。后来她说,绝不是瞎说,他们确实有些古怪 尤其那女人。刚刚还坐在那儿听萨莉说个不停 似乎是全神贯注地 不久就站起身,尽管萨莉还在说话,她竟开始画上她的画了,好像萨莉根本不在那儿一样。同样地,她刚刚还在抚摩亲吻着孩子们,突然就无缘无故地对他们大喊大叫。喔,如果你离她近点,从她的眼神里你就能看出来了,萨莉说。不过,萨莉·威尔逊这些年来在迎新小组招牌的掩护下,打探了不少他人的闲事和秘密。

你不了解情况, 碰上谁提这事我就会说, 如果他现在就去工作的话,谁还能说什么呢?

依我看这都差不多,他们在旧金山惹了点麻烦,不管那是什么样的麻烦,他们想从那些麻烦中解脱出来。不过他们为什么挑上阿卡塔来安家,就很难说了,因为他们来这儿肯定不是为了找工作。

最初的几个星期,谈不上有什么邮件,只有几张广告,希尔斯和西部汽车修理这一类的。后来开始有些信,大概一周一两封的样子。我路过时,有时能看见他们中的一个在屋外散步,有时则见不着。不过孩子们倒是总在那儿,屋里屋外的跑出跑进,或在旁边的那块空地上玩耍。当然,这本来就谈不上是个模范家庭,可他们在那儿住了一段时间以后,野草开始疯长,草坪上的草却又枯又黄。谁也不愿意见到这样的事情。我知道杰西老头来过一两次让他们浇水,而他们却说买不到水管子。于是他给他们留了一根。后来我发现孩子们拿着那根管子在草坪上玩,这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有两次我看见一辆白色小跑车停在房前,那不是辆本地的车。

我和那女人只打过一次直接的交道。有一封信欠资,我就带着它去敲门。两个女孩中的一个让我进了家,然后跑去找她妈妈。屋里堆满了零零散散的旧家具,衣服也扔得到处都是,不过还不至于说很脏。可能只算是不够整齐,但不算脏。起居室里,一张旧沙发和一把扶手椅沿着一面墙摆着。窗户下有一个用砖和木板搭成的书柜,里面塞满了平装书。墙角堆着许多画,都反扣着,另一侧有一幅画还搁在画架上,上面盖着布。

我移了移肩上的邮包,在原地站着,不过我开始后悔自己没把那笔钱给付了。我一边等着一边看着那画架,正想侧身过去掀掉盖布看看,就听见了脚步声。

有事吗? 她说,人出现在门厅里,一点儿也不友好。

我碰了碰帽檐,说道: 这儿有封欠资的信,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让我看看。谁来的?噢,是杰瑞的!这个傻瓜。给我们寄了封没贴邮票的信。李! 她叫道。 杰瑞来信了! 马斯顿走进来,不过他看上去不是很高兴。我两条腿轮换地站着,等着。

我来付钱, 她说, 既然是老杰瑞来的信。给。再见。

这就是他们待人接物的样子 可以说根本就没有什么样子。我不能说这儿的人已经习惯了他们 他们不是那种你真的能适应的人。不过过了一阵,人们似乎也就不再在意他们了。要是在塞夫韦超市碰上那男人推着购货车,你可能会瞧上一眼他的胡子,仅此而已。再也没有别的故事了。

有一天他们消失了。向着两个不同的方向。后来我发现她一星期前就和一个人 一个男人 先离开了,过了几天,他带着孩子们去了瑞汀,他母亲家。从星期四到下一周的星期三的六天里,他们的邮件就待在信箱里。窗帘全拉着,没人确切地知道他们是否永远地逃离此地了。但那个星期三,我又看见那辆福特车停在院子里了,窗帘仍拉着,但邮件已被取走了。

从第二天起,他每天都待在信箱边等着我把信递给他,要不他就坐在前廊上抽烟,很显然,他在等着。他一看见我来,就站起身来掸掸裤子,朝信箱这边走来。如果哪天正好有他的邮件,我发现还没把信递给他,他就开始扫视发信人的地址。我们很少交谈,如果目光恰巧相遇,也只是彼此点点头,可连这种机会都不多。他很痛苦 这谁都看得出来 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帮帮这孩子,但我实在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大约是他回来一星期后的一个早晨,我看见他双手插在后兜里,在信箱前走来走去,我下决心跟他说点什么。说什么,我还没想好,但我肯定会说点什么。我走上便道时他正背对着我。我走近他时,他猛然转过身,脸上的表情使我要说的话给卡住了。我手中拿着他的邮件站在那儿。他朝我跑了两步,我看也没看就把它递了过去。他盯着邮件看着,非常吃惊的样子。

住户, 他说。

那是洛杉矶寄来的一份医疗保险计划的广告单,那天上午我至少送出了七十五张。他把它对折起来,走回屋去。

第二天,他和往常一样在外面等着。脸上是他惯有的表情,好像比前一天自制多了。这一次我有种预感,我带来了他正盼着的东西。那天早晨在邮站装邮袋的时候,我见过那封信。那是个普通的白信封,地址是一个女人手写的花体字,占去了大半个封皮。邮戳是波特兰的,发信人地址上有姓名的缩写JD和波特兰街区的地址。

早上好, 我说,把信递过去。

他一言不发地从我手上接过信,脸刷地就白了。他摇晃了一下,然后朝屋里走去,冲着光举着那封信。

我大叫道: 孩子,她不是好人。我一见到她就看出来了。你为什么不忘掉她?你为什么不去工作而忘掉她?你为什么就这么不喜欢工作?当年我处在你这种境地时,是工作,白天黑夜的工作,让我忘掉一切的,那会儿正打仗,我在...

打那以后,他不再在外面等我了,他在那儿也只多待了五天。每天,我都能瞅见他仍在等我,不过是站在窗后,透过窗帘向我张望。我走以后他才出来,我能听见屏风门的响声。如果我回头看,他就摆出不紧不慢的样子,朝信箱走去。

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正站在窗户边,神情平静、安然。窗帘都放了下来,百叶窗收了起来,我看出来他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不过,从他的脸色我能看出来他这次没在等我。他的目光越过了我,甚至可以说越过了南边的房顶和树木。当我来到房子跟前,沿着便道走过时,他仍然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回头望了望。我能看见他仍待在窗边。那种感觉是那么强烈,我不得不转过身去,顺着他的目光朝那个方向望过去。不过,正像你可能猜到的,除了那片老样子的森林、山峦、天空外,我什么也没看见。

第二天他走了,没留下任何转投的地址。时而还会有些邮件,是给他或他妻子或他俩的。如果是甲级邮件,我们就保留一天,然后退还寄信人。不是特别多,我也不在意。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工作,我总是庆幸自己有份事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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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小二 译



我坐在朋友丽塔家里,抽烟,喝咖啡,我在和她说这件事。

下面是我跟她讲的。

那是个清闲的星期三,荷伯把这个肥胖的男人带到我的服务区时已经不早了。

这是我有生以来见到过的最胖的人,尽管这样,他看上去还是挺干净的,穿着也得体。他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是巨大的。但最让人难忘的是他的手指。我停下来照料他邻桌一对老夫妇时,第一次注意到这些手指。它们看上去有常人手指的三倍那么大 又长、又粗,全是脂肪。

我还得照料其他的桌子,一桌四个做生意的,非常的难伺候。另一桌,三男一女,再加上这对老夫妇。利安得已给胖子倒好水,我过去前给了他足够的时间来拿主意。

晚上好,我说。可以为您服务吗?我说。

丽塔,他块头那叫个大,我是说巨大。

晚上好,他说。你好,可以,他说。我想咱们可以点了,他说。

他的这种说话方式 很奇怪。你也这么觉得吧。他还经常发出些喘息声。

我想咱们先来个凯撒沙拉,他说。然后来碗汤外加额外的面包和黄油,如果可以的话。羊排,我想不会错,他说。烤土豆加上酸奶油。我们待会再考虑甜食。非常感谢,他说,递给我菜单。

天哪,丽塔,那些手指头啊。

我快步走进厨房,把单子递给鲁迪,他接过时做了个鬼脸。你知道鲁迪,他上班时就那么个德行。

从厨房出来时,玛格 我和你提到过玛格吗?就是追鲁迪的那一个?玛格对我说,你的胖子朋友是谁?他可真是肥得可以。

这只是一部分,我觉得这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我是在他的桌上做的凯撒沙拉,他看着我的一举一动,同时给面包片抹黄油,再把抹好的放在一侧,在这期间他一直发出一种咝咝的声音。结果,我不知是太紧张了还是怎么搞的,一下子打翻了他的水杯。

真对不起,我说。当你匆忙时事情往往会这样。真的很抱歉,我说。您没事吧?我马上让服务生过来收拾干净,我说。

没事,他说。没关系的,他说,喘口气。别担心。我们不介意,他说。我去找利安得时他还冲我微笑并挥挥手,回来给他上沙拉时,我发现胖子把面包和黄油都吃光了。

过了一会儿,我给他拿来了更多的面包,而他已把沙拉吃完了。你知道这些凯撒沙拉的分量有多大吗?

你真好,他说。面包太好吃了,他说。

谢谢您,我说。

嗯,太好了,他说,咱们说的是实话。咱们并不总是这么爱吃面包的,他说。

您是从哪儿来的?我问他。我好像从来没见过您,我说。

他不是那种你会轻易忘掉的人,丽塔窃笑着插了一句。

丹佛,他说。

尽管有点好奇,但我没再说什么。

先生,您的汤一会儿就好,我说,离开他去四个生意人那桌做点扫尾工作,非常的难伺候。

给他上汤的时候,我发现面包又没了。他正把最后一片往嘴里送。

相信我,他说,咱们不是每次都这么个吃法的。喘气。您请见谅咱们,他说。

请千万别这么想,我说。我就喜欢看男人享受自己的食物,我说。

我也不知道,他说。我想可以这么说吧。喘气。他理了理餐巾,然后拿起调羹。

天啦,他可真够肥的!利安得说。

他也没办法,我说,闭上你的嘴吧。

我又放了一篮面包和一些黄油。汤怎么样?我说。

谢谢。很好,他说。非常的好,他说。他用餐巾擦干净嘴唇,又轻轻抹了抹下巴。是这儿本来就热还是我的原因?他说。

不是啦,这儿本来就热,我说。

也许咱们应该把外套脱了,他说。

请随便,我说。舒服最要紧,我说。

说得对,他说,说得非常对,他说。

但过了一会儿我见他仍然穿着外套。

我的两大桌客人已经离开了,那对老夫妇也走了。地方一下子空了出来。等我给胖子送上羊排、烤土豆和更多的面包黄油时,他是惟一留下来的客人了。

我在土豆上放了很多的酸奶油。在酸奶油上撒了些咸肉末和细香葱。我给他拿来了更多的面包和黄油。

一切都还好吧?我说。

好,他说,喘气。棒极了,谢谢你,他说,又喘了几口。

请慢用,我说。我打开糖罐的盖子看了看。他点着头,在我离开前不停地看着我。

我现在明白了当时我是在找什么。但我不确定到底是什么。

那个大肚皮怎样了?他会跑断你的腿的,哈里特说。你知道哈里特。

甜食,我对胖子说,我们有特制的绿灯笼,就是加了调味的布丁蛋糕,有乳酪蛋糕,还有巧克力或香草冰淇淋,还有菠萝果汁。

咱们没耽搁你吧,有没有?他说,喘气,看上去有点担忧。

没有没有,我说。当然没有,我说。慢慢来,我说。趁您拿主意的时候我去给您添点咖啡。

咱们就照直跟你说吧,他说。他在椅子上动了动身体。咱们想要这个特制甜食,但咱们也还想要一碟香草冰淇淋。上面加一滴巧克力糖浆,如果可以的话。咱们跟你说过咱们很饿,他说。

我去厨房查看他的甜食,鲁迪说,哈里特说你从马戏团弄来个胖子,是真的吗?

鲁迪已把他的围裙和帽子脱掉了,你知道我的意思。

鲁迪,他是很胖,我说,但还有别的。

鲁迪只顾哈哈大笑。

听上去她对肥的玩意感兴趣,他说。

小心点,鲁迪,乔安妮说,她刚走进厨房。

我有点吃醋了,鲁迪对乔安妮说。

我在胖子的面前放上特制甜食和一碗香草冰淇淋,把巧克力糖浆放在一边。

谢谢你,他说。

别客气,我说 我突然有点感动。

信不信由你,他说,咱们不是每天都这么个吃法的。

我,我吃呀吃呀还是吃不胖,我说。我倒是想增加点重量,我说。

千万别,他说,如果咱们有其他选择的话,没有。没有选择。

然后他拿起调羹吃了起来。

完了吗?丽塔说,点着一根我的香烟,把椅子往桌子那儿拉近了点。故事变得有趣了,丽塔说。

完了。没别的了。他吃完甜食就走了,然后我俩就回家了,鲁迪和我。

真是头肥猪,鲁迪说,像他平时累了那样伸了个懒腰。然后他只是笑了笑,就接着看他的电视。

我在炉子上烧上水后就去冲澡。我把手放在肚子那儿,想着如果我有了孩子,其中的一个变得那么胖,那会怎样。

我把水倒进壶里,摆好杯子、糖罐和奶,端着托盘去了鲁迪那儿。他好像一直在想这件事,鲁迪说,我小时候认识一个胖子,是两个,非常胖的家伙。天哪,他们是胖墩。我不记得他们的名字了。肥猪,这是其中一个惟一的名字。我们都叫他肥猪,那个小孩就住在我隔壁,是我邻居。另一个孩子来得晚一点,他的名字就叫 站不稳 。除了老师以外大家都叫他 站不稳 。 站不稳 和 肥猪 。我要是有他们的照片就好了,鲁迪说。

我想不出来能说点什么,我们坐着喝茶,很快我就起身去睡觉了。鲁迪也站了起来,关了电视,锁上前门,开始解衣扣。

我一上床就移到床的边上,面朝下地趴在那儿。但鲁迪关灯上床后,马上就动作起来。虽然这是违背我的意愿的,但我还是翻过身来,并稍稍放松了点。但奇怪的事儿就在这儿。当他爬到我身上后,我突然觉得自己非常的胖。觉得自己巨胖无比,胖到鲁迪就像个小不点一样,几乎从那儿消失了。

这个故事非常有意思,丽塔说,但我看得出来她有点摸不着头脑。

我感到沮丧,但我不想和她说这个。我已经跟她说得太多了。

她坐在那儿等着,优美的手指拨弄着头发

等什么?我想知道。

现在是八月。

我的生活将会发生改变。我感觉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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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阿拉斯加有什么?

小二 译



杰克三点下了班。他离开修车站,开车去了离他公寓不远的一家鞋店。他把脚放在一个小凳子上,让店员把工作靴的鞋带松开。

来双舒服点的, 杰克说, 平时穿的。

我们有一些, 店员说。

店员拿来了三双鞋,杰克选了那双柔软的米色鞋。鞋不挤脚,他感到脚下很轻快。付完钱,他夹着那个装着旧靴子的鞋盒,边走边看着脚上的新鞋。开车回家的路上,他觉着脚可以在踏板间很随意地移来移去。

买了双新鞋子, 玛丽说, 让我瞧瞧。

喜欢吗? 杰克问道。

我不喜欢这种颜色,但我敢打赌穿着肯定很舒服。你是需要双新鞋了。

他又看了一眼鞋子。 我得洗个澡, 他说。

今天我们早点吃晚饭, 她说, 海伦和卡尔叫我们晚上过去。海伦买了个水管子[水管子和后面提到的管子,是一种吸大麻的工具,很像中国的水烟枪。] ,是给卡尔的生日礼物,他们急着想试试。 玛丽看了他一眼, 你没别的事吧?

几点?

七点左右。

可以。

她又看了一眼他的鞋子,吸了下腮帮子。 你去洗澡吧, 她说。

杰克打开水龙头,把衣服和鞋都脱了,他在澡盆里躺了一会儿,就开始用刷子来清指甲盖下面的机油油垢。他把手在澡盆里泡了泡,再举到眼前看看。

她打开浴室的门, 我给你拿了瓶啤酒。 蒸汽立刻罩住了她,并向客厅漫去。

我一会儿就好。 他喝了口啤酒,说。

她坐在浴盆边上,把手放在他的大腿内侧。 从战场上回来了, 她说。

从战场上回来了, 他说。

她的手在他湿漉漉的腿毛上慢慢滑动。突然,她拍了拍手。 嗨,有件事要告诉你,我今天有个面试,我想他们会给我个工作 在费尔班克[斯费尔班克斯,阿拉斯加州第二大城市。] 。

阿拉斯加? 他问道。

她点了点头, 你觉得怎样?

我一直想去阿拉斯加,把握大吗?

她点了点头, 他们喜欢我,说下周就有消息。

太好了,把毛巾递给我,可以吗?我起来了。

我去把饭菜端上桌。 她说。

他的手指头和脚趾头都泡得有点发白发皱了。他慢慢把自己擦干,穿上干净的衣服和那双新鞋,梳了梳头,然后进了厨房。她把饭菜端上桌时,他又喝了瓶啤酒。

我们该带些零食和香草汽水去, 她说, 我们得去趟商店。

汽水和零食,好主意。

吃完饭,他帮着她收拾桌子。然后他们去了超市,买了香草汽水、薯片、玉米片和带洋葱味的脆饼干。在收银台前,他又抓了一大把 哟喏 巧克力棒放进选中的食品里。

哎,太好啦。 她看见后说。

他们开车回家,停了车,走路去了海伦和卡尔家。

海伦开了门,杰克把袋子放在餐厅的桌子上,玛丽往摇椅上一坐,嗅了嗅鼻子。

我们来迟了, 她说, 杰克,他们没等我们来就开始了。

海伦笑了, 卡尔回来后我们抽了一根,我们在等你们,还没有点那水管子。 她站在屋子中间,看着他们,咧着嘴笑。 让我瞧瞧袋子里面都有什么, 她说, 哦,哇!我现在就想来片玉米片,你们也来点?

我们刚吃了晚饭, 杰克说, 待会儿再说吧。 水声停了下来,杰克听见卡尔在浴室里吹口哨。

我们有一些冰棍和M&M

一种五颜六色的巧克力糖豆。, 海伦说。她站在桌边,手伸进装薯片的袋子里。 等卡尔一把澡洗完,他就去准备那个水管子的。 她打开装饼干的盒子,往嘴里放了片。 嗯,好吃。

我不知道艾米丽·波斯特会怎么说你, 玛丽说。

海伦摇了摇头,只管笑。

卡尔从浴室里出来。 你们好。嗨,杰克,有什么好笑的? 他笑着说, 我刚才听见你在笑。

我们在笑海伦, 玛丽说。

海伦一直笑个不停, 杰克说。

她很搞笑的。 卡尔说, 这么多好吃的!嗨,你们想来杯汽水吗?我去把管子准备好。

我要来一杯, 玛丽说, 你怎么样,杰克?

我也来点。 杰克说。

杰克今晚不太痛快。

你为什么这么说话? 杰克问道。他看着她说, 这倒是个让我不痛快的好办法。

我逗你玩呢, 玛丽说。她走过来,坐到他身边。 我只是想和你开个玩笑,宝贝。

嗨,杰克,别不开心, 卡尔说, 给你看看我的生日礼物。海伦,你去开瓶汽水,我得去准备那个管子了,我口渴得要命。

海伦把薯片和汽水放在茶几上,她开了瓶汽水,拿出四个杯子。

看来我们今天可以狂欢一番了, 玛丽说。

我今天已经饿了自己一天了,不然的话,我一周下来非长个十磅不可, 海伦说。

这我太知道啦, 玛丽说。

卡尔拿着水管子从卧室里走出来。

怎么样? 他一边问杰克,一边把管子放在茶几上。

像这么回事, 杰克说。他把它拿起来,看了看。

这玩意叫水烟枪, 海伦说, 卖这个的人是这么说的。这是个小的,但很管用。 她笑了笑说。

哪儿买的? 玛丽问道。

什么?第四街上的那个小店,你知道的那个, 海伦说。

知道了, 玛丽说, 改天我得去一趟, 玛丽说。她抱着胳膊,看着卡尔。

这玩意怎么个用法? 杰克问道。

你把烟放在这里, 卡尔说, 把它点着,再从这头吸,烟从水里滤过。这样一来,味道好,有劲。

我也想给杰克买一个,作圣诞礼物, 玛丽说。她笑着看了一眼杰克,并碰了一下他的胳膊。

我想要一个, 杰克说。他伸直了腿,在灯光下看着自己的鞋子。

来,试一下。 卡尔细细地吐了口烟,把烟枪递给杰克。 看看怎么样。

杰克就着管子吸了一口,屏住烟,把烟枪传给海伦。

玛丽你先来, 海伦说, 我排在玛丽后面,你们得快点赶上来。

这我同意, 玛丽说。她把管子塞到嘴里,快速地狠吸了两口。杰克看着她弄出来的水泡。

真不错, 玛丽说,她把烟枪传给了海伦。

我们昨晚刚开始用它, 海伦一边说,一边大声地笑着。

她早上和孩子起来时还在那儿飘飘欲仙呢, 卡尔说,他大笑不止地看着海伦抽烟。

孩子们怎样? 玛丽问道。

他们很好, 卡尔把烟枪塞进嘴里说。杰克一边呷着汽水,一边看着管子里面的水泡。这让他想起了潜水员头盔冒出来的水泡,他还想起了珊瑚礁和一些奇形怪状的鱼。

卡尔把烟枪传了过去。

杰克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

你要去哪儿,宝贝? 玛丽问道。

哪儿也不去, 杰克说。他坐了下来,摇了摇头,笑着说, 天哪。

海伦在笑。

有什么好笑的? 等了好一会后,杰克问道。

天知道, 海伦说。她一边笑一边用手擦眼睛,玛丽和卡尔也开始大笑。

过了一会儿,卡尔拧开烟枪上部的盖子,对着一根管子使劲吹气。 有时它会堵住。

你说我不痛快是什么意思? 杰克问玛丽道。

什么? 玛丽说。

杰克看着她,眨了眨眼, 你刚才说我不太痛快,为什么那么说?

我不记得了,不过你要是一不高兴,我马上就会知道, 她说, 请别说让人不高兴的事了,可以吗?

可以, 杰克说, 我只是想说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那么说。如果在你说之前我好好的,你这么一说,倒正好让我不高兴了。

如果你觉得鞋子合脚的话, 玛丽说。她靠着沙发的扶手狂笑起来,把眼泪都笑了出来。

你们在说什么? 卡尔问道。他看了眼杰克,又看了眼玛丽。 我刚才没听见, 卡尔说。

我忘了做一点蘸玉米片的沙司了, 海伦说。

不是还有一瓶香草汽水吗? 卡尔说。

我们带了两瓶来, 杰克说。

两瓶都给喝完了? 卡尔说。

我们喝了吗? 海伦大笑着说。 没喝完,我只开了一瓶,我想我只开了一瓶,我不记得我开过一瓶以上的汽水, 海伦说,还在不停地大笑。

杰克把烟枪递给玛丽,她抓住他拿烟枪的手,把烟枪塞进嘴里。过了很长的时间,他看见烟从她的嘴里冒了出来。

来点汽水怎么样? 卡尔说。

玛丽和海伦在笑。

为什么? 玛丽问。

这个嘛,我以为我们要喝一杯, 卡尔说。他看着玛丽,咧嘴笑了笑。

玛丽和海伦还在大笑。

有什么好笑的? 卡尔说,他看了眼海伦,又看了眼玛丽。他摇了摇头, 我真闹不懂你们, 他说。

我们有可能会去阿拉斯加, 杰克说。

阿拉斯加? 卡尔说, 阿拉斯加有什么?你们去那儿干什么?

我倒是希望我们能去个什么地方, 海伦说。

这儿有什么不好? 卡尔说。 你们去阿拉斯加干什么?我很认真,我想知道。

杰克放了片薯片在嘴里,啜着汽水。 我不知道,你说呢?

过了一会儿,卡尔说: 阿拉斯加有什么?

我不知道, 杰克说, 问玛丽,玛丽知道。玛丽,我去了那儿干点什么?也许,我可以去种你读到过的那种超大卷心菜。

或者南瓜, 海伦说, 种南瓜。

你们会赚大钱的, 卡尔说, 过鬼节时把南瓜运到这儿来,我来做你们的批发商。

卡尔将是你们的批发商, 海伦说。

就是, 卡尔说, 我们都赚它一大笔。

发大财, 玛丽说。

过了会儿,卡尔站了起来, 我知道什么东西好吃了,香草汽水。 卡尔说。

玛丽和海伦在大笑。

你们就笑个够吧, 卡尔说,自己也笑了一下。 谁要来一点?

来点什么? 玛丽问。

来点汽水, 卡尔说。

你站起来的样子就像是要发表演讲一样, 玛丽说。

我倒是没往那儿想, 卡尔说,摇了摇头,也开始大笑。他坐了下来, 这玩意不错, 他说。

我们应该多弄点儿, 海伦说。

多弄点什么? 玛丽问。

多弄点钱, 卡尔说。

没钱, 杰克说。

纸袋里面装的是 哟喏 棒吗? 海伦说。

我买了些, 杰克说, 我要出超市时才看见它们。

巧克力棒好呀, 卡尔说。

它们又香又酥, 玛丽说, 入口即化。

如果有人想吃的话,我们有一些M&M和冰棍, 卡尔说。

玛丽说: 我来根冰棍,你去厨房吗?

是的,我还要去拿汽水, 卡尔说, 刚刚想起来,你们要来一杯吗?

都拿来,我们再做决定, 海伦说, 还有M&M。

看来把厨房搬过来要容易些, 卡尔说。

我们住在城里的时候, 玛丽说, 听别人说,只要在早上看看厨房,就知道谁家前一天晚上疯狂过。我们住在城里时,只有个很小的厨房, 她说。

我们现在的厨房也不大, 杰克说。

我去看看能找出些什么, 卡尔说。

我和你一起去, 玛丽说。

杰克看着他们向厨房走去。他把背靠在沙发的垫子上,看着他们。然后他慢慢地向前倾了倾身子,眯着眼看。他看见卡尔伸手去够碗柜架子上的东西,玛丽的身子贴在卡尔的后面,用手臂搂住了他的腰。

你们俩是认真的吧? 海伦说。

非常认真, 杰克说。

去阿拉斯加, 海伦说。

杰克望着她。

我记得你说过, 海伦说。

卡尔和玛丽回到客厅。卡尔拿了一大袋M&M和一瓶汽水,玛丽在吮一根桔子味的冰棍。

谁想吃三明治? 海伦说, 我们有做三明治的东西。

真有意思, 玛丽说, 先吃甜食,再吃正餐。

是有意思, 杰克说。

你是在挖苦人吧,宝贝? 玛丽说。

谁想要汽水? 卡尔说, 汽水马上就到。

杰克把杯子递了过去,卡尔把杯子倒满。杰克把杯子放在茶几上,但在他伸手去够的时候,碰翻了它,汽水倒在了他的一只鞋子上。

真该死, 杰克说, 你们看见了吧?我把自己的鞋给浇湿了。

海伦,我们有纸巾吗?给杰克拿点来, 卡尔说。

这是双新鞋, 玛丽说, 他刚买的。

看上去很舒服, 海伦说,等了好一会儿,才递了一卷纸巾给杰克。

我正是这么跟他说的, 玛丽说。

杰克脱下那只鞋,用纸巾擦着皮鞋。

完了,杰克说, 汽水肯定擦不掉了。

玛丽、卡尔和海伦在哈哈大笑。

这倒是让我想起报上看到的一件事, 海伦说,她眯着眼,用手指压着自己的鼻尖。 我现在想不起来是什么了, 她说。

杰克把那只鞋穿上,他把两只脚都放在台灯下面,看看两只鞋有什么不同。

你读到过什么? 卡尔说。

什么? 海伦说。

你说你在报上读到过什么? 卡尔说。

海伦笑了一会儿, 我刚才在想阿拉斯加,这让我想起了什么,我记得他们发现了一个包在冰块里的史前人。

那不在阿拉斯加, 卡尔说。

也许吧,但它让我想起了这件事, 海伦说。

你们俩,阿拉斯加到底是怎么回事? 卡尔说。

阿拉斯加什么都没有, 杰克说。

他情绪不太好, 玛丽说。

你们在阿拉斯加能干些什么呢? 卡尔说。

在阿拉斯加什么都干不了, 杰克说。他把脚放到茶几下面,又把它们再次移到灯光下面。 谁想要一双新鞋子? 杰克说。

什么声音? 海伦说。

他们听见有个东西在抓门。

听上去像是辛蒂, 卡尔说, 最好让它进来。

你起身时,顺便给我拿根冰棍, 海伦说,她把头向后仰着,大笑。

我也来一根,宝贝, 玛丽说。 我在说什么?我是想说卡尔, 玛丽说, 对不起,我以为我是在和杰克说话呢。

每人都来根冰棍, 卡尔说。 你要根冰棍吗,杰克?

什么?

你要一根桔子冰棍吗?

来根桔子的, 杰克说。

四根冰棍马上就到, 卡尔说。

过了一会儿,卡尔拿来四根冰棍,分给了大家。他坐下后,他们又听见了抓门声。

我就知道我忘记了什么, 卡尔说,他站起身,把门打开。

老天爷, 他说, 如果这也不算是什么的话。我猜辛蒂今晚外出吃正餐去了。嗨,你们大家,快来看这个。

猫叼着一只老鼠进了客厅,它停下来看了看他们,然后叼着老鼠沿着走廊跑去。

你们都看见我刚看见的了吗? 玛丽说, 说到让人不愉快的东西。

卡尔打开走廊里的灯,猫叼着那只老鼠,从走廊跑出来,一头钻进了卫生间。

它在吃老鼠, 卡尔说。

我不想让它在卫生间吃老鼠, 海伦说, 把它弄出去,里面有孩子们的东西。

它不会出来的, 卡尔说。

那老鼠呢? 玛丽说。

管它呢, 卡尔说, 如果我们要去阿拉斯加的话,辛蒂必须学会狩猎。

阿拉斯加? 海伦说, 这和阿拉斯加有什么关系?

别问我, 卡尔说,他靠着卫生间的门,看着猫。 玛丽和杰克说他们要去阿拉斯加,辛蒂应该学会狩猎。

玛丽用手托住下巴,看着走廊。

它在吃老鼠, 卡尔说。

海伦吃掉了最后一片玉米片。 我说了我不要辛蒂在卫生间里吃老鼠,卡尔? 海伦说。

什么?

我说了,把它从卫生间弄出去, 海伦说。

看在老天的分上, 卡尔说。

看, 玛丽说, 呃,这该死的猫过来了。

它要干什么? 杰克说。

猫把老鼠拖到茶几的下面,它趴在茶几下,舔着老鼠。它用爪子摁住老鼠,从头到尾,慢慢地舔着它。

这猫很兴奋, 卡尔说。

它让你打哆嗦, 玛丽说。

这是天性, 卡尔说。

看它的眼睛, 玛丽说, 看它看我们的眼神,它确实很兴奋。

卡尔来到沙发这边,在玛丽身旁坐了下来。玛丽往杰克那边挪了挪,给卡尔腾了点地方。她把手放在杰克的膝盖上。

他们看着猫在那里吃老鼠。

你们从来不喂这只猫? 玛丽对海伦说。

海伦只管笑。

再抽一根怎么样? 卡尔说。

我们得走了, 杰克说。

你们着什么急? 卡尔说。

再待一会儿, 海伦说, 你们不用着急走的。

杰克盯着玛丽,玛丽凝视着卡尔,卡尔却盯着脚边的地毯看。

海伦挑着手上的M&M。

我最喜欢绿色的, 海伦说。

我得早起上班, 杰克说。

瞧他不开心的样子,玛丽说, 你们如果想见识一个不痛快的,伙计们,这儿就有一个。

你走不走? 杰克说。

谁想来杯牛奶? 卡尔说, 我们还有点牛奶。

我汽水喝得太饱了, 玛丽说。

汽水一点都没剩下, 卡尔说。

海伦在笑,她合上眼睛,再睁开来,又开始大笑。

我们该回家了, 杰克说。过了一会儿,他站了起来, 我们穿外套来了吗?我不觉得我们穿了。

什么?我不觉得我们穿了, 玛丽说。她仍然坐在那里。

我们最好是走了吧, 杰克说。

他们不得不走了, 海伦说。

杰克把手伸到玛丽的腋窝下面,把她拉了起来。

再见了,伙计们, 玛丽说。她拥着杰克, 我太饱了,动都动不了, 玛丽说。

海伦只是笑。

海伦总能找到好笑的事情, 卡尔说。他咧嘴一笑, 你在笑什么,海伦?

我不知道,玛丽说过的什么, 海伦说。

我说什么啦? 玛丽说。

我不记得了, 海伦说。

我们该走了, 杰克说。

再见, 卡尔说, 回头见。

玛丽想挤出点笑容。

走吧, 杰克说。

晚安,各位, 卡尔说, 晚安,杰克。 杰克听见卡尔的声音非常非常缓慢地传了过来。

到了外面,玛丽低着头,拖着杰克的胳膊往前走。他们在人行道上慢慢地走着。他听着她的鞋子在地上蹭出的声音,还听见一些断续刺耳的狗叫声,以及浮在这些声音上面的、远处车辆发出的微弱的呼啸声。

玛丽抬起头来, 到家后,杰克,我要你干我,跟我说话,让我高兴。我要换换脑子,杰克,今晚我不想想别的。 她抱紧了他的胳膊。

他能感觉到那只鞋子上的潮湿。他打开门,拨了一下灯开关。

上床来, 玛丽说。

这就来, 他说。

他进了厨房,一口气喝了两杯水。关了客厅的灯,他摸黑走进了卧室。

杰克! 她大叫, 杰克!

老天爷,是我! 他说, 我在开灯。

他找到了台灯。她坐在床上,眼睛发亮。他上上闹钟,开始脱衣服。他的膝盖有点发抖。

还有可以抽的东西吗? 她说。

我们什么都没有, 他说。

那就给我弄杯喝的来,我们有喝的东西,别跟我说我们什么喝的都没有, 她说。

只有些啤酒。

他们瞪着眼,互相看着。

我要杯啤酒, 她说。

你真的要喝?

她咬着自己的嘴唇,慢慢地点了点头。

他拿来啤酒,她坐在床上,大腿上放着他的枕头。他把啤酒递给她,自己爬到床上,把被子拉上来。

我忘了吃避孕药了, 她说。

什么?

忘了我的避孕药了。

他从床上爬起来,取来她的药。她睁开眼,他把药丢在她伸出的舌头上。她就着啤酒把药咽了下去,他回到了床上。

把这个拿走,我眼睛都睁不开了, 她说。

他把啤酒听放在地上,躺在他那一侧的床上,瞪着漆黑的走廊。她把手放在他的肋骨上,用手指在他的胸口慢慢地划着。

阿拉斯加有什么? 她说。

他翻过身来,趴在床上,小心地挪到自己那一边。不一会儿,她就打起了呼噜。

他正准备把台灯关掉,就觉得在走廊里看见了什么。他紧盯着那儿看了会儿,好像又看见了,是一双小眼睛。他的心跳一下子就加快了,他眨了眨眼,仍然盯着那儿看。他弯下身来想找个可以扔的东西,捡起了他的一只鞋子。他坐直了身子,双手举着鞋。他咬着牙,听着她的呼噜声。他在等着,等着它再动一下,等着它发出最细微的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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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后记



    这也是卡佛的早期作品,最先收录在他的小说集《请你安静点,可以吗?》里,后又被收录到他的小说集《我打电话的地方》里。卡佛以不断地修改自己的作品出名,同一小说在不同的集子里常常是面目全非,有时甚至连小说的名字都会改掉。有趣的是,在这两个版本里,除一,两处极小的改动外,卡佛仅仅对调了男主角的名字。

    卡佛的这篇小说几乎全由短促的对话构成,对话的‘现场感’非常强。在通常的小说里,人物说起话来往往都是口吐珠玑,逻辑性非常强,没一句废话,还时不时地冒出点带‘哲理’的东西。对话都是收敛的,即所谓的‘有始有终’。而在现实生活中,对话往往是短促的、发散的,断断续续、答所非问,前言不答后语。聊天时,经常是听不清别人的问话就答话,和这个人说一半,又接着和另一个人说。有时,话说到一半,被别人打了个岔,就说上别的了。有时多个主题在一段对话中或交叉,或平行进行。朱文在他的《傍晚光线下的一百二十个人物》里,用过类似的方法。在这篇小说里,四个对话者都在吸大麻,都很‘high’,玛丽还说漏了嘴,她和卡尔之间还常来点‘调情’的双关语,使得整个对话非常的‘无头绪’,但这种‘无头绪’其实是乱中有序,合情合理,整个故事就在这种‘无头绪’中向前走。只有卡佛这样的高手,才能把这种无头绪的对话运用得如此自如。

    卡佛用字非常俭省,在这篇小说里,一个‘laugh’就用了不下二十遍,且不加任何修饰,这给翻译带来一定的困难。卡佛用得最多的词是‘said’,也就是中文的‘说’。很多情况下,明明是问句,也用‘说’。这也让我犯难,是忠实原作,还是在这种情况下把‘said’译成‘问’。因为卡佛有时也用‘ask’这个词来表示‘问’,所以我决定还是译成‘说’。卡佛几乎从不修饰‘说’这个动作,他通过对话的内容和一些细节来反映说话者当时的口气和心情。我觉得动不动就‘激动地说’或‘痛苦地说’是一种比较懒的写作方法。

    最后想说一点,卡佛在这篇小说里用了两个隐喻——‘鞋子’和‘去阿拉斯加’,分别表示婚姻和对改变现状的一种愿望。玛丽临睡前充满困惑的一句话是点题的,“阿拉斯加有什么?”如果让卡佛来回答,他会说:阿拉斯加什么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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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阿拉斯加什么也没有,但依然还是会去吧。即使去了以后又立即想回来。就像搬家(那篇是叫箱子吧)中的母亲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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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邻 居

小二 译



     比尔和阿琳?米勒是对快乐的夫妻,但有时会觉得就他们被所属圈子里的人超了过去,留下比尔做他的薄记员,阿琳忙她例行的秘书事务。他们有时谈起这个,主要是和他们的邻居哈里特和吉姆?斯通的生活作比较。在米勒俩口子看来,斯通家的日子更充实,更有希望。斯通家总是外出吃晚饭,要不在家里招待客人,要不借着吉姆工作的机会到全国各地旅行。
      斯通家就住在米勒家的对门。吉姆是个机器配件公司的销售,他常把公差和私人度假结合起来。这次,他们要外出十天,先去切叶尼,再去圣路易斯去访问亲友。他们不在时,米勒夫妇会帮他们照看公寓、喂猫和给花草浇水。
     比尔和吉姆在车旁握手。哈里特和阿琳托着对方的手臂,在嘴唇上轻轻吻了一下。
    “好好玩,”比尔对哈里特说。
    “我们会的,”哈里特说。“你们也过得愉快。”
     阿琳点点头。
     吉姆冲她眨了下眼。“再见,阿琳。照顾好老头子。”
    “我会,”阿琳说。
    “玩好,”比尔说。
    “那还用说,”吉姆说,轻轻捶了一下比尔的胳膊。“再谢一次,你们俩。”
     斯通俩口子开走时挥了挥手,米勒夫妇也挥了挥手。
    “嗯,真希望是我们,”比尔说。
    “天晓得,我们真的是需要度个假了,”阿琳说。她拉过他的手臂,放在她的腰上,一起上楼回他们的公寓。
     晚饭后阿琳说,“别忘了。猫咪今晚吃肝味食物。”她站在门口,叠着哈里特去年从圣达菲带给她的手工桌布。


      进入斯通的公寓时,比尔深吸了口气。空气已经有点滞浊,似乎带着点甜味。电视上方日出形的座钟指向八点半。他记得哈里特带着这台钟回家时,是怎样走过来给阿琳看,她搂着黄铜的底座,隔着包装纸和它说话,好像这个钟是个婴孩似的。
      猫咪在他的拖鞋上蹭着她的脸,然后侧身趟下。当比尔走进厨房,从闪亮的滴水板上堆着的罐头里选出一听时,她“噌”的一声跳了起来。猫咪在那儿挑吃食物的当口,他去了卫生间。在镜子里看了眼自己,闭上眼,又睁开来。他打开药柜子,发现一瓶药,看了看标签――哈里特?斯通,每天一片,遵医嘱――顺手塞进了口袋里。他回到厨房,提了一大壶水去了客厅。浇完植物后,他把水壶放在垫子上,打开了酒柜。他从后面拿出瓶芝华士威士忌,就着瓶子喝了两口,用袖子擦了擦嘴,把酒瓶放回了原处。
      猫咪在沙发上睡觉。他关了灯,慢慢地关上门,确认是关好了。他觉得自己落下了什么。
     “怎么这么长时间?”阿琳说。她正跪坐在那儿看电视。
     “没事。逗了一会儿猫咪。”他说,蹭到她身边,摸着她的胸脯。
     “我们上床吧,宝贝,”他说。


      第二天,比尔只用了下午二十分钟休息时间里的十分钟,五点差一刻就离开了。阿琳从公共汽车上下来时他正在停车。他等她进楼后才冲上楼梯,好在她从电梯里出来时和她碰个正着。
     “比尔!老天,你吓我一跳。你回来早了,“她说。他耸耸肩。“工作那边没什么事做,”他说。
      她让他用她的钥匙开了门,他瞟了眼对面的门,跟着她进到里面。
    “我们上床吧,”他说。
    “现在?”她笑了起来。“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把衣服脱了。”他笨拙地去搂她,她说,“我的天哪,比尔。”
      他解掉他的皮带。
      后来他们叫了中国餐外卖,饭送来后他们狼吞虎咽地吃着,听着唱片,一句话不说。
    “别忘了喂猫咪,”她说。
    “我也正想着这件事呢,”他说。“我马上过去。”


     他为猫选了听鱼味的食物,然后给水壶加满水去浇花。他回到厨房时,猫在她的沙盒子【注一】里扒着。她盯着他看了会,又回到沙盒子里。他打开所有的碗柜,查看罐头食品、麦片、包装好的食品、各种酒杯、盘子、罐子和锅。他打开冰箱,闻了闻芹菜,咬了两口奶酪,啃着一个苹果走进卧室。床显得巨大无比,盖着蓬松的白色床罩,一直拖到地板上。他打开床头柜的一个抽屉,看见半包香烟,把它塞进了口袋,他向壁橱走去,正要打开它时,听见了敲门声。
     他去开门时路过卫生间,冲了一下抽水马桶。
    “怎么这么长时间?”阿琳说。“你在这儿都一个多钟头了。”
    “真的吗?”他说。
    “当然是了,”她说。
    “我急着上厕所,”他说。
    “你自己家里有厕所,”她说。
    “等不及了,”他说。
      那晚他们又做了爱。


      早晨他让阿琳打电话替他请假。他冲完澡,穿上衣服,做了点清淡的早餐。他想看书。他出去走了一圈,感觉好了不少。过了一会他就回到公寓,双手还在裤兜里插着。他在斯通家门口停了停,期望能听见猫的走动声。然后他走进自己家门,去厨房取钥匙。
     屋里似乎比他的公寓要凉快些,也暗一点。他怀疑植物是否对温度有影响。他向窗外看了看,然后慢慢地穿过每个房间,琢磨着见到的每样东西,非常仔细地,一件一件地看过来。烟灰缸、各式的家具、厨房用具和灯等,什么都看了一遍。最后他走进卧室,猫出现在他脚下。他摸了她一下,把她抱进卫生间,关上了门。
      他在床上躺着,眼睛盯着天花板。他闭着眼躺了会儿,然后动起了伸进裤带下面的手。他试图回想今天是几月几号,回想斯通两口子回来的日子,然后他琢磨起他们是否还回来。他已想不起他们的长相、穿着和说话的样子了。他叹了口气,艰难地翻身下床,趴在穿衣柜上,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他打开壁橱,选了件夏威夷衬衫。他又翻了半天,找到一条烫得平平的,挂在一条棕色斜纹布裤子外面百慕大短裤。他脱掉自己的衣服,穿上短裤和衬衫,又照了照镜子。他去客厅倒了杯酒,呷着酒往回走。他穿上蓝衬衫,深色西装,戴上条蓝白相间的领带,黑色的尖皮鞋。酒杯空了,他又去倒了一杯。
      再次回到卧室,他在把椅子上坐下来,翘着腿,微笑着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电话响了两下,没再响下去。他喝完酒,脱掉西装外套。在上面的抽屉里乱翻了一通,找到一条女内裤和一付胸罩。他穿上那条内裤,系紧胸罩,又在壁橱里找外面穿的。他穿上一条有黑白格子的裙子,想把拉链给拉上。他套上那件前面扣着扣子的紫红色上衣。琢磨了好一会她的鞋,但断定它们实在是不合脚。他站在客厅的窗前,隔着窗帘向外看了很久。然后回到卧室,把衣服都脱了。


      他一点都不饿。她吃得也不多。他们有点尴尬地看着对方,微笑着。她从桌旁站起身来,看了眼架子上的钥匙,然后很快地把碗洗了。
      他站在厨房门口,吸着烟,看着她拿起钥匙。
     “我去对门时你好好歇着,”她说。“看看报什么的。”她攥紧钥匙。他看上去,据她说,有点疲劳。
      他想把注意力集中到新闻上面,看了一会报纸,又打开电视。最后,他去了对门。门是锁着的。
     “是我,你还在里面吗?宝贝。”他叫道。
      过了一会锁才打开,阿琳走出来,顺手带上门。“我走了很久了吗?”她说。
     “嗯,是的,”他说。
     “是吗?”她说。“我猜我肯定是逗猫咪玩来着。”
     他琢磨着她,她把头转向一侧,她的手还握着门把手。
    “真奇怪,”她说。“我是说――像这样进到别人家里。”
     他点点头,把她的手从把手上拿开,拉着她往自己家走。他打开公寓的门。
    “是很奇怪,”他说。
      他注意到她的毛衣背上粘着的白色线头,她的脸通红。他开始吻她的脖子和头发,她也回身吻他。
     “哦,该死,”她说。“该死,该死,”她像小女孩一样拍着手唱道。“我刚想起来。我彻底忘掉了我要去做的事情。我没喂猫咪,也没给植物浇水。”她看着他。“是不是很蠢?”
     “我不这么认为,”他说。“等会。我拿上烟,和你一起过去。”
      她等着他锁上门,然后拉着他满是肌肉的胳膊,说,“我想我该告诉你。我发现了一些照片。”
      他在走廊中间停了下来。“什么样的照片?”
     “你自己看吧,”她说,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真的,”他咧嘴一笑。“在哪?”
     “在一个抽屉里,”她说。
     “还真是的,” 他说。
     稍后她说,“也许他们不会回来了,”说完就对自己的话感到很吃惊。
    “有可能,”他说。“什么都可能发生。”
    “或者也许他们会回来,并……”但她没把话说完。
      他们拉着手走过不长的过道。他说话时她几乎听不见他的声音。
    “钥匙,”他说。“把它给我。”
    “什么?”她说,瞪着那扇门。
    “钥匙,”他说。“钥匙在你那儿。”
    “我的天哪,”她说,“我把它忘在里面了。”
     他试了试门把手。锁着的。她跟着试了试,转都转不动。她张着嘴,呼吸加重,期待着。他张开手臂,她扑了进去。
    “没关系的,”他对着她的耳朵说。“看在老天的份上,放松点。”
     他们站在那儿。他们抱着对方。他们靠着大门,像是在抵挡一阵大风,极力保持着平衡。






【注一】这里的沙盒子(little box)是给猫大便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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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析卡佛短篇小说《邻居》

作者:小二的一个文友


    窃以为,卡佛短篇小说《邻居》在技巧和主题上最成功的地方,是把握并准确而诙谐地描绘了一对夫妇在突发事件里心理活动变化的曼渺过程。米勒夫妇俩从开始时互相有意无意瞒着对方而窥探邻居家隐私,演变到最后殊途同归,达成对这种窥探冒险性活动带来的愉悦之共识,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人性的某个侧面:好奇,希望新的刺激,以及多年平淡婚姻生活后死气沉沉的水潭可以让任何一点外来灰尘荡起涟漪的可能性。而夫妇俩心理活动变化的如此一致性(他们都曾幻想过斯通家那对男女可能再不回来;他们也都沉溺在邻居家探险而忘记了时间的流逝,等等。),不仅让人想起卡尔荣格笔下的所谓“集体无意识”,更何况这是一对相爱的夫妻,他们之间肯定有很多共同的兴趣爱好和思维的相似性。同时,米勒夫妇殊途同归的心理转折过程,在读者眼里一点没有突兀的感觉,这和作者巧妙运用一些对话和暗示来做铺垫和衔接大大有关:比如女主人公对自己忘了喂猫后抒发内疚之意,并觉得她自己愚蠢,而此时男主人公自然而然地接上来说“我不认为这样”。小说后面两人对照片之事表现出来的共同兴趣,也是他俩开始将窥探活动从私下转入公开化的一个契机。可想而知,这个意外事件(即邻居夫妇出门旅行,让他俩得以窥探邻居家隐私)将给他们已甚无新意的爱情生活注入难得的,也许是怪异的新鲜血液。不管这个触发点是如何怪异,结果是重新点燃沉睡了也许颇有些时候的激情或情欲。

    作者最后安排两人共同探险邻居家“***”之际被关在门外,我觉得此笔有点人为痕迹,应是作者故意设置的戏剧性曲折情节,因为这让人觉得太巧合了一点。然而细一想,拉下钥匙也算是合情合理的情节:试想,那女主人公在沉浸于侦探似的探险活动后,慌慌张张地急着回家,忘记钥匙实乃情有可原。还有结尾处戏剧性高潮的处理,我以为是种很高明的有留白的高潮,这比安排主人公夫妇顺利进入斯通家,大看一通别人私照,然后在人家床上或厕所厨房里殢云尤雨一番更来得有情感暴发力和艺术张力感。特别是,正当钥匙丢了有点让读者扫兴之时,这种挫折感反而让主人公激发起突如其来的情欲,以致于他们竟暂时忘了这是在别人家的门口,或走廊上。而后来的一切,则完全可以按推理或读者的想象来进行:也许他俩回到自己家里缱蜷,也许他们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在门边排山倒海地发泄了,或者他们干脆设法破门而入斯通家尽兴,不一而足。细细分析这种突如其来的情欲,也不是没有生理和心理基础的。也许女主人公在钥匙丢掉后突然想起那些再也看不到的,很能撩人情丝的照片时,一下启动了性幻想,而男主人公呢,我怀疑在那些天里他整天就处于性兴奋状态,这完全得因于他突然有机会得以合法闯入斯通家探险而引起。或者说,米勒夫妇在那些日子里就象突然上了发条的性机器,对方一碰就启动情欲火山喷发。

    卡佛的文笔有种内敛和黑色幽默感,那些潜在的滑稽以及让人忍俊不禁,和我读钱钟书的《围城》时有异曲同工之感。只不过钱老的笔触比较激烈张扬和愤世嫉俗些,而老卡的笔法更沉寂平缓不露声色点。《邻居》里面有好几段描绘男主人公仿佛穿了“溜冰鞋”似地快速穿梭于斯通家各个房间,风卷残云般地将里面的器具衣物食品甚至床第枕帷一一把玩鉴赏的情景,尤其是吃白食/野食似的兴奋刺激感(如频繁斟酒自酌和抹嘴的动作),完事后将所有东西物归原处的敏捷性,让我有身临其境的现场感,我一边读着,一边笑,似乎和主人公一样莫名其妙地紧张兴奋着(还由此想到过自己刚来美国时曾在自助餐饭店一气吃三盘食物的“吃白食”心理)。卡佛作品的精华是对话和细节动作比较有趣,特别有场景感,似乎他的小说都可以改编成独幕或几幕话剧来演,应该颇能充分展示一个话剧演员的表演才能。卡佛短篇小说还隐约有点诗的味道,尤其是情节留白和喜用隐语的特色,都会让人产生一种“诗无达诂”的效果,

    这篇小说还有一个值得探讨的地方,那就是作为一个小说道具,或者说斯通夫妇替身的“猫咪”的存在。我们先不说猫本身就是一种很通人性的动物,这只作为斯通夫妇“第三只眼”的猫咪,先是成为主人公夫妇随时可去斯通家窥探的一个理由---所谓喂猫,期间它肯定也成为过男主人公性幻想的某种工具(他曾将猫带进厕所并关上门)。在主人公夫妇分别探险的时刻,猫咪毫无疑问地见证了他们的所有侦探活动,让这对夫妇自以为天知地知的探险活动,有了一种读者可以意识到的(很微妙)----被斯通夫妇无意中第六感觉到的意境。猫在这里原是一种道具,但更是一种多层意义上的隐语。

    卡佛小说没有华丽的辞藻,也常常没有特别引人入胜的情节和高潮,他文笔的妙处,是通过对人物心理以并不太引人注目的幽默对话和意味深长的日常细小动作之妥贴描绘而展露出来的。如果将小说家的作品用女人来比拟,那么卡佛小说所展现的女人之美,显然不是丰腴娇柔的贵妃出浴,也不是泪别昭阳宫---马上琵琶三万里,人生失意无南北的昭君之凄楚动人,也不是拜伦笔下“她走在美底光彩里'的少女晶莹风采,却如一个貌不惊人的少妇,在她开启诙谐双唇,展露灵巧肢体动作之后表现出来的一种灵性和妇性之美,更不用说这个别致的少妇还具有丰富的想象力,或者不为旁人所知的驭夫之术。换个比拟方式,也可以说,卡佛文字的风格不是一鸣惊人的华堂艳丽,而是风情万钟的内室之妙。很多人会因为堂厅的平淡摆设而失去窥探内室的兴致,惟有懂得卡佛的读者,会穿过并不惊艳的客厅,去寻找他们心里的圣殿和蕴藏在卡佛文字里的激情。



3/14/2008



==============看了这篇评论,让人觉得,读卡佛的文字,就如是走进了一间别人的房子,只是客厅朴实,于是有可能进入的人就失性退出,结果错过了卧室里的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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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把你的脚放在我鞋里试试

小二 译



    电话铃响起的时候,他正在吸尘。整所公寓都已经吸得差不多了,他正在客厅里忙着,用吸管清理沙发座垫间的猫毛。他停了下来,听了听,然后关掉吸尘器,过去接电话。
   “喂,”他说,“这是马尔斯。”
   “马尔斯,”她说。“你怎么样?在干什么呢?”
   “没干什么,”他说,“嗨,保拉。”
   “今天下午办公室里有个聚会,”她说,“你被邀请了,迪克邀请了你。”
   “我来不了,”马尔斯说。
   “迪克刚对我说了,给你家老头子打电话,叫他过来喝一杯,把他从他的象牙塔里拖出来,拖到现实世界里来呆一会儿。迪克喝了酒后很搞笑,马尔斯?”
   “我在听,”马尔斯说。


    马尔斯原来是迪克的下属。迪克总说他要去巴黎写一部小说,当马尔斯辞职去写小说时,迪克说他会在畅销书排行榜上找马尔斯的名字。
   “我现在来不了,”马尔斯说。
   “今天早上听到一个可怕的消息,”保拉接着说道,就像是没听见他说的。“你记得拉里?古汀纳斯?你来工作时他还在。他在科学书籍处帮了会儿忙,后来被派出去工作,再后来就被解雇了。今天早上听说他自杀了,他冲自己的嘴开了一枪,你想象得出来吗?马尔斯?”
   “听见了,”马尔斯说。他试图回想古汀纳斯的样子,想起一个个子很高和有点驼背,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的男人,他鲜艳的领带和后退的发线。他能想象得出那一震,头猛的向后一甩。“天哪,”马尔斯说道,“咳,听了真让人难过。”
   “宝贝,来办公室坐坐吧,可以吗?”保拉说。“大家只是随便聊聊,喝点酒,听听圣诞音乐。过来吧。”她说。
    马尔斯能在电话里听见那些嘈杂声。“我不想过来,”他说。“保拉?”窗外的几片雪花从他眼前飘过。在等待回答时,他用手指刮了刮玻璃,并开始在上面写自己的名字。
   “什么?知道啦,”她说。“好吧,”保拉说。“既然这样,那我们在奥也莱斯碰个面,一起喝一杯?马尔斯?”
   “好吧,”他说,“奥也莱斯,就这样。”
   “你不来大家都会失望的,”她说。“特别是迪克,迪克对你很钦佩,你是知道的,他真的是这样,他对我说过。他很佩服你的魄力,他说他要是有你这样的魄力的话,早就辞职不干了。迪克说像你这样做,没有勇气肯定是不行的,马尔斯?”
   “我在这儿,”马尔斯说。“我觉得我可以把车子发动起来。不行的话,我就给你打电话。”
   “就这样,”她说。“奥也莱斯见。如果五分钟里你不来电话,我就从这儿出发。”
   “替我问迪克好,”马尔斯说。
   “我会的,”保拉说,“他正说着你呢。”


    马尔斯把吸尘器放到一边。他下了两段楼梯,走到停在最末一个车位被雪覆盖着的车旁。他钻进车子里,踩了好几脚油门,试着发动。车发动起来了。他踩住油门。


    开车途中,他看着人行道上提着购物袋匆匆来去的行人。他扫了一眼飘着雪花的灰色天空,和墙缝与窗台上都积着雪的高楼。他试图把所有的东西都尽收眼底,以备后用。他目前写不出故事来,有点鄙视自己。他找到奥也莱斯,一个在街角、紧靠一家男装店的小酒吧。他在后面停了车,走了进去。他在吧台前坐了一会儿,然后,端着杯酒,来到靠门的一张小桌子旁。
    保拉进来时,说了声,“圣诞快乐,”他站起来,在她脸庞上吻了一下。他帮她把椅子拉开。
    他说,“威士忌?”
   “威士忌,”她说。“威士忌加冰,”她对过来开单子的女孩说。
    保拉端起他的酒杯,一口把酒干了。
   “我也再来一杯,”马尔斯对女孩说。“我不喜欢这个地方。”女孩离开后他说。
   “这地方哪儿不好?”保拉说,“我们总来这儿的呀。”
   “我就是不太喜欢,”他说,“我们喝完这杯就去别的地方。”
   “随你的便,”她说。
    女招待端来了酒,马尔斯付了账,他和保拉碰了一下杯。
    马尔斯看着她。
   “迪克向你问好,”她说。
    马尔斯点点头。
    保拉呷着她的酒。“今天过的怎样?”
    马尔斯耸了耸肩。
   “都干了些什么?”她说。
   “没干什么,”他说,“我吸尘了。”
    她碰了一下他的手,“所有人都让我代问你好。”
    他们把酒喝完。
   “我有个主意,”她说。“干嘛我们不去摩根家拜访一下。我们还从来没见过他们,看在老天的份上,他们已经回来好几个月了。我们可以路过一下,说我们是马尔斯夫妇,向他们问个好。而且,他们给我们寄了张卡,让我们在节日期间过去坐坐。他们邀请了我们。我不想回家,”她终于把话说完,伸手去包里找烟。


    马尔斯回想起他出门前封了炉子,把所有的灯都关了。而后,他想起了窗前飘过的雪花。
   “他们上次寄来的那封说他们听说我们在房里养猫的侮辱信,这事怎么讲?”他说。
   “他们现在肯定已经忘掉了,”她说。“也不是件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哦,我们去吧,马尔斯,我们路过一下嘛。”
   “如果要这么做的话,我们应该先去个电话,”他说。
   “别打,”她说。“这本身就很有意思。我们不打电话,直接去敲门问好,我们曾在那儿住过嘛。好不好?马尔斯?”
   “我觉得我们还是应该先去个电话,”他说。
   “正过节呢,”她说,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走吧,宝贝。”
她拉住他的胳膊,他们出门走进雪里。她建议开她的车,过后再来取他的车。他为她打开车门,再绕到乘客那一边。


    当看到被灯光照亮的窗户、屋顶上的积雪和车道上停着的旅行轿车时,他愣住了。窗帘开着,圣诞树上的小灯泡透过窗户冲着他们眨眼。
    他们从车里钻出来。他们跨过一堆积雪,向屋前走去时,他扶着她的肘。刚走了几步,就见一只毛茸茸的大狗从车库的拐角处冲出,径直朝他们奔来。
   “哦,老的天哪,”他说道,弯着腰往后退,双手不由得举了起来。他在走道上滑了一下,外套掀了起来,他摔倒在冰冻的草地上,心想这狗肯定会上来咬断他的咽喉。狗咆哮了一阵后,开始嗅马尔斯的外套。
    保拉抓起一大把雪,向狗扔去。门廊的灯亮了,门打开了,一个男人喊道,“巴滋!”马尔斯爬起来,掸了掸身子。
   “怎么回事?”站在门口的男人说。“是谁呀?巴滋,过来,伙计,这儿来!”
   “我们是马尔斯,”保拉说。“我们是来祝你们圣诞快乐的。”
   “马尔斯?”站在门口的男人说。“滚出去!滚到车库去,巴滋。滚,滚!是马尔斯他们,”男人对站在他身后、正探头往外看的女人说道。
   “是马尔斯两口子,”她说。“哦,让他们进来,让他们进来,看在老天的份上。”她走到门廊前,说,“请进,真冷。我是希尔达?摩根,这是埃德加。很高兴见到你们。请进来吧。”


    他们在门廊处很快地握了握手。马尔斯和保拉进了屋子,埃德加?摩根关上了门。
   “把你们的外套给我,把外套脱了吧,”埃德加?摩根说。“你没事吧?”他对马尔斯说,仔细地看了看他,马尔斯点了点头。“我知道这条狗有点疯狂,但他从来没像今天这样。我看见了。事情发生时我正好看着窗外。”
    这段表白让马尔斯觉得很奇怪,他看了看这个男人。埃德加?摩根四十来岁,头几乎全秃了,穿着休闲裤和毛衣,脚上穿着双皮拖鞋。
   “它的名字叫巴滋,”希尔达?摩根宣布道,并做了个鬼脸。  “是埃德加的狗。我不能在家里养宠物,但埃德家买了这条狗,他保证不让它进家。”
   “他睡在车库里,”埃德加?摩根说。“它乞求进屋来,但是,要知道,我们是不能答应的。”摩根吃吃地笑了起来。“坐下,坐下,如果你们能在这堆得乱七八糟的地方找到个座位的话。希尔达,亲爱的,把沙发上的东西挪开,好让马尔斯夫妇坐下来。”
    希尔达清了清沙发上的盒子、包装纸、剪刀、一盒缎带和纸花,她把它们都放到了地上。
    马尔斯注意到埃德加在盯着他看,脸上没了笑容。
    保拉说,“马尔斯,最亲爱的,你头发上粘了个什么。”
    马尔斯用手在头后面摸了一下,发现一根细树枝,就把它放进了口袋。
   “那条狗,”摩根说着,又吃吃地笑了起来。“我们正在喝热饮和包装那些拖到最后一刻的礼物。你们愿意和我们一起为节日喝一杯吗?你们想来点什么?”
   “什么都可以,”保拉说。
   “随便什么,”马尔斯说。“但愿我们没有打扰你们。”
   “别胡说,”摩根说。“我们一直……一直都对马尔斯们好奇。阁下,你来杯热的?”
   “好的,”马尔斯说。
   “马尔斯太太?”埃德加说。
    保拉点了点头。
   “两杯热饮马上就到,”摩根说。“亲爱的,我觉得我们也差不多了,是不是?”他对他的妻子说。“这的确是个机会。”
    他拿过她的杯子,去了厨房。马尔斯听见碗碟橱的门“嘣”的一声响,还听见一句像是诅咒的低声嘀咕。马尔斯眨了眨眼。他看了眼希尔达?摩根,她正在沙发一端的一张椅子上稳稳地坐着。
   “往这边坐,你们俩,”希尔达?摩根说。她拍了拍沙发的扶手。“往这边一点,靠着壁炉。等摩根先生回来后,让他把柴火重新架一下。”他们坐了下来。希尔达?摩根把手放在大腿间,身体略向前倾,端详着马尔斯的脸。
    除了希尔达?摩根椅子背后墙上的三张带镜框的小照片外,客厅和他记亿中的一模一样。其中的一张照片里,一个穿着马甲和双排扣礼服的男子正在向两个打着阳伞的妇人脱帽致敬。背景是跑着马车的中央广场。
   “德国呆得怎样?”保拉说。她坐在座垫的边上,抓着膝盖上的包。
   “我们很喜欢德国,”埃德加?摩根说,他端着个放着四个大杯子的托盘从厨房出来。马尔斯认出了这些杯子。
   “马尔斯太太,你去过德国吗?”摩根问道。
   “我们很想去,”保拉说。“是不是啊,马尔斯?也许明年吧,明年夏天。要不就是后年。一旦我们有了钱。也许等马尔斯卖掉点什么以后。马尔斯在写作。”
   “我觉得一趟欧洲之行对一个作家来说将会是十分有益的,”埃德加?摩根说。他把杯子放在垫子上。“请自己动手。”他在他妻子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注视着马尔斯。“你在信中说你辞了职专事写作。”
   “是这样的,”马尔斯呷着他的饮料说。
   “他几乎每天都要写点什么,”保拉说。
   “是这样吗?”摩根说。“那真了不起。我可以问一问,你今天都写了点什么吗?”
   “什么都没写,”马尔斯说。
   “现在是节日期间,”保拉说。
   “你一定为他感到骄傲,马尔斯太太,”希尔达?摩根说。
   “是的,”保拉说。
   “我为你高兴,”希尔达?摩根说。
   “你们或许会对我那天听说的事情感兴趣,”埃德加?摩根说。他取出些烟丝,往烟斗里塞。马尔斯点着了根烟,四下找着烟缸,最后把火柴丢到了沙发背后。
   “这是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但你也许可以用它做素材,马尔斯先生。”摩根划着火柴,吸着烟斗。“这对你有益,是不是,这类的事情,”摩根一边说,一边笑,一边把火柴晃灭。“这老兄和我差不多大,和我同过几年事, 我们有一点熟,有些共同的朋友。后来他搬走了,在一所大学接受了一份职务。唉,你知道这些事情的模式――这老兄和他的一个学生搞上了。”
    摩根太太用舌头发出一声不满的声音。她弯腰捡起一个包着绿纸的小盒子,往上面粘一个红色的纸花。
   “根据各方面所说,这是一段持续了好几个月的风流韵事,”摩根继续说道。“直到不久前,事实上,准确地说,是一周前。那天――是在晚上――他向他的妻子宣布――他们已结婚二十年了,他向他的妻子宣布他要离婚。你不难想象那个傻女人会怎么反应。可以说是突然的就来了这么一下子。这一通好闹,全家都给卷进来了。她命令他立刻就从家里出去。但就在这老兄往外走的当口,他儿子朝他扔了一个西红柿汤罐头,正好砸在他的前额上。把他砸成了脑震荡,住进了医院。他的情况很严重。”
    摩根吸着烟斗,盯着马尔斯。


   “我从没听说过这样的故事,”摩根太太说。“埃德加,真让人恶心。”
   “太恐怖了,”保拉说。
    马尔斯咧嘴一笑。
   “现在,有个为你而准备的故事,马尔斯先生,”摩根说,迎着那一笑眯起眼睛。“想想如果你能钻进那个男人的脑袋瓜里,你会有个什么样的故事。”
   “或者她的脑袋瓜里,”摩根太太说。“妻子的。想想她的故事。二十年后就这样地被别人背叛了。想想她会有什么样的感受。”
   “但是,想象一下那可怜的男孩所承受的,”保拉说。“想想看吧,他几乎把他爸爸给杀死了。”
   “是的,说得都对,”摩根说。“但我觉得你们都没往这儿想。想一想这个,马尔斯先生,你在听吗?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把你的脚放在那个爱上了一个结了婚的男人的十八岁女学生的鞋子里,设身处地地替她想一想,你就会发现你故事可能的写法了。”
    摩根点了下头,带着得意的神情往后靠在椅背上。
   “恐怕我对她是一点同情心也没有,”摩根太太说。“我能想象她是哪一种人。我们都知道她是什么样的,那种专门勾引老男人的。我对他也没有一点同情――这个男人,这个追逐者,没有,我没有。在这件事上,我不得不说我的同情心全在妻子和儿子身上。”
   “这得靠一个托尔斯泰来写和写好这个故事,”摩根说。“比托尔斯泰差半点都不行。马尔斯先生,水还热着呢。”
   “该走了,”马尔斯说。
    他站起来,把烟扔进炉火里。
   “呆一会,”摩根太太说。“我们还没有彼此熟悉呢。你们还不知道我们是怎样……猜测你们来着的呢。我们现在总算见面了,再呆一会吧。这真是个惊喜。”
   “谢谢你们的卡片和短信,”保拉说。
   “卡片?”摩根太太说。
    马尔斯坐了下来。
   “我们决定今年一张卡片都不寄,”保拉说。“我忙不过来,似乎在最后一刻再来做这个也没什么用了。”
   “你再来一杯吗,马尔斯太太?”摩根站在她前面,手放在她的杯子上,说。“给你丈夫做个榜样。”
   “很好喝,”保拉说。“喝了暖和。”
   “对,”摩根说。“喝了暖和。就是。亲爱的,你听见马尔斯太太说的了吗?喝了暖和。这非常好。马尔斯先生?”摩根说完等着。“你愿意和我们一起喝吗?”
   “好吧,”马尔斯说,让摩根拿走了杯子。
    狗发出呜呜的叫声并开始用爪子抓门
   “那条狗,我不知道它是怎么了,”摩根说。他进了厨房,这一次,马尔斯清楚地听见他在把水壶摔到炉子上时诅咒了一声。


    摩根太太哼起了小调。她拿起一个包了一半的礼品盒,剪了一条胶带,开始封贴包装纸。
    马尔斯点了根烟。他把火柴撂在杯垫上。他看了看表。
    摩根太太抬起头来。“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唱歌,”她说。她听了听。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前面的窗子跟前。“有人在唱歌。埃德加!”她喊道。
    马尔斯和保拉走到窗前。
   “我好多年没见过沿街唱圣诞颂歌的人了,”摩根太太说。
   “怎么了?”摩根说。他端着托盘和杯子出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没出事,亲爱的。是唱圣诞歌的人。他们在那边,街对面,”摩根太太说。
   “马尔斯太太,”摩根递过托盘,说。“马尔斯先生。亲爱的。”
   “谢谢你,”保拉说。
   “非常感谢【1】,” 马尔斯说。


    摩根放下托盘,端着杯子回到窗前。年轻人聚集在对面房子前面的人行道上,一群男孩和女孩和一个穿着大衣戴着围巾的年龄稍大个头稍高的男孩。马尔斯能看见对面窗户里面人的面孔――阿特里夫妇。圣歌唱完后,杰克?阿特里来到门口,给了那个大男孩些什么。这群人沿着人行道往前走,手电筒的灯光晃来晃去的,他们在另一个房子前停了下来。
   “他们不会来这儿了,”摩根太太等了一会儿后说。
   “什么?他们为什么不来这儿?”摩根说,朝他妻子转过身去。“说的是什么蠢话!他们为什么不来这儿?”
   “我就是知道他们不会,”摩根太太说。
   “我说他们会,”摩根说。“马尔斯太太,这些唱圣诞颂歌的人会不会来这儿?你怎么认为?他们会回来祝福这个家吗?我们让你来决定。”
    保拉贴近窗户,但唱圣诞颂歌的人已经走到路的顶头了。她没有回答。
   “好啦,大家的兴奋劲都过去了,”摩根说,他回到他的椅子旁。他坐下,皱了皱眉头,开始往烟斗里面填烟丝。
    马尔斯和保拉回到沙发上。摩根太太终于离开了窗户。她坐下来。她一边微笑一边盯着自己的杯子。然后,她放下杯子哭了起来。
    摩根把手帕递给他的妻子。他看着马尔斯。不久,摩根开始用手指敲着椅子的扶手。马尔斯动了动他的脚。保拉在钱包里找香烟。“你看你搞的?”摩根说这话时,眼睛看着离马尔斯脚不远的地毯上的什么。
    马尔斯准备站起来。
   “埃德加,给他们再来杯饮料,”摩根太太边说边擦眼睛。她用手帕擦了擦鼻子。“我想让他们听听阿滕伯勒太太的故事。马尔斯先生写东西。我想他可能会觉得这个故事有点用。我们等你回来后才来讲这个故事。”


    摩根收起杯子,把它们端到厨房里。马尔斯听见盘子的哗啦声和碗柜门的乒乒乓乓声。摩根太太看着马尔斯,无力地微笑着。
   “我们得走了,”马尔斯说。“我们得走了。保拉,拿上你的外套。”
   “别,别走,请留下,马尔斯先生,”摩根太太说。“我们想让你们听听阿滕伯勒太太的故事,可怜的阿滕伯勒太太。马尔斯太太,你也会感谢这个故事的。它给你一个机会看看你丈夫的大脑是怎样来处理原材料的。”


    摩根回到客厅并把热饮递给大家。他飞快地坐了下来。
   “告诉他们阿滕伯勒太太的故事,亲爱的,”摩根太太说。
   “那条狗差点没把我的腿给扯下来,”马尔斯说完后,马上对自己的话感到吃惊。他放下杯子。
   “哎,我说,没那么严重吧,”摩根说。“我看见的。”
   “你知道作家们,”摩根太太对保拉说。“他们总喜欢夸张。”
   “所谓笔的威力,”摩根说。
   “就这样,”摩根太太说。“把你的笔弯成犁头【2】,马尔斯先生。”
   “让摩根太太来讲阿滕伯勒太太的故事,”摩根说,不理睬正起身站立的马尔斯。“摩根太太和这件事有着密切的关联。我已经给你们讲了那个被汤罐头砸昏了的老兄。”摩根吃吃地笑了起来。“让摩根太太来讲这一个。”
   “你来讲,亲爱的。马尔斯先生,你注意听着,”摩根太太说。
   “我们得走了,”马尔斯说。“保拉,我们走吧。”
   “说到诚实,”摩根太太说。
   “那我们就来说说它吧,”马尔斯说。他然后说,“保拉,你走不走?”
   “我要求你们听这个故事,”摩根提高了嗓音说。“你们如果不听这个故事的话,那就是在侮辱摩根太太,侮辱我们俩。”摩根握紧了他的烟斗。
   “马尔斯,别这样,”保拉不安地说。“我想听这个,听完我们就走。马尔斯?求你了,亲爱的,再坐一分钟。”马尔斯看着她。她动了下手指头,像是对他做了个暗号。他犹豫了一下,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摩根太太开始了。“在慕尼黑的一个下午,埃德加和我去了多特蒙德博物馆。秋天那里有个包豪斯【3】展,埃德加说管它呢,歇上一天――要知道,他正在做研究――管它呢,歇上一天。我们坐上有轨电车,穿过慕尼黑来到博物馆。我们花了好几个小时来看展览,为了向我们喜欢的几位过去的大师表示敬意,还重访了几个画廊。就在我们准备离开时,我去了趟厕所。我把钱包丢在那儿了。钱包里有埃德加的月工资支票,那是昨天刚从国内寄来的,还有一百二十元的现金,我准备把它和支票一起存进银行。钱包里还有我的身份证。我到家后才发现钱包丢了。埃德加立刻给博物馆负责人打电话。在他说话的时候,我看见门前停下一辆出租车。一位穿着讲究的白发妇人从车里出来。她是个结实的妇人,挎着两个钱包。我招呼了声埃德加,就去开门。妇人自我介绍她叫阿滕伯勒太太,她递给我我的钱包,解释说她也在下午参观了博物馆,在厕所发现垃圾箱里有个钱包。为了找到失主,她当然得打开钱包。里面有我的身份证,从而知道了我们的地址。为了亲自把钱包送来,她立刻离开了博物馆,乘了辆出租车过来。埃德加的支票还在里面,但是现金,那一百二十块钱不见了。尽管这样,我还是很感激,其他东西都还在。快四点了,我们挽留那个妇人和我们一起用茶。她坐了下来,没过一会儿就给我们说起她的经历来了。她出生在澳大利亚,并在那儿长大,婚接得早,有三个孩子,全是男孩,现在守了寡,和她的两个儿子一起住在澳大利亚。他们牧羊为生,有两万多英亩的地让羊儿走动,而且,在一年中的某些季节里,会有很多的牧羊人和剪羊毛工人来给他们打工。来我们慕尼黑家的时候,她正在从英国去澳大利亚的途中。她在英国看完她做律师的小儿子后,在回澳大利亚时遇见了我们。”摩根太太说。“她一路上玩了不少地方。她的行程上还有好几个要看的地方。”
   “说到点子上,亲爱的,”摩根说。
   “好的。这是事情的经过,下面,马尔斯先生,我就直奔故事的高潮,就像你们作家说的那样。突然,在我们愉快地交谈了一个小时,在这个女人讲完她的经历和她在澳洲的历险后,她起身准备离开。她在把杯子递给我时,张开了嘴,杯子掉到了地上,她一头倒在我们的沙发上死了。死了。就在我们的客厅里。这是我们一生中最震惊的一刻。”
    摩根很严肃地点了点头。
   “天哪,”保拉说。
   “命运让她死在我们在德国的客厅里的沙发上,”摩根太太说。
    马尔斯开始大笑。“命运…让…她…死…在…你的…客…厅?”他边喘气边说。
   “这好笑吗?阁下,”摩根说。“你觉得这很好笑?”
    马尔斯点点头,他笑个不停。他用衣袖擦了擦眼睛。“实在对不起,”他说。“我控制不住。那句‘命运让她死在我们在德国的客厅里的沙发上。’对不起。后来怎样了?” 他好不容易把话说完。“我想知道后来怎样了。”
   “马尔斯先生,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摩根太太说。“太震惊了。埃德加试了试她的脉搏,但她一点活着的迹象都没有。她已经开始变色了。她的脸和手都在变灰。埃德加走到电话旁想打个电话。他说,‘打开她的包,看看能不能查到她在哪儿住。’我把目光从沙发上躺着的那个可怜的人身上移开,拿起她的钱包。当我在钱包里看见的第一样东西竟是我的一百二十块钱,上面还夹着回形针呢,想象一下我当时的惊奇和困惑吧。一种彻底的困惑。我从来没有这么吃惊过。”
   “还有失望,”摩根说。“别忘了,一种刻骨铭心的失望。”
    马尔斯咯咯地笑着。
   “如果你真的是个作家,像你自己说的那样,马尔斯先生,你不会笑的,”摩根站起身来说。“你根本不敢这么笑!你会努力去理解它。 你会扎到那个可怜的人的灵魂里去设法理解她。但你根本不是个作家,阁下!”
    马尔斯咯咯地笑个不停。
    摩根把他的拳头砸在茶几上,杯子在桌垫上叮当作响。“真实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在这栋房子里,在这间客厅里,现在是说出它来的时候了!真实的故事在这,马尔斯先生,”摩根说。他在摊在地毯上的鲜亮的包装纸上走来走去。他停下来盯着马尔斯看,后者正用手托着前额,笑得前跌后仰。
   “设想一下这种可能性,马尔斯先生!”摩根尖叫道。“设想一下!一个朋友――让我们称他为甲先生――是乙先生和乙太太的……的朋友,也是丙先生和丙太太的朋友。不幸的是,乙先生乙太太和丙先生丙太太并不互相认识。我之所以说‘不幸’,是因为假如他们互相认识,这件事根本就不可能发生,这个故事也就不存在了。现在,甲听说乙先生和乙太太要去德国一年,需要有人在他们不在时住那栋房子。丙先生和丙太太正在找合适的住处,甲先生告诉他们他知道个好住处。但没等甲先生把丙先生丙太太介绍给乙先生乙太太,乙他们不得不提前离开。作为朋友的甲先生,被委托根据自己的判断把房子租给他人,这包括乙先生和乙太太――我是想说丙。这样,这个……丙先生和丙太太就搬了进来,并带来一只猫,乙先生和乙太太后来是在甲先生给他们的一封信里得知这件事的。尽管租约里明确说明不能养猫和其他动物,因为乙太太有哮喘病,丙先生和丙太太还是带了只猫进来。真实的故事,马尔斯先生,就在我刚才描述的情况里面。如果要说出事实来的话,丙先生和丙太太――我是说乙先生和乙太太搬到丙家后,侵犯了丙的家。在丙的床上睡觉是一回事,但打开丙的私用壁橱,使用他们的床单被套,故意损坏里面的东西,这是不道德和违背租约的。上述的这对夫妻,丙他们,打开上面标着‘请勿打开’的装厨房用具的箱子。打碎盘子,虽然明文规定,在上述的租约里明文规定他们不得使用房主的,也就是丙的私人物件。我强调是私人的,财产。”【4】


    摩根的嘴唇发白,他继续在纸上走来走去,偶尔停下来看马尔斯一眼,嘴唇里发出些细微的噗哧声。
   “还有卫生间的东西,亲爱的,别忘了卫生间的东西,”摩根太太说。“用丙的毯子和床单已经是很不对的了,但他们还用了卫生间的东西,翻动储存在阁楼里的私人物件,这就太过分了。”
   “这是个真实的故事,马尔斯先生,”摩根说。他试图填他的烟斗。但他的手在发抖,烟丝散落到地毯上面。“这是个真实的故事,正等着有人来写它呢。”
   “而且这并不需要个托尔斯泰来写它,”摩根太太说。
   “根本就不需要个托尔斯泰,”摩根说。


    马尔斯大笑。他和保拉同时从沙发上站起身,向大门走去。“晚安,”马尔斯开心地说。
    摩根跟在他的身后。“如果你是个真正的作家,先生,你会把那个故事变成文字,而不是垫着脚尖绕着它走。”
    马尔斯只是在笑。他接触到了门把手。
   “还有件事,”摩根说。“我本来不想提它的,但鉴于你今晚的所作所为,我想告诉你我的两张一套的‘爵士音乐会’不见了。这些唱片是很有纪念意义的,我1955年买的它们。现在,我强烈要求你告诉我它们去了哪里!”
    “凭良心说,埃德加,”摩根太太在帮保拉穿外套时说,“清点完唱片后,你承认你不记得什么时候见过这些唱片的了。”
    “但我现在很确定,”摩根说。“我肯定我们离开前见过这些唱片,现在,我现在想让这位作家确切地告诉我们这些唱片的去处。马尔斯先生?”
    但马尔斯已到了门外,拉着他太太的手,他急匆匆地沿过道向车走去。巴滋被他们吓住了。狗怯生生地叫了一声,跳到了一旁。
   “我要求知道!”摩根叫道。“我等着呢,阁下!”
    马尔斯和保拉钻进车里,发动了引擎。他又看了一眼站在门廊里的那对夫妻。摩根太太挥了挥手,而后,她和埃德加.摩根进到屋面,关上了门。马尔斯把车开上了路。


   “这些人都疯了,”保拉说。
    马尔斯拍了拍她的手。
   “他们真恐怖,”她说。
    他没有回答。她的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他继续往前开着。雪花扑打在挡风玻璃上。他默不作声地看着前方的路。他正处在一个故事的结尾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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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原文为西班牙文。

【2】这里摩根太太是想说句俏皮话,让马尔斯做好写小说的准备。

【3】包豪斯(Bauhaus),建筑学的一个流派,始于德国。

【4】这段独白里,摩根先生好几次把“乙先生乙太太”与“丙先生丙太太”搞混。卡佛借此来表现摩根语无伦次的愤怒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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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收藏家

小二 译



我丢了工作。我躺在沙发上听着雨声,随时期盼着来自北方的消息。我不时欠起身子,透过窗帘看一眼邮递员来了没有。

街上没有人,什么都没有。

我再次躺下还不到五分钟,就听见有人在门廊上走动,他停顿了一下,就敲起门来。我躺着没动。我知道不是邮递员。我听得出他的脚步声。没工作时你得格外小心,通知会来自邮件,也会从门缝底下塞进来。他们有时会直接上门找你谈谈,尤其是你若没有电话的话。

敲门声又响了起来,更响了,坏兆头。我慢慢坐直身子,想从这儿看看前廊。但是无论在那儿的是谁,他贴着门站着,又一个坏兆头。我知道地板会咯吱咯吱地响,所以没机会溜进另一个房间,从那里的窗户向外看。

又一声敲门声,我说,谁呀?

我是奥布里·贝尔,一个男人说道。你是斯莱特先生吗?

你想干什么?我在沙发上喊道。

我有东西要给斯莱特太太。她赢了一样东西。斯莱特太太在家吗?

斯莱特太太不住在这里,我说。

唔,那么,你是斯莱特先生吗?那个男人说。斯莱特先生 他打了个喷嚏。

我从沙发下到地上。打开锁,把门开了一条缝。他是个老头,在雨衣里面显得肥胖臃肿。水沿着雨衣往下淌,滴在他拎着的那个装着某种设备的大箱子上。

他咧开嘴笑了笑,放下那个大箱子。他伸出手来。

奥布里·贝尔,他说。

我不认识你,我说。

斯莱特太太,他开始说道。斯莱特太太填了张卡。他从里面口袋里掏出一叠卡片,翻了一小会儿。斯莱特太太,他念道。南六街东二百五十五号,斯莱特太太中奖了。

他脱掉帽子,很庄重地点了点头,用帽子抽打着雨衣,好像是在说就这样了,一切都搞定了,旅程已经结束,到达终点了。

他等着。

斯莱特太太不住在这里,我说。她中了什么奖?

我得给你示范,他说。我可以进来吗?

我不知道。要是时间不长的话,我说。我很忙。

好的,他说。让我先把这件雨衣脱了,还有这双套鞋。我不想在你的地毯上留下水迹。我看见你确实铺了块地毯,你是斯...

看见地毯后,他的眼睛亮了一下又暗了下去。他打了个寒战,然后脱掉雨衣,外面抖了抖,把雨衣领子挂在门把手上。这是个挂衣服的好地方,他说。该死的天气,别提了。他弯下腰来松鞋带。他把箱子放在房间里面。他脱掉套鞋,穿着双拖鞋进了房间。

我关上门,见我盯着拖鞋看,他说,奥登[奥登,英国出生的美国诗人,是继T.S.艾略特之后最重要的英语诗人。]第一次去中国时,穿着拖鞋走遍了那里。从来没有把它们脱下来过。鸡眼。

我耸耸肩。又看了眼街上有没有邮递员并再次把门关上。

奥布里·贝尔盯着地毯看。他咬住下唇。然后他笑了起来。他一边笑一边摇头。

有什么好笑的?我说。

没什么,天哪,他说。他又笑了起来。我想我是昏了头了。我想我在发烧。他把手放在额头上。他的头发乱成了一团,头上戴帽子的地方被压出一圈印子。

我像是有热度的样子吗?他说。我也不知道,我想我可能是发烧了。他仍然盯着地毯看。你有阿斯匹林吗?

你怎么啦?我说。我希望你别把病传给我。我还有要紧的事要做。

他摇摇头。他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他用穿着拖鞋的脚踩了踩地毯。

我去了厨房,洗出一只杯子,从瓶子里倒出两片阿斯匹林。

这儿,我说。完了你就该离开了。

你能代表斯莱特太太?他 嘘 了一声。算了,算了,算我刚才没说,算我刚才没说。他擦了擦脸。他吞下阿司匹林。他的目光扫过空荡荡的房间。然后他费劲地倾身向前,打开箱子的搭扣,箱子 嘭 的一声打开了,露出装满各种各样东西的隔间,有软管、刷子、发亮的管子和一个装在小轮子上面、看上去很重的蓝色的东西。他盯着这些东西,一副惊讶的样子。他用一种神圣的声调从容地说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我靠近了一点,要我说这就是个吸尘器。我没买东西的打算,我说。我绝对不会去买一个吸尘器的。

我想让你看个东西,他说。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片。看这个,他说。他把卡片递给我。没有人要你买什么。但你看看这个签名,是不是斯莱特太太的签名?

我看着卡片。我把它凑到灯光下面。我把它翻过来,但另一面是空白的。那又怎样?我说。

斯莱特太太的卡片是从一篮子卡片里随机抽出来的。有几百张这样的小卡片。她赢了个免费的吸尘和地毯清洗服务。斯莱特太太中奖了。没有任何附加条件。我来这里是要帮你们吸吸床垫,斯 先生,看到床垫上日积月累下来的那些东西,你会吓一跳的。每一天,每一个夜晚,我们身上都会留下一点东西,这儿一点,那儿一点。我们身上的这些碎屑去哪儿了呢?它们穿过床单掉进了床垫,就在那里!还有枕头。都一样。

他把那些亮晶晶的管子一根根地取出来,把它们接了起来。现在他把长度适当的管子插进软管。他跪在地上,嘴里咕哝着。把一个像吸嘴一样的东西接在软管上,又把带轮子的蓝色的东西提了出来。

他让我查看了一下他打算要用的滤网。

你有车吗?他问道。

没车,我说。我没有车。如果有的话我会开车送你去那儿的。

太不幸了,他说。这个小吸尘器带着个六十英尺长的延长线。如果你有辆车的话,你可以把这个小吸尘器推到你车门跟前,吸一下里面长毛地毯和豪华仰式坐椅。当你发现我们身上会掉下那么多的东西,以及那些高级椅子下面长年累月积累下来的东西时,你会大吃一惊的。

贝尔先生,我说。我觉得你最好把东西都收起来离开吧。我这么说没有任何恶意。

但他正在房间里四处找插座。他在沙发的顶端找到了一个。机器里面像是有个玻璃球,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总之,里面有松动的东西,稍后,声音变成了稳定的嗡嗡声。

里尔克[里尔克,奥地利诗人。]成年的时候,从一个城堡搬到另一个城堡。全靠资助者,他透过吸尘器的嗡嗡声大声说道。他很少坐汽车,情愿去坐火车。再看看和夏特莱侯爵夫人住在西莱堡的伏尔泰[伏尔泰(1694-1788),法国启蒙运动思想家,也是文化史家,被尊称为 文化史之父 。晚年为躲避法国政府,曾在夏特莱侯爵夫人的西莱堡居住了十五年。]。面对死亡,他多么平静。他抬起右手,好像我马上要反驳他似的。不对,不对,说得不对,是不是?别这么说。但又有谁知道呢?说完他转过身去,开始把吸尘器往另一个房间里拖。

房间里有张床,一个窗户。被子堆在地上。一个枕头,一张床单罩着床垫。他褪下枕套,又迅速地把床单从床垫上扒下来。他盯着床垫看,并用眼角的余光瞄了我一下。我去厨房拿了把椅子,坐在门口看着。他先把吸嘴放在手掌上试了试吸力。他弯腰调了调吸尘器上的一个旋钮。像这样的活计,得把马力调到最大,他说。他又检查了一下吸力,然后把软管拉到床的顶头,让吸嘴在床垫上移动。吸嘴贴住了床垫,吸尘器发出更大的响声。他把床垫来回吸了三遍,然后关掉了机器。他按了一下一个把手,盖子 啪 的一声打开了。他取出滤网。这个滤网只是用来做示范的。正常使用时,所有这些东西都会进到袋子里,这里,他说。他用手指头拈了一撮上面的灰尘。灰尘肯定有一茶杯那么多。

他脸上的表情有点古怪。

这不是我的床垫,我说。我在椅子上往前倾了倾身子,努力做出一副感兴趣的样子。

现在轮到枕头了,他说。他把用过的滤网放在窗台上,向窗外看了一会儿。他转过身来。你来抓住枕头的角,他说。

我站起来,抓住枕头的两个角。觉得自己像是在揪住某个东西的耳朵。

就像这样?我说。

他点点头。他去另一个房间又拿来一个滤网。

这玩意要多少钱?我说。

几乎不值钱,他说。它们是用纸和一小点塑料做成的。便宜得很。

他用脚打开吸尘器开关,我紧紧抓住枕头,吸嘴陷进了枕头,从枕头的一端移到另一端 一遍、两遍、三遍。他关掉吸尘器,取出滤网,一声不吭地拿着它。他把它放在窗台上另一个滤网的边上。然后,他打开壁橱的门。他向里面看了看,但里面只有一盒老鼠药。

我听见门廊上的脚步声,门上投信口开了一下,又 咔嗒 一声关上了。我们互相看了一眼。

他拖着吸尘器进了另一个房间,我跟在他的后面。我们看了一眼躺在靠近前门地毯上的那封面朝下的信。

我朝那封信走去,转身说道,还有什么?不早了。这块地毯不值得弄。它只是块十二乘十五、加了防滑背面的棉线地毯,从地毯城买来的。根本就不值得去弄它。

你这儿有装满的烟灰缸吗?他说。或种在花盆里的植物这类的东西?一把土也行。

我找到烟灰缸。他接过去,把里面的东西倒在地毯上。用穿着拖鞋的脚把烟灰和烟头踩碎。他又跪下来,放进一个新的滤网。他脱掉外套,把它扔到沙发上。他腋下在出汗。肚子上的肥肉耷拉在皮带上。他拧下吸嘴,在软管上装上另外一个装置。他调了一下旋钮。他用脚打开机器的开关,开始来回走动,在这块破地毯上来回地走动。我有两次向那封信走去,但他像是知道我要去干吗似的,可以这么说,总用那些软管和金属管子挡住我的去路,他扫过来,扫过去

我把椅子搬回厨房,坐在那里看着他工作。过了一会儿,他关掉机器,打开盖子,一声不响地把滤网递给我,上面全是灰尘、毛发和颗粒状的东西。我看了眼滤网,起身把它丢进了垃圾筒。

他有条不紊地工作着,不再解释什么。他拿着一个装着一点绿色液体的瓶子去了厨房。他把瓶子放在水龙头下,把它灌满水。

你要知道我可是什么都付不起的,我说。即使是个没它就活不下去的东西,我也拿不出一块钱来。你只能算是为我白干了,就到这里吧。你在我身上花工夫实在是浪费时间,我说。

我想把话说在前头,免得误会了。

他继续忙着他的。他在软管上安了另外一个零件,用一种复杂的方法把瓶子挂在这个新零件上。他在地毯上慢慢地走着,让刷子在地毯上前后移动,不时地释放出一点青绿色的蒸汽,形成了一摊一摊的泡沫。

该说的我都说了。我坐在厨房的椅子上,轻松了下来,看着他工作。我偶尔看看窗外的雨。天开始黑下来。他关掉吸尘器。他站在靠前门的一个角落里。

要喝咖啡吗?我说。

他在粗声喘气。他擦了把脸。

我烧上水,水烧开后,我冲了两杯咖啡,他已把所有东西都拆开装了箱。然后他捡起那封信。他读着信上的名字,仔细查看着寄信人的地址。他把信对折起来放进了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我一直注视着他。什么都没干。咖啡凉了。

这是斯莱特先生的信,他说。我来处理它。他说,咖啡我就不喝了。我最好不要从地毯上走过去。我刚清洗过它。

那倒是,我说。然后我说道,你确定那封信是给谁的?

他伸手去拿沙发上的外套,穿上它,打开前门。天还在下雨。他把脚伸进套鞋里,系好鞋带,然后穿上雨衣,朝里面看了看。

你要看一眼吗?他说。你不相信我?

只是觉得有点奇怪,我说。

好了,我该走了,他说。但他仍然站在那儿。你到底要不要这个吸尘器?

我看了看这个大箱子,它已经合上,准备上路了。

不要了,我说,我想算了吧。我很快就要离开这里。它只会碍事的。

好吧,他说,他带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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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亲爱的,这是为什么?

小二 译


尊敬的先生:



  我非常吃惊地收到您询问我儿子的来信,您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的?多年前,当事情刚露出点征兆后我就搬过来了。 这里没人知道我的身份,但我担心其实都一样。我害怕的正是他。看报纸时我一边摇头一边纳闷。我读着有关他的报道扪心自问,那个男人真的是我的儿子?他真的在做这些事情吗?
  除了爱发火和不说真话外,他是个好孩子。我找不出任何原因来。那始于某个夏天的国庆节期间,他差不多有十五了吧。我们的叫特鲁迪的猫不见了,整整一晚和第二天都没回来。第二天晚上,住在我们后面的库珀太太来告诉我,说特鲁迪那个下午爬到她家后院死了。特鲁迪被弄得遍体鳞伤,但她还是认出她来了。库珀先生把尸体给埋了。
  遍体鳞伤?我说。你说的遍体鳞伤是什么意思?
  库珀先生在地里看见两个男孩把炮仗塞进特鲁迪的耳朵和她那个你知道的地方。他想制止他们,但他们跑了。
  谁,谁会做这样的事情,他看清是谁了?
  他不认识另一个男孩,但他们中的一个往这边跑。库珀先生觉得他是你儿子。
  我摇头。不,这绝对不可能,他绝不会做这样的事,他喜欢特鲁迪,特鲁迪在我家好多年了,不会,不会是我的儿子。
  那天晚上,我告诉了他特鲁迪的遭遇,他作出非常震惊的样子,说我们应该悬个赏。他写了个东西并答应把它贴在学校里。但当晚就在他回他的房间之前,他说别太难过了,妈,她老了,按猫年算的话她已经65或70岁了,她活得够长的了。
  他每天下午和周六在哈特利做搬货工。我的一个在那儿工作的朋友,贝蒂·威尔克斯,告诉我这个工作,并说会帮他说话。那天晚上我向他提了一下,他说好呀,年轻人的工作不好找。


   他第一次拿薪水的那个晚上,我做了他最喜欢吃的晚餐,他进门时所有的东西都上了桌。当家的回来啦,我说,抱了抱他。我太为他骄傲了,你挣了多少,宝贝?八十块,他说。我大吃一惊。太棒了,宝贝,我简直不敢相信。我饿死了,他说,吃饭吧。
    我很高兴,但我弄不懂,这比我挣得还多。
   洗衣服时,我在他口袋里发现了哈特利的工资单,二十八块,他说的是八十。他为什么不说真话?我弄不明白。
    我会问他昨晚去哪儿了,亲爱的?他会回答看戏去了。过后我会发现他去了学校的舞会,或者和什么人开车兜风去了。我就在想这又有什么不同,他为什么不诚实点,没有理由对他妈说谎呀。
  我记得有一次他应该去郊游,我就问他你郊游时都见到了什么,亲爱的?他耸耸肩,说陆地的形成、火山岩、灰层,我们参观了一个一百万年前曾是个大湖的地方,现在那里是一片沙漠。他看着我的眼睛接着往下讲。第二天我收到学校的条子,说他们需要得到郊游的许可,问是否允许他去。
  高中最后一年快结束时,他买了辆车,总不归家。我很担心他的成绩,但他只是笑笑。要知道他是个很优秀的学生,如果您对他有点了解的话肯定会知道这个。后来,他买了杆猎枪和一把猎刀。
  我很不愿意家里见到这些东西,就对他说了。他笑笑。他总是用笑来应付你。他说他会把它们放在他车子的行李箱里,他说那样的话拿起来反而更方便些。
  周六的一个晚上他没回家。我急得要死。第二天早上十点左右他回来,让我给他做早饭,他说外出打猎把他的胃口给弄大了,他说他抱歉昨晚没回家,他说他们开了很远才赶到那里。他说的听上去很奇怪。他神色慌张。
  你们去哪儿了?
    去了威纳斯,我们在那儿打了一会儿。
  你和谁去的,宝贝?
  佛瑞德。
  佛瑞德?


    他瞪着眼,我没再说什么。
    就在那个礼拜天我轻手轻脚地走进他的房间去取他的车钥匙。他昨天曾答应晚上下班后,在回家的路上买点做早饭的东西,我以为他可能把它们留在车里了。我看见他从床下露出半截的新鞋子上沾满了泥沙。他睁开眼睛。
    亲爱的,你的鞋子是怎么了?看看你的鞋子。
   汽油用完了,我只好走着去找油。他坐起来。你管这干吗?
    我是你母亲。
    他洗澡时,我拿了钥匙到外面他停车的地方。我打开行李箱,没找到食品。我看见猎枪在一床棉被上放着,刀也在那里,我看见他的一件被卷成一团的衬衫,我抖开它来,上面全是血。衬衫是湿的。我丢下了它。我关上行李箱往回走,见他正在窗前注视着这边,他打开门。
    我忘了对你说了,他说,我鼻子流了很多血,我不知道那件衬衫能否洗得出来,还是扔掉算了。他微微一笑。
    过了几天我问他工作怎样。很好,他说,他的工资涨了。但我在街上碰到贝蒂·威尔克斯,她说他们都为他不在哈特莱干了感到可惜,大家都那么喜欢他,贝蒂·威尔克斯她说。
  两天后的晚上我在床上躺着,但睡不着,我盯着天花板看。我听见他的车在房前停了下来,我听着他把钥匙插进锁里,听着他穿过厨房,沿着过道进了他的房间并随即关上了门。我爬起来。我可以看见他门缝底下漏出的光,我敲了敲又推了下门,说想喝杯热茶吗,宝贝,我睡不着。他正在衣柜那儿弯腰站着,砰地关上抽屉并冲我发火,出去,他尖叫道,滚出去,我讨厌你监视我,他尖叫道。我回到我的房间一直哭到睡着。他那天晚上伤透了我的心。
    第二天早上我还没见着他他就起身出门了,但我无所谓。从现在起我就只把他当成个房客,除非他改改自己的作为,我已经忍到我的极限了。如果他不想我们成为住在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的话,他得道歉。
    那天晚上我回来时,他已把晚饭做好了。你怎么样?他说,接过我的外套。今天过得如何?
    我说我昨晚没睡,亲爱的。我答应自己要把这件事说出来,我不是想让你觉得内疚,但我不习惯自己的儿子这样和我说话。
  我想给你看个东西,他说,给我看了他正在为他的公民学课程撰写的文章。我确信那是关于国会与最高法院之间的关系的。(这就是那篇为他在毕业典礼上赢得奖状的论文!)我试图读它,稍后决定这是个谈话的好机会。亲爱的,我想和你谈一谈,这年头把孩子带大不容易,像我们这样家里没有父亲的就更难了,需要男人帮助时我们找不到人。你几乎长成大人了但我对你还是有责任,我觉得我有权要求一些尊重和体谅,对你我尽量做到平等和公正。我要听实话,亲爱的,我对你的唯一要求就是,说实话。亲爱的。我喘了口气,假如你有这样一个孩子,当你问他一件事时,任何一件事,他去了哪儿或者他要去哪儿,他自己一人时都做了些什么,任何事情,从来没有,他从来没有一次对你说真话?你若问他外面是不是在下雨,回答会是没有,天很好阳光明媚,我猜他肯定暗自发笑,觉得你已经老到或者糊涂到看不见他的衣服是湿的。他为什么要说谎,你问你自己,我不明白这样他能得到什么,我不停地问自己这是为什么但我没有答案。亲爱的,这是为什么?
  他什么都不说,一直瞪着个眼,他走到我身旁说我会让你知道的。我要说的是跪下,跪下祈祷是我要说的,他说,这是为什么的第一个理由。
    我跑进我的房间,锁上门。他当晚就走了,带上他的东西,他想要的东西,走了。信不信由你,我再也没见过他。我在他的毕业典礼上见过他,但那是和很多人一起。我在观众席上坐着,看他领他的毕业证书和他文章所得的奖状。我听他发言并和大家一起鼓掌。


  后来我就回家了。
   我再也没见过他。哦当然喽,我在电视上见过他,在报纸上见过他的照片。
    我知道了他参加了海军,后来又听说他退出了,回东部上大学,然后和那个女孩结了婚并且从政了。我开始在报纸上见到他的名字,我找到他的地址,给他去了信,我每隔几个月就给他去封信,一封回信也没收到。他竞选州长,给选上了,现在很有名了。这时我开始担心了。
    我的恐惧在增加,我开始担惊受怕,我当然停止给他写信,希望他会认为我死了。我搬到这里来,要了个不公开的电话号码。后来我不得不把名字改了。如果你是个有权有势的人并想找到某个人,你能找到他们,这不会太难的。
    我应该骄傲才对,但我反而害怕。上周我看见街上有辆车,里面坐着个我知道是在监视我的人,我径直走回家,锁上门。几天前我正躺着呢,电话铃响了又响,我拿起话筒,里面什么声音也没有。
    我老了。我是他的母亲。按说我应该是天底下最骄傲的母亲,但我反而只是害怕。
  谢谢您的来信。我想让人知道。我非常的羞愧。
  我还想问一下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和住址的,我一直在祈祷没人会知道。但你知道。你为什么要知道?请告诉我为什么。







                                                                                    你真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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